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没有日月, 因此不知过了多久。

上一次在青冥洞天也是这样, 但此次比上次更加混乱与激烈, 到了根本不能承受的地步。

他的皮肤会因为被藤蔓摩擦而细细颤栗,而当所有碰不得的地方都在藤蔓掌控之下时, 整个人已经沉浮在起伏的惊涛骇浪中, 不知今夕何夕。

若换成是凡人的身体, 恐怕早已昏了。

但渡劫的境界,一则神魂强大, 不易昏, 二则身体有一些自行恢复的能力,这两个因素让他一直维持着清明,并由是周而复始被长久折磨。

虽则急促的呼吸和喘气声已经足够失仪, 但他还是咬住下唇,努力不发出声音。

那一条藤蔓不满地将自己送到他口中, 他没有力气, 只由得它们作弄, 喉头哽了哽, 噎住了, 有些难受。

若是之前, 早又哭出来了,此时却只是眼前朦胧泛上一丝水光。

他想, 他怕是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东西了可以流出来了。

他被藤蔓翻了个儿, 换了个姿势。藤蔓在衣下游走, 因此衣物尚存, 只不过是将脱不脱的光景。本就是流云一样轻的料子,此时浸了薄汗,连他自己都无颜去看。

原是怕的,这是过于激烈的一种感觉,他不想碰,也怕去碰。

但明白萧韶的意图后,虽怕,但也由他去。

说不得等自己彻底沉沦在这红尘欲海,萧韶满意了,就能听他说上几句话了。

可已经被作弄到了现在的地步,在生死间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却还是神思清明——他眼看着萧韶的神色,亦愈发地沉冷了。

恐怕还是行不通。

终于,萧韶起身,朝他这边走来。

婚房里红烛由鲛人百炼之油制出,长年不熄,他便看见影绰的雾幔中,摇曳的红烛后,走来一人。

依稀是熟悉的身形,却怎么都不敢认了。

萧韶的手指放在他右边脸颊。

凉的,倒让他又清醒不少。

指尖游走,移至耳畔,只是动作冰冷机械,一如这人眼中的无情。

林疏看着,仿佛又回到当年,在他身边当仓鼠的日子。

那时他心中惶恐,总避着饲主,然后再被捉回来。如今终是你情我愿和平共处,却还是被丢下了。

先前泛在眼眶里的那一汪水便化了两行泪,忽然就止不住了。

他心想自己纵然在世间走了一遭,有了渡劫的修为,做了剑阁的阁主,原来本性还是一只惶惶然的仓鼠。

出息这种东西,原是从没有过的。

真心实意落了这么两滴眼泪,倒是招来了萧韶。

萧韶的指尖触他眼下,拭掉泪迹。

林疏挣扎了一下,发现有萧韶站在这里,那些灵力藤蔓倒没有再对他严加束缚了。

他勉强用手臂撑着床,坐起身来,身子虚浮得很,晃了一晃,一下子又栽进身前萧韶的怀里,不得不抓住他衣襟来稳住。

林疏也不知自己被藤蔓弄了多久,现在浑身上下既软且热,碰在萧韶冷且结实的身上,整个人都是一个激灵。

但他没有离开,而是就那样靠在萧韶身上,喘了几口气,并一手抓着他的右臂,脸贴近他的脖颈。

仿佛投怀送抱的一个姿态,萧韶象征性地回抱了他——将手虚虚搭在他腰上。

藤蔓缓缓动着,林疏微颤,抓着萧韶右臂的手也愈抓愈紧,不住喘息,若是一对有情人,想必是旖旎绮艳的光景。

只是,萧韶无情无意,林疏也知道再这样下去毫无意义。

借这靠着萧韶胸膛的姿势,他右手幽芒一闪,一枚长一尺半,通体漆黑,气息诡异的锐器便出现在手中。

当年他习得青冥魔君寂灭秘籍,凌凤箫按照其中记载,搜罗天下奇珍,制成三枚寂灭针,北夏境内用掉一根,叩青冥洞天大门时又用掉一根,还剩一根,却是要用在萧韶的身上。

他身上这一片清净,竟是怎么也无法弄脏,床上的折磨毫无意义,林疏自忖不能再这样受制于萧韶。

萧韶以怨气为根源,故而不死不灭,但他操控这灵力藤蔓,仍是用灵力。

恰好,寂灭针,废的就是灵力与灵力的根源。

这一针下去,就再没有那些可厌的藤蔓缠扰。

针尖对准萧韶心脏,逐渐靠近。

许是萧韶没有发现,进行得颇为顺利。

而他拿着寂灭针,却在将触而未触萧韶胸膛的那一刻,顿住了。

他心下有些恍惚。

会疼么?

他原本已不算是人,如今再失去灵力,会难过么?

