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湾
一
当天,涣散而无望的茫军,重又振作起精神,夕阳西下时,再次踏上了向南方进军的征程。在柯的主持下,茫军的诸位将军们最后商量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将被王耽搁的时间追回来。新的银山作战计划诞生了。在这份作战计划里,每一寸时间,都是被敲定了的:明年春季来临时,必须攻克。
茫骑在马上,一副不搭理人的样子。
但这个形象的出现,对于茫军将士而言,无异于在漫漫长夜里忽然看到冉冉升起一轮大大的太阳,无异于一只小船漂泊于无边无际的大海忽然看到了一线青黑色的、长长的海岸一样。尽管马上的茫——他们的王并不快乐,但他能一身戎装骑着马走在他们中间,依然一副王者的样子,他们就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欢欣鼓舞了。他们朝他笑着,一点儿也不在乎他冰冷着的脸。
行军一直不停地在进行,其间与熄军有过几次交战,但都是一些小规模的。茫军的进军路线是经过柯和其他将军们精心选择的,充满了想象力,而其中的核心安排,竟出自茫的智慧——这智慧来自于天地的教化,是风雪给予的,是山河给予的,是草木和羊群以及普天之下的大大小小生灵给予的。一些看上去还很孩子气的想法,却使沙场经验丰富的将军们感到愕然和惊诧。每每研究作战计划,只要有茫的参与,将军们就常有火花迸发的惊奇。但将军们在看到茫的造化时,却并没有注意到柯对茫的循循善诱。由于熄军的思路一时根本对不上茫军的思路,集结的大军磨刀霍霍,严阵以待,但常常是白白的守候——茫军早从另外的一条路线悄悄地走掉了。茫军将一场战争变成了一场充满艺术性的游戏。熄军以为某一处一定有一场恶战,但茫军却就是不愿成全他们,虚晃一枪便如乌蛇潜入草丛,再次露面的地方,则完全不在熄军所料之中。熄军以为某一处,茫军肯定不会做什么文章,而事实上茫军恰恰在这里好好做了一番文章,结果是防守熄军措手不及,不是全军覆没,就是四散逃窜。明明得知茫军大部队过来了,这里布下重兵,但过来了的却是茫军的小股队伍,且都是抹了油一般机敏迅捷的骑兵,眼见着就从眼皮底下跑掉了,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在这段时间内,熄军居然有这样一种感觉:茫不仅指挥着茫军,还指挥着熄军。
熄军的思路,跟不上茫军的思路,就像猪跟不上狗,毛驴跟不上骏马,乌鸦跟不上雄鹰。
当然,这只是很久前与现在的情况。而此前一段时间,茫军的思路好像突然被熄军把握了,致使茫军一连吃了几次败仗——那正是茫心中一片荒芜,只有一盏红纱灯照耀、只有变幻无穷回响在耳畔的歌声,而将他的军队与职责几乎忘却得一干二净的时日。
现在,似乎一切又都好了起来。
想到熄军,茫军心中,一股智慧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茫军说:“熄是一头猪,熄军是一群猪!”
又火速行军了五天。由于一路上很少战事,茫军将士都感到日子过得过于平淡,兴致不高,行军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柯骑着马,不停地催促着他们加快步伐。他日夜掐算着时间,不能容许有丝毫的耽搁。他心里很清楚,在这段时间内,茫军必须走完多少路程。他在马上催促那些萎靡不振的士兵:“你们都是些什么?一群牛虻!非得闻到血腥味,你们才会嗡嗡乱叫,才会精神!”
这天,一个消息很快传遍茫军:明日将抵达一个叫橡树湾的地方。
这一回,还真是巫师团猜对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熄军的将军们总是对一个判断坚信不疑:茫军不会走橡树湾。一次又一次在预料之中的交锋,更支持了他们的判断:他们要与茫军进行一场恶战的地方,并不在橡树湾,而是在一个叫麦家渡的地方。来自四面八方的情报以及从军事上的常理来看,茫军只会走麦家渡。然而,茫军从一开始就确定是走橡树湾而不是麦家渡。为将熄军的心思引向麦家渡,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帮熄军坚定那个判断。有时,他们甚至适当地作出了一些牺牲。当熄军终于从迷局中醒悟时,他们欲要与茫军全面交战从而重创茫军的计划几乎已经不可能了。但,熄并未甘心。他依然急切地调集已被茫调动开的军队,企图要在橡树湾这一狭长地带收拾茫军。
随着大军日益接近很久之前就一直企盼着的橡树湾,茫也变得意气风发。他挺直了身子骑在马上,连日苍黄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红润而有光泽。那双冷漠而忧伤的眼睛,却如潭水被清风所吹,闪耀着生动而富有活力的光泽。一直紧绷的嘴角,也终于流淌出笑意。白马载着他,或缓行,或急驰,无论是缓行还是急驰,在茫军将士的感觉里,他都像他们的灵魂在他们周遭的空气里飘荡。这使他们感到踏实,感到光明,感到欢欣鼓舞。
白马载着他,所到之处,都是虔诚的敬礼与欢呼。
茫一点一点地重又想到了:我是王!
