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托。

出于谨慎,夏知扬已经关闭了悬浮车的自动驾驶系统,学着自己手动驾驶。经过天穹之钻广场附近,他不由减速,远远眺望。

这座广场上,不久前发生过“保卫雕像”的活动,无数人聚集在一起,反对反叛军推倒伫立在广场一角的雕塑群。

只有对联盟有过巨大贡献的人,才会有在那里建筑雕像的资格。

抗议持续了三天,无数人死在了反叛军的槍口下,又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抗议队伍,犹如守护心中最后那一抹信念。

结果是,反叛军暂停了对雕像的损毁,不过仍砍了前联盟上将陆钧雕像的头颅以泄愤,接着将整座广场封闭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踏足。

闻名中央行政区的喷泉表演也再未出现,整座广场一如枯涸的泉眼,惨白而衰败。

夏知扬有时候会想,在人类脱离地球,掀开第一块星际版图,并满目希望与骄傲地将这座广场命名为“天穹之钻”时,有没有想过今天。

精美的浮雕上会浸染同胞的血。

转念一想,一代人管一代事,两百多年前的人哪里管得了现在。就像他也管不到,要是这场战争输了,以后的联盟会怎么样。

不,输了就没有联盟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有种自己也随着这颗星球的沉寂变得暮气沉沉的感觉。

明明他才二十岁。

在目的地停下悬浮车,夏知扬走在冷清的街边,不由拉拢领口。他比去年这时候又长高了一小截,灰色的修身风衣让他比从前显得高挑,脸部的骨骼轮廓也更明显了。

包厢里,陈铭轩正埋头打游戏,见夏知扬进来,将游戏终端放到了旁边。

夏知扬坐下后,习惯性地打量周围的布置。在隐蔽的角落看见一个监控,他不动声色地启动个人终端里的装置,放出了干扰波。

聊了两句天气,问了问叔叔阿姨近况好不好,突然没了话聊。

盯着面前的咖啡杯,夏知扬眼神有些空茫。以前自己总是跟陈铭轩玩儿在一处,一起赶作业,一起打游戏,限量版悬浮车一人一辆,上课睡觉互相放风……

虽然是很多天没有见面了,但,怎么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或许是——生疏了?

陈铭轩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声音压得很低,迟疑道:“我听我妈说,你最近、最近在做一些不太好的事。”

夏知扬抬眼。

陈铭轩一愣。

明明没有很久不见,但他这个兄弟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了。他甚至从这个眼神中看出了几分锐利和似有似无的警告。

虽然他不是很清楚到底是在警告什么。

碾了碾随咖啡送来的白砂糖包,陈铭轩原本准备好的话有点说不出口,花了点时间重新组织语言:“这很危险,外面那些,”他隐去那个词,手指缩了缩,眼里露出恐惧,“那些人会开槍,会杀人,而且是连坐!一旦被发现,你会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死得很惨!”

夏知扬点头:“我知道。”他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让你担心了。”

从玻璃墙上看见自己这个笑容,让他觉得,有点像回到以前在图兰的时候。

对方的表情和反应不符合他的预想,陈铭轩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劝才好:“你才二十岁,在图兰上学,还会活很多年……不管执政的人是谁,其实对我们来说没多大区别,对吧?还是能做生意,还是可以赚钱,为什么非要去做那些不太好的事?”

这些话有的是他自己想的,有的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

他不知道是在劝夏知扬,还是在不断说服自己。

夏知扬笑容变淡,等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尊重你的想法。”

陈铭轩听见这句,下意识地想去拿游戏终端,逃避接下来的对话。

“但此时此刻,无数光年外的前线,远征军应该正在和反叛军打仗,很多人已经死了,或者正面对着死亡。”夏知扬的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

陈铭轩别开视线,小声回答:“军方有他们的利益趋向。”

夏知扬觉得有点冷。

他在想,自己可能是出门时衣服穿少了,高估了今天的气温。

但心里又冒出一股火苗,把这种寒冷驱散了。

他听见自己说:“我也尊重你的选择,也听懂了你的意思。”

“你担心我会有危险,我很开心,可我也想告诉你,是,我才二十岁,我有钱,我可以一辈子不愁吃穿,我这辈子能活很多年,可他妈像狗一样战战兢兢地活着,算是活着吗?见了反叛军的人点头哈腰,跪在地上等他们高兴了赏我一根骨头,不高兴了就赏我一颗子弹?我他妈还要感恩戴德?”

“我有钱,那那些没钱的人呢?是不是就要不当人,等反叛军踩他一脚砍他一刀,用尊严和血来换一滴营养剂勉强饱腹?”

