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没有睁开眼睛, 林疏看不见周围景物,只知道一路下来非常颠簸。

到最后,终于平缓下来。

风停了。

周身感觉到的不再是荒野上的干燥凉风,而是某种很沉闷的空气。

远处有人声和脚步声, 杂乱无章, 有回音。

林疏借此判断,自己进入了入室内。

而黑市处在野外,他们来时, 只看见了高低错落的帐篷,并没见什么正规的建筑。

——故而, 现在应该在山里。

鼻端传来的泥土气息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所谓“夜市”的场所,大抵是在山体中掏出的一个空间。

继续前进后, 人声逐渐大起来, 可以说是喧嚣,泥土气息中混合了人体的热气、香料、酒的味道, 还有一些闻不出来龙去脉的异香。

汉子道:“交货。”

一道陌生的声音答道:“卖什么?”

汉子道:“卖小娘。”

“人呢?”

“这边。”

便有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

陌生声音怪笑道:“哪来这么标致的小娘?”

“睁开眼还要标致十成。”汉子嘿嘿笑道:“怎么样。”

“拿水来。”

下一刻, 便有冰凉的水泼了林疏一脸。

他听到了旁边凌凤箫的咳嗽声,手也被凌凤箫握了一下,知道是时候醒来了。

下一刻, 他睁开眼, 被凌凤箫抱着,听着凌凤箫几可以以假乱真的慌乱声音:“你...你们......这里是......”

“啧啧啧。”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上下打量他们:“我在夜市待了二十年, 这样的货色还是头一回见, 干净么?我得验一验。”

“不用验了, 不干净。帐子里的。”

“不干净?”那男人沉吟一会儿:“恐怕没有干净的卖得多,不过也不错了,够你们下半辈子。”

汉子笑:“价钱怎么说?”

“这样,四百两黄金,两个小娘给我,或是送去拍卖,价钱四六分,你四。”

“四六?”那汉子大为不满:“寻常你们只提两成。”

“买东西一成,卖人六成。”这汉子横眉竖目要讲价,那男人也不是善类,慢悠悠道,“万一卖了了不得的人,夜市要给你们兜着,还不值六成价钱么?”

林疏一边假装惶恐地窝在凌凤箫怀里,一边想,这恐怕是这夜市成立以来贩卖的最了不得的人了。

凤凰山庄的大小姐,南夏的嫡长公主,身上的东西随便拿一个出来,都是世上罕有的宝物。

那汉子沉吟半晌:“四百两!”

男人慢悠悠道:“好,下去拿钱,折成银子给,小娘归我们。”

汉子狐疑地打量他们几下,最终还是道:“好。”

四成与四百两,他们选了比较保险的四百两,看来是笃定他们两个人卖不到千两黄金。

林疏与凌凤箫继续抱团瑟瑟发抖——虽然并没有人在意他们有多么害怕。

只见那男人笑眯眯打量着他们,开口自言自语道:“没眼力的蠢货,四百两就能打发。再美的小娘,也卖不了一千两,可我虽没什么修为,看人二十年,也看得准了,这里面分明有一个上好的炉鼎。”

林疏“?”

然后,他感到凌凤箫那边的动作顿了一下。

说罢,那男人对房间外面道:“请周先生来。”

过一会儿,便有一个白发老者拄着拐杖过来。

男人道:“周先生,我看这个红衣服的小娘像个炉鼎。”

那周先生便拿出几块怪模怪样的石头,一共五个,其上似乎有灵力缠绕。

然后,他把这五块石头摆开,拿出一块罗盘,喃喃念着什么。

罗盘上的指针颤了颤。

周先生“嗯?”了一声,道:“确有可能,来,取血。”

那男人从鹿皮鞘里抽出一把银刀,笑得让人心中发毛,拉起凌凤箫的胳膊,这就是要下刀。

下一刻,雪亮的刀光一闪。

周先生脖子上被抹了一道,应声倒地,他还未来得及看清形势,那刀就又架在了男人脖子上。

刀,自然是大小姐的刀。

林疏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不演了,于是在一旁默默看着。

凌凤箫的刀尖在男人脖子上轻轻划来划去,问:“看我像个炉鼎?”

“这......”男人声音颤抖,双腿抖如筛糠:“女侠,女侠饶命!”

“别看我。”凌凤箫淡淡道:“再看,挖了你的眼。”

男人目光游移飘忽,无处可去,只得停在林疏身上。

凌凤箫道:“看他,你有两条命么?”