当他终于又意识到这点时,他觉得一切都又改变了,他的身体,他的心灵,都有了别样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这天空、大地,所有的一切也都改变了,它们是那么的博大神圣,那么的庄严肃穆。
骑在白马上,他的视野里,常常不是他的军队,而是太阳、月亮、起伏的山峰、奔腾不息的河流和在天空翱翔的鸟群。
一个已经有点老态龙钟的老兵,在看到茫骑在马上,停留于一棵枫树下时,感叹道:“我们的王,说是个孩子,真像是一个孩子,说是个王,又真像是一个王!”
二
那天,蚯从巫屋追出来,追上了熄:“大王……”
熄有点儿不耐烦地说:“我已经知道,如果茫军真走橡树湾,就用大火封住峡谷通道,拦住他们的去路,只等我军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蚯笑了:“这事若果真这样,也是您大王的造化。不过,还得请大王助一臂之力。”
熄有点疑惑不解。
蚯说:“我们可以燃起火来,也能让火一燃几日不灭,可要让这火燃得很有阵势——满满一峡谷的大火,还得靠您,大王。”
“我?”
“是,大王。”
“我?”
“是,大王,您的伞。”
“伞?”
“只有它能将火燃成一片火海。”
熄双目一亮,随即把大手拍在蚯的肩上……
当种种迹象表明茫军要走的真是橡树湾时,熄感到异常兴奋。他几乎要在心里感激他的将军们的愚蠢了。也许,现在这种局面要比茫军走麦家渡更好——走麦家渡,茫军虽会遭受重创,但未必能够歼灭他们,但橡树湾却能成为茫军最后的坟场。那块狭长的地带,简直就是装殓茫军的棺材。
掐算好时间,熄带着一支精明强悍的军队和巫师团从都城出发,不久就到达橡树湾。
那时,茫军已离橡树湾近在咫尺,而熄军的各路大军也正在从遥远的地方匆匆赶往橡树湾。这一注定要在茫军作战史上,也注定要在熄军作战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的战役,是一场关于时间的战役。茫军必须要在那个时间通过橡树湾,而熄军也必须要在那个时间将茫军阻止在橡树湾。熄军的各路大军必须火速赶到,但却又不能抢在茫军到达之前赶到。因为,在茫军未走入橡树湾这一狭长地带时,茫军完全可以在开阔地带与熄军打上一仗,然后扭头就走,也可以完全避开熄军,不与其交锋便另择他路。茫军考虑到与熄军相比,其力量仍然悬殊这一实际状态,因此,近期的战略十分明确:暂时不去与熄军交战,而直指银山。银山攻克之后,将使成千上万失聪之人恢复听力。那时,茫军的兵源会有极大的补充,两军力量的对比将会发生历史性的变化。而现在的局面是:茫军能及时走过橡树湾,便是时间的胜利者;熄军如果使茫军在那一个时间内无法走过橡树湾,那么熄军就是时间的胜利者。
茫军获悉熄军已经得知茫军的进军路线之后,并无惊愕,因为,茫军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永远不被暴露的计划。但是,茫军早已计算出时间:当熄军最终得知他们的进军路线时,实际上已经无法调集早被茫军支得远远的大军,也就无法抢先到达橡树湾。对于熄军而言,这之间大约相差三至五天的路程,等他们到达橡树湾,茫军早不知去向了。从距离上讲,唯一能抢在茫军之前到达橡树湾的,只有都城的军队。但这支军队只是用于保卫都城,并非熄军主力,谅熄也没有这个胆量率领这支军队去橡树湾与茫军作战,茫军倒是希望熄能鲁莽从事——吃掉这支军队,对于百万茫军而言,简直易如反掌。熄军之所以没有料到茫军会选择这条路线的另一个原因,便是这条路线实在离都城太近了,而当时的熄军,有大量的军队就部署在都城四周各个大大小小的城池。茫军就是这样:出其不意地走一步险棋。
茫军先头抵达橡树湾,是这一天将近中午的时候。
