薄若幽最终选了一把刃口极其削薄的,若柳叶一般大小的剖尸刀。

众人正好奇她难道要以此物开颅,便见她走到棺床北面,用这把剖尸刀,轻巧而精准的将尸体的头皮划开,下一刻,她将死者后脑部位的一小片头皮掀了起来。

“呕——”

吴瑜一张脸煞白,忍不住干呕了一声,见霍危楼皱眉看过来,吴瑜一把捂住嘴,眸带歉意的作了一揖,转身便出了门。

出门后他大口大口的喘气,一旁福公公笑眯眯的望着他,“吴大人不习惯吧?”

吴瑜还在干呕,闻言扯出一丝苦笑,这时,身边又多了一人,抬眸一看,却是岳明全,岳明全眉头紧皱,嘶嘶的倒抽着凉气,见福公公和吴瑜看着他,他抬手摸了摸发顶,一边粗着嗓子道:“我他娘的感觉自己脑壳皮被掀下来了——”

听他这般说,吴瑜也禁不住头皮一麻。

岳明全看着福公公低声道:“侯爷从哪寻来的这么个人物?”

福公公笑道:“青州寻来的。”

众人皆知霍危楼从青州来,岳明全听见福公公此言想问的更多些,可想到霍危楼的性子,再想到薄若幽拿刀剥人头皮的从容神色,莫名心底一突没再问下去。

这这时,屋内传来了“叮叮叮”的敲击声。

岳明全和吴瑜对视一眼,二人又回身往内看,这一看,吴瑜忙又缩了出去,岳明全嘴角抽搐一下,老老实实转身站在了门外。

棺床前,薄若幽左手拿了一把刀,以刀尖抵着头骨,右手拿了一把铁质小锤子,正用锤子敲着刀柄,要将死者的颅骨撬开。

“叮叮叮”的敲击声清脆响亮,一下又一下的震着众人心尖,莫说吴瑜几人,便是霍危楼也有些意外,剖尸他见过,开颅他当真是头次见。

活人若开颅,必死无疑,而对死者而言,但凡脑袋受伤,伤处皆是明显,许多仵作摸骨便可断言是否为致死之伤,而前次安庆侯府,郑文宸便是坠楼摔破额头而死,那一次,薄若幽并未开颅。

他目光落在薄若幽面上,只见她黛眉仍蹙着,因为长时间的弯腰,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晶莹薄汗,而她一双明眸微微眯着,仿佛任何线索都难逃她的眼睛。

那双指节纤长秀美的手,握刀握锤都十分稳当,听着捶打之音虽清越,可实际上落在刀尖的寸劲儿却极其精妙,霍危楼眯着眸子,竟从薄若幽身上看出了几分炉火纯青的赏心悦目之感来,仿佛她手下并非骇人的腐尸头颅,而是一块碧色流转的精美玉石。

薄若幽神色凝重,目光专注,甚至连霍危楼那恍若实质的迫人目光也感知不出了,她眼底,只有这颗头皮发紫发青,还能看到其下紫红色枝状血脉网的脑袋,刀尖卡在骨缝里,每一下敲击都更深一层,她身体始终半倾,刀尖的角度却换了几次,足足两柱香的功夫之后,一块完整的颅骨被她取了下来。

颅骨黏在脑袋上时还看不出什么,可一旦取下,便能看到上面明显的碎裂,而两侧断痕参差,甚至有一半裂成了上下两层,薄若幽拿着那颅骨端详了片刻,将其放在一旁,又去看那颅骨之下的脑腔,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她沉思了两瞬,而后将那颅骨收回,严丝合缝的重新按了上去,再将掀起的头皮盖上去,瞬间,颅骨上只看得见最初划开的口子。

额角的伤势和此前郑文宸的伤势十分类似,薄若幽此番没有大意,亦将此处剖开来看,伤处靠近太阳穴,同样骨头折裂严重,按理来说,此等骨裂会令脑膜中血脉破裂,从而形成血脉结络,可薄若幽却只在此处发现了极小的一处血溢。

她皱了皱眉头,起身查看死者身上其余伤势。

死者死亡多日,尸表偶见霉斑,因泡过水,即便被救起来,衣袍之上的水渍沉聚在背部等处,导致尸体后背和臀大腿等处腐烂最甚,此时可见虫卵生于其上,起初,除了伤口和周围淤伤之外,尸表并无其余明显伤痕,可当薄若幽用上了白醋,尸表之下的伤痕便慢慢浮现了出来,尤其后背和腹部,以及双手臂上,多了几处明显的紫黑色痕迹。

薄若幽细细验查一遍,而后呼出口气直起了身子来,她望着霍危楼,“侯爷,民女验完了。”

霍危楼点头,“死因为何?”

