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若幽回城便开始发烧,明归澜请脉后,只道她是受惊后被寒邪所侵,开了方子熬好药,已经是日暮时分。

明归澜候在外面,霍危楼端着药碗进了内室,薄若幽双颊泛着不正常的薄红,唇瓣却有些青紫之色,她下午昏睡了片刻,此时昏昏沉沉的。

霍危楼将她扶起,亲自喂她喝药,喝完药又用了些羹汤,这才恢复了几分生气。

“你在屋内一盏茶的功夫都无动静,我放心不下进去看,便见你倒在地上,好似又被梦魇了一般。”霍危楼瞳底一片暗沉,眉心无意识的拧着。

薄若幽只觉自己陷入了片刻错乱,却不知竟在屋内那般久,她抬手在霍危楼眉心抚了抚,哑声道:“侯爷安心,如今我并无大碍,喝两日药便能好了。”

她朝外看了一眼,“明公子呢?”

霍危楼面露狐疑,薄若幽道:“侯爷,我那时恍惚间记起了一幕,按我所想,那应当是真的。”

“凶手身上有伤?”

“是,我那时只有五岁,若是被一个成年男子追着,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她将右手缓缓举起来,动了动有些失力的五指,“除非我伤到了他,虽我年纪小,可他若无防备,而我又刚好摸到了利器,也是能让他见血的。”

霍危楼便问:“凶手伤在何处,可能记起?”

薄若幽沉吟一瞬,“我当是个头不高,还有可能绊倒在地,凶手必要蹲下,伤……多半会在凶手左侧手臂,肩头,亦或胸口这几处。”

霍危楼听着她形容,不知想到什么,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左侧手臂和肩头胸口……”

他看着薄若幽,“这正是忠义伯此番受伤之地。”

薄若幽脑袋昏昏沉沉的,起初并未想起来,待霍危楼这般一言,她也猛地一个激灵,“是啊,忠义伯的伤——”

忠义伯炼丹受伤,听了绣衣使的禀报,的确很像意外,可此事发生在他们查到了三家嫌疑人的节骨眼上,本就透着古怪,如今再知道凶手当年受过伤,那这当真是意外吗?

“侯爷是说,若他知道我们查到了他们三家,又怕我记起旧事,所以制造这事故烧伤自己,如此便可掩盖陈年伤疤?若是如此,那当年留下的疤痕,的确会被抹除!”

薄若幽秀眉紧蹙,这是她好容易想起来的一幕,倘若忠义伯当真用这样的法子消除了伤痕,那该如何是好?

她急的撑着身子坐起来,“严重的烧伤会使皮肉溃烂,陈年疤痕再深也会被掩藏下去——”

“你莫急。”霍危楼拿过枕头让她靠着,“凶手越是着急,越会露出破绽,他此番冒险弄出这样的事故,反而引得我们注意,哪怕伤痕没了,只要用些手段深查,也定能找到线索。”

薄若幽听出味儿来,“侯爷要如何做?”

霍危楼略一沉吟,“你既记起了受伤之事,我先令人排查曹彦和魏桓,此二人排除,冯钦的嫌疑便更大了,他这几年在城外修道,在众人看来不过寻常,可杀人取血,设下祭坛,这些行径,绝不可能毫无异状,只是大家不曾放在眼底罢了。”

薄若幽忍着头痛脑海中思绪飞转,“可如果凶手是他,他的动机呢?他这辈子清心寡欲,出身世家,却不恋仕途,这些年来苦心修道,似无欲无求。”

霍危楼狭眸沉思,很快,他语声微凉道:“他真正潜心修道,似是在安阳郡主过世之后,当初,他也是为了安阳郡主放弃了朝中仕途。”

忽然,他寒声道:“不仅如此,他的长子冯钰夭折之时,也只有五岁。”

薄若幽眼瞳颤了颤,“受害的孩子们年纪也只有几岁,那俢死之术,除了自己谋求长生不老之外,还可令人死而复生,难道他是为了死去的妻儿?”

