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牵着那只小爪。

小爪子的温度很奇异, 仿佛永远也暖不热。

林疏便也没有着意去暖,松松牵着, 带他回住处, 问他:“你要和我一起睡么?”

他其实也是个很负责任的爹爹了。

陪果子睡过,陪盈盈睡过,简直就是驾轻就熟。

无愧抬头看着他, 一双透着邪性的, 冰凉的血红色眼睛里, 不知在想什么。

林疏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脑袋。

正当此时, 盈盈从柱子后面露出身影,娇滴滴喊了一声“爹爹”。

无愧便缓缓摇了摇头, 松开他的手,径自走了。

盈盈走到林疏身前,伸手要抱, 然后被他抱起来。

“爹爹陪我睡。”盈盈靠着她的肩膀道。

林疏道:“好。”

便往寝宫走去, 余光看见花园小径的尽头有个黑影,似乎是无愧在看着。

洗漱, 给盈盈换好宽松的袍子, 吹灭灯烛, 便抱着女儿睡下了。

只是盈盈脑袋靠着他的胸膛, 忽然问:“爹爹, 萧韶爹爹呢?”

她还不知道。

果子已经大了,并且世情通透,早已知道萧韶做了什么, 但盈盈不一样,谁都没有告诉她。

林疏想了想,道:“他去涅槃了。”

盈盈问:“凤凰涅槃吗?”

“嗯,”林疏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凤凰都会涅槃的。”

盈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过一会儿,林疏才轻轻道:“上古神兽,寿命悠久,凡人百年,如他一日,或许要很久很久后,才能归来。”

“这样啊。”盈盈许是真的信了,闷闷应了一声,又问:“他不回头看我,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没有。”林疏抱紧她:“他知道自己要离开很久,怕你伤心。他……从来很喜欢你。”

盈盈终于笑了笑,过一会儿,又问:“爹爹真的是大凤凰吗?”

林疏不知怎么答。

所谓涅槃,只是他编造出来让盈盈安心的说辞。萧韶最后已经连人都算不上,更是因为皇后那件事自弃了凤凰血脉,何来凤凰涅槃?

但他又不得不去哄盈盈,于是想起那天在祭坛上捡到的那枚鸟毛。

他便拿了出来,金红色的凤凰羽毛,有金色微光隐隐流动,同时还散发着刚好不会使人灼伤的热度。

或许是凤凰山庄的某件宝物,他想。

“他是凤凰,”林疏把羽毛给盈盈:“这是我从他身上拔下来的。”

盈盈显然非常开心,研究了很久,最后把羽毛珍而重之地压在了他们两个的枕头下,才睡了。

借着窗外月光,林疏看了她很久。

他心中一片空无,想着长夜如许,或许以后都再睡不着了。

思及此,脑中却又浮现萧韶留下的那封信,信中要他不可晚眠。

他向来是听话的。

便闭了眼,什么都不去想,慢慢慢慢,竟也睡了。

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置身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不辨上下左右东西南北。

远处传来没有节奏的清脆“叩叩”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敲打。

他无处可去,便循着声音往前走。

最后,他眼前出现了一枚圆润的鸡蛋。

虽然,比寻常的鸡蛋大了很多,有小儿合抱那么大,但从形状上看,是个鸡蛋无疑——林疏当年在桃花源里也是喂过鸡的。

清脆的叩叩声就是从鸡蛋里发出来的。

林疏想,或许里面有个正在破壳的鸡崽。

但这个鸡崽可能没有力气,体质不好,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壳,半天下去,不见丝毫成效。

林疏废去无情道,又被萧韶逼着说了那么多句“喜欢自己”后,性格变得平和了许多,又兼现在养着三个孩子,不由自主对这种幼小之物——比如蛋里的鸡崽生出了怜爱之心。

他走到蛋前。

里面的鸡崽又“叩叩”了几下,然后,似乎没力气了。

林疏伸手,曲起指节,以相同的频率在蛋壳上敲了几下。

蛋壳里面果然又有了动静——鸡崽又敲了几下。

林疏也敲。

这样,应该可以鼓励到里面的鸡崽。

果然,鸡崽啄壳的频率快得多了。

林疏继续鼓励。

叩叩扣扣。

叩叩叩叩叩叩。

叩叩叩。

就这样孜孜不倦地敲着。

终于。

咔擦。

蛋壳上出现一道裂痕。

林疏继续敲。

出现第一道裂痕,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随着里面鸡崽的敲击,那条裂痕逐渐扩大,然后在某一个片刻,咔哒一下裂成两半。

林疏和鸡崽对上了目光。

一个大号的鸡崽,货真价实,和他以前见过的差不多。

毛绒绒的软毛,淡黄色,身子圆滚滚,一双小翅膀还没有长正经的羽毛,亦是毛茸茸的样子。

鸡崽歪头打量他:“啾。”

林疏把它从壳里抱出来,放在地上。

鸡崽抬爪试图走路,不料爪子还嫩,不会走路,焦急拍打翅膀,可惜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啾”一声跌在地上。

林疏笑了笑,怜爱地摸了摸它的头,抱起来,捏了捏淡粉色的爪子,继续放下,要他走路。

它似乎摔怕了,并不走,只是歪了歪脑袋,看林疏。

林疏把他抱在怀里。

鸡崽窝进他怀里,闭上眼睛:“啾。”

毛茸茸圆滚滚的的一团,散发着暖意,林疏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就默默摸着它的毛,环视四周,心想自己这个梦也着实古怪。

