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是停战纪念日。早上的报道说,因为天气预报说有台风,所以关东地区的一些纪念活动延期了。但是午间新闻又说,台风和预报的不太一样,在登陆前突然速度减慢,到今天夜半时分天气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实际上,吃完晚饭之后从房间的窗子向外望去,虽然乌云密布,微微起风,不过还是半滴雨都没有下。我两肘支在窗台上,眺望着被云层遮蔽的夜空。看着天上海浪一般翻腾扩散的灰色云朵,突然间想起了放假那天。当时从教室的玻璃窗望见的天空似乎就和今天的一样,只不过要明亮一些。我还记起当时我在教室里书桌的一端上画着美香。尽管八冈说我画的是鳄鱼。窗台上,在我的右侧,并排放着装着美香和老爷爷的瓶子。两人都很安然,似乎是都在静静地倾听着台风到来前的风声。在这四天里,我知道了老爷爷喜欢吃蚜虫,从此老爷爷的三餐就都是蚜虫。老爷爷香香地大嚼特嚼,一口气吃了好几只。美香的饭一如既往是苍蝇。唯有那天的晚餐我给她抓了白蝶。傍晚,在院子一角,一只白蝶似乎是飞累了,一半身子埋在草丛里,踉踉跄跄地移动着。就在此时,我捏住白蝶的翅膀抓住了它。我本来担心这只白蝶不是很健康,美香或许不会喜欢。不过美香却似乎很高兴,吃得很香。

从窗外吹来潮湿的风,黄色的窗帘飘动起来。

“台风要来了吧。”我随口说道。

“谁知道呢?”老爷爷念叨着。

“风声好可怕呀。”美香静静地说。

十年以前——

在什么地方由于什么原因死了呢?在转世为今天的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会是什么样子呢?突然间,我的心中浮起这样的思考。

据说在很久以前的那场战争中,原子弹爆炸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

那些死去的人都转世成了什么呢?是不是也有一些人转世之后还是人呢?电视里看到有许多人在河里放长生灯笼。既有孩子,也有大人。或许在那些人之中就有人不经意间为前世的自己放了一盏长生灯笼吧?

不——

那种几率太低了。几乎不可能。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国家,那么多的人。而且还有昆虫、鱼什么的。

“哎……”

我突然想到。我周围的人死了之后又在我周围出现,这个几率又是多少呢?

我是第一次怀有这样的疑问。

“哥哥。你干嘛呢?一个人嘟嘟囔囔的。”

“没——没什么。”

并不是真的没有什么。

我开始注意到了一些事情。

风中开始有银色丝线一般的细碎雨滴落下来,我关上了窗户。这时我听到了上楼梯的声音。

“小美香,到了睡觉觉的时候了哦。”妈妈一如既往地像唱歌一样说着,打开了房间的门。“好啦好啦,在这儿躺下,闭上小眼睛——小美香是好宝贝哟。”我还不想睡,只是站在窗前,看着妈妈弯下腰做了一个晚安的亲吻。叭的一声,还是一如既往的那种粘腻腻的声音。妈妈直起身,用一种锐利的目光扫视了我一眼,关上灯走出了房间。“我说,道夫君。”

老爷爷慢慢地说。

“我有好多事儿想要问问你。因为考虑到你的心情,所以一直也没有问。这次的事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

“什么?”

我稍稍感到有些意外,向老爷爷转过身。

“首先是关于S君。”

老爷爷蠕动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

“电视里面说还不知道S君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那实际上是自杀吧?”

这个问题让我很难回答。

“这个问题您问我是不是很奇怪啊?我也是除了电视报道之外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我知道的就是老爷爷搬走了杀了小猫小狗的S君的尸体,还杀死了所婆婆和大吉……”老爷爷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瞪着两只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窗外,风越发强烈了,咔哒咔哒地摇撼着窗玻璃。“今天晚上就告诉我吧。”

不久,老爷爷说。

“我答应你,今天晚上我问你的事情我都会忘记。以后不会再提起,也不再问别的问题。你的故事里的一切我都不会说出去。就跟台风一样,只在今晚,以后就是风平浪静。今天对于你来说也是很特别的日子,所以——”

老爷爷突然停住了,接下来又陷入了沉默。

我迷惑了很长一段时间后——

“我明白了。”

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您要是那么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您。不过您得答应我,以后真的都忘掉。这是必须的。”

老爷爷答应了。我讲了起来。

“S君的确是自杀的。”

“真的是那么回事?”

