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桑桑家来往最密切的人家,是邱元龙邱二爷家。

邱二爷家独自住在一处,离桑桑家倒不算很远。

邱家早先开牙行,也是个家底厚实的人家。后来牙行不开了,但邱二爷仍然做掮客,到集市上介绍牛的买卖。姓王的要买姓李的牛,买的一方吃不准那头牛的脾性,不知道那牛有无暗病,这时,就需要有一个懂行的中间人作保,而卖的一方,总想卖出一个好价钱,需要一个懂行的中间人来帮助他点明他家这头牛的种种好处,让对方识货。邱二爷这个人很可靠。他看牛,也就是看牛,绝不动手看牙口,或拍胯骨,看了,就知道这头牛在什么样的档次上。卖的,买的,只要是邱二爷做介绍人,就都觉得这买卖公平。邱二爷人又厚道,不像一些掮客为一己利益而尽靠嘴皮子去鼓动人卖,或鼓动人买。他只说:“你花这么多钱买这头牛,合适。”或说:“你的这头牛卖这么多钱,合适。”卖的,买的,都知道邱二爷对他负责。因此,邱二爷的生意很好,拿的佣金也多。

邱二妈是油麻地有名的俏二妈。油麻地的人们都说,邱二妈嫁到油麻地时,是当时最美的女子。邱二妈现在虽然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依旧还是很有光彩的。邱二妈一年四季,总是一尘不染的样子。邱二妈的头发天天都梳得很认真,搽了油,太阳一照,发亮。髻盘得很讲究,仿佛是盘了几天才盘成的。髻上套了黑网,插一根镶了玉的簪子。那玉很润,很亮。

邱二爷与邱二妈建了一个很好的家:好房子,好庭院,好家什。

但这个家却有一个极大的缺憾:没有孩子。

这个缺憾对于邱二爷与邱二妈,是刻骨铭心的。他们该做的都做了,但最终还是未能有一个孩子。当他们终于不再抱希望时,就常常会在半夜里醒来,然后,就在一种寂寞里,一种对未来茫然无底的恐慌里,一种与人丁兴旺的人家相比之后而感到的自卑里,凄凄惶惶地等到天亮。望着好房子,好庭院,好家什,他们更感到这一切实在没有多大意思。

初时,邱二妈在想孩子而没有孩子,再见到别人家的孩子时,竟克制不住地表示她的喜欢。她总是把这些孩子叫回家中,给他们花生吃或红枣、柿饼吃。如果是还在母亲怀抱中的孩子,她就会对那孩子的母亲说:“让我抱抱。”抱了,就不怎么肯放下来。但到了她终于明白了她是绝对不可能再有孩子时,她忽然地对孩子淡漠了。她嫌孩子太闹,嫌孩子弄乱了她屋子里的东西。因此,有孩子的人家就提醒自己的孩子:“别去邱二妈家。邱二妈不喜欢孩子进她家里。”

当他们忽然在一天早上感到自己已经老了,身边马上就需要有一个年轻的生命时,他们预感到了,一种悲哀正在向他们一步一步地走来。他们几乎已经望见了一个凄凉的老年。

他们想起了生活在江南一个小镇上的邱二爷的大哥:他竟有四个儿子。

于是,邱二爷带着他与邱二妈商量了几个通宵之后而确立的一个意图——从邱大家过继来一个儿子——出发了。

仅隔十天,邱二爷就回到了油麻地。他带回了本文的主人公,一个叫细马的男孩。

这是邱大最小的儿子,一个长得很精神的男孩,大额头,双眼微眍,眼珠微黄,但亮得出奇,两颗门牙略大,预示着长大了,是一个有大力气的男人。

然而,邱二妈在见到细马之后仅仅十分钟,就忽然从单纯地观看一个男孩的喜欢里走了出来,换了一副冷冰冰的脸色。

邱二爷知道邱二妈为什么抖落出这副脸色。他在邱二妈走出屋子,走到厨房后不久,也走到了厨房里。

邱二妈在刷锅,不吭声。

邱二爷说:“老大只同意我把最小的这一个带回来。”

邱二妈把舀水的瓢扔到了水缸里:“等把他养大了,我们骨头早变成灰了。”

邱二爷坐在凳子上,双手抱着头。

邱二妈说:“他倒会盘算。大的留着,大的有用了。把小的给了人,小的还得花钱养活他。我们把他养大,然后再把这份家产都留给他。我们又图个什么?你大哥也真会拿主意!”

“那怎么办?人都已被我领回来了。”

“让他玩几天,把他再送回去。”

“说得容易,我把他的户口都迁出来了,在我口袋里呢。”

邱二妈刷着锅,刷着刷着哭了。

这时细马站在了厨房门口,用一口邱二爷和邱二妈都不太听得懂的江南口音问:“院子里是一棵什么树?”

邱二爷去看邱大,去过江南好几回,勉强听得懂江南话,说:“乌桕。”

“上面是一个鸟窝吗?”

“是个鸟窝。”

“什么鸟的窝?”

“喜鹊。”

“树上没有喜鹊。”

“它们飞出去了。”

细马就仰头望天空。天空没有喜鹊,只有鸽子。他一边望,一边问:“谁家的鸽子?”

“桑桑家的。”

“桑桑是个大人吗?”

“跟你差不多大。”

“他家远吗?”

“前面有座桥,在桥那边。”

“我去找他玩。”

邱二爷刚要阻止,细马已经跑出了院子。

桑桑见到了细马。起初细马很有说话的欲望,但当他发现他的话很难让桑桑听得懂之后,就不吭声了,很陌生地站在一旁看着桑桑喂鸽子。

细马走后,桑桑对母亲说:“他是一个江南小蛮子。”

邱二爷领着细马来找桑乔,说细马转学的事。桑乔问:“读几年级?”

邱二爷说:“该读四年级了,跟桑桑一样。”

桑乔说:“你去找蒋一轮老师,就说我同意了。”

蒋一轮要摸底,出了几张卷子让细马做。卷子放在蒋一轮的办公桌上,细马坐在蒋一轮坐的椅子上,瞪着眼睛把卷子看了半天,才开始答。答一阵,又停住了,挖一挖鼻孔,或摸一摸耳朵,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蒋一轮收了卷子,看了看,对桑乔说:“细马最多只能读三年级。”

邱二妈来到桑桑家,对桑乔说:“还是让他读四年级吧。”

桑乔说:“怕跟不上。”

邱二妈说:“我看他也不是个读书的料,就这么跟着混混拉倒了。”

桑乔苦笑了一下:“我再跟蒋老师说说。”

细马就成了桑桑的同学。

细马被蒋一轮带到班上时,孩子都用一种新鲜但又怪异的目光去看他。因为他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一个小蛮子。

细马和秃鹤合用一张课桌。

细马看了看秃鹤的头,笑了,露着几颗大门牙。

秃鹤低声道:“小蛮子!”