薄若幽语声沉定的道:“死者身上伤处颇多,外伤便由六七出,额角,胸前,左侧腹部,还有左侧手臂大腿等处的伤势都有见血之状,却皆非致死伤,致死伤,在死者的颅顶靠后处。”薄若幽就站在死者脑袋旁,说至此指了指伤处。

“死者颅骨破裂,使的颅顶板骨成凹陷形碎裂,外侧板骨骨折少于内侧板骨,因内侧板骨更为单薄脆弱,两侧板骨碎裂凹陷之后,使的顶骨下的血脉破裂,从而使的颅内有大面出血,适才民女验看,死者脑内软膜经脉之间确有颇多血迹。”

说着,薄若幽指了指死者额角的伤势:“死者此处伤势,本也足以致死,可此处出血量极少,只有少许血溢留在脉络之间,因此,并非致死之处。”

顿了顿,薄若幽看了看门口还留下的王青甫,似乎有些犹豫。

霍危楼道:“但说无妨。”

薄若幽这才道:“造成此种局面,乃是因死者先后脑受伤,已造成大量出血,甚至死亡,而后前额角才又受伤,此刻死者已近脉短气绝之象,血流较慢,因此即便此时额角靠近太阳穴之处的血脉破裂,亦只有少量血迹流出。”

“同样的情况,还在死者其余几处外伤出现。”

薄若幽走到棺床左侧,“死者胸腹、手臂和腿上的伤痕,伤口宽且粗糙,且伤口周围伴有大大小小的淤伤以及擦伤,伤处之下,同样伴有骨头折裂之状,民女猜想,其伤口多半是为粗糙却坚硬的利器割伤造成,而淤伤和骨裂,则是从高处摔下撞击而成。”

“也就是说,这些伤是冯大人从后山坠崖摔出来的,而坠崖时的冯大人,后脑已经受过重创,他是在先被人打伤,刚刚咽气之时,被人扔下了后山山崖。”

岳明全此前还说冯仑乃是失足掉下山崖,可此时薄若幽一言,却是断定了冯仑之死乃是铁铮铮的命案。

屋内的氛围顿时微微一凝。

霍危楼语声亦冷了下来,“还有何线索?”

霍危楼适才对薄若幽观察入微,她每一个神色变化他都看在眼底,自然知道薄若幽发现的不止这些,果然,薄若幽接着道:“那夜曾下过雨,一更天开始,至多下了一个半时辰,民女一开始见死者衣物褶皱颇多,以为死者是下雨之前便掉下山崖,可验看了伤口之后,民女发觉并非如此。”

“死者衣衫,发丝,鞋履之上皆沾着泥渍,可几处外伤的伤口之中,却并无任何泥渍,尤其是死者额角和胸腹等处,按照伤口痕迹和排布,极有可能是从高处坠下落在了一片石堆之中被石尖割伤造成,而死者衣物之上,胸口等处的衣袍皆被水打湿过,因此沾在衣袍上的血迹变淡,可在死者衣袍的后颈和肩背处,血迹却未变淡。”

“死者坠下后乃是俯趴,刚好沾上了下雨后地上的积水,这才打湿了挨着地面的衣袍,若他是在下雨之前便坠下,那么他后颈肩背处的衣袍亦会被雨水打湿,如此,便不存在衣袍上血迹浓淡不同了。”

路柯在旁听着,见薄若幽说完立刻道:“侯爷,她所言不错,冯大人坠下之地,乃是一处洼地,期间的确颇多石块,我们找到冯大人之时,冯大人后背处是干的,可那时候雨停了多时,属下们只以为是衣裳自己变干了,却没想到冯大人未淋雨过。”

路柯之言证实了薄若幽所言为实,可薄若幽摇了摇头,“不是,血迹只能证明冯大人是在雨停之后落下山崖,以及受伤之后未曾长时间淋雨,并非是指他未淋过雨。”

薄若幽指了指放在一边的袍子,“死者当日所穿外袍,乃为上好的江南丝绸,此等丝织之物,见水之后若不好好熨抚,必定多有褶皱,侯爷请看,死者的衣袍,袍摆后背等处,已有褶皱存在,这说明,当夜下雨之时,冯大人是淋过雨的。”

霍危楼凝眸,“也就是说,当夜下雨之时,冯仑未在自己禅院之内,而他极有可能在下雨之时与人争执遇害,被凶手推下山崖之时雨却停了。”

薄若幽点头,“正是如此,死者除了后脑处为致死伤之外,身上还有颇多淤伤,民女推测乃是与人争执推搡时留下……而死者的鞋履之上,沾有不少泥渍,民女适才查验,发觉泥渍多为深褐色,亦有少量草木腐物,不知这寺院之中,可有松柏林或是年久竹林?”