“是的。是我让他自杀的。”

老爷爷那长长的触角震惊地颤动了一下。

“你让他自杀?”

“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是拜托他而已。我不过是对他说:‘你可不可以死?’”老爷爷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老爷爷的声音变得非常轻。“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我讨厌参加剧会。”我把视线从老爷爷身上移开,望着幽暗的天花板。“暑假结束以后,就要召开全学年的剧会。我和S君被编在一组。S君很少见地好像特别高兴。可是我却厌烦得要死。厌烦在体育馆的舞台上,在那么多人面前表演自己编的戏剧。”

“所以你就要S君自杀?”

老爷爷似乎是不相信我说话。

“是的。如果S君不在了,我就不用去演戏了。所以我在放假那天早上的上学途中到了S君的家。大约就是八点以前吧。我把情况都对S君说了,我拜托他,为了我死了吧。但是说实话,我并没想到S君真的自杀了。”

“S君,那时候、都、说了什么?”

老爷爷的话断断续续的,似乎很是吃惊。

“他只说了一句话。S君只回答了一句。”

那天早上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S君斜视的眼睛始终盯着我。然后——

——你希望我死吗——S君这样说了一句。

我第一次听到S君用如此清晰的声音说话。平时S君说起话来总是含混不清,而当时那个声音是如此清晰有力,真难以想像是发自S君的。一想到会被什么人听见,我不觉慌张起来。那个时候S君的表情带着些许哀伤,些许愤怒。

“我点头默认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有说,然后就离开了S君家。到学校以后。S君一直都没有来。结业式结束后同学回到教室,S君还是没有来。我当时就想到可能是我的原因,不过马上我就想,可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吧。我不想承认S君有可能真的按照我说的去做了。而且,原本S君的体质就很弱,经常请假。这时候,岩村老师问有没有人愿意到S君家帮他把材料带回去。我就举手了。”

“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吧。一个是想当面向S君道歉。另一个就是想去亲眼看看S君是不是真自杀了。”

“哦,你还想过道歉啊?”

“所以我才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嘛。”

那时候的心情真是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表达。

“明白了明白了。嗯,反正你是到S君家去了。然后你从院子里往屋里看,就看到S君吊死了?”

“对。所以我马上就跑回学校去报告了。”我一边回想着从那以后发生的事情,一边对着天花板叹息。“后来事情就闹大了。无论是岩村老师还是警察都说S君的尸体不见了。而我的的确确是亲眼看见了啊。”

“没想到吧。”

“那天我不是说过了吗,老爷爷您如果不做那些事的话,一切就在那一点上终结了。一个同班同学上吊自杀了。应该只是这么一件事而已。”

“正是因为S君的尸体消失了所以才有了后来一连串奇怪的事情吧。”

“就因为老爷爷您,从那以后都忙死了。先是岩村老师成了杀死S君又运走尸体和杀了小猫小狗的凶手——然后跟踪他,却发现了那种东西。紧接着,老爷爷您突然告诉了我那本小说的事情,后来大吉运回了S君的尸体,接着所婆婆也被杀死了……”我转向老爷爷。

“其实,在这期间S君对我忠告过一次。”

——现在,最好是到此为止吧——

那正是我拿着《对性爱的审判》这本书被岩村老师发现了的时候。在从学校回家的途中。

——再继续下去太危险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听S君的忠告呢?”