男人绝望地闭上了眼。

“把我们卖掉,自然不会杀你。”凌凤箫道:“卖给北夏王都之人,身份越高越好。”

男人被那么一把杀气四溢的刀指着,也不敢点头,唯恐一动弹便被戳了脖子,只一叠声道:“好好好。”

凌凤箫又道:“卖我们那几个人,砍了他们的手,再挖掉眼睛,扔进山里。”

男人脸色苍白,仍道:“好好好,女侠,你先放了我。”

“放了你,你立刻便会传信夜市管事人,我傻么?”

男人汗如雨下。

凌凤箫取出一丸紫黑色丹药,放进这男人手中:“吃了。”

男人道:“有毒。”

凌凤箫道:“你听话,便无毒。”

男人道:“我不信。”

凌凤箫道:“由不得你不信。”

男人道:“我不吃。”

凌凤箫笑:“你拿准我有求于你么?”

男人道:“女侠,不要下毒,我自然会帮忙。”

凌凤箫只是笑。

然后,电光火石间左手成掌,拍上那男人胸膛,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随后,把这人拖到桌子上,撕开衣料,使他露出半个肩膀。

林疏不解其意,静静看着。

只见大小姐在锦囊中拿出一个黑色的石盒。

打开盒子,阴煞邪气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些浓红的液体,被黑色盒身衬着,格外诡异。

凌凤箫已经卸了这人的关节,令他动弹不得,然后团了一堆布料塞进他的嘴,随后按了一下石盒,从弹出的暗格里,拿出一件很诡异的器具。

大约是针,但是比针厉害得多,一指粗的银色手柄上,固定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长针,针尖齐齐朝下,长,且锋利,若是扎到皮肤上,立刻会戳开密密麻麻的血洞。

凌凤箫拿针尖慢悠悠蘸着红色液体,道:“若你吃了,反而少受些苦头。”

那男人动弹不得,只能将一双小眼瞪得铜铃般大:“你...你要做什么?”

凌凤箫道:“自然是扎你。”

然后在这间房里落了一个结界,道:“脏得很,疏妹,别看。”

林疏愣了愣,过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这个“疏妹”指的是自己。

他“哦”了一声背过身去。

下一刻,身后那男人猝然发出一声闷在喉咙里的惨叫。

这声音,简直是太惨了,简直不像人能发出的。

林疏想不到一个人疼到什么程度才会发出这样的叫声。

但这只是个开始,惨叫声接连不断,足足响了三炷香的功夫。

那人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林疏转回去的时候,看见他如一条死鱼般,瘫在桌子上喘着气,脸色如同死灰,汗如雨下。

凌凤箫慢条斯理收起工具,道:“这么点痛......没出息的东西。”

林疏看见,这人的肩头,赫然多了一个血红色的复杂符号!

这符号的颜色正在逐渐沉淀变深,接近黑色。

形状,林疏是熟悉的。

真言咒!

和表哥身上那个一模一样。

哦,表哥就是大小姐,所以大小姐身上也有这么一个东西。

所以,大小姐方才是在这人身上刻真言咒?

那人像是终于缓过来,反驳那句“没出息的东西”道:“你......你试试。”

“我?”凌凤箫将他的关节一一按回去,殷红的嘴角掀起一丝冷笑:“我一声都不会叫出来。”

那人道:“呸!”

林疏却有些愣怔。

是的,大小姐身上有真言咒,所以也曾经忍受过这种非人的痛苦。

大小姐给这男人刻下真言咒,让这男人保守他们并非普通人的消息。

而大小姐身上那枚真言咒,又是为了保守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他想不出——什么样的秘密,会以这种方式来保守呢?

须知凌凤箫本来就已经是靠谱到了极点的人,不可能做出泄露秘密这种事。

那么,那枚真言咒,是出于自愿么?还是被迫?

林疏素来是缺乏好奇心的,可此时,事关凌凤箫,却有些想知道了。

可惜,有真言咒在,大小姐永远不能说出那个秘密。

等那男人终于缓了过来,凌凤箫慢条斯理问:“卖不卖?”

“卖。”

“说不说?”

“不说。”

“不能分开卖。”

“不分开。”

“听话。”

“听。”

这贼眉鼠眼的男人,此刻竟是十二分的低眉顺眼,让林疏有点想笑。

若这男人早知今日,恐怕打死都不会说出“我看你像个炉鼎”这句话了。

林疏自诩和大小姐相处了颇长时间,摸清了一些这人的脾气,猜大小姐突然不再演戏,必定有这句“炉鼎”的原因在。

不过,大小姐真的是炉鼎的体质么?