细马听不懂,望望他,望望你,意思是说:这个秃子在说什么?

孩子们就笑了起来。

细马不知道孩子们在笑什么,觉得自己似乎也该跟着笑,就和孩子们一起笑。

孩子们便大笑。

秃鹤又说了一句:“小蛮子!”

细马依然不知道秃鹤在说什么。

孩子们就一起小声叫了起来:“小蛮子!”

细马不知为何竟也学着说了一句:“小蛮子。”

孩子们立即笑得东倒西歪。桑桑笑得屁股离开了凳子,凳子失去平衡,一头翘了起来,将坐在板凳那头的一个孩子掀倒在地上。那孩子跌了一脸的灰,心里想恼,但这时一直在擦黑板的蒋一轮转过身来:“笑什么?安静!上课啦!”

笑声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课上了一阵,一直对细马的学习程度表示疑虑的蒋一轮打算再试一试细马,就让他站起来读课文。蒋一轮连说了三遍,这才使细马听明白了老师是在让他念那篇课文。他吭哧了半天,把书捧起来,突然用很大的声音开始朗读。他的口音,与油麻地的口音实在相差太远了,油麻地的孩子们连一句都听不懂,只剩得一个叽里呱啦。

蒋一轮也几乎一句未能听懂。他企图想听懂,神情显得非常专注,但无济于事。听到后来,他先是觉得好笑,再接着就有点烦了。

细马直读得额上暴着青筋,脖子上的青筋更像吹足了气一样鼓了出来,满脸通红,并且一鼻头汗珠。

蒋一轮想摆手让他停下,可见他读得很卖力,又不忍让他停下。

孩子们就在下面笑,并且有人在不知何意的情况下,偶尔学着细马说一句,逗得大家大笑,转眼见到蒋一轮一脸不悦,才把笑声吞回肚里。

蒋一轮虽然听不懂,但蒋一轮能从细马的停顿、吭哧以及重复中听出,细马读这篇课文,是非常吃力的。

孩子们在下面不是偷偷地笑,就是交头接耳地说话,课堂一片乱糟糟的。

蒋一轮终于摆了摆手,让细马停下,不要再读下去了。

细马从蒋一轮脸上,明确地看到了失望。他不知想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反复地向蒋一轮重复着一句话。蒋一轮无法听懂,摇了一阵头,就用目光看孩子们,意思是:你们听懂了吗?下面的孩子全摇头。细马终于明白了:他被扔到了一个无法进行语言沟通的世界。他焦躁地看了看几十双茫然的眼睛,低下头去,觉到了一个哑巴才有的那种压抑与孤单的心情。

蒋一轮摆了摆手,让细马坐了下去。

后来的时间里,细马就双目空空地看着黑板。

下了课,孩子们觉得自己憋了四十五分钟,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不是大声地尖叫,就是互相用一种犹如一壶水烧沸了,壶盖儿噗噗噗地跳动的速度说话,整个校园,噪得听不见人语。

细马却独自一人靠在一棵梧桐树上,在无语的状态里想着江南的那个小镇、那个小学校、那些与他同操一种口音的孩子们。

下一节是算术课,细马又几乎一句未能听懂别人说的话。

第二天,细马一想到上课,心里就有点发怵,不想去上学了。但邱二爷不允许,他只好又不太情愿地来到学校。他越来越害怕讲话,一日一日地孤僻起来。大约过了七八天,他说什么也不肯去上学了。邱二爷想,耽误个一两天,也没有什么,也就由他去。但过了三四天,还不见他有上学的意思,就不答应了,将他拖到学校。当他被邱二爷硬推到教室门口,看到一屋子的孩子在一种出奇的寂静中看他时,他感到了一种更深刻的陌生,用双脚抵住门槛,赖着不肯进去,被邱二爷在后脑勺上猛击了一巴掌,加上蒋一轮伸过手去拉了他一下,他才坐回到秃鹤的身旁。

蒋一轮和其他所有老师,唯恐使细马感到难堪,就显得小心翼翼,不再在课堂上让细马站起来读书或发言。孩子们也不再笑他,只是在他不注意时悄悄地看着他,也不与他讲话。这样的局面,只是进一步强化了细马的孤单。

细马总是站在孩子群的外边,或是看着孩子们做事,或是自己去另寻一个好玩的事情。

那天,桑桑回来对母亲说:“细马总在田头上,与那群羊在一起玩。”

母亲就和桑桑一起来到院门口,朝田野上望去,只见细马坐在田埂上,那些羊正在他身边安闲地吃着草。那些羊仿佛已和细马很熟悉了,在他身边蹭来蹭去的,没有一只远走。

母亲说:“和细马玩去吧。”

桑桑站着不动。因为,他觉得和细马在一起时,总是觉得很生疏。无话可说,是件很难受的事情。不过,他还是朝细马走去了。

在一次小测验之后,细马又不来上学了。因为无法听懂老师的讲解,他的语文、算术成绩几乎就是零。那天,放了学,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田野上,走到了羊群里。他坐下后,就再也没有动。

邱二爷喊他回去吃饭,他也不回。

邱二妈来到学校,问蒋一轮,细马在学校是犯错误了还是被人欺负了,蒋一轮就把小测验的结果告诉了她。邱二妈说:“我看,这书念跟不念,也差不多了。”

邱二爷也就没有再将细马拖回学校。他知道,细马原先在江南时就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孩子。他既然不肯读书,也就算了。

邱二妈对邱二爷说:“你可得向他问清楚了,到底还读不读书,不要到以后说是我们不让他读书的。”

邱二爷走到了田野上,来到细马身旁,问:“你真的不想读书了?”

细马说:“不想。”

“想好了?”