“我讨厌半途而废。我想,如果继续下去的话肯定会发现好方法的。可是结果——”

我又叹了口气。

“最后可真是意想不到啊。”

“的确,到头来我成了唯一的凶犯了。”

“是的。从一开始就改变故事对于我来说也是第一次。不过,除此以外我实在是找不出更漂亮的终结方法。”

“不过真是千钧一发啊。”

老爷爷感慨颇深地说着,然后又加上了一句:“是啊,是啊。”

“电视里说大吉的腿也被折断了,嘴里也塞上了香皂。那是你干的吧?”

“对。我杀了您之后,就把大吉的腿折断了。把那块在向日葵叶子里发现的香皂塞进它的嘴里。正因为我这么做了,所以老爷爷您的尸体和大吉的尸体在柞树林里被发现的时候,警察一下子就明白了您就是杀死那些小猫小狗的凶手。电视里就是这么说的。而且,S君尸体的嘴里也有香皂,所以也被认定和您有关。虽然是急中生智,但也算是成功吧。”

“哦……”

老爷爷的声音里混杂着惊异与佩服。“紧接着我还顺便翻了您的裤袋。我想,如果有什么惹麻烦的东西就糟了。然后我就找到了我的胸牌。原来是老爷爷拣到了啊。”

“是的,我拣到了。”老爷爷有点儿自豪地说。

台风一点点临近了,窗外开始响起了低沉的风声。不时地有大顺大颖的雨滴砸在玻璃窗上的声响。

“道夫君,还有一件事请你告诉我好吗?S君变成蜘蛛来找你的时候,为什么要对你说他是被别人杀死的呢?又为什么要拜托你找他的尸体呢?”

我不太明白这问题的含义。老爷爷继续说:“因为也不用特意弄得这么复杂啊。S君变成蜘蛛又出现了,他没什么必要说自己是他杀的。然后拜托你去寻找他的尸体什么什么的啊。可是却做了那么多。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特别想知道。”

想了想,我开了口。

“我已经不记得了。”

“不对,你应该记得。”老爷爷马上反驳了我,好像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似的。“你应该记得。忘了?记不得了?都是谎话!”

老爷爷似乎没有退却的意思,所以我只好回答。

“我那么做的理由和S君把小猫小狗的尸体当作礼物送给老爷爷是同样的理由。”

“那、那是?”

“我只是想为可怜的S君做些事情。我希望S君能拜托我为他做点什么。所以我就让他认为自己是他杀,而且还希望找到自己的尸体。仅此而已。”

“哈哈。”老爷爷干笑了两声。

“别说得那么好听。我不会上当的。”

“上当……”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你不过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所做所为而已。”

一句话让我嵴背发凉。

“是你要求S君自杀的。但是你却坚决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而且你还想把这件事忘了。所以你就想出了那样的故事。没错吧?”老爷爷的声音就像是冲着铁桶叫喊一样,在耳朵深处突然间变得极大极大。

不觉间,我一直死死瞪着老爷爷,一边瞪着,一边说:“人不都是这样吗?”老爷爷似乎是在等着我继续说下去,始终注视着我。“不仅仅是我,每个人不都是活在自己编的故事里吗?而且那故事不就是为了隐藏些什么、忘记些什么吗?”

这些话一旦说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对着老爷爷不停地说着,血往上涌。眼睛里发痛。老爷爷一言不发,只是望着我,充满了僧恶和烦躁。我简直像忘了唿吸一般拼命地倾吐着我的内心。

“大家都一样。不仅是我。没有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全部认可,全部接受。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人。失败的全都后悔,无法挽回的全都想挽回,要是这样那人就没法活下去了。所以所有人都在编故事。昨天做了那个,今天要做这个。就这么一边幻想着一边活着。不想看到的就当没看到,想看到的就拼命去记住,所有人都是这样。我只是做了和其他人一样的事。不仅是我。所有人都一样!”