林疏心中忽然一跳,想起养脉经中自己没有读过的一篇来。

那篇叫——炉鼎篇。

他的大脑一时之间有些僵硬。

那男人低眉顺眼地穿好衣服,道:“我去卖您。”

凌凤箫道:“去吧。”

那男人便走了,甚至还毕恭毕敬地关上了门。

凌凤箫缓缓擦着刀。

林疏走过去,在大小姐身边坐下,观察。

他发现凌凤箫的眉目中比平时多了一分冷漠肃杀的戾气。

擦完刀,这戾气才算消下去一些。

林疏有些小心地瞧着,然后和大小姐对上了目光。

大小姐问:“吓到你了么?”

林疏摇摇头。

——河豚还是那个河豚。

“那就好。”凌凤箫道:“原以为可以顺利被卖,但我没想到这些人如此下作。他们碰到你了么?”

林疏摇摇头。

只是拖拽了几下,没有碰到什么主要的地方,倒是大小姐被摸了几下,此刻估计要炸。

“若真碰了你,一条命恐怕不够。”大小姐收刀归鞘,道:“没有装下去,还有一个缘故。我虽可以隐藏境界,血脉却无法伪装,若被他们看破体质,恐怕会引来麻烦。”

林疏问:“你是炉鼎的体质么?”

凌凤箫:“是。”

林疏:“很高级的那种?”

凌凤箫笑了一下:“天下第一的那种。”

林疏:“?”

他不太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凌凤箫却没正面答复,而是问他:“你知道凤凰山庄为何富有天下么?”

林疏:“我不知。”

“富贵荣华,绝不会无缘无故。”大小姐经过了这一晚,似乎有些疲惫,闭上眼睛,淡淡道:“凤凰家的嫡脉,不拘男女,都有特殊之处。其中一处便是炉鼎——实则也不算炉鼎,只是双修之时,能给对方助益罢了,且只有初次有效。故而,每一代皇后,都是凤凰山庄的血脉——皇帝纵然不修仙,娶了凤凰家的女子,也可以延年益寿,百病皆消。”

原来是这样么?

凤凰山庄屹立百年而不倒,泼天的富贵权势,最开始的源头,原来是这样的。

这世上,确实没有无缘无故的富贵荣华。

凤凰山庄将天下失路孤女纳入羽翼下,商铺、钱庄开遍大江南北,享有半壁江山,并不是没有代价。

不过,不会有近亲结婚的隐患么?

林疏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种封建社会,皇帝有很多妃子,皇子也有很多母亲,最后当上皇帝的那一个,也未必是皇后的儿子,近亲结婚的隐患想来也不是很大。

就像萧灵阳,长得也算端正好看,但毕竟比不上凌凤箫这么漂亮,林疏早就怀疑他们不是一个母亲了。

正在胡思乱想,不知何时,凌凤箫已经睁开了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林疏自然不能说,我在思考你们家近亲结婚的问题,只能说:“没什么。”

“嗯哼。”凌凤箫别过头去,似乎有点别扭:“我以为你在想双修。”

林疏:“!!!”

双修。

那,大小姐的意思是......

他还没活动起自己的脑子,就听大小姐轻轻道:“我是凤凰山庄的嫡脉,又是凤凰血。来日你我成亲,双修之后,不论你的身体现在如何糟糕,都会变成世上最好的经脉,且绝无后患。”

林疏有点慌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

但是看看别过头去不看自己的大小姐,他就觉得大小姐此时大脑也有点空白,有点不好意思。

令人窒息的尴尬被开门声打破了,去而复返的那男人道:“女侠,我把您两个卖出去了。”

凌凤箫:“哦?”

“卖给了一个大人物。”

“不错。”凌凤箫道:“怎样的大人物?”

“——据说是王都的贵人,此次来夜市是看上了夜市今晚要拍卖的一本秘籍,想献给大巫。”

凌凤箫道:“我们也会被献给大巫么?”

“小人也不知道。”那男人挠了挠头,道:“我卖了,他们便买了。”

“嗯哼。”凌凤箫道:“带我们去吧。”

男人道:“您请。”

凌凤箫便牵起林疏的手,被那人引向走廊。

路上,凌凤箫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问:“卖了多少?”

男人:“......”

林疏同情他。

被胁迫着卖了人,还要帮忙数钱。

不,不是,现在不是同情别人的时候。

双修。

他也是看过书的。

参同契上说:“性命双修,取坎填离。一灵炯炯是也,一气氤氲是也。”

他还是上过生物课的。

将参同契与初中生物课本结合,他得出一个结论:要恢复经脉,是要和大小姐发生身体关系的。

——而这个身体关系,并不是碰一下,牵一下手,亲一下额头的那种身体关系。

他开始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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