“想好了。”细马把一只羊搂住,也不看邱二爷一眼,回答说。

那天,邱二妈看到河边上停了一只卖山羊的大船,就买下了十只小山羊,对细马说:“放羊去吧。”

每天早晨,当桑桑他们背着书包上学时,细马却赶着那十只山羊,到田野上牧羊去了。

细马好像还挺乐意。那十只小山羊,活蹦乱跳,一只只如同小精灵一般,一忽儿跑,一忽儿跳,一忽儿又互相打架,给细马带来了许多快乐。细马一面用一根树枝管着它们,一面不住地跟它们说话:“走了,走了,我们吃草去了。……多好的草呀,吃吧,吃吧,快点吃吧,再不吃,人家的羊就要来吃了。……别再闹了,在草地躺一会儿,晒晒太阳多好!……你们再这样偷吃人家菜园里的草,被人家打了,我发誓,再也不管你们了。……”细马觉得羊们是能听得懂他的话的,也只有羊能听得懂他的话。每逢想到这一点,细马就对油麻地小学的学生耿耿于怀:他们连我的话都听不懂;他们就不知道他们的话说得有多难听!他就在心中暗暗嘲笑他们读课文时那副腔调:说的什么话呀,一个个都是大舌头,一个个好像都堵了一鼻孔鼻涕!

细马似乎很喜欢这儿的天地。那么大,那么宽广的大平原。到处是庄稼和草木,到处是飞鸟与野兔什么的。有那么多条大大小小的河,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船。他喜欢看鱼鹰捕鱼,喜欢听远处的牛哞哞长叫,喜欢看几个猎人带了几只长腿细身的猎狗,在麦地或棉花地里追捕兔子,喜欢听芦苇丛里一种水鸟有一声无一声地很哀怨地鸣叫,喜欢看风车在野风里发狂似的旋转……他就在这片田野上,带着他的羊,或干脆将它们暂时先放下不管,到处走。一切都是有趣的。他乐意去做许多事情:追逐一条狗,在小水塘里去捉几条鱼,发现了一个黄鼠狼的洞,就用竹片往洞的深处挖……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细马忽然觉得这一切又不再有什么趣味了。当他听到从油麻地小学传来的读书声、吵闹声时,他就会站在田野上,向油麻地小学长久地张望。然而,他又不愿意再回到学校读书。

冬天到了,因为平原没有什么遮拦,北风总是长驱直入,在原野上肆无忌惮地乱扑乱卷。细马虽然不必天天将羊们赶到田野上,但他得常常拿一把小镰刀去河坡、田埂上割那些已经枯萎了的草或漏割的豆秸,然后背回来喂羊。北风像冰碴儿一般锐利地划着他的手,他的脸。没有几天,他的手就裂口了,露出红艳艳的肉来。晚上,邱二妈烧一盆热水,邱二爷就把细马拉过来,让他将双手放在热水里长时间地浸泡,然后擦干,再让他涂上蛤蜊油。但即使这样,细马的手仍在北风中不时地产生一种切割样的疼痛。每逢此时,他就对那些坐在门上挂了厚厚草帘的教室中读书的孩子们产生了一种嫉妒,一种敌意。

冬天过去,细马已基本上能听得懂油麻地人“难听的”话了。但,细马依然没有去学校上学。一是因为,邱二妈并未提出让他再去读书,二是细马觉得,自己落了一个学期的课,跟是不可能再跟上了,除非留级,而细马不愿意这样丢人。细马还是放他的羊,虽然细马心里并不喜欢放羊。

细马越来越喜欢将羊群赶到离油麻地小学比较近的地方来放。现在,他不在乎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用异样的目光来看他。他甚至喜欢挑战性地用自己那双眍眼去与那些目光对视,直至那些目光忽然觉得有点发虚而不再去看他。他在油麻地首先学会的是骂人的话,并且是一些不堪入耳的骂人的话。他知道,这些骂人的话,最能侮辱对方,也最能伤害和刺激对方。当一个孩子向他的羊群投掷泥块,或走过来逗弄他的羊,他就会去骂他们。他之所以骂他们,一是表明他讨厌他们,二是表明他现在也能讲油麻地的话了。油麻地的孩子们都已感觉到,这个江南小蛮子是一个很野蛮的孩子。知道了这一点,也就没有太多的孩子去招惹他。这使细马很失望。他希望有人来招惹他,然后他好去骂他们。他甚至在内心渴望着跟油麻地小学的某一个孩子狠狠地打一架。

孩子们看出了这一点,就更加小心地躲避着他。

细马就把羊群赶到了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上学所必须经过的路口。他让他的羊在路上拉屎撒尿。女孩子们既怕羊,又怕他,就只好从地里走。男孩子们不怕,就是要走过来。这时若惊动了他的羊,他就要骂人。如果那个挨骂的男孩不答应他的无理,要上来与他打架,他就会感到十分兴奋,立即迎上去,把身体斜侧给对方,昂着头:“想打架吗?”那个男孩,就有可能被他这股主动挑衅的气势吓住,就会显得有点畏缩。他就会对那个男孩说:“有种的就打我一拳!”有几个男孩动手了,但都发现,细马是一个非常有力气的孩子,加上他在打架时所表现出的凶样,纠缠了一阵,见着机会,就赶紧摆脱了他,逃掉了事。六年级有一个男孩,仗着自己个高力大,不怕他的凶样,故意过来踢了一只羊的屁股。细马骂了一句,就冲了过去。那个男孩揪住他的衣服,用力甩了他两个圆圈,然后双手一松,细马就往后倒去,最后跌坐在地上。细马顺手操起了两块砖头。两个小孩打架打急了眼,从地上抓砖头要砸人的有的是,但十有八九是拿着砖头吓唬人。砖头倒是抓得很紧,但并不敢砸出去。胆大的对方知道这一方不敢砸,就在那里等他过来。这一方就抓着砖头奔过来了,把砖头扬起来。对方也有点害怕,但还是大声地说:“你敢砸我!你敢砸我!”抓砖头的这一个就说:“我就敢砸你!”嘴硬,但终了也不敢砸。对方也有点发虚,怕万一真的砸出来,就走开了。但细马却是来真的。他对准那个高个男孩,就砍出去一块砖头。那高个男孩一躲闪,就听见砖头唰地从他的耳边飞了过去。眼见着细马拿了砖头冲过来,一副绝对真干的样子,吓得掉头直往校园里跑。细马又从地上捡了一块砖,一手提一块,并不猛追,咬着牙走进了校园。吓得高个男孩到处乱窜,最后竟然藏到了女生厕所里,把前来上厕所的几个女孩子吓得哇哇乱叫。细马没有找到那个高个男孩,就提着砖头走到校园外面,坐在路上,一直守到放学。高个男孩回不去家,只好跑到小河边上,让一个放鸭子的老头用船把他送过河去。

油麻地小学的老师就交代各班同学:不要去惹细马。

但秃鹤还是去惹了细马。结果,两人就在路上打起来。秃鹤打不过细马,被细马骑在身下足有一个小时。细马就是不肯放开他。有人去喊蒋一轮。蒋一轮过来,连说带拉,才把细马弄开。秃鹤鼻子里流着血,哭丧着脸跑了。

傍晚,桑乔找了邱二爷与邱二妈,说了细马的事。

晚上,邱二妈就将细马骂了一顿。细马在挨骂时,就用割草的镰刀,一下子一下子将刀尖往乌桕树上砍,将乌桕树砍了许多眼。邱二妈过来,将镰刀夺下,扔进了菜园,就对邱二爷嚷嚷:“谁让你将他带回来的!”