我重复

着同样的内容。既不感到悲伤,也不感到懊悔。只是寂寞。我想起S君吊死的样子,想起妈妈瞪着我的那张脸,想起了爸爸那困倦惺松的眼睛。还想起了和所婆婆谈话时的自己以及和美香说笑时的自己。

“我明白了。”

老爷爷如释重负地说。

“我已经明白了。你说的没有错。”接着,老爷爷用他的触角怔征地碰触着面前的玻璃。“哥哥,你哭了吗?”美香带着睡意地问道。我摇了摇头。但是眼泪已经止不住了。“要是再说些什么的话,你是不是就觉得烦了?”老爷爷说。我低下头,略微犹像了一下,答道:“没关系。”。“哥哥,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在和老爷爷说话。”

“老爷爷说你什么不好的了吗?”

“没有。老爷爷不会说那种话的。对吧,老爷爷?”。“嗯?啊啊,是的。是啊。”

黑暗的屋子里只有风声唿啸。

抬头看一看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接着就是妈妈歇斯底里的怒骂。

“妈妈又在骂爸爸了。”

美香怔怔地说。

“道夫君——”

老爷爷用耳语一般的口气问道。

“跟我说说你妈妈的事情好吗?你妈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正要回答的时候————你总是说谎!总是说谎,给别人添麻烦——不经意间。在耳朵的深处,妈妈的那句话重新响起。我发现S君吊死的那天,妈妈看着我说的那句话。

——让我告诉你真相吧————妈妈刚才从老师那里听说S君的事情的时候就在想————你□□□□吧——最后的那句话当时我没有听见。因为我的心拒绝那句话。那是为了守护我自己,为了不让我自己被伤害。但是我明白。我明白最后妈妈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只要肯想,什么时候都能记起来。“那全都是我的错。妈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我的错。”我答道。

“你的错?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谎。”

——你□□□□吧——

“你说什么谎?”

“三年前,妈妈的生日那天,我给妈妈买了花。是一个小小的矮牵牛盆栽。我把花悄悄地藏在了玄关的鞋柜里。妈妈当时在这个屋里。爸爸订购了一个双层床,妈妈为了给床配上合适的被褥,正在量垫子的尺寸。”

——你□杀□□吧——

“在鞋柜里?盆栽?为什么放在那里啊?”

“我想给妈妈个惊喜啊。几天前就这么计划好了的。我把盆栽藏在鞋柜里,冲着二楼使足了劲儿大叫:‘着火啦!鞋柜着火啦!’”——你又杀□□吧——

“噢,你是想这么做让妈妈高兴吧?”

“妈妈脸都白了,马上跑出房间。我一边看着她,一边偷偷地笑。妈妈冲下楼梯,可是半路一脚踩空了……”

——你又杀人了吧——

“摔下去了吗?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就因为这么点儿事你妈妈也不至于对你这么……”

“那个时候,妈妈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宝宝。刚刚一个半月的小宝宝。可是,因为妈妈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所以小宝宝死了。”老爷爷沉默了。

“在医院,医生尽了全力,最后还是不行。爸爸一直在大厅里等着,后来被医生叫到了诊察室里。我也跟去了。医生对爸爸说,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死了,而且,妈妈再也不能有孩子了。爸爸哭了。但爸爸还是拼命地对我说,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可是妈妈并不这么想。”

“我已经死过一回啦。”

美香插了一句。声音依旧那么快活。

“不过我很快就转世了,很快就见到哥哥了。”老爷爷“哦”了一声,继续问我:“你是怎么认出小美香的?”

“在医院,爸爸拜托医生要见死去的孩子一面。医生拒绝了,说不行。但是说我们可以看妈妈被送进医院时候的照片。我们就看了。”

当时的事现在还历历在目。黑色的背景中,陡然浮现出来的白色的身影,那么不可思议。左右两边各长着两只小手小脚,屁股上还拖着个长长的尾巴。

“医生说,小宝宝还没有长成人的形状。后来我在院子里发现美香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因为她和我在医院看到的照片上的小宝宝简直是一模一样,所以我马上就明白是她来了。”

“哥哥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呢!”

美香快活地说着。我点了点头。

“哦,原来是这样啊……”

老爷爷自言自语地说道。

“但是,只有我欢迎美香。爸爸根本就不在意,妈妈总想把美香弄死。”

“弄死?”

