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在做梦。

梦里,他盘腿坐在剑阁大殿的中央。

殿外下着雪, 北风呼啸。

他闭着眼, 练心法。

有物混成, 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 周行不殆。

灵力从四肢百骸生出, 随大周天在体内运转不息。

很凉的灵力, 连带着整个人都空空茫茫,不知今夕何夕。

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觉得这种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喊自己,在很遥远的某个地方。

似乎是喊的名字, 有个疏字。

林疏艰难地想, 该醒了。

可是他浑身上下沉重无力,总是睁不开眼睛, 应当是被魇住了。

林疏尝试动了动手指, 然后一点一点找回身体的知觉,最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 一片黑暗。

林疏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还是黑的,和没有睁开前一模一样。

他伸手, 覆在自己的眼睛上。

眼珠还在。

瞎了?

他心下一片犹疑迷茫, 又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还是不行。

正在这时候,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稳而有力,只是有些凉。

林疏没有过敏症状,因此猜测这是凌凤箫。

只不过猜不出这人又披了哪一张皮罢了。

“你经络尽碎,眼上有瘀血,要静养。”一个男声淡淡道。

这声音乍听之下,很飘渺,高华冷淡,像天上的孤月。

他觉得很耳熟,仔细一想,是萧韶。

他放松了些,回握住萧韶的手。

排行榜的第一,果然非大小姐莫属。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萧韶从排行榜消失了——因为大小姐去闭关了。

但是......总觉得很不对。

早在知道表哥是大小姐假扮之后,他就意识到了此人演技的高超,此时牵着手,他想着自己和另一个男人这么亲密接触,觉得有点不对。

但是,他们之间的接触还不止于此。

自己被萧韶扶起来,靠在这人胸前,被半抱住。

萧韶道:“喝药。”

林疏点了点头。

萧韶身上有种很淡、很冷的香。

与大小姐身上的熏香不同,这香若有若无,像是踏雪寻梅,久觅而不得,飘渺的冰雪冷气中,夜风遥遥递来极淡的梅花香。

下一刻,有勺子轻轻抵住了他的嘴唇。

林疏顺从张嘴,咽下去药汤。

苦中带着甜味,似乎是特意加了糖,因而并不难喝。

喝罢,林疏问:“我们在哪?”

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响,一道爽朗淳朴的、似乎上了年纪的女声道:“萧相公,你娘子醒啦?”

萧韶道:“醒了。”

“醒了就好!”那女声道,“我去杀只鸡,给小娘子炖汤补身!”

林疏想了想,想起自己现在还在女装,而凌凤箫换成了男装,所以——就成了萧韶的娘子?

好吧,虽然倒换了一下,但也没差。

只听萧韶道:“多谢大娘。”

“没事儿,你们小两口可怜见的,遭了这么大的难!”那大娘叹了一口气,“我先去了,你可得好生照料。”

萧韶道:“自然。”

这大娘的口音很奇怪,不像南夏,也不像北夏。

待她走了,萧韶才向林疏说清了来龙去脉。

他们在一个村子里。

说是村子,其实也不是。

昨日,林疏昏倒,不省人事,萧韶带他继续往北。

那处是无人的旷野,高山连绵,枯木瑟瑟,不见人烟,只一条小溪,不知从哪里发源。

萧韶缘溪而行,看见了溪边的梅花。

那时,梅花开放,极其盛美。

萧韶意识到了蹊跷。

梅花不该在这时候开放——至少要等到一二月中,天气回暖,冰消雪融,才能看见。

他便查探周围情况,觉得此处比别处要暖一些。

再探,发现溪中之水竟然微微发黄,有硫磺的气息。

萧韶立刻意识到此处有蹊跷,便一路往溪水的源头去,愈往上游,梅花愈盛,没寻到溪流的源头,却发现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岰内,溪水汇入了一股温泉。

因了温泉,这里环境宜人,他打算在此停一会儿,给林疏治伤。

林疏出了冷汗,附在衣服上,想必非常不适,恰好山壁上有枯藤,他便去折藤枝,打算生火。

——不料山壁之中,枯藤掩映之下,竟有一条深长的狭缝,其中有风。

两人逃避北夏追捕,自然越隐蔽越好——萧韶便抱着林疏,走入狭缝之中。

然后,愈走愈远,愈走愈深,居然看见了前方隐隐约约的光。

——然后,豁然开朗。

便来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村庄。

村庄处于群山环抱之中,四面皆是直插云霄的峭壁,上方又被倾斜的山体挡住,故而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即使是天上,都难以看见它的存在。

村庄中有村民,见外人来,惊讶询问。

原来,此处在二百年前,一次极其剧烈的地动中,山体滑落,彻底堵住了往外面去的通路。

村民也没什么所谓,安居此处,自给自足,甚至免于赋税重压,衣食无忧,怡然自乐。两百年来,渐渐打消了出去的念头。

因着不与外界接触,此处的人们都极为淳朴,萧韶隐藏了身份,说他们是路上遇到劫匪的落难夫妻,走投无路,竟意外发现了此处。

村民纷纷帮忙,收拾出了一间干净房屋,又询问外面情况。

萧韶道外面情况不好,随时会有战乱。

村民纷纷庆幸自己住在这里,可免于战乱饥馑。

林疏听着,想到了初中学过的一篇课文。

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

正是桃花源记。

而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正像一个活生生的桃花源。

桃花源隐蔽到了极点,两百年来都无外人发现,安全无比——萧韶说,他昨夜去了外面,抹去脚印等踪迹,再将入口又做了一番掩饰,确保不会被人找到。

林疏放松下来。

萧韶抱着他,问:“还疼么?”