邱二爷过来,打了一下细马的后脑勺:“吃饭去!”

细马不吃饭,鞋都不脱,上了自己的床,把被子蒙在头上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邱二妈从一开始就觉得,细马不是一个一般的孩子。她从他的眍眼里看出,这已是一个有了心机的孩子。当她这样认为时,细马在她眼里就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大人了。现在这个大人是冲着他们的一笔家产突然地来了。邱二妈从一开始,就对细马是排斥的。

五月的一天,邱二妈终于向细马叫了起来:“你回去吧,你明天就回你家去!”

事情的发生与桑桑有关。

这是一个星期天,细马正在放羊,桑桑过来了。现在,桑桑几乎是细马唯一的朋友。桑桑和细马在田野上玩耍时,桑桑说:“我们去镇上玩吧?”

细马说:“去。”

桑桑和细马丢下那群羊,就去镇上了。两人在镇上一人买了一只烧饼,一边吃,一边逛,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还没有想起来回家。又逛了一阵,正想回家,桑桑看到天上有群鸽子落在了一个人家的房顶上。桑桑见着鸽子,就迈不开腿,拉了细马,就去那个人家看鸽子。也就是看鸽子。但桑桑光看,就能看得忘了自己。细马对谁都凶,可就是很顺从桑桑。他就蹲在墙根下,陪着桑桑。主人家见两个孩子看他们家的鸽子,一看就一两个小时,心里就生了疑,过来打量他俩。细马碰了碰桑桑的胳膊。桑桑看到了一对多疑的目光,这才和细马匆匆走出镇子往家走。

在细马离开羊群的这段时间里,羊吃了人家半条田埂的豆苗。

邱二妈向人家赔了礼,将羊赶回了羊圈里。

细马回来了。他很饿,就直奔厨房,揭了锅盖,盛了满满一大碗饭,正准备坐在门槛上扒饭,邱二妈来了:“你还好意思吃饭?”

细马端着碗,不知是吃好还是不吃好。

“你吃饭倒是挺能吃的,才多大一个人,一顿能扒尖尖两碗饭!可让你干点活,就难了!你放羊放到哪儿去了?我告诉你,我们养不起你!”邱二妈说完,去桑桑家了。

细马端着碗,眼泪就流了下来,泪珠扑簌扑簌地掉在了饭碗里。他突然转过身,把饭碗搁到了锅台上,走出了厨房,来到了屋后。

屋后是邱二爷家的自留地。一地的麦子刚刚割完,一捆捆麦子,都还搁在地里,未扛回院子里。

细马下地,扛了一捆麦子,就往院子里走。他扛了一捆又一捆,一刻也不停歇。

当时是下午四点,金属一样的阳光,还在强烈地照射着平原。细马汗淋淋地背着麦捆,脸被晒得通红。几道粗粗的汗痕,挂在脸上。他脱掉了褂子,露出光脊梁。太阳的照晒,麦芒的刺戳,加上汗水的淹泡,使他觉得浑身刺挠,十分难受,但细马一直背着麦捆,一声不吭。

桑桑的母亲见到了,就过来说:“细马,别背了。”

细马没有回答,继续背下去。

桑桑的母亲就过来拉细马,细马却挣脱了。她望着细马的背影说:“你这孩子,也真犟!”

邱二妈走过来说:“师娘,你别管他,由他去。”

桑桑来了。母亲给了他一巴掌:“就怪你。”

桑桑也下地了,他要帮细马,也扛起麦捆来。

桑桑的母亲回家忙了一阵事,出来看到细马还在背麦捆,就又过来叫细马:“好细马,听我话,别背了。”

桑桑也过来:“细马,别背了。”

细马抹了一把汗,摇了摇头。

桑桑的母亲就一把拉住他。桑桑也过来帮母亲推他。细马就拼命挣扎,要往地里去,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喉咙里呜咽着。三个人就在地头上纠缠着。

邱二妈叫着:“你回去吧,你明天就回你家去!”

桑桑的母亲就回过头来:“二妈,你也别生气,就别说什么了。”

这时,邱二爷从外面回来了,听桑桑的母亲说了一些情况,说:“还不听师娘劝!”

细马却还是像一头小牛犊一样,企图挣出桑桑和他母亲的手。

这时走来了桑乔。他没有动手:“你们把他放了。细马,我说话有用吗?”

被桑桑和他母亲松开了的细马,站在那儿,不住地用手背擦眼泪。

桑乔这才过来拉住细马的手:“来,先到我家去,我们谈谈。”

邱二爷说:“听桑校长的话,跟桑校长走。”

细马就被桑乔拉走了。

这里,邱二妈哭了起来:“师娘,我命苦哇……”

桑桑的母亲就劝她回去,别站在地头上。

邱二妈倚在地头的一棵树上,哭着说着:“他才这么大一点的人,我就一句说不得了。等他长大了,我们还能指望得上他吗?”