“嗯。这么热的夏天还不许我开窗,我一出去,妈妈就故意把装着美香的瓶子放到毒太阳底下。她知道美香最怕热了。这么做,都是因为她想弄死美香。因为她做不到自己捏死美香,或者把美香扔到什么地方去。”

“她为什么做不到?”

“我想她还是会自责的吧。因为妈妈知道,她在跟我做同样的事。”

“同样的事?嗯,那是——”

此时,楼下又传来妈妈的怒骂声。听不清内容,只是长长的一连串,原本以为停了,可是马上又反复地说起来。一如既往,根本听不见爸爸的声音。

“足够了吧?”我转向老爷爷。

“我已经累了。这些话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嗯——是吗?”

老爷爷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一种缓和的口气。

“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刻,我似乎已经知道了老爷爷将要问我什么。而那才是老爷爷最想知道的。

“您说说看。”

老爷爷问了我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你就想这样继续下去吗?”

果然是我意料之中的问题。“你就想这样继续下去吗?”老爷爷又重复了一遍。我闭上眼睛。满室幽暗,闭上眼睛也没有任何改变。我深唿吸一次。在我的脑子里响起了本来不可能听见的蝉鸣。

“——不。”我答道。

老爷爷应了一声“这样啊。”那声音充满了寂寥。“那你打算怎么办?既然你已经觉得这么过下去不行。”

“只有毁灭了。”

“毁灭什么?”

“毁灭这个故事。”

“毁灭故事?能做到吗?”

“能。很简单。”我站了起来。美香不安地叫了一声“哥哥”。我穿过黑暗的房间,把手伸进挂在桌子旁边的书包,取出一个塑料袋拿到近前。“哥哥!不要!”

“没事的,美香,马上就结束了。”

“哥哥……”

我从塑料袋里拿出了烟火盒,从里面抓出一把礼花棒拿在左手,右手打着了打火机,凑到礼花棒前。

“哥哥!不要啊!”

“小美香——”

老爷爷的声音淹没了美香的声音。“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的决定。我们什么也别说了。”

“可是……”

就在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礼花棒己经开始四处迸溅出小小的火花,过了一会就一齐喷射起来。礼花棒喷射出红色、黄色、粉色的火焰,发出巨大的声响,照亮了幽暗房间的一个角落。我凝视着那耀目的光亮。接着,我一边用手遮着脸,一边把那束三色的火焰拿到了窗子上黄色的窗帘旁边。

“哥哥,不要!”

美香叫着,可窗帘已经被点燃了。下端燃起的火苗一下子蹿到上方,那纵长的火苗就在我的面前包裹了整个干燥柔软的窗帘布,渐渐铺陈开来。那热度似乎是在直接灼烧着我的脸,我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整个身体也转向后面。美香高声叫着,但是她说得太快,听不清内容。装着老爷爷的瓶子放在地板上,老爷爷在瓶子里不停地拼命跳着,用他的头不停地撞击着瓶盖,发出砰砰的声响。老爷爷不停地重复着这相同的动作,还随着那节奏高兴地说:“好啊!好啊!干得好!干得太好啦!你啊,只能这么干啦!”

这时老爷爷大声笑了起来。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老爷爷头掩击着瓶盖,发出诡异的笑声。礼花棒前端的火苗不知何时减弱了。我把礼花棒扔进塞满了废纸的垃圾桶,垃圾桶立即燃烧起来。一开始是一些零散的小火星,转瞬间就宛如火山一般喷射出巨大的火焰。窗帘上的火已经把天花板熏黑了,橘色的火焰向四面八方蔓延。窗子旁边的壁纸向这边垂了下来,一股最疯狂的火焰正在那里燃烧。我又从烟火盒里拿出了好几只新的礼花棒,插进墙壁上燃烧的火焰中。嗖的一声,马上喷溅出了鲜艳的绿色焰火。整个房间都被滚滚热浪所包围。

“对不起,美香!”好难受。鼻子两旁流下的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一直以来,谢谢你,美香!”

