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接下来是长脖子妖怪变戏法。常言父母种下的恶因,得由子女来承担恶果——手头没有差事急事的看宫,何不过来瞧瞧?大人三文,孩童一文,目力不好者免费。来啊,请来观赏啊。”大老远就听到戏班子招揽客人的吆喝。

这是个杂要戏班子的后台。

“过去在京都与大阪倍受好评的放下师,本日来到江户演出,咱们班子表演龙竹之术、出水术、不可思议的魔术比翼鼓等,还有抓火、吞火、绪小桶,还有将白纸放进水中染出五彩颜色的秘术——但最令人惊叹的,就是盐屋长司的魔术。从五尺长剑、长枪、甚至牛、马,他都能吞下去。盐屋长司的吞马术,幻戏师长司根据唐土传来的马融术改良而成的绝技的吞马术,请各位看官一定要来瞧瞧——来吧,大加请来观赏啊——”

“——请来观赏啊。”

现场开始人进人出、一片闹哄哄的,出入都是一阵拥挤,看来看完戏出来的人也不少。眼看着许多看宫拨开门帘鱼贯人内,转眼间就把客席填满。

串场的讲完一段开场白后,一阵敲锣打鼓声随即响起。一个原本在后台角落啜茶、身穿奇怪的异国服装的瘦小男子,手持六把刀子走向舞台。

“什么?”

一个不知何故盘腿坐在后台一只巨大马匹身旁——头上裹着修行者头巾、身穿麻布短袖衫的僧侣打扮男子——御行又市以目光追着持刀男子的背影说道:

“接下来的不是长脖子妖怪的戏法吗?”

“还以为能看到那粗糙的机关呢——”又市一副百无聊赖的语气继续说道:

“——从后台好像能看得比较清楚。”

又市说完,往舞台的方向望去。

刚才那个提着六把刀的瘦小男子,这下已经在舞台上合着敲锣打鼓的拍子,将刀子顶在额头上抛上抛下的。

“长脖子妖怪是对面的,阿又。对面的好像既有魔术又有大鼹鼠杂耍,我们的专长是杂耍——”

原本还在照料马匹的座长四玉德次郎说道,然后噗地吐一口烟。他将总发绑在后脑勺,身穿浅黄色短上衣。

“——这次舞台几乎都没有设机关。倒是,阿又,阿银现在人在哪里?这次还能请她帮忙吗?”

“她的人偶脑袋破损,去找头师修理了。暂时没办法回来吧,这次就没办法帮忙了。我不知道你是要搞什么样的舞台机关,只是这次没有的能来帮忙了。”

“真是可惜哪——”德次郎说着,把烟草塞进烟管里。

“其实,已经很久没看到阿银耍的人偶了。她耍得真好,一对眼睛还直送秋波,看得人心都酥了。”

他说完吸了一口烟。

“哇,原来你在暗恋那只母狐狸。她可是自视甚高,不会喜欢上乡下人的。她曾说过,只要是来自箱根以东的乡下人,她全都看不上眼。你老兄老家在男鹿,最多只能耍耍鬼面具吧?,她哪看得上你。”

又市把德次郎损了一顿,同时斜眼直瞄着舞台上的表演,“还真不——耍这种杂技的叫放下师,这放下和禅僧常说的‘放下’有什么不同?就字面上来看,应该是指丢掉什么东西,对吧?可是,像你们这样有一餐没一餐的艺人,说要丢东西,恐怕也没什么好丢的吧?还是——像他这样把东西抛来抛去,所以叫‘放下’?”

“当然不是这样子啦——”德次郎笑着说道:“这字眼虽然最早可能是来自禅宗和尚讲的经没错。我们今天虽然被称为放下师,但古时好像都叫放下僧。想必最早可能都是和尚在表演吧。”

“那,你也是和尚罗?——”

“那不就和我一样了吗?——”又市笑着补上一句。德次郎闻言笑了起来。

“其实,放下原本是猿乐的一种,就是像他那样把玩刀枪或是球,讲究的是手的技巧。后来从猿乐演变成田乐,然后又和我所表演的幻戏,也就是魔术搭配,成为一种坊间杂要。所以,若要追根究底,与其说是禅师发明的,不如说这种表演是从唐朝传过来的。至于猿乐之祖则是秦河胜。”

“吞马术也是从唐土传来的吗?”又市又问道。

“喔,那是我发明的。”德次郎补充说道:

“——虽然马腹术的确是唐土传来的。”

“马腹术是什么东西?”

“马腹术又名人马鼓腹,就是让人像这样从马的嘴里钻进去,再从马的屁眼钻出来的魔术。原本是唐土散乐杂戏的表演。不过,马体积很大,把小小的人钻进大大的马身子里不够有趣,我便稍稍改变做——”

“就变成了这个——吞马术吗?”