桑桑的母亲劝了邱二妈半天,才把她劝回家。

当天晚上,细马就住在了桑桑家。

细马确实是一个很有主意的男孩。他已暗暗行动,准备离开油麻地,回他的江南老家。他去办户口的地方,想先把自己的户口迁出来。但人家笑话他:“一个小屁孩子,也来迁户口。”根本不理他。他就在那里软磨硬泡。管户口的人见他不走,便说:“我要去找你家的大人。”他怕邱二爷知道他的计划,这才赶紧走掉。他也曾打算不管他的户口了,就这么走了再说,但无奈自己又没有路费。现在,他已开始积攒路费。他把在放羊时捉的鱼或摸的螺蛳卖得的钱,把邱二爷给他买糖块的钱,全都悄悄地藏到床下的一只小瓦罐里。

当然,细马在暗暗进行这一计划时,也是时常犹豫的。因为,他已越来越感受到邱二爷是喜欢他的,并且越来越喜欢。他不会游泳,而这里又到处是河。邱二爷怕他万一掉进河里——这种机会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也实在太多了——就教他学游泳。邱二爷站在水中,先是双手托着他的肚皮,让他在水中扑腾,然后,仅用一只手托住他的下巴,引他往前慢慢地游动。一连几天,邱二爷就这么耐心地教他。邱二爷是好脾气。细马终于可以脱开邱二爷的手,向前游动了,虽然还很笨拙,还很吃力,仅仅能游出去丈把远。那天,邱二爷在河边坐着,看着他游,后来想起一件什么事来,让细马不要游远了,就暂时回去了。细马突然起了要跟邱二爷淘气一下的心思,看着邱二爷的背影,就悄悄躲到了水边的芦苇丛里。邱二爷惦记着水中的细马,很快返回,见水面上没有细马,一惊:“细马!细马!……”见无人答应,眼前只是一片寂静的水面,邱二爷又大喊了一声“细马”,纵身跳进了水中。他发了疯地在水中乱抓乱摸。在水底下实在憋不住了,才冒出水面:“细马!细马!……”他慌乱地叫着,声音带着哭腔。细马钻出了芦苇丛,朝又一次从水底冒出来的邱二爷,露出了大门牙,笑着。邱二爷浑身颤抖不已。他过来,揪住细马的耳朵,将他揪到了岸上,然后操起一根棍子,砸着细马的屁股。这是细马来到油麻地以后,邱二爷第一次揍他——第一次揍就揍得这么狠。细马哭了起来,邱二爷这才松手。细马看到,邱二爷好像也哭了。这天深夜,细马觉得有人来到了他的床边。他半睁开眼睛,看到邱二爷端着一盏小油灯,正低头查看着他的被棍子砸了的屁股。邱二爷走了。他看着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的邱二爷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然后闭上双眼。不一会儿,就有泪珠从眼缝里挤了出来。细马想起,邱二爷去江南向他的父亲提出想要一个孩子,而他的父亲决定让邱二爷将他带走时,邱二爷并没有嫌他太小,而是喜欢地将一只粗糙的大手放在了他的脑袋上,仿佛他此次来,要的就是他。而当他听父亲说要将他送给二叔时,他也没有觉得什么,仿佛这是一件早商量好了的事情。他在那只大手下站着,直觉得那只大手是温暖的……

细马甚至也不在心里恨邱二妈。除了与他隔膜和冷漠,邱二妈实际上对任何人都显得十分温和、和善。谁家缺米了,她会说:“到我家先量几升米吃吧。”若是一个已经借过米但还未还的,就不好意思来。她就会量个三升五升的米,主动送上人家的门:“到收了稻子再还吧。”桑桑的母亲要纳一家人的鞋底,邱二妈就会对桑桑的母亲说:“让我帮你纳两双。”她纳的鞋底,线又密又紧,鞋底板得像块铁,十分结实。桑桑脚上穿的鞋,鞋底差不多都是邱二妈纳的……

但细马还是计划着走。

夏天过去之后,细马与邱二妈又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邱二妈向邱二爷大哭:“你必须马上将他送走!”

邱二爷是老实人。邱二爷与邱二妈成家之后,一般都听邱二妈的。他们家,是邱二妈做主,邱二爷只是随声附和而已。他想想细马在油麻地生活得也不快活,就不想再为难细马了,就对细马说:“你要回去,就回去吧。”他去把细马的户口迁了出来。

这以后的好几天,邱二妈总不说话。因为,当她终于知道,细马真的马上要离去时,她心中又有另一番说不清楚的感觉了。她甚至觉得,她原来并不是多么地不喜欢细马。她在给细马收拾东西时,收拾着收拾着,就会突然停住,然后很茫然地望着那些东西。

说好了这一天送细马走的。但就在要送他走的头两天,天气忽然大变。一天一夜的狂风暴雨,立即给平原蒙上了涝灾的阴影。原以为隔一两天,天会好起来,但后来竟然一连七八天都雨水不绝。或倾盆大雨,或滴滴答答地漏个不止,七八天里,太阳没有出来过一分钟。河水一天一天地在涨高,现在已经漫上岸来。稻地已被淹没,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地势高一些的稻田,只能看见少许稻叶在水面上无奈地摇曳。

道路都没有了。细马暂时走不了。细马似乎也不急着走了。望着止不住的雨水,他并无焦急的样子。

桑桑这几天,总和细马在一起。他们好像很喜欢这样的天气。他们各自拿了一根木棍,在水中探试着被水淹掉了的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觉得非常有趣。两人一不小心,就会走到路外边,滑到比路基低得多的缺口或池塘里,就弄了个一身湿淋淋的。细马回到家,邱二妈就赶紧让他换上干衣。细马换了干衣,禁不住外头桑桑的召唤,又拿了木棍试探着,走出门去。这时,邱二妈就在家点起火,将细马刚换下的衣服晾在铁丝上,慢慢烘烤着。那时,邱二妈就在心里想:马上,细马又要湿淋淋地回来了。

雨根本没有停息的意思。天空低垂,仿佛最后一颗太阳已经永远地飘逝,从此,天地间将陷入绵延无穷的黑暗。雨大时,仿佛天河漏底,厚厚实实的雨幕,遮挡住了一切:树木、村庄……,就只剩下了这厚不见底的雨幕。若是风起,这雨飘飘洒洒,犹如巨瀑。空气一天一天紧张起来。到处在筑坝、围堤。坝中又有坝,堤中又有堤,好像在准备随时往后撤退。桑桑和细马撑着小船,去看过一次大坝。他们看见至少有二十只从上面派来的抽水机船,正把水管子搁在大坝上,往外抽水。那一排水管,好似一门一门大炮,加上机器的一片轰鸣和水声,倒让桑桑和细马激动了半天。随时会听到报警的锣声。人们听到锣声,就说:“不知哪儿又决坝了。”