路柯忙道:“后山山崖处便有竹林。”

后山山崖处刚好便有竹林……

霍危楼问:“那夜何时发现他不在自己禅院内的?前后可有异常?”

路柯便道:“那夜属下刚到山脚下便开始下雨,后来到了寺中,便已快一更过半了。当时几位大人都来迎过属下,可并未见冯大人,属下代表侯爷来,当夜打算和几位大人商讨发现骸骨之事如何办,见冯大人未出现,便命人去请,当时冯大人便已不在禅院之内。于是属下便说夜色已晚,第二日再商量,诸位大人便离去了,此间我们大概同在一处坐了两柱香的功夫,而后是净明大师带着属下来了此处,属下带着人接管了此处看守,又点了物证才回去歇下,回去的时候雨刚停,除了冯大人不在自己禅院内之外,并无任何异常。”

路柯一更过半见到了吴瑜三人,四人同处了两柱香的功夫,而后便散去,此时已经快二更天,如果众人散去之时冯大人还未遇害,那么案发便是在此之后。

霍危楼转身看向王青甫,“你们几人散去之后,都去了何处?”

王青甫忙道,“下官和吴兄一起回了禅院,便再未出去过,吴兄可为在下作证。”

吴瑜忙进门,“是的侯爷,我们可彼此作证。”

岳明全后一步进来,粗声道:“侯爷,下官也回了自己禅院,那时还在下雨,且时辰已晚,下官便自己歇下了。”

霍危楼道:“可有人证?”

岳明全神色微变,“这……没有人证,可下官那夜当真不曾出门……”

霍危楼盯了他一瞬,岳明全苦笑,“下官在洛州为官之时,和冯大人相处甚欢,并无任何龃龉,后来下官去了镇西军中,冯大人高升入京,便几乎没有往来,下官不可能害了冯大人啊,且当年之事,下官亦是做好了本分……”

顿了顿,岳明全道:“寺中除了我们,还有许多僧人,尤其还有几个净空大师的弟子,他们若是将净空大师出事怪在我们头上,说不定会害人。”

霍危楼不动声色的看着岳明全,“那具骸骨还未确定是净空大师。”

验尸所获颇多,适才还有质疑的几位大人,此刻都收敛神色,只想尽快摆脱嫌疑,而想到这般多案情皆是薄若幽验出的,看她目光都沉肃了几分。

此时当真天色已晚,林槐犹豫道:“侯爷可要今夜验骨?”

骸骨就在正堂内,按照霍危楼的性子,想来不会耽误功夫,只是……林槐看了眼薄若幽,见她正摘了护手收拾器具,有些迟疑,这姑娘面带掩不住的疲惫,也不知能不能熬住。

“明日再验。”霍危楼说完,看着岳明全几个眸色一肃,“诸位位高权重,此来本是追查当年旧事,最好能追回舍利子,可如今冯大人之死或与诸位有关,后面几日,诸位要在绣衣使监察之下行事了。”

岳明全几人不敢轻慢,忙抱拳应是。

霍危楼便道,“今夜暂如此,明日还要问你们颇多细节,且退下吧。”

三人忙行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霍危楼吩咐路柯:“派人盯着他们。”

路柯应声,自出门安排,这边厢薄若幽正在净手,林槐便道:“侯爷亦歇下吧,一路来此已颇为劳顿了。”

霍危楼点了点头,“净明大师何在?”

净明一直等候在外,此刻进了屋门,霍危楼便道:“这几日务必令寺内弟子莫乱走动。”

净明忙道:“侯爷放心,自从冯大人出事之后,寺内一应课业皆停了。”

霍危楼嗯了一声,又看了看这屋子,转身朝外走去,薄若幽见状自然跟上,待出了门,净明便带路道:“侯爷的禅院和林大人靠的很近,只是这位女施主——”

霍危楼便问,“禅院内可有厢房?”