“你靠这招已经赚到不少银两了吧?”又市说道:

“——你在京都是不是赚了不少?连江户人都知道你很有钱。盐屋长司这个名字很罕见,教大家都好奇此人乃何方神圣。没想到,盐屋长司竟然就是被喻为果心居士转世、非常会打算盘的四玉德次郎你。连我又市都觉得意外。”。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德次郎熄掉了烟管。

“会有什么原因?其实,你如果用咱们东部人较熟悉的四玉德次郎这个名字,效果应该会更好吧?”

“哎,事情有点复杂——所以,我才找你这个骗徒来帮忙啊。”

“哼——”又市语带不屑地说道:

“——可别再叫我干什么麻烦差事。”

“你快别这么说——”德次郎说着,同时开始啪嚓啪嚓地打起长凳上的算盘,但又市间不容发地一把抓住德次郎的胳臂。

“且慢——”

又市瞪着德次郎说道:

“——你这算盘太危险了。谁知道你背后会不会玩把戏,如果钱包被你偷走可就不好玩了——”

又市用手捂住双耳,一面把放在背后的偈箱抓过来紧紧抱着。

“——听说,你这把算盘的珠子只要啪嚓作响,连大金库的锁都可以打开。你这招简直比手法粗糙的盗贼还坏。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德次郎于是把算盘夹在腰带后面,笑嘻嘻地说那就不打了。

“被修行的人这么讲,我也没辄了。不过我这回听信你的舌灿莲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吃到什么苦头。算了,你再等一下,大概再四个半刻钟,这桩差事的当事人就会回来。他现在到浅草办事去了。”

“那是什么事情?”

“找一个人——不,调查一个人的身份。”

舞台上传来咚咚锵锵的铜锣声。

“调查谁的身份?”

“一个在咱们班子里工作的姑娘,名叫阿蝶。是我五年前在信州捡到的,现在应该十八、九岁了。但是她个头小,脸蛋也小,看起来还是像个娃儿,不过干起活来很能干。仔细看也还挺标致的。”

“呋,听你胡说八道!人哪是用捡的——”又市又开始臭骂了起桌。

“如果是个丑八怪倒没话说,但长得标致不就奇怪了吗?我看是你打打算盘把人家拐骗过来的吧?”

“我可没有这么做。我又不是什么登徒子。而且,捡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才十二、三岁的女娃呢。当时她在客栈当下女,终日饱受虐待,我实在看不下去,才插手问了一下状况。”

“你还真是好管闲事呀。”又市说道。

“没办法,我天生就看不惯任何人欺负女人——”德次郎回答:“当时我就发现,阿蝶这姑娘对自己孩提时期的事完全没记忆。好像从一懂事开始就被迫工作。从一家客栈换到另一家客栈,一再被骗来骗去、卖来卖去,每到一处遭遇都颇凄惨,因此我就——”

“把她捡了回来是吗——”又市说道。

外头鼓声隆隆,也听到看官的欢呼声。

身穿唐装的男子回到后台,接着一个身穿气派武士礼服的矮个儿男子在乐声中步上舞台。

“这次是什么把戏?”

“嗯,是吞火、抓火、以及吐火的特技。”

又市从后台侧面往外窥探。

这个貌似福助的矮个儿男子,站在坛上和着三味线的琴声点燃一张张纸片,并将燃烧的纸片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便把火吐了出来。

“看起来好像很烫。那是一种骗术吧?”

“不是,不过是掌握一点诀窍罢了。刚刚的耍刀表演是反复练习的成果,这个则需要一些修练。”

观众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原来男子吐出了一团硕大的火焰。

“倒是,你的幻戏呢?是靠诀窍、练习、还是机关?”

“噢——应该是靠错觉吧。”

德次郎说道,同时拨了几下算盘。

他在男鹿地区被称之为魔法师。

“错觉?……”

“阿又你不是用一张嘴行骗的吗?你是用言语骗人,我呢,则是用这算盘的珠子骗人。”

啪嚓。

喔,又市发出不知是佩服还是惊讶的感叹声,一脸讶异地轻拍马屁股。

“你这样讲倒也有道理。社会上原本就有一些靠嘴巴获利的人。会说话的人总是赢家,要把红的说成白的是很容易,但要我宣称自己能吞下一匹马,我可吞不下去。”

“呵呵呵——”德次郎闷声笑了起来。

貌似福助的男子在喝采声中走回后台,每个看官似乎都很兴奋,串场的也拼命说话炒热气氛。接着又是一阵敲锣打鼓,压轴好戏要上场了“你在这儿等我——”说着,德次郎脱掉短上衣,牵着马的缰绳走向舞台。

又市慢吞吞地往舞台的方向爬,来到舞台侧边才站起身来,看看德次郎如何表演。

戏台上一片黑暗。原本点着的座灯与灯笼都已吹熄,只剩下德次郎面前一盏小小烛台依然发出微弱的烛光。

德次郎取下烛台上的蜡烛,配合音调怪异的伴奏乐声缓缓移动蜡烛。他背后挂的原本是一块绘有富士山图样的背景布幕,这时也换成了一块黑幕。

烛光的残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轨迹。

德次郎一把蜡烛放回烛台,伴奏便霎时停止。

啪嚓。

于是德次郎松了松肩膀,对看官说道“——现在我要吞下这把剑。”