油麻地小学自然属于这地方上的重点保护单位,早已将它连同一片住户围在了坝里。这坝外面还有更大范围的坝。

邱二爷家只在大坝里。

桑桑的母亲对邱二妈说:“万一大坝出了事,你们就住到我家来”。面对着一片还在不断上涨的水,人心惶惶。

但孩子们总也紧张不起来。这个水世界,倒使他们感到有无穷的乐趣。他们或用洗澡的木盆,或干脆摘下门板来,坐在上面,当作小船划出去。他们没有看见过海,但想象中,海也就是这个样子:白茫茫,白茫茫,一望无边。不少人家,屋中已经进水,鲤鱼跳到锅台上的事情也已经听说。

桑桑和细马一人拿了一把渔叉。他们来到稍微浅一些的地方,寻找着从河里冲上来的鲤鱼。他们走着走着,随时都可能惊动了一条大鱼,只见它箭一样窜出去,留下一条长长的水痕。两个人常一惊一乍地在水中喊叫。

细马马上要走了。他没有想到,在他将要离去时,竟能碰上如此让他激动的大水。他和桑桑一起,整天在水中玩耍,实在是开心极了。细马要抓住他在油麻地的最后时光,痛痛快快地玩。

邱二妈站在桑桑家门口,对桑桑的母亲叹息道:“这两个小的,在一起玩一天是一天了。”

这天夜里,桑桑正在熟睡中,蒙蒙眬眬地听见到处有锣声和喊叫声。母亲点了灯过来,推着桑桑:“醒醒,醒醒,好像出事了。”这里正说着,门被急促地敲响了:“校长,师娘,开门哪!”

门一打开,是邱二爷、邱二妈和细马湿淋淋地站在那里。

邱二爷说:“大坝怕是决堤了。”

邱二妈哭着:“师娘,我们家完了。”

桑乔也起来了,问:“进多深的水了?”

“快齐脖子了,还在涨呢。”邱二爷说。

母亲叫他们赶快进屋。

油灯下,所有的人都一副恐惧的样子。桑桑的母亲总是问桑乔:“这里面的一道坝撑得住吗?”桑乔说不好,就拿了手电走了出去。两个孩子也要跟着出去。桑乔说:“去就去吧。”

三个人走了一会儿,就走到了坝上,往外一看,水也已快要越过坝来了。坝上有不少人,到处是闪闪烁烁的灯光。

这天夜里,邱二妈几乎没合一眼,总在啼哭,说她命真的很苦。

邱二爷一副木呆呆的样子,斜倚在桑桑家为他和邱二妈临时搭起的铺上。邱家的这份家产,经这场大水泡上几日,大概也就不值几文钱了。

与桑桑合睡一床的细马似乎心情也忽然沉重起来,不停地翻身,弄得桑桑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邱二爷和邱二妈,就爬上坝去看他们的房子。随即,邱二妈就瘫坐在堤上哭起来。

桑桑的母亲和桑桑的父亲都过来看,看到邱二爷的家,已大半沉在水里了。

细马也爬到了坝上。他蹲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水面上的屋脊、烟囱上立着的一只羽毛潮湿的水鸟。

那份在邱二妈眼里,细马以及细马的父亲就是冲着它来的家产,真的应了一句话:泡汤了。

大水差不多在一个月后,才完全退去。

地里的稻秧,已经全部死灭。到处烂乎乎的,几天好太阳一晒,空气里散发着一片腐烂的气息。

邱二爷家的房屋,地基已被水泡松,墙也被水泡酥,已经倾斜,是非拆不可了,现在只能勉强住着。屋里的家具,十有八九,已被泡坏。邱家几代传下的最值钱的一套红木家具,虽然在第二天就被邱二爷和细马、桑桑打捞上来,弄到了油麻地小学的教室里。但却因浸了水,榫松了,变形了。

这几天,桑桑就尽量与细马待在一起。因为,他知道,道路一通,细马马上就要离去了。

邱二爷不想再留细马多待些日子了,对邱二妈说:“给他收拾收拾吧。”

邱二妈说:“早收拾好了。你早点送他回去吧。”

这天,一大早,细马就来桑桑家告别了。

桑乔把手放在细马肩上很久:“别忘了油麻地。”

桑桑的母亲说:“有空回来看看二爷二妈。”

桑桑不知道说什么,就在那儿傻站着。

细马上路了。

大家都来送行。

邱二妈只把细马送到路上,就回去了。桑桑的母亲看到了,对细马说了一声“一路好走”,就转过身去看邱二妈。邱二妈正在屋里哭。见了桑桑的母亲说:“说走就走了……”泪珠就顺着她显然已经苍老了的脸往下滚。

细马走后,桑桑一整天都是一副落寞的样子。

邱二爷把细马送到县城,给细马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又买了一些路上吃的东西。邱二爷很想将细马一直送回家。但他有点羞于见到细马的父亲。再则,细马已经大了,用不着他一直送到底了。

上车时间还早,两人坐在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里,都默然无语。

细马上车后,将脸转过去看邱二爷。他看到邱二爷的眼睛潮湿着站在秋风里,一副疲惫而衰老的样子。细马还发现,邱二爷的背从未像今天这样驼,肩胛从未瘦得像今天这样隆起,脸色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枯黑——枯黑得就像此刻在秋风中飘忽的梧桐老叶。

细马将脸转过去哭了。

车开动之后,细马又一次转过脸来。他看到了一双凄苦的目光……

傍晚,邱二爷回来了。这天晚上,他和邱二妈感到了一种无底的空虚和孤寂。老两口儿一夜未睡。清淡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也把窗外的一株竹影投进来,直投在他们的脸上。秋风一吹,竹子一摇,那些影子就虚虚幻幻地晃动着。

一夜,他们几乎无语。只是邱二妈问了一句:“孩子不知走到哪儿了?”邱二爷回答了一句:“我也说不好呢。”

第二天黄昏时,桑桑正要帮着将邱二爷的几只在河坡上吃草的羊赶回邱二爷家时,偶然抬头一看,见路上正走过一个背着包袱的孩子来。他几乎惊讶得要跳起来:那不是细马吗?但他不相信,就揉了揉眼睛,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着,仔细地看着:细马!就是细马!他扔掉了手中赶羊的树枝,翻过大堤,一路往邱二爷家跑,一边跑,一边大叫:“细马回来了!细马回来了!……”

桑乔正站在校门口问:“你说是谁回来了?”

