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说, 抓到你了。

何出此言?

抓到他, 抓到了什么?

大巫幻身已经消散,拒北关的危情便彻底解除, 林疏落回地面。

凌凤箫落在他身边。

林疏嗅到了血腥气,凌凤箫受的伤并不轻。

但是, 此人并没有立刻包扎伤口, 而是道:“长相思?”

林疏点点头。

他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也没有什么值得人觊觎的地方。若非要说有,那只能是剑阁的镇派心法长相思。

大巫既然想要南夏拥有的四本绝世功法,又怎会不对长相思有心思?

更何况, 长相思的背后代表着剑阁,得到它,对北夏或许有非同寻常的意味。

昔日他们混进黑市, 黑市上拍卖绝世功法, 萧瑄正是以为被拍卖的功法是流落世间长相思, 才花四百万金买下,却未想到是如梦堂的万物在我——由此,又引发出了另外的一系列事件, 就是后话了。

而大巫——

林疏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天照会上, 他和凌凤箫杀死大巫的左右二护法, 已经显露出一部分武学,虽然他没有使出长相思, 凌凤箫也没有使出寂寥, 但剑法刀法的意蕴是藏不住的, 未尝不会有人能看出蛛丝马迹来。

而若是大巫从那时起就盯上了他们——

大巫用拒北城满城人命作为威胁,居心已经叵测,而若是做这一切,只为引他和凌凤箫用出真正压箱底的绝学,从而印证他确实是剑阁的弟子,并且会用长相思,其心就更加可诛。

而凌凤箫听到那句话后忽然变化的神情,也是因为他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先不要担心,”凌凤箫道,“若是为了长相思,他路上就该动手。”

林疏点点头。

虽然他知道,这可能只是凌凤箫的安慰,但是大巫的行为确实有许多蹊跷之处。

比如,若怀疑他是长相思的传人,为何不路上就将他捉住,严刑拷打,而是非要等他恢复修为,变得不易控制?

此事还须再参详。

凌凤箫咳了一口血出来。

林疏:“包扎。”

凌凤箫点了点头。

自己恢复修为前的近半个时辰,都是凌凤箫在挡住大巫,他受的伤要比自己重上百倍,更何况受伤之后,又继续与大巫打斗,伤口被扯动,血流如注,也多亏有这一身如血的红衣,才不至于太过明显。

林疏正准备拿出伤药与灵丹,就见城门上乌泱泱下来一堆人。

拒北关的将军道:“两位仙君高义,救满城将士于绝境之中,我等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凌凤箫道,不必。

后一个过来的是苍老前辈,老前辈亦是受了重伤,被童子搀扶过来,将他们两个看了又看,叹息道:“你二人竟有这样的修为底蕴,着实是英雄出少年。”

说罢,又道:“凤凰山庄的大小姐,我早有耳闻,只是不知你身边这位少侠是何方人物?”

凌凤箫道:“是晚辈的夫君。”

“夫君?”老前辈慈祥道:“果真是一对璧人。”

那边的将军耳目敏锐,从他们的交谈中抓到了蛛丝马迹,立刻反应过来凌凤箫就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而凤凰山庄的大小姐就是王朝的长公主,一行人立刻山呼拜见殿下。

凌凤箫语气有些乏力,让他们起身,要将军安排一个安静的地方。

将军立刻吩咐下去,当即便有人引他们回城养伤。

凌凤箫这个身份何其尊贵,虽是受了重伤,无论是修仙人还是王朝将士,也无人敢上前搀扶照料,唯恐逾矩。

林疏扶住他。

就见凌凤箫往自己这边靠了靠,低声道:“你不抱我么?”