时值仲夏,满山遍野的麦子已一片金黄。那颜色与阳光不分,仿佛就是阳光染就的。天气十分晴朗,高高矮矮的山,远远近近的村庄,上上下下的麦地,让几天以来一直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行军的茫军非常喜欢,而更使他们振奋的是到处长着的橡树。这是一种肥硕、巨大的植物,树冠极其茂盛,齿状的或浅裂的叶片,暗绿到接近于黑,头天刚下过雨,叶上尘埃冲洗一净,那叶片便一片一片地如涂了油一般发出高贵的光泽。这些树牢牢地长在大地上,给人一种威武不屈、永不能摧毁的感觉。许多茫军将士在看它们长在地面上的样子时,却不住地想象它在地底下的那番风光,因为橡树的树冠有多大,它在地下的树根就有多广。
那地下的延伸与盘根错节的姿态,一定十分迷人。
这古老而显得神圣的植物,使茫军将士不禁肃然起敬。
茫军的旗帜在阳光下翻动着,到处是欢声笑语的将士,战马的嘶鸣不时在峡谷间回响。
茫一直没有从马背上下来,默默地俯瞰着坡下的那块狭长的平地。与平地相连的,便是更为狭长的通道。通道两侧,是无法攀登的、耸入云霄的悬崖。通道似乎很长,也不知前头究竟是何情景。那块狭长的平地的那一边,竟是一条河流,蜿蜒曲折之后,突然地消失在大山的背后。虽说也可作为水道,但要从橡树湾走到外面,却得在崇山峻岭间行驶许多日子,才可走出。
坡下,十分安静,安静得有点儿让人生疑。茫和柯以及其他将军,已几次交换眼色。
离峡谷口不远处,是一个很有规模的树庄,橡树湾人似乎差不多都住在这个树庄里,因为其他地方,只有一两幢村舍。
不见村中有什么人。
茫军犹疑了一阵,觉得也没有什么理由要怀疑坡下,再说了,即便是埋伏了一些熄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三下两下,干掉他们就是了,于是便开始向坡下缓缓行进。队伍先是如一条细流从上流淌下来,但上面的将士有点儿等不及了,便散乱开来,从不同的位置,纷纷向那块平地进发,一条细流变成了几条细流,几条细流最终变成了宽宽的瀑布,很快倾泻到了那块平地上,一时间,那平地上便乌泱乌泱的到处是茫军将士。
距离峡谷的通道口,大约有半里路的样子。
虽说是狭长地带,其实也是一块很大的地方,也算是山谷之间一块小小的平原。将士们觉得有点儿拥挤,又被周围景色所吸引,便分散了开去。就在柯和茫商量着是否让军队就在这块平地上稍作休整时,峡谷口的村庄,以及树林忽然动静大作,不一会儿,就显现出一大队人马来。马蹄嘚嘚,但却没有冲茫军而来,转眼间就进了峡谷通道。那通道里都是高高的荒草,看上去也就是荒草,却随着马蹄声的稠密与宏大,忽地,荒草丛中又站立起无数的士兵。
见此情形,茫军竟不知如何对策了。
那支队伍进入峡谷通道一段路程之后,竟然不慌不忙地停下了。
茫军根本没有想到,那个骑在黑马上的人竟就是,熄。
一袭黑袍的巫师们从人群中闪出,一字排开,向峡谷通道口走来。风吹起他们的黑袍,犹如滚动的黑潮。
蝉捧着取自红檀香的火种,又从巫师们中间走出,更向峡谷通道口走了一段。那火种在他的掌上犹如黎明前西边天空的一颗亮星。
茫军看着峡谷通道上那些充满仪式感的古怪举动,完全不清楚那帮人将有何为。
蝉撩起长袍,单腿跪下,将火种轻轻放在地面上,然后站起,向后倒退了十几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地上的火,然后便在口中念念有词。念着念着,那地上的火苗就像一个小精灵开始摇曳,并且迅速在变大,变亮,变凶,不一会儿,便烧到了两侧,一下子将路封上了。
茫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一起投向了峡谷通道。
这时,全体巫师一起开始念唱。念的什么,唱的什么,茫军将士都未听清。但那念唱却是十分的有气势。抑扬顿挫,声向高处时,犹上云端,声向低处时,犹堕幽谷。有海浪般的起伏,有风暴般的摇撼,有溪水般的悠长,有清风般的舒徐。滚石,流沙,风走林梢,马踏碎石……唱到后来,甚至有了花样,一会儿是大巫师蚯独自吟哦,一会儿是众声一起唱念,有时还分了声部,此起彼伏,仿佛几条河流前呼后拥,你追我赶,到了后来又合为一个河床,继续向前奔流,并激起浪花无数。
天空阔荡,有长风从山野上吹过。无数的乌鸦在平地上空飞翔,一泡泡白色的粪便犹如雨点落下。
在巫师团的唱念声中,那火势愈来愈大,愈来愈猛。晃动的火焰,犹如波光,背后的巫师与熄军犹在水中晃动。
柯对茫说:“大王,现在冲过去,还来得及!”