夏知扬觉得自己连骨髓都跟着热了起来,眼里像燃着火:“陈铭轩,你自己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什么叫‘军方有他们的利益趋向’?谁他妈闲的没事干,扛着武器冲在最前,用命打仗打着玩儿,啊?吃饱了无聊吗?嫌自己活得久吗?

如果不是反叛军已经把刀砍进家里了,那群强盗进到首都星,已经将槍口对准你身边的亲人、对准给你上过课的教授、对准跟你在一家店喝过咖啡的人,正在把所有人变成没有自由没有思想的木偶,谁愿意拿命去拼?你告诉我,谁愿意!”

喘着粗气,脖子的青筋鼓起,夏知扬双眼赤红,里面溢出来的,不知道是愤怒还是难过和悲恸。

陈铭轩盯着他,嘴唇动了动,但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几秒的静谧里,夏知扬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拳头握紧又松开,冷冰冰地道:“暂时……不要见面了吧,说不定因为我们是好兄弟,我哪天会连累你。”

他喉口为涩,“我理解你,但你也别劝我。反正我就算下一秒立刻死了,我也不会后悔我此前做过的任何一件事。”

留着没碰过的整杯咖啡,夏知扬往外走了两步,又停在桌边:“我怕死,但我不愿苟活。”

从咖啡馆出来,街道上的人都面无表情,行色匆匆。夏知扬视线掠过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的建筑物,双手插进衣袋里,抬头望向天空。

有消息说,前线将有大战,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他捞起衣服连的帽子戴上,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念——

愿联盟所向披靡。

穿越浩渺星河,南十字大区前线,梅捷琳正在通讯频道里大呼小叫:“龙夕云!你调一门激光炮掩护掩护我,天知道对面是怎么看出我在哪艘歼击舰上的,老子装甲层都要被打穿了,必须赶紧换一艘!”

龙夕云在战场上,不管是站上风还是被压制,惯常都是淡淡的表情和语气,时常被梅捷琳质疑面神经是不是全都瘫痪了。

他等梅捷琳嚎完,一边下命令,一边瞟了眼雷达探测图上梅捷琳的位置:“知道了,调了两门激光炮掩护你,不用谢。”

“够大方!”梅捷琳脸上糊开的血迹和凝成结块的公主切导致造型不雅,但毫不影响她眉飞色舞,“等我换艘歼击舰,再来继续跟他们打游击!”

就在梅捷琳被定远号捞捕的同时,反叛军第十二军团的军团长黑塞坐在主舰上,他身材魁梧,脸上带着股凶戾之气,慢条斯理地摸着一把装饰华丽的匕首:“废物!一个梅捷琳都弄不死!”

他的副官表面上恭恭敬敬,心下却在腹诽,一个梅捷琳?那可是远征军威名赫赫的舰长!也就是在远征军才顶着个普通的大校职衔,换个地方,早就能主一大片星域的防务了。

要是随随便便就能搞死,前面几个军团怎么会被打得毛都不剩一根,以往针对她的数十次暗杀更不会一次都没成功。

但他不敢驳斥自己的上司:“确实,这些人成事不足。”

黑塞没应,只看着战局,考虑着什么。

副官清楚黑塞为什么这么心焦。

已经被联合军团推出来做要命不讨好的前锋,如果第十二军团没能做出任何拿得出手的亮眼战绩,例如斩杀梅捷琳或者龙夕云,那么,近半数的牺牲将毫无意义——

即使将远征军团灭在这里了,战后也分不到多少好处。

更何况还有第五军团的海莲娜在,那位仗着两任智者的优待,从来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出力最少,抢功劳手伸得最长,还必须尽量护着不能让人死了,否则智者的怒火降下来,可没有所谓的“宽容”。

这时,有人汇报:“报告!探测系统显示,有高能量体快速接近!怀疑是远征军支援舰队,其中主舰数目不低于三艘!”

自从葬送独眼龙和黑杰克的那场仗起,反叛军已经不再信任“千里眼”传回的画面,被逼得改为解析传回的环境数据,速度慢,精确度还不高。

此时,梅捷琳又被密集的激光炮扫中了右翼,一处炮台被融,她骂了句粗口:“来两个人掩护我!同一个位置再捱两炮,我就要直接死在宇宙射线里了!”

又骂,“中型舰欺负我一艘歼击舰,以大欺小,有脸没脸?”