林疏将这人打横抱起来。

有了修为,便脱出了肉身的限制,先前,大小姐昏倒时,他怎么都抱不起来,如今却是轻而易举了。

凌凤箫抓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胸口,闭上了眼。

深红的宫装,红纱织金线,花纹繁复,衬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

到了住处,他把凌凤箫放到床上,然后调配伤药。

凌凤箫望着他。

一双墨黑的眼瞳,还是那样漂亮。

可是,不高兴。

林疏将药调好,处理了他后背上一处最大也最要命的伤口后,凌凤箫便说,我自己来吧。

剩下的伤,要么在胸口,要么在肩臂,都是不难处理的地方。

林疏便将药给他,自己在一旁递纱布。

上好药后,再喂几颗治内伤的丹药。

房内寂静,一时无话。

当林疏接过下人呈上来的养身粥汤,要喂给凌凤箫时,忽然看见凌凤箫红了眼眶。

并不是明显的红,只是眼底一点微微的血色。

他问:“疼么?”

凌凤箫摇了摇头,接过他手中的碗勺,小口小口极缓慢地喝着,似乎是咽不下去的样子。

到第五口的时候,终于将碗勺在案上一搁,再也不喝了。

林疏问:“难喝么?”

凌凤箫摇了摇头,望着窗外。

他仿佛是望着窗外,又仿佛是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带着些许的茫然和空洞。

林疏从没有在凌凤箫眼中见过这种神情,在他的认知中,萧韶虽然有许多张脸,可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时刻冷静清醒的。

凌凤箫忽然道:“你以后就不喜欢我了。”

林疏看着他。

这是一个他现在无法回答的问题。

甚至,喜欢这个词语,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想回忆往日和凌凤箫或萧韶相处的一点一滴,回忆那时的心情和思绪,却如同雾里看花,与往事隔了一层厚重的白膜,无论如何都再抓不到吉光片羽,只如做了一场梦一般。

短短一天之间,恍如隔世。

他长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最终只出来一句。

“我不走。”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无情道的问题,也不知道日后该怎样和他相处,但是,如果凌凤箫愿意,他便不会走。

一年,两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凌凤箫先是眼里微微有一些笑意,继而却摇了摇头,眼中那一丝笑意也变成无边的怅惘。

他伸手。

林疏将自己的手放上。

凌凤箫握住他的手,抬起来,轻轻亲了一下手背,然后就没有再动。

他的头发滑了下来,落在林疏手上,微凉的触感,和嘴唇一样。

林疏说:“别哭。”

“没哭。”凌凤箫放下他的手,眼下的血色似有加重。

他说:“还给我抱么?”

林疏说:“给。”

他坐到床边,便被凌凤箫抱住。

熟悉的动作和气息。

凌凤箫从后面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颈间。

他听见凌凤箫闷闷道:“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林疏想了想,发觉自己现在的感觉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又努力组织了一下措辞,最终说:“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没有想做之事,没有想见之景,没有想近之人,如同前世重现。

凌凤箫问:“那你该做什么?”

林疏想,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该做的事情,除了一件。

他说:“你想要我做什么,我便该做什么。”

一般来说,一个人有了一个身份,才有该做的事,比如将军应该驻守拒北关,越若鹤应该为如梦堂拿回秘籍。

他无亲无故,两个师父都不在人世,也没有值得一提的朋友,只剩一个与尘世还有联系的身份。

他是大小姐的未婚夫。

还和萧韶有事实的双修关系。

凌凤箫就笑了一下,说:“其实你以前也是这样的。”

以前也是么?

或许。

“我对你之心未改,你修为恢复,从今往后便是渡劫的仙君,是好事,我该高兴才是。”凌凤箫抱着他,道,“只是无情道冰凉寂静,怕你难受。”

林疏道:“还好。”

毕竟上辈子也过了十几年这样的日子。

他顿了顿,又说:“我也怕你难受。”

凌凤箫就把他往后拉,林疏全依着他,于是两人双双倒在床上。

凌凤箫靠着他,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世间常有之事,并不很难受,毕竟我还能抱你。”

林疏看着他。

诚然,萧韶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但是凌凤箫这个壳子,又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而天下第一的美人正靠在他胸前,温言软语说落花有意。

