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女眷们全部脸带泪痕, 鬓发散乱, 在不断晃动的车上抱成一团。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惊马终于被全部安抚, 车子重新平稳下来。

外面传来车夫骂骂咧咧的声音。

“挨千刀的女人!”其中一个道, “天打五雷劈!”

他们都是实打实的凡人,平时并未怎么仙人施法, 因此并没有怀疑这是有人搞鬼。

卫兵们恢复秩序, 继续押送马车前行。

凌凤箫撩开帘子一角, 林疏通过这一角看见了外面。

大约有三十来名卫兵——这些女眷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必害怕逃跑,只需要防着她们不寻死即可, 故而配备的兵力也非常少。

车子稳下来, 女眷们齐齐看向他和凌凤箫两个, 又怯生生地看向中央的夫人。

夫人作为司马右丞的正妻,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女子, 此时在一众女眷中最为冷静, 对凌凤箫道:“两位女侠,接下来要怎么办?”

“你们不要生事。”凌凤箫淡淡道, “到洗衣院后, 自然有人接应。”

夫人深呼吸几下, 道:“好。”

“姑娘......”夫人身边一个女孩子道:“你们是来救我们的?”

凌凤箫:“嗯。”

女孩子眼中出现狂喜。

凌凤箫:“别动。”

女孩子便乖乖听话, 没有大声叫出来, 也没有做出什么动作, 只那双充满喜悦的、在凌凤箫和林疏身上来回看的眼睛泄露了她的雀跃。

凌凤箫道:“继续哭。”

女眷们对视一眼,酝酿几下,开始假哭起来。

一时之间,车厢里又是哀声一片。

车夫在外面骂骂咧咧:“嚎丧呢?”

女眷们哭声不停,车夫也没了别的话说——看来这样的情形一路上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林疏看着车厢里的女人们。

虽然憔悴,可也能看出身上的衣服料子不凡,皮肤亦是非常细腻,一看便是娇生惯养。

这样的女子,一辈子活在深宅大院,甚至碍于礼制,连外面的男人都没有见过一个——如今却横遭大难,要去边境苦寒之地去做营妓,确实也值得一哭。

他又想,这个世界的女孩子,实在有很多样子。

有司马家的女眷这样柔柔弱弱的贵女,也有越若云、凌宝尘凌宝清那样鬼灵精怪的修仙人、侠客,还有谢子涉这样饱读诗书,离开学宫后立刻赴京就职,出将入相,与男人无异的文士。

当然,还是大小姐最为出挑。

不仅是在女孩子之间出挑,纵使放到整个天下,也是独一无二的。

他看着借着女眷哭声掩饰,和司马夫人低声交代着什么的大小姐,琢磨此人的为人。

看着凌凤箫那冷静到了极点的眼神,听着那毫无起伏的音调,他觉得,大小姐实在不像个女孩子,一点都没有娇娇软软的气息。

再然后,他就开始想象大小姐像这些女眷一样哭哭啼啼的样子,或是像凌宝清那样娇蛮撒泼的样子。

——想象不出。

林疏默默移开目光。

他觉得大小姐这样就挺好。

要不然,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一片哭声之间,车队终于来到拒北城下。

城头的卫兵核验通关凭证,向另一边喊:“放行!”

一阵沉闷的轴响声音后,沉重的铜门向两边打开,露出一条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行的缝隙。

车队一字排开,挨个进入。

林疏借着月光看这座城。

寂静。

极其规整的街道向四面延伸,远处的房屋阴影幢幢,约莫是实行宵禁,没有任何人走动,死寂的夜晚,只传来不知是什么方向的马蹄声,像是卫兵在巡逻。

拒北、镇远、安宁三座关卡,易守难攻,守卫着整个南夏。

因此,这三个地方的防卫也最为严密——只要一个关卡被攻破,失去天险这一依仗,北夏骑兵便可长驱直入,除非有两倍以上的兵力,否则再难阻挡。

马车一路向北,过了这个几里长的小小城坊,便是真正到了拒北城北面的拒北关。

大片开阔的平地,一眼望不见尽头。每隔一段路便点着一处火把,照亮了拒北关大营。

中央最大的那一座紧邻校场,是将帐,旁边几个稍次,应当是精锐近卫与副将、谋士等的地盘。

再往外,便是士兵们的营房。

拒北关常驻三万精兵,另有后方落雁城、勒马坡、飞石关三处蓄养的五万兵士,一旦拒北关点起烽烟,可以立刻驰援。

林疏向远处望,他先前只是在别人口中听说局势紧张,如今看着绵延十几里的将士营帐,终是真真实感受到了战事将至的氛围。

马车往西北角去,与其它地方的肃然寂静不同,西北角的这片营帐里却亮着灯火,还有人影走动。

——这就是传说中的红帐了。

女眷们望着那片营帐,神情惶恐。

凌凤箫此时已经结束了与司马夫人的交谈,回到了他身边。

只听凌凤箫淡淡道:“军中古来即有设营妓随军的惯例。说是兵士离家甚久,设营妓可慰兵士,安军心。实则兵士狎妓之财出自军饷,由红帐收取,便可再次充为国用。”

正说着,马车已驶入西北角,进入红帐所在的区域,车外隐隐约约传来些不堪入耳的声音。

车内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局促地“啊”了一声,堵上耳朵,或被年长些的夫人搂进怀里。

林疏感到许多双乌溜溜的眼睛都惴惴不安地看向他和凌凤箫这边,仿佛在看救星。

若无他们,这些女眷今晚之后,大约确实就要成为红帐中的人了。

入了红帐,命如浮萍,又有谁会在意她们之前的身份有多高贵。

凌凤箫落了一道结界,下一刻,外面的声音被彻底隔绝。

只听大小姐冷笑一下:“因离家甚久,无妻无妾,便要狎妓行淫,折辱无辜女子,杀了也罢。”

一个女眷垂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东西。”

车厢中一时静了,有人啜泣了几声。

过一会儿,凌凤箫道:“......或许也有白鸦。”

林疏默默想,他觉得自己就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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