完全忘了在此之前,她以小欺大,领着歼击舰序列去咬中型舰甚至是主舰的事。

话音刚落,两枚高能粒子炮携着慑人的强光自战圈中横穿而过,犹如横刀长劈,一连吞没了三艘中型舰及数艘小型舰。

摩西分海一样,直接用强大的火力清扫了大片星域。

梅捷琳全身肌肉骤然酸软,往后一靠,趁着空隙喘了两秒的气:“终于来了。上场就是两枚高能粒子炮,果然是指挥,不差钱!”

龙夕云听她嚎了一路,快耳鸣了:“以后军方有表演你可以上,单人脱口秀,一人撑全场。”

支援来了,梅捷琳心情大好,小幅度翻了个白眼:“本小姐出场费很贵的!”

指挥室里,陆封寒指节叩了叩桌面:“除第五军团外,别的都到了。梅捷琳带着你的人登上澶渊号,负责第十二军团的残兵。第十军团重舰多,机动能力不足,杜尚带歼击舰序列打游击,龙夕云协作。维因,第九军团交给你。”

杜尚问:“指挥,你准备去跃迁通道堵第五军团?”

陆封寒理所当然:“来都来了。”虚拟星图右上角显示着“捕风”对附近跃迁通道的监测,“第五军团到达之前,我配合维因。”

分派任务的时间短促,在反叛军眼里,远征军自进入战圈后,便展现出了极强的攻势,半点没有“防御”的概念,星舰森然,透露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悍气。

被远征军歼击舰针对的变成了第十军团,军团长瓦西列夫在通讯频道内嗤笑:“黑塞,你就是被这些一脚就能碾死的昆虫绊住了脚?”

两人不和已久,从来不放过任何一点能嘲讽对方的机会。

黑塞冷着表情:“梅捷琳多变,想一出是一出,难对付,但终究是一个人在下命令。我劝你还是上上心,杜尚是远征军的战将,行动大开大合,龙夕云狡诈如狐,对战机的判断极为敏锐,这两个人联手一起来围攻你,可别一不小心就没了小命!”

瓦西列夫外貌上还能看出欧罗巴人种的特征,淡金色的头发扎成一束,鼻子高突,有些刻薄相,续着络腮胡。

他对黑塞的说辞不屑:“只有弱者才会感到惧怕!”

就在这时,通讯频道两端,几乎有人同时在喊:

“消、消失了!”

“不见了!”

瓦西列夫皱眉:“大呼小叫什么?”

他的视线凝在舰外画面上,只见一支远征军歼击舰队伍已经成为槍下之鸟,就在炮口已经升起的同时,这支歼击舰队竟突然消失,又在三秒内突然出现在了反叛军身后!

两方身份立时调换,将死的鸟化作猎槍,激光炮刹那横扫而过,炮口齐齐折断!

瓦西列夫一时间没能控制住神态。

不可能!

可是,这又是他亲眼所见!

在那几秒的时间里,远征军整支歼击舰队都失去了踪影,甚至雷达探测器上,都有短暂的空白!

不——

瓦西列夫即刻命令:“马上解析!”

“不是障眼法!”汇报的人重重咽了口唾沫,气息打颤,“确实消失了!刚刚那几秒,真的消失了!无法捕获到能量信号!整支歼击舰从我方的星舰‘穿’了过去!”

这里还没说完,又有人惊恐道:“消失了!又一支歼击舰队消失了!”

一时间,一片哗然!

直到不知道谁惶然开口:“我们才是受神眷顾的不是吗?”

——我们受神眷顾,为什么作为敌人的远征军会拥有这样的“神迹”?

瓦西列夫在心里骂了一声“蠢货!”

这些人从胚胎开始,就被放在培育器中集中培育,“出生”后不久,被分开抚养,长大后输送进军队,脑子里都是被灌输的“虔诚”和“神”。

一群被批量产出的蠢货。

瓦西列夫问黑塞:“之前没点消息?”

黑塞正把玩镶嵌着宝石的匕首:“你说呢?”他意味深长,“敌人科技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突飞猛进,一朝结出果实,对我们来说,就是弥天大祸。”

瓦西列夫嫌恶道:“还有这些蠢货。”

一直洗脑灌输神权和神的绝对力量,确实能让这些人不会背叛。但一旦有什么冲击了他们的信仰,军心涣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手下已经开始出现因为恐惧直接避战的蠢货了。”黑塞哼笑,“不过他的神可不会保护他,现在已经被远征军轰成了碎片。”

粒子逆变器正式投入战场后,迅速证明了它的用处。

远征军的歼击舰队仿佛在太空中无法捕捉踪迹的幽影,来去莫测。

上一秒还在远处,下一秒,瞬时如入无人之境般,牢牢嵌进反叛军舰队中央,趁着没人反应过来,立即开炮,转眼就能废掉数艘中小型舰,时不时还能精准重伤敌方主舰的动力系统!