桑桑脚步不停:“细马!是细马回来了!”他一口气跑到了邱二爷家,对邱二爷和邱二妈说:“二爷,二妈,细马……细马……细马他……他回来了……”

邱二爷和邱二妈站在那儿不动,像在梦里。

“细马回来啦!”桑桑用手指了一下黄昏中的路,然后迎着细马跑过去。

邱二爷和邱二妈急匆匆地跑到门口,朦朦胧胧地看到,大路上,真的有一个孩子背着包袱正往这边走过来。

等邱二爷和邱二妈跑到路口时,桑桑已背着包袱,和细马走到了他们的跟前。

细马是在车开出去一个小时以后下的车。

车在路上,细马眼前总是邱二爷的那双目光。油麻地的一切,也都在他心里不住地闪现。他终于叫了起来:“不好啦,我把东西落在车站啦!”驾驶员将车停下后,他就拿了包袱下了车,然后坐在路上,又拦了一辆回头的车,就又回到了县城。

当天晚上,一家人除了哭哭笑笑,就是邱二妈不时地说:“你回来干吗?你回来干吗?”就不知再说些其他什么。

第二天,邱二妈看着随时都可能坍塌的房子,对邱二爷说:“还是让他回去吧?”

细马听到了,拿了根树枝,将羊赶到田野上去了。

几天后,邱二爷的房子就全推倒了。好好一户人家,眨眼的工夫,就只剩下一堆废墟。眼见着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就临时搭了一个矮屋。一家人倒也并不觉得什么,日子过得平平常常、欢欢喜喜的。邱二妈仍是一尘不染的样子,在家烧饭、种菜,细马放羊,邱二爷有集市时就去集市上做他的掮客,没有集市时,就到地里做些农活。一有空,一家三口总要走过桥来,到桑桑家来玩。有时,细马晚上过来,与桑桑待在一起,觉得还没有待得过瘾,就站在河边喊:“我不回去睡觉啦!”就睡在了桑桑的床上。

一天,桑桑跑回来对母亲说:“细马不再叫二爷二妈了,改叫爸爸妈妈了。”

细马晚上再过来,桑桑的母亲就问:“听说细马不再叫二爷二妈了,改叫爸爸妈妈了。”

细马脸微微一红,走到一边,跟桑桑玩去了。

油麻地又多了一户平常而自足的人家。

但就在这年冬天,邱二爷病倒了。实际上邱二爷早在夏天时,就有了病兆:吃饭时,老被哽住,要不,吃下去的东西,不一会儿又吐出来。秋天将尽时,他就日见消瘦下来,很快发展到一连几天不能吃进去一碗粥。但邱二爷坚持着,有集市时仍去集市做掮客。他只想多多地挣钱。他必须给细马留下一幢像样一点的房子。入冬后的一天,他在集市上晕倒了,脸在砖上磕破了,流了不少血,是人把他扶回了家。第二天,邱二妈要找人将邱二爷护送到城里看病。邱二爷坚决地拒绝了:“不要瞎花那个钱,我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夜里,他对邱二妈说:“我得了绝症。细马他爷爷就是得的这个病。是根本治不好的。”但邱二妈不听他的,到处求医问药。后来,听说一个人吃中药把这病吃好了,就把人家的方子要过来,去镇上抓了几十服中药。这时,已是腊月了。

这天早上,细马没有放羊,却拿了一把镐、一只竹篮离开了家门。

桑桑问:“你去哪儿?要干什么?”

细马说:“中药里头,得放柳树须子,我去河边刨柳树须子。”

桑桑的母亲正好走过来,说:“桑桑,你去帮细马一起刨吧。”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有点异常。河里结了厚冰,让人无法汲水。因此,一早上,到处传来用榔头敲冰砸洞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冻得硬邦邦的,仿佛天上的太阳都被冻住了。风倒不大,但空气里注满了森森寒气。

细马和桑桑在河边找到了一棵柳树。

细马挥镐砸下去,那冻土居然未被敲开,只是留下一道白迹。细马往手上啐了一口唾沫,咬着牙,用了更大的劲,又将镐砸了下去。这一回,镐尖被卡在了冻土里。细马将镐晃动了半天,才将它拔出来。

不一会儿,桑桑就看到,细马本来就有裂口的手,因连续受到剧烈震动,流出血来。血将镐柄染红了。桑桑就把竹篮子扔在地上,从细马手中夺过镐来,替换下细马。但桑桑没有细马力气大,进展得很慢。细马说:“还是我来吧。”就又抢过了镐。

这柳树的根仿佛就没有须子,刨了那么大一个坑,树根都露出一大截来了,还未见到须子。桑桑很疑惑:能弄到柳树须子吗?但细马不疑惑,只管一个劲地去刨,头上出了汗,他把帽子扔在地上,头在冷空气里,飘散着雾状的热气。他把棉袄也脱下了。

总算见到了柳树须子。一撮一撮的,像老头的胡子。

桑桑说:“这一棵柳树的须子,就够了。”

细马说:“不够。”因为细马在挑这些柳树须子时很苛刻。他只要白嫩白嫩的,像一条条细白的虫子一样的须子,黑的,或红的,一概不要。一棵柳树,他也就选一二十根。

细马穿好棉袄,戴上帽子,扛了镐,又去找第二棵柳树。

桑桑几次说:“够了,够了。”

但细马总是说:“不够,不够。”

桑桑很无奈,只好在寒风里陪伴着细马。

到了中午,竹篮子里,已有大半篮柳树须子。那须子在这冰天雪地,一切生命都似乎被冻结了的冬季,实在是好看。那么白,那么嫩,一根一根,仿佛都是活的,仿佛你一不留神,它们就会从竹篮里爬了出去。太阳一照,就仿佛盛了半竹篮细细的银丝。

当邱二妈看见这大半竹篮柳树须子时,眼睛红了。

可是,邱二爷未能等到春季来临,就去世了。临去时,他望着细马,眼睛里只有歉疚与深深的遗憾,因为,他终于没有能够给细马留下一幢好房子。

送走邱二爷以后,邱二妈倒也不哭,仿佛悲伤已尽,已没有什么了。她只是一到天晚地沉默着,做她该做的事情:给细马烧饭、给细马洗衣服、夜里起来给细马盖被细马蹬翻了的被子、晚上端上一木盆热水来让细马将脚放进去然后她蹲下去给他好好搓洗……

邱二妈在神情恍惚了十几天之后,这天一早,就来了桑桑家,站在门口问桑桑的母亲:“师娘,你看见二爷了吗?”