这时,我听到有人上楼梯的声音。房门被用力推开了。转过身,在热浪翻腾的空气中,我看见穿着睡衣的爸爸和妈妈惊恐万状地站在那里。

“你干什么呢!”

是爸爸先开了口。然后,妈妈大喊一声:“小美香!”接着就扑到了床上。我对着妈妈的脸扔过去一束正在燃烧的礼花棒。妈妈“啊”地大叫一声,躲开上半身,惊愕地看着我。但是妈妈没有放弃,甩开我的胳膊,一边呻吟着一边飞身向床上扑去。

“小美香!”

“不是!妈妈!”我对妈妈说,“那不是美香!”

妈妈转过脸,那表情根本不像是人类的。双眼向上吊着,嘴唇卷着,脸颊上有着丑陋的皱纹。

我把手里的礼花棒扔向妈妈前胸抱着的东西。可能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妈妈竟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等妈妈注意到自己的怀中正熊熊燃烧着火焰时,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宛如笛声一般的号叫,把那东西扔在床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脸。

“小美香!”

“那不是美香!那不是妈妈生的美香!也不是我的妹妹!”我望着床上那渐渐被烧黑了的东西。大声说着。

“那只是个洋娃娃。”

可是妈妈似乎是为了不听我说话似的,拼命地尖叫着,摇着头,向那个燃烧的洋娃娃伸出双手,要把它抱起来。可是那只洋娃娃身上穿的睡衣上印着的哆来咪宝贝的图案几乎都看不清楚了,剧烈地燃烧着。妈妈双手拼命地拍打着洋娃娃,想要把那火焰扑灭。爸爸抱住妈妈的双肩,向后拽着她的身体。

“不行了!快跑!”

接着,爸爸转向我,简短地说:“你也快跑!”但是我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我不走!我已经决定了。”

火势愈发猛烈了,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火焰舔噬的声响。空气的热度似乎要把人全身的皮都剥开。

“爸爸,妈妈,你们俩快逃!我留在这儿!”

我从窗帘己经烧光的窗台上拿起装着美香的瓶子。

“我们一起留下来。”

——我们一起。美香回答说。爸爸抱着已经虚脱的妈妈,咬紧牙关,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那种表情再也不像什么乌龟了,而是拼死护卫家人的表情。“爸爸快跑!已经没有时间了!”

就在我说话的瞬间——

“你!”

在爸爸的臂弯里,妈妈突然抬起脸,瞪着我。

“都是你!什么时候都是因为你!你——”妈妈站起身,想要跺一下地板朝我跳过来。但是爸爸在她身后拼命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妈妈的身子被反转过来,爸爸抬起右手打了妈妈的脸,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一边喊着:“快走!”一边又向后退了一步。

“我一点儿也不讨厌!”

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起来。全身的感觉渐渐消失,我感到已经有点站不住了。

“我一点儿也不讨厌这个家!爸爸,当然还有妈妈,我都不讨厌!”

我感觉到他们俩的脸都转向了我。但是他们都各自带着怎样的表情我却已经看不清了。或许是因为泪水遮住了视线,或许是因为意识已经渐渐模煳,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空气热度太高而扭曲的缘故。

“最后告诉你们一件事!”

我突然想起,有一件事要告诉他们。火焰燃烧的声响包围着四周,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听见。

“你们知道吗?我今天就十岁了!”

两个人的身影在我的眼中宛如糖稀一般变形了。为了能听清他们的回答,我拼命保持站立姿势。但是马上我就感到双膝失去了力量,耳朵深处又响起了蝉鸣声。

“美香——”

我把已经发烫的瓶子抱在怀中,唿唤着妹妹的名字。整

个房间慢慢地向左倾倒。身体的右侧似乎受到重大的冲击。全身的感觉渐渐地都消失了。但我仍然没有闭上眼睛。在倾斜、模煳的视线中,我看见爸爸和妈妈向我伸出了双手。妈妈正在叫着我的名字。三年了,妈妈已经整整三年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

这就是我最后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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