疼。

还是疼。

但是比昏过去之前已经好了许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了。

林疏说了一声“还好”。

此时此刻,他靠在萧韶身上,听见外面的鸡叫声,厨房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远方传来的女人和孩子的说话声,觉得很宁静。

这座桃花源想必也果真像那座传说中的桃花源一样安宁。

萧韶搂紧他。

林疏觉得这个胸膛有点硬。

并不是硌人的硬,而是不像女孩子那么软,反而很结实。

虽然知道大小姐的胸口是平板,但是也太过平坦。

因着什么都看不见,萧韶还是男装状态,他反而胆子大了些,试探着把手附在萧韶左边胸口上,按了按。

并不软。

一点都不软。

仅有的弹性,是因为有一层肌肉。

脂肪与肌肉的区别,林疏还是认得出来的。

林疏:“?”

这几乎就是一个毫无破绽的、男人的身体了。

大小姐这么敬业的吗?

然后,他感到手下的胸膛震动一下。

萧韶笑道:“你在做什么?”

声音很低,传进耳朵里,仿佛有东西在挠,林疏几乎要打一个激灵。

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撤回手。

萧韶顺了顺他的头发,将一个东西放进他的手中,道:“这个给你。”

是一个很轻的锦囊,不是修仙人常用的芥子锦囊,而是一个普通的锦囊,但锦囊表面的刺绣、花纹,光是摸着,就知道比寻常的芥子锦囊精致百倍。

林疏问:“这是什么?”

萧韶道:“头发。”

结发,在这里,是一个很庄重的仪式。

说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林疏觉得自己的手心有点发烫。

就听萧韶道:“我们在此处修养,待到都恢复修为便回南夏。你经脉尽碎,恐怕需要......双修。”

双修,提到这个,林疏就很是紧张。

而且......

他道:“我看不见。”

“无妨。”萧韶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真的无妨么?

林疏非常地怀疑。

但他向来十分听话,既然说了无妨,那就当做是无妨吧。

他便没有再说话,握着锦囊,感觉自己很热,还有点呼吸困难。

而且......

萧韶这个壳子,实在也太过逼真。

他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是在被一个男人抱着。

大小姐素日里已经足够果决霸道,不容置疑,此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他感觉自己被萧韶支配,除了被乖乖抱着之外,动弹都不想动弹一下。

萧韶继续道:“凌凤箫是人间皮囊,凌霄是易容顶替。我常想,何日能以真容与你相见,未曾想今日便是了。”

林疏:“?”

林疏:“???”

他道:“你在......说什么?”

萧韶道:“说萧韶。”

林疏:“萧韶,怎么了?”

萧韶这次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耳廓,道:“是我。”

“我知道......”林疏的声音僵硬且颤抖:“凌凤箫呢?”

“我以凌凤箫之身行走江湖,有真言咒在身,无法再说更多。”萧韶的声音也多了一丝迟疑:“此事,你我不是心照不宣么?”

“不是......”林疏的声音已经开始飘忽:“你...是男人?”

他听到萧韶的声音也有些飘忽:“不然?你怎会和一个女孩子订下娃娃亲?”

林疏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窒息而亡:“我不和女孩子订娃娃亲,难道要和男人订?”

萧韶道:“你和男人定亲,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林疏的脑袋空白了。

半晌,他艰难吐字道:“你的意思是......我是女孩子?”

他感到萧韶沉默了。

下一刻,他脖子处忽然十分不舒服,剧烈地咳了起来。

萧韶一下下顺着他的背,声音有点紧张:“怎么了?”

林疏边咳,边感觉有熟悉的热流游走在肩颈和脸上,和吃下幻容丹时的感觉类似。

他按着自己的脖子,感觉一个凸起逐渐冒了出来。

当初吃下幻容丹后,因为要女装,他把自己的喉结往里按了按,那东西原本就不是非常明显,按进去便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现在又恢复原状,大约是幻容丹的药效过去了。

林疏放开按着脖颈的手,有气无力道:“幻容丹的药效过了。”

下一刻,他感到萧韶的动作停住了。

房间中,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时之间,林疏竟然不知道该心疼自己,还是心疼萧韶。

他绝望地从萧韶怀里出来,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萧韶没有阻拦他。

一声门响,那位大娘进来了。

“哎,这是怎么啦?吵架了?刚才我往窗户里瞧,不是还在又亲又抱的吗?”大娘的嗓门十分大:“萧相公,这就是你的不对啦!娘子才刚醒,怎么就跟她置气了呢?”

一阵脚步声,大娘走近,强行拨开林疏的被子,把他的左手拉出来,另一只手拉过来了萧韶的右手,把两只手放在一起:“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少年夫妻,哪有什么气好生的?来,到底怎么啦?说给大娘听听!”

没有,没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只是做了个梦。

我现在该醒了。

让我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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