周围白茫茫一片,林疏觉得不妥,这不是鸡崽生长所需的环境,应该有草地。

随着这个念头,周围景色忽然一变,变成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

行。

他就抱着鸡崽在草原上四处游荡。

刚出生的小东西都很嗜睡,这个鸡崽也一样,仿佛要在他怀里睡到天荒地老。

直到林疏意思有点模糊,意识到自己该醒来了,才把鸡崽放回壳里。

鸡崽似乎醒了,看了看他,光滑细嫩的鸟喙蹭了蹭他的手指。

林疏睁眼,天已大亮,神魂上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便起身,披上衣服,随意束了头发,书架里翻出来一本《周公解梦》,查阅与鸡相关的内容,满眼“升官”“得财”“大喜”云云无稽之谈,没什么意思,也就不再深想。

合上书,盈盈没在房里,问了宫人,宫人道小殿下去花园玩了。

他无事可做,便往花园去。

宫苑里,梨花似雪,东风一吹,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他忽听一声短促惊呼。

是盈盈的声音。

林疏蹙了眉,心中猛地一沉,往声音处飞掠去。

一个起落后,却见盈盈在池塘边被无愧死死掐着脖子,不住挣扎。

看那力度,无愧是下了死手。

林疏当即出手打退了无愧。

盈盈扑进他怀里,不住地咳嗽,噎了满眼的泪光:“我……只是给、给无愧,打个招呼……”

林疏安抚了她几下,把她放进青冥洞天,托师兄看着,然后看向了无愧。

无愧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他,没什么被撞破的躲闪。

林疏:“你在做什么?”

无愧不说话。

林疏蹙了眉:“你想杀死她?”

无愧对他笑了一下,伸出殷红的舌头,抵在虎牙的尖尖上,恶意十足地舔了一下。

邪异的气氛几乎凝成实体。

无愧确实是要杀死她,林疏毫不怀疑。

盈盈是同悲刀化形,一化形就是元婴的实力,无愧身为上古的妖兵,甫一化形便是渡劫——若是盈盈仍然不会说话,又或是他往花园来得迟一点,盈盈果真就会死在他手上了。

林疏深呼吸几口气,问无愧:“为何?”

无愧的眼神还是那样邪性,眼里似乎有血要滴下来,他缓缓开口,或许因着刚化成人形,说话还不熟练,语调很僵硬怪异:“因为我坏。”

“宫中之人何其多,你为何偏要杀她?”

无愧歪了歪头:“我不喜欢她。”

林疏:“为何?”

无愧似乎是想了想,开口道:“一个人,不能有两把刀。”

然后道:“也只能,有一个孩子。”

说到这里,他又舔了舔嘴唇,毫不掩饰恶意的目光:“我还是刀的时候,就想杀她了。”

从他还是刀的时候......也就是说,无愧和同悲都是萧韶的刀,那时候,无愧就有些怀恨在心了。

林疏知道按照常人的逻辑,这时候该生气,或者发火。

可他并没有经验,他不会说那种话,也不知道怎么去凶人。

最终道:“你需改了。”

无愧:“我生来就是这样坏。”

他拽住了林疏衣角,抬头看他,威胁的意味十足:“你好自为之呀。”

林疏刚想制住他,他便化身一阵轻烟散了。

这东西是萧韶的刀,把萧韶的那些法门也学了十成。

林疏只得先回了青冥洞天,安抚好盈盈,让她先在里面待着,而后提了剑,在各处寻无愧,一方面是要抓回来,一方面觉得放他自由活动,实在危险。

最终是在梧桐苑一座阁楼里的角落看到了蜷在角落里的无愧。

他抱着一件墨黑的羽氅,把脸埋在里面,林疏认出那是萧韶的旧物。

听见他的脚步声,无愧缓缓从羽氅里抬起脸来,眼下挂了两道血痕。

他似乎是在哭,像受了委屈。

只是他体质特殊——不同的刀剑,各自都有不同寻常的特质,没有眼泪,眼里流出的是血。

林疏是来兴师问罪的,可看到这一幕——无愧抱着萧韶旧物蜷在角落里的一幕,他别无它法,就那样心软了。

他把无愧从角落里拉起来,给他擦掉脸上的血。

无愧任他动作,只诡异地笑了笑。

做完这一切,林疏没再理他。

他也没再理林疏。

这样下去,是不可以的。

林疏甚至想把这个问题儿童送去电一电。

他最后做了个决定,一个人带无愧去江南住些日子,不为别的,让无愧不再有机会惹事,然后和自己多熟悉一下,至少要能够沟通。

烟花三月里,下江南。

并州那座萧韶留下来的山谷里,桃花开得风流。

漫山云霞一样的桃花,随风纷纷而落,落了林疏一身。

他牵着无愧上山,桃花最盛处,竹舍宛然。

他不知自己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完了竹舍内外的摆设,最后在竹舍后,桃花零落处,发现一处半开的无名空冢。

他知道这是什么。

是萧韶为自己留的墓。

这座桃花山谷是萧韶三年前为他留下的。

那时候,他在剑阁,萧韶在红尘,又恰逢乱世,萧韶心知自己随时有可能战死沙场。

他不想埋在山庄,不想睡在皇家陵园,也不能在剑阁剑冢有一席之地——便为自己在这里留下一座空冢,某日马革裹尸,就长眠在这个打算送给林疏的地方,等某日林疏偶然来此,见到桃花漫山,也算人间重逢。

可……他已灰飞烟灭,无身可葬了。

桃花漫卷,吹入冢中。若无愧没有化人,林疏会把无愧埋进去。

——但无愧已经是个活人了,不能埋。

他想了想,拿出那枚凤凰羽毛,打算放进去。

放进去的那一刻,神魂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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