“京城但凡知道忠义伯的,都晓得他对安阳郡主用情至深,而他当年痛失妻儿,的确有可能心生魔障走了歪路,此处我会令直使司细查。”

言毕,他又问,“你想见归澜?”

薄若幽颔首,“我有一疑问。”

霍危楼为她披上外袍,又起身让明归澜进内室,薄若幽见着他便问:“公子在那屋内放的矮柜,可是与当年在破庙中所见一样?”

明归澜点头,“几乎一样,为此我还去了一趟相国寺,他们的佛殿之中,放置香烛经文的矮柜,也是那般高矮。”

薄若幽眉头紧皱,霍危楼问道:“柜子有古怪?”

“柜子里躲不了两个人。”薄若幽想到那柜子里的逼仄昏暗,心弦又不自觉紧绷了起来,“柜子分了上下两层,下面那一层,堪堪能躲进一个人去,上面那层要矮些,是躲不进去的,倘若当初是我和弟弟一起躲进去,是绝无可能的。”

明归澜也道:“未找到矮柜之前,我想着柜子若未分割,那躲两个人也不算什么,可佛寺庙宇之中,却不会放那般不实用的柜子。”

薄若幽咳嗽了两声,“我每次无知无觉的学弟弟的行为举止时,总会躲进去,我猜那天夜里,弟弟的确躲进去过,而我和他在一起,若只能躲一人……也只可能是他躲。”

可若柜子里只能躲一人,那她该去哪儿?

薄若幽想不出来,只是道:“李绅的供词说不通,更未提起被刺伤,想来他身上也无伤痕,若是提起,便暴露了。”

她仍记不起那夜全貌,可对霍危楼而言,这已然够了。

夜色缓缓降临,白日的碎雪变作大雪纷扬,整个京城一片遮天蔽月的素白,明归澜再给薄若幽请脉之后便告辞离府,霍危楼则召来了路柯和孙钊,他们尚不知今日发生了何事,只听霍危楼道出凶手身上有伤。

路柯问道:“侯爷的意思,先想法子探探魏桓和曹彦?”

霍危楼点头,“这应当不难。”

路柯应是,霍危楼又看向孙钊,“让衙门找的稳婆可找到了?”

孙钊苦着脸摇头,“还没找到,且那稳婆极有可能不在世上了。”

霍危楼凤眸微狭,“除了探查那二人身上有无伤势,再重点将忠义伯在城外的别庄好生查一查,看看这些年来,他有没有翻修过宅院,若还有别的异常行径,一并报来,此外,再派人查问他和安阳郡主的旧事,看看这些年他身边有无女眷。”

冯钦可以不续弦,可他一个大男人,身边多半会有侍妾,霍危楼想知道,冯钦这些年来到底对安阳郡主有几分惦念。

孙钊和路柯都不知他为何查冯钦和安阳郡主,可他二人也不敢多问,很快便领命离府,霍危楼起身返回内室,与薄若幽道明安排,她便安了心。

夜色已深了,霍危楼道:“今夜留下吧,免得路上折腾,我派人去给程先生说一声。”

薄若幽额上烧热未退,也怕这幅模样吓着程蕴之,便应了,她如今歇在霍危楼房中,不由令她想起当日被掳走生病,亦是歇在此处,那时她尚不知霍危楼心思,只觉颇为惶恐。

“我占了侯爷床榻,要劳侯爷歇去书房了。”

霍危楼碰了碰她额头,无奈道:“我不能歇在此处?”