本就拥有机动性极强的特点,现在更是令人惊骇——

几乎只靠这诡谲的形迹,已足以令敌人的心理溃垮。

另一边,指挥舰上,龙夕云在通讯频道中开口:“粒子逆变器启动后,不少反叛军开始退缩,很快又恢复了进攻。”

维因接话:“反叛军就那几套,现在肯定下了死命令,谁敢退就以背叛神的罪名杀了谁,顺便连坐,一杀杀一群。就算有人心里害怕,也不敢再退了。”

陆封寒听他们嘴里连串的命令往外飞,还有心思上句接不了下句地努力聊天——坚持碎碎叨叨的精神十分“可嘉”。

祈言站在陆封寒旁边,两人的手在桌子下面牵着,他提醒:“粒子逆变器很耗能源,不能无限制使用。”

话停下,祈言忽地想到,“将军,粒子逆变器和星舰中控系统尚未完全兼容,我刚刚有了一点想法。”

说着就想坐回自己的沙发上去。

陆封寒却反手握了祈言的手腕,吩咐破军:“将沙发移过来。”

不到十秒,沙发底部落下滚轮,按要求移到了陆封寒旁边。

祈言只好在陆封寒身边坐下。

他调出虚拟屏,开始构思如何将粒子逆变器的数据流嵌入中控系统。

余光发现祈言长腿屈着,斜靠在沙发里,陆封寒总感觉手里有点空。

发觉陆封寒的手贴上自己的膝盖时,祈言没动,眼皮都没抬,只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是疑问的语气。

也是放任的态度。

于是接下来,陆封寒神情严慎,不断根据战局情势做出判断、下达指令。在会议桌下,他的掌心却贴在祈言的膝盖处,带着不容忽视的热度,没什么规律地摩挲揉按。

全身最灵敏的触觉都集中在了陆封寒的手掌之下,祈言痒得呼吸都颤了颤,想开口,却又不好打断正在说话的陆封寒,只要半咬着下唇,强忍。

这样亲密又似乎带着某种意味的小动作,让他心浮气躁。

祈言尽全力收拢心神,将注意力放在眼前密密麻麻的数据流中。

没过多久,有侦察舰汇报:“第五军团出现!”

破军也出声提醒:“‘捕风’监测的跃迁通道出现高密度热量信号,百分之九十一的几率为反叛军第五军团!”

陆封寒命令:“维因,第九军团交给你。梅捷琳,你领一艘主舰跟我走。”

“是!”梅捷琳两下把自己手里的事交接给副手,舰首一转,就跟上了陆封寒。

她完全没有自己碎碎叨叨的自我认知:“指挥,第五军团虽然装备崭新,但战力实在不行,要是海莲娜能听进去她那群智囊的建议还好,可她在战场上,就喜欢凭着直觉兴奋地瞎指挥。我觉得这种架,指挥你一个人打就够了,实在不用再捎上一个我,战斗人员配置超标了啊。”

就差没直说“你太看得起海莲娜了指挥!”

说完,她意识到一点不对劲——

她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陆封寒会想不到?

“指挥,你想到了什么坑人的计划?”

陆封寒给了个“算你还有点智商”的眼神:“先测试测试,第五军团这个前任智者的私生女到底是不是重要人物。”

梅捷琳一点就通,笑容扩大:“如果是呢?”

“如果真重要到瓦西列夫和黑塞三个人都会在意,那么,”陆封寒双眼微眯,五官线条桀骜而张扬,“围点打援,不是只有他们会。”

远征军在敌方第五军团出跃迁通道后必经的位置布下了一张大网,陆封寒就是那个抓着大网的手,只等猎物的到来。

在这短暂的间隙里,陆封寒转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祈言,对方沉静的眸光令他所有的情绪都随之镇静下来。

祈言笔直而精致的鼻梁被虚拟屏镀上一层微光,眼底映着无数字符,陆封寒突然问:“外面正在打仗,不害怕吗?”

祈言敲击字符的手指一顿,抬眸,对上陆封寒的视线,明白对方是在问他,指挥舰外正在打仗,自己为什么还能专心梳理程序,不会害怕。

通讯频道都开着,祈言没说话,而是认真在虚拟屏上写了一句话。

写完看向陆封寒,眉眼清凌。

陆封寒将这几个字连看了几遍。

心中涌起的情绪像开闸般倾泻出来。

他没克制住,一把将悬浮在半空的球形摄像装置握在掌心,随即手指捏着祈言的下巴,亲上了他微凉的薄唇。

祈言写的那句话是——

“在将军身边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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