在不知不觉间,他手上已经握着一把剑。

德次郎把剑高举。

啪嚓、啪嚓、啪嚓。

只听到拨动算盘珠子的声响。

这时候,德次郎把剑放在烛台上,手则伸到嘴边。

没想到,看宫欢声雷动。啪、啪、啪。空中又传来拨算盘珠子的声音。

德次郎再度拿起剑,举在头项上挥了两、三次。

只听到看宫的喝采。敲锣打鼓,伴奏热闹非凡。

“好,这不过是雕虫小技。接下来请看小弟把这支长枪吞下去——”这下德次郎手上拿的是一把长枪。

这次也是一样。德次郎什么也没做,看官却个个亢奋不已,拍乎叫好。

接下来德次郎一再宣称将吞下各种东西,但同样都是光说不练。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好,接下来我要将这只在一旁待命已久的名驹——”

德次郎再度拿起蜡烛照亮马匹,滔滔不绝地陈述这只马的血统纯正、温驯乖巧、体长如何、以及价值多少等等。

“好,现在我就要当着各位眼前,将这匹名驹吞到小弟盐屋长司的肚子里。当然各位不用担心,我虽然要将它活吞,但可不会将它吃掉要是真把它吃了,小弟可就没办法再做生意了。大家请仔细瞧瞧这在京都、大阪一带备受好评的盐屋长司吞马术,小弟可是花了十二年光阴在山里苦练,才习得这种教人难以置信的吞马奇术,麻烦各位看官睁大眼睛,眼见为凭——”

啪嚓。

啪、啪、啪。

客席刹那间安静下来,连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于是,德次郎慢慢把马从右边移动到左边。

“啊!钦!”观众席陆续传来惊叹声。“喔——唉呀——好啊——”惊叹声、赞赏声此起彼落。

戏台上只有德次郎状似辛苦地做着表演,那匹马却一派轻松地静静站在暗处。

现场顿时响起如雷掌声。

在这段时间里,德次郎已将马牵回原本的位置。

“多谢各位——”德次郎这么一向看官鞠躬致意,掌声就变得更加热烈,整间小屋都随之摇晃了起来。此时锣鼓齐鸣,三味线与笛子也奏起了热闹的曲调。接着黑幕落地,小屋在刹那问明亮了起来。在持续不断的叫好声中,德次郎向台下行了好几次礼,才牵着马退场。

又市皱起眉头,朝一旁正在磨刀的瘦小男子望去。男子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从舞台边看阿德的戏法哪会好看。

此时德次郎回到了后台。

“喂,阿德,你刚刚在表演什么?”

“表演什么?吞马术啊。”

德次郎嗤嗤地笑着,同时拿起小厮递过来的碗,倒些酒喝了一口。

“什么吞马术?你不过是把马匹从右边牵到左边而已,什么活都没干呀。”

是啊。我是什么活都没干——德次郎一口将酒喝干,又说:

“正因为什么活都没干,才叫做幻戏。这不过是一种障眼的戏法而已。还有,阿又你既然想观赏,应当到戏台正面去才对——”

德次郎把碗还给小厮,擦擦嘴继续说道:

“——这个表演并没有使用任何骗术或机关之类的吧?”

“这是没错。但我还是觉得你这是诈欺。”

“阿又,你这话怎么讲得这么难听?我们一开始就表明不会欺骗看官。所以,这表演过程中完全没有诈欺,我们也讲明这是一种幻戏。人哪可能把马吞进肚子里?所以我只是让看官感觉好像马被我给吞了。也就是明明没吞下,看起来却好像吞了进去,此乃吞马术是也。”

哇,又市昨了咋舌说道:“你这戏法也太恶劣了。根本就不是吞马,而是吞人嘛,应该改名叫吞人术才对。但这种吃人骗人的把戏,却能骗到这么多人,也算是不简单啦。也难怪你如此受欢迎。”

德次郎害臊地搔着头回道:“嘿嘿嘿,真不敢相信你也会夸赞人,这下我反而害臊了起来。不过,正如你所说,我在这里的演出连日连夜座无虚席,可是盛况空前哪。真是老天保佑。不过,阿又——”

德次郎的表情这下严肃了起来:

“——正因为演出大受好评,所以才开张三天,就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在京都与大阪也都很受欢迎,但不论演出几天,却都没什么收获。看来江户这个大观园果然不一样——消息要比哪儿都灵通。所以,这次才找你这个诈术师来帮忙——”

就这样而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讲明白点吧。”

又市眯着眼睛问道:

“你那有趣的故事——指的是什么?”

“就是真正的——盐屋长司的故事。”

德次郎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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