净明点头,霍危楼道:“她与本侯住在一院便可。”

净明忙应声,林槐听着神色便有些深长,二人虽住一院,却是单独厢房,可见和他们想的并不一样。

一行人出了院门,在净明的带领下往备好的禅院而去。

法门寺殿宇颇多,依山而上,连绵无际,夜色之中虽瞧不真切,可抬眸远望之时,仍能辨出几分远影轮廓,而寺内四处皆有佛香,偶尔可听见禅院内僧人修习的木鱼声,倒也颇为宁静祥和,若非佛像内藏着骸骨,而寺内刚生过命案,薄若幽都有些想入殿祭拜。

越往禅院走,距离佛殿便越远,薄若幽正收回视线,忽然,前方一处院阁之外,竟有个年轻男子执一盏夜灯站在外面。

薄若幽正觉奇怪,却见霍危楼并未停下脚步,“林昭也来了。”

林槐笑道:“年前陛下令他修撰《大藏经》,此番要将寺内半数佛门典籍运往京城相国寺,怕出岔子,便让他这个懂些门道的来。”

年轻男子双十之龄,一袭青衫,清俊明逸,见着众人,快步上前来,笑着对霍危楼抱拳一礼,“拜见侯爷。”

他态度朗然,并不似吴瑜等人对霍危楼有些畏色,霍危楼见着他,亦语气松然,“你父子二人此番同来办差,倒是难得。”

林昭笑道:“有父亲耳提面命,此番差事想来不会出差错,侯爷要去歇下了?”这话刚落定,林昭一眼看到了霍危楼身后的薄若幽,他面色微变,“这位……”

霍危楼淡声道:“是本侯新寻来的仵作。”说完也不多言,“时辰已晚,自要去歇下了。”

林槐轻咳一声道:“侯爷一路劳顿,你莫要耽误功夫。”说着一把拉开林昭,“侯爷请——”

霍危楼点点头,又抬步而走,薄若幽跟着霍危楼离开,林昭却有些惊愣的望着薄若幽未移开眼,林槐有些恼的空点了点林昭,先将霍危楼送到了禅院才又回来。

此处院阁是他父子暂住之处,待林槐回来,林昭已回过神,他问道:“父亲,那女子是侯爷的……”

林槐苦笑一声,“就是侯爷的字面意思,是他新寻的仵作。”

林昭亲轻“嘶”一声,“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是仵作?女子为仵作?”

林槐一边进门一边道:“是仵作,还是极厉害的仵作。”说着也叹了口气,“起初我也不信,可你想想,能被侯爷带在身边之人,难道会无所长吗?”

林昭想到薄若幽模样,摇了摇头,“实在是看着不像。”

……

“刚才是林侍郎的公子,前岁高中进士,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没想到陛下要将佛家典籍送去相国寺,难怪适才净明大师神色不对。”

进了院子,净明大师已经离开,福公公便打开了话匣子。

薄若幽面露恍然,想到林家父子二人同来洛州当差,倒也觉得巧了。

给霍危楼备下的禅院极大,三间上房,算上左右厢房,足有十多间屋子,每间屋子虽是简朴,可佛门之地,也不得强求许多。

霍危楼指了指左厢第一间,“你住此地。”

此间紧挨着上房,薄若幽忙应了,一整日赶路,众人皆已累极,见无吩咐,薄若幽自去歇下,上房内,福公公笑道:“侯爷今日该对幽幽多有赞赏吧,今日一开始,几位大人都不信幽幽当真是仵作,后来皆哑口了。”

霍危楼不置可否,眉眼间却有些满意之色。

这时,路柯从外进了来,“侯爷,都安排好了,此前人手不足,如今人手够了,四处皆有守卫,三位大人亦在监视之中。”

霍危楼便问:“你来的那日,他们三日可有异常?”

路柯想了想,摇头,“看不出异常来,属下只见过吴大人和王大人,岳将军此前素未谋面,那日匆匆一见,倒也瞧不出什么。”

霍危楼又道:“那日山下发现冯大人的尸体之时,他们三人如何?”

路柯略一想,“三人皆面有悲色,不过……他们三人一开始便一致认为冯大人是自己跌落山崖而死,可若是白日便罢了,前夜下雨,且夜深人静,没道理冯大人独自一人去后山逛竹林,只凭这一点,冯大人之死便颇多疑问。”

霍危楼眸色深长,吴瑜和王青甫在京中为官,他在京城之时,也算常打照面,可他二人一个礼部一个在太常寺,并未在他所辖之内,并不算熟稔,相较之下,他对林槐的了解算是更多,而岳明全虽在他回京述职之时有过几面之缘,却更是陌生。

再加上一个冯仑,这四人本是为追查当年旧案,可还未开始查当年之事,冯仑先死了,如此,倒是更证明当年舍利子丢失和净空的失踪颇有玄机。

只是过了十年的案子,的确太不好查。

这念头一闪而过,然而想到薄若幽今日验尸之神情,霍危楼心底倒也不如何凝重,仿佛薄若幽在,此案终会迎刃而解一般。

夜色已深,霍危楼很快亦歇下,他素来浅眠,可此夜或因太过疲累,竟睡得十分深沉,而就在天快亮之时,他竟还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朝阳似火,一个清浅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侯爷之愿,亦如此言。

霍危楼惊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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