桑桑的母亲赶紧拉住邱二妈的手,道:“二妈,你先进来坐一会儿。”

“不了,我要找二爷呢。这个人不知道哪儿去了?”邱二妈又见到了桑桑,“桑桑,看见你二爷了吗?”

桑桑有点害怕了,瞪着眼睛,摇着头。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邱二妈说着,就走了。

桑桑的母亲就一直看着邱二妈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一幢草房子的拐角处。她进屋来对桑乔说:“这可怎么办?邱二妈的脑子出毛病了。”

桑乔似乎并不特别吃惊:“听人说,她母亲差不多也在这个年纪上,脑子出了毛病。”

在细马未来之前,邱二妈和邱二爷一直相依为命,做了几十年的好夫妻。桑桑的母亲总记得,邱二爷去集市做掮客时,邱二妈就会在差不多的时候,站到路口上去等邱二爷回来。而邱二爷回来时,不是给她带回她喜爱吃的东西,就是带回她喜爱用的东西。相比之下,邱二爷显得比邱二妈老得多。但邱二爷喜欢邱二妈比他年少。邱二爷喜欢邱二妈总去梳她的头,整理她的衣服。喜欢与打扮得很俏的邱二妈一起去桑桑家串门,一起搬了张凳子到打麦场上去看电影或者看小戏……邱二爷离不开邱二妈,而邱二妈可能更离不开邱二爷。现在邱二爷居然撇下她走了。

邱二妈必须要找到邱二爷。她一路问下去:“见到我家二爷了吗?”

这天,细马放羊回来,见邱二妈不在家,就找到桑桑家,见了桑桑,问:“我妈在你家吗?”

桑桑摇了摇头:“不在我家。”

细马就一路呼唤下去。当时,天已黑了,每个人家都已点了灯,正在吃晚饭。乡村的夜晚,分外寂静。人们都听到了细马的呼唤声。

桑桑和母亲就循着细马的叫声,找到了细马,让他回家:“你妈她自己会回来的。”硬把他劝了回来。然后,由桑桑和妹妹给细马端来了晚饭。细马不肯吃,让饭菜一直放在饭桌上。

桑桑和母亲走后,细马就一直坐在路口上,望着月光下那条路。

第二天一早,细马来到桑桑家,将门上的钥匙给了桑桑的母亲:“师娘,你帮着看一下家,我去找我妈。”

桑桑的父母亲都不同意。但细马说:“我找找就回家,我不走远。”临走时,又对桑桑说:“桑桑,你帮我看一下羊。”就走了。

细马一走就是七天。

桑桑天天将羊一早上就赶到草坡上去,像细马一样,将那群羊好好照应着。但这天晚上,他把羊赶回羊圈,看到细马家依然锁着门之后,回到家哭了:“细马怎么还不回来?”

又过了两天,这天傍晚,桑桑正要将羊从草坡上赶回家,看到西边霞光里,走来了细马和邱二妈。

听到桑桑的叫声,无数的人都走到路口上来看。

邱二妈是被细马搀着走回来的。

所有看的人,都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

细马满身尘埃。脚上的鞋已被踏坏,露着脚指头。眼睛因为瘦弱而显得更眍,几颗大门牙,显得更大。令人惊奇的是,邱二妈却仍然是一番干干净净的样子,头发竟一丝不乱。人们看到,那枚簪子上的绿玉,在霞光里变成了一星闪闪发亮的,让人觉得温暖的橘红色。

细马卖掉了所有的羊,在桑桑一家的帮助下,将邱二妈送进了县城医院。大约过了两个月,邱二妈的病居然治好了。

这天,细马来找桑乔:“桑校长,你们学校还缺不缺课桌?”

桑乔说:“缺。”

细马说:“想买树吗?”

“你要卖树?”

“我要卖树。”

“多少钱一棵?”

“那要论大小。”

桑乔笑起来。他觉得眼前这个细马,口吻完全是一个大人,但样子又是一个小孩。

“你们想买,就去看看。都是笔直的楝树。一共十六棵。”

“你卖树干什么?”

“我有用处。”

“你跟你妈商量了吗?”

“不用跟她商量。”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

“好的。过一会儿,我过去看看。”

“那我就卖给你,不卖给别人了。”

桑乔看着细马走过桥去,然后很有感慨地对桑桑的母亲说:“这孩子大了。”

桑桑的母亲就用脚轻轻踢了一下正在玩耍的桑桑:“我们家桑桑,还只知道玩鸽子呢。”

细马在桑乔这里讨了一个好价钱,卖了十二棵树。还有四棵,他没有卖,说以后盖房子,要做大梁。

细马拿了卖树的钱,天天一早就坐到大河边上去。

大河里,总有一些卖山羊的船行过。那些雪白的山羊装在船舱里,不停地拥挤、跃动,从眼前经过时,就觉得翻着一船的浪花。

细马要买羊,要买一群羊。

但细马并不着急买。他要仔细打听价钱,仔细审察那些羊。他一定要用最低的价钱买最上等的羊。他很有耐心。这份耐心绝对是大人的。有几回,生意眼看就要做成了,但细马又放弃了。船主就苦笑:“这个小老板,太精。”

细马居然用了十天的工夫,才将羊买下。一共五十只。只只白如秋云,绒如棉絮。船主绝对是做了出血的买卖。但他愿意。因为,他一辈子还没有见过如此精明能干的孩子。

大平原上,就有了一个真正的牧羊少年。

桑桑读六年级时,细马的羊群就已经发展到一百多只了。这年秋天,他卖掉了七十多只羊,只留了五只强壮的公羊和二十五只特别能下崽的母羊。然后,他把卖羊的钱统统买了刚出窑的新砖。他发誓,他一定要给妈妈造一幢大房子。

桑桑记得,那堆砖头运回来时,是秋后的一个傍晚。

砖头码在一块平地上。一色的红砖,高高地码起来,像一堵高大的城墙。

邱二妈不停地用手去抚摸这些砖头,仿佛那是一块块金砖。

“我要爬到顶上去看看。”细马搬来一架梯子,往上爬去。

桑桑看见了细马,仰头问:“细马,你爬上去干什么?”

细马站在砖堆顶上:“我看看!”

桑桑一家人,就都走出门来看。

夕阳正将红辉反射到天上,把站在砖堆顶上的细马映成了一个细长条儿,红辉与红砖的颜色融在一起,将细马染成浓浓的土红色……

选自长篇小说《草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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