真正是如花的美眷。

林疏想,自己的人生,也算是十分的传奇了。

不仅修了无情道,还有一个女朋友。

女朋友同时又是男朋友。

还都非常好看。

他伸手回抱住凌凤箫。

凌凤箫便玩他的手指。

日子仿佛真的没有什么变化。

三天之后,他们的伤都好得七七八八,可以动身回学宫了。

虽是说了不必送,将军说殿下万金之体,若自己回学宫,末将恐怕要受罚,执意派出了一队轻骑护送。

南夏似乎比他们来时更加荒凉了,即使行经城镇,也都是荒凉凋敝,一条长街上见不到一家卖点心的铺子。

快要开春,是最缺粮的一段时间,何况去年秋天的收成并不好。

傍晚的时候,恰行至荒野,一队兵马找了一处道观借宿。

兵士自在外围简单扎营安歇,林疏和凌凤箫在观里。

观里有一个约莫八十岁的老道士,年事已高,法力也不剩多少,有些糊涂了,说话上句不连下句,前言不搭后语,但见到他们两个年轻人,还是修仙人,似乎很高兴,说天冷,给两个孩子煮粥暖身。

他们便在观中的天师像前生了火,支起架子,上面吊一个煮粥用的瓦罐。

粥是粗米所制,水一开,便散发出甜香,和着火焰的暖意,照得天师像脸膛发红。

老道士盘坐在蒲草垫上,与他们说话,说我的徒儿没得早,一看见你们,就想起他啦。

又说徒弟,你脾气不好,今天为师看见两个孩子,想收徒,怕你喝醋,还是忍痛不收啦。

凌凤箫静静听,偶尔搭两句话,或是嘴甜一下,老道士极为高兴,几乎要合不拢嘴。

说到兴头上,说我养了两尾好看的鱼,给你们看看。

正要起身,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说,哎呀,冬天水冷,怕水缸里的水全冻上,把它们俩放回大河里去,看不见啦。

凌凤箫倚着林疏,哄老道士说,开了春,它们两个就回来看您了。

老道士说,哪有这种事情。

他搅着粥,叹了口气,说这人间,就是那条大河啊。我把鱼放进去,鱼就离了我,也离了另一条鱼,再也不回来啦。我徒弟离了我,也像鱼进了大河,回不来啦。你俩明天一走,也是进了大河,老头儿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俩的影子啦。

正说着,观门口一阵响动,似乎是黄鼠狼经过。

黄鼠狼不是甚么好动物,凌凤箫抬手,要解决了它。

老道士忙道,别打狐狸,别打狐狸。

他许是眼花了,将黄鼠狼也认作狐狸。

但这一阻止,黄鼠狼已经跑远了。

老道士见它没有被打,眯起眼睛,很惬意的样子,说,阿翠年轻的时候,长得就像个好看的小狐狸。

凌凤箫说,阿翠是您的徒弟吗。

老道士说,阿翠不是,阿翠是个小姑娘,那是我十几岁时候的事情啦。

说罢,又道,阿翠后来嫁人啦,我是全真派的道士,不是正一派的道士,正一派让结亲,全真派不让。阿翠叫我把她忘了,好好修道。我说忘不了,阿翠就说我的修道书上就是这样说的。

说着,老道士拿出随身的南华经,借着火光辨认出那一句,给他们两个看。

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

故曰

凌凤箫喃喃念:“故曰,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他念的慢,似乎艰难生涩,而握着林疏的那只手,微微有些收紧。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中,只听老道士长叹一声:“真想我是正一道的道士啊。”

他说罢,略微浑浊的眼转过来,打量着林疏和凌凤箫二人,良久,道:“真好啊。”

然后又看向林疏:“你这个小伙子,怎么回事,怎么都不对你娘子笑一下?”

风水轮流转,桃花源里,萧韶被制裁,现在轮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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