薄若幽面生赧然,霍危楼指了指远处窗下长榻,“你病着,我自不会扰你,你今日受了惊,只怕晚间又生变故。”

今日她并未受刺激神志大乱,亦未令她惊惧之下忆起当夜情形,薄若幽心道多年魔障颇难除尽,也怕睡梦里病发,可她却未想到,这夜有霍危楼守着,竟令她一夜好眠。

第二日午时过后,路柯带着一片疲惫进了侯府。

薄若幽已能起身,与霍危楼一起在书房听路柯禀报。

“昨夜属下们从曹彦和魏桓曾去过的青楼画舫调查得知,二人金尊玉贵,身上并无伤处。”

薄若幽和霍危楼对视一眼,路柯继续道:“时间太短,如今和安阳郡主有关的旧事并未查到太多,只知道当年忠义伯还是世子之时,曾去过淮安,在那时与长大后的安阳郡主重逢,他还在忠亲王府小住过几日,大抵因此生了情谊。”

“他二人婚后颇为和美,从忠义伯府离开的下人说,婚后那几年,他们二人如胶似漆,因安阳郡主生了第一位公子后身子有所亏损,忠义伯还自己用药,不愿令安阳郡主再有喜,因此,伯府二公子比大公子小了五岁。”

“安阳郡主身子羸弱,当年怀了二公子之后身体大不如前,且心绪多变,颇为易怒,也是那段时日,忠义伯府换了许多下人,忠义伯对她颇为体谅,也极尽宠爱,事事亲力亲为的照顾,甚至为此不许大公子去烦扰母亲,安阳过世后,忠义伯三个月都未出府门一步,也在那时遣散了大批的仆从,真正过起了清心寡欲的日子。”

路柯一口气说至此,自己也有些唏嘘,“探问了忠义伯府如今的下人得知,忠义伯这些年来身边并无女眷,不仅没有侍妾,连个婢女也无,寻常是小厮伺候,而在城外的别庄之中,更是只有几个粗使下人照顾。”

只有几个粗使下人照顾……

虽是说明了忠义伯修道清苦,亦表明了庄子里人少,容易掩人耳目。

“不过有些古怪,忠义伯或许是怕触景生情,这些年来极少去安阳郡主和大公子墓前祭拜,每到清明时节,都只是让二公子去祭奠。”

薄若幽蹙眉不解,“不去祭奠?”

路柯点头,“是伯府下人口中得知的。”

薄若幽忽而问:“当年安阳郡主和大公子过世,是在何时?”

“在建和十四年的腊月。”

薄若幽忙去看霍危楼,霍危楼眼底亦是晦暗难明,“巧合太多了,凶手行凶,也多是在冬日,倒像是祭奠她们的忌日一般。”

这时,路柯又道:“至于他城外的别庄,首先位置十分幽僻,也是忠义伯好清静,而这些年,庄子几乎不曾翻修,忠义伯也极少请人去庄子上做客,倒是有采买药材矿石的仆人常在那里,唯一一处诡异的便是,忠义伯是个十分喜好凉爽的人。”

霍危楼扬眉,“何意?”

路柯道:“因他庄子上人少,最心腹之人我们未敢打草惊蛇,只找到了两个曾经在庄子上做过外出采买的仆人,那二人都说,忠义伯每年夏日去庄子上纳凉之时,都会令他们买许多冰送入庄子里,那冰的用量,几乎是城内几个伯府的用量。”

霍危楼略一思索,“他喜好炼丹,丹房必定闷热,用冰多也算寻常。”

薄若幽道:“丹房是常年闷热的,那他春秋季节可会用冰?”

路柯颔首,“也用的,只是比夏季少些,每年到了冬日,他还会自己派人采冰送入庄子里——”

霍危楼忽而问:“那伯府可曾大量用冰?”

路柯迟疑起来,霍危楼见他神色,便知此处并未细查,便吩咐他,“去查详尽些,尤其要查他在府中和不在府中之差别,也不必查过往太久的,就查今岁和去岁,时间不那般久远,想来能查个分明。”

路柯应是,霍危楼蹙眉道:“虽有疑点,也不一定是重要线索,大量用冰又能做什么?”

薄若幽沉思了半晌未曾言语,此刻,她眼底浮起了悚然之色,“大量用冰,我只想到了一个有些骇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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