刹那间数个念头闪现,连自己都未细思,可体现在动作上,确凿是在那一刻,顿了一顿。

这一顿,他就知道,瞒不住萧韶了。

他仿佛一个被天敌盯住的小动物,缓缓抬起头,去看萧韶,然后做好准备迎接死亡。

看到萧韶神情的时候,却又是愣了一愣。

萧韶还是那样,看不清神色喜怒。

只是略垂了眼,微微抿了薄唇,烛光映着他眼睫,投下影子。

他好像伤了心,林疏忽然想。

而明明看到了林疏的动作,他却也没有阻止,倒像沉默的纵容。

前尘往事刹那间浮上心头,他记起萧韶曾说过一句话。

说如今世上,只有两人可使我伤损。

其中一人是皇后,另一人亦是不言自明。

可以使他伤损,不是因为实力有多么强大,而是爱恨痴缠,牵绊太深,若对方执意要伤他,也只能生受了,无处可躲,亦不想躲。

而自己此时所行的不也正是伤损他之举。

皇后已伤他那样深,自己又怎能

他不躲也不避,究竟是不是心中还存了一点清明,记得些许前尘往事?

林疏握住寂灭针的手指微微发了颤,闭上眼,心想,林疏此人,就是这样的没有出息。

这一针,是无论如何都刺不下去了。

他陡然失了力,甚至差一点握不住寂灭针。

他缓缓放下手。

原先静止的藤蔓,又开始缓缓游移起来。

而他望着手中的寂灭针,鬼使神差地,拿起来,放在眼前看。

想着功亏一篑,因着心中疼惜,还是没有刺到小凤凰。

他终究没有办法去伤害萧韶。

浑身上下的藤蔓变本加厉,身体的反应是控制不住的,丢盔弃甲,乃至于溃不成军,喘息与呜咽也压不住,嗓子已经哑了,一望无际的汪洋欲海中,神思却是真的清清明明。

忽地,他痴痴笑了。

动作缓,却不容置疑。

他抬头,看萧韶。

萧韶也看着他,似乎怔了那么一瞬。

只这一瞬,他猛地使力,将寂灭针穿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脑海中刹那间雷霆轰响,惊觉这一幕与那镜子里何其相似。

原来冥冥之中,命格果然注定么?

寂灭者,虚无也。

这一针,往日的修为,灵力,道法,便尽皆烟消云散了。

前世鸡鸣即起,夜半方歇,晨悟天地,夜感阴阳,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水滴而石穿,聚沙以成塔,修得超拔修为,无双境界,重要么?

很重要。

可又似乎不是那么重要了。

远红尘,近红尘,出红尘,入红尘,祖宗教诲,师友劝诫,喋喋不休。

剑阁的心法,精绝的剑招,无情的道途,若想清楚了,其实也无用。

借了寂灭针之力,自毁经脉,自废修为,自弃道心。胸口血流如注,但其实也没有什么痛楚,只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寂灭消弭,继而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冰雪气息,寒梅香气,忽然扑面而来。

前尘往事,贪痴嗔怨,蓦然浮上心头。

月夜里踏雪寻梅,灯火阑珊处,疏影横斜里,终是寻到那一枝。

他伸手,攀了萧韶的肩背,继而捧了他的脸,将自己的唇舌送上去。

藤蔓惹出来的余韵还在,衣服已然滑落一半,露出半边的肩背。昔日情热之时,他也曾被萧韶半是哄骗半是强迫抱到铜镜前,因此能想象出自己现在是怎样的模样与姿态,又是在做着怎样的事情。

意乱情迷,乃是先有意乱,而后情迷。

若要意乱,又须心动。

今日有情之林疏,对着心系之萧韶,想必会心动而意乱,意乱而情迷,情迷而神失,继而永堕红尘,与那纷扰肮脏的世间融为一体。

萧韶倒像是有些无措了,空洞冷漠的一双眼睛里,似乎流露迷茫。

林疏用指尖碰了碰他的眼睛,看他什么都记不起来的空茫神色,一时觉得可爱,想哄一哄,便笑。笑罢,却又是心中疼痛酸涩,不可抑止,落了眼泪下来。

落着泪,余光看见床头红烛摇曳不定,伶仃飞蛾兀自扑火,竟又轻而淡地笑了。

体内空空落落,经脉碎得漂亮,再也拼不起来,灵力一丝也无,想自己辗转世间,叩问大道,修二十余载,几经起落,最后修成一具肉体凡胎。

乡人粗鄙之语,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也有道理。万丈的红尘,偌大的世间,他就这样栽了。

但他也认栽了。

“你不醒么,”他将自己的额头与萧韶的额头相贴,低低道:“我回来陪你玩了,你还不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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