茫说:“立即传达我的命令,全军将士,要不顾一切地冲杀过去!”
然而,就在茫军要冲杀过去之时,熄从橘营女孩手中的黑檀盒中取出了那把黑伞,随即一声长叹,用苍老而雄劲的喉咙吼唱起来:
大野无疆,
黑穹庐万丈高。
西风萧萧,
红日消。
漏船万只,
浪滔滔,浪滔滔。
看尽白浪翻红浪,
听得遍地野狼嚎,
滴血飘飘,
飘飘。
火焰如刀,
如刀,
如刀……
在撕心裂肺的唱声中,熄将黑伞撑开、收起、撑开、收起、撑开……那火仿佛是在不停地被灌注着力气,不住地抖擞着,刹那间汹涌澎湃,注满了漫长一段峡谷通道,转眼间,熄与他的军队就被高大浑厚的火墙遮蔽了,只有熄的声音从火中穿过,带着灼热,隐隐约约地传来……
冲杀到大火面前的茫军,被滚滚热浪猛地推了回来。
不远处的村庄,那些被熄军恫吓而困在家中的村民们,在熄军走后,纷纷跑了出来,这时,正在村里村外观望那一通道的大火,一个个无不目瞪口呆……
三
茫军一时束手无策,只指望这大火慢慢地熄灭掉——它总不会这般没完没了地燃烧下去吧?可是一直等到天黑,那大火也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就这么不知疲倦地燃烧着。
夜晚,天上有轮圆月,地上有片大火,世界亮堂堂的。
茫军将士的心头却笼罩着沉重的乌云。这乌云堆压在心头,随着时间的流淌,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并向人的血液里漫涌过来。
火光将悬崖照成红色,将悬崖上的树也照成红色,仿佛悬崖和树也都在燃烧。
茫军在计算和估测熄军主力到达的时间,算来算去,熄军主力到达的时间还要有几天。这么一计算,满地的帐篷中,茫军将士大多倒也不当回事地睡去了:这火即使自己不灭,也总能将它灭掉的——天下就没有灭不了的火。
柯和一些将军,却站在夜空下眺望着那片大火,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其中有点儿险恶。
茫被柯们劝回到了军帐里,但他并不能入睡,负疚感紧紧地纠缠着他:若不是因为自己耽误了进攻郎城的最佳时机,若不是因为自己去寻找璇又耽误了几日,也许茫军早就走过这峡谷通道了。他祈求上苍,让那火早点儿熄灭,让他的军队顺利通过。借着窗外照射进来的光,他打开大王书,企图得到它的启示,但翻来翻去都是空白页,没有一星一点消息。此时,它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他知道大王书的脾气,它从来不会轻易地给他启示,许多事情,他只有依靠自己,依靠柯他们。也许,大王书的沉默,告诉他的却是更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有关心灵,有关灵魂,有关尊严,有关精神。无论是显示,还是沉默,大王书的伟大与智慧都是无与伦比的。
无助、负疚、对进军的担忧,使茫不禁有点儿焦躁,从榻上起来,披衣走出军帐,向峡谷看去:那火正安静地在月光下燃烧着。他非常恼火,向那火很粗鲁地骂了一句脏话。这句脏话,被几个还未能入睡的士兵听去了,就在黑暗里偷偷地乐。
柯过来了:“大王,您怎么还没有睡?”
“我倒要看看这大火究竟能嚣张多久!”
柯说:“既然它能一直燃烧到现在,也就一直能够燃烧下去。”
“永远?”茫鄙夷地看着那片大火。
柯说:“永远倒也未必,但只要它连着燃烧三五天,大王,从此,一切也就结束了。”
茫指着火:“明天必须灭掉它!”
柯说:“是的,大王,我们已商量出一个方案,一切都等到明天再说,今夜就让它尽管燃烧去吧!”他对茫说,“大王,进军帐休息去吧。”转而对其他将军们,“各位将军也都休息去吧。”等茫进了军帐,其他将军也一个个地走开,他才和他的灰犬走向他的帐篷,灰犬脖上的铃铛在寂静的夜空下,叮当叮当地响着……
不远处,有睡得迷迷瞪瞪的村民到屋外撒尿,见那火还在燃烧,打了一个哈欠,疑惑着:“这火,难道是魔火不成?”也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天。
一棵棵橡树,静穆于夏夜之中,一大团一大团,浓烟一般。有夜风,浓烟晃动,仿佛是一堆堆潮湿的柴火正处在燃烧之前,让人想到,它们也会很快燃烧起来,而一旦燃烧起来,便是更具雄劲的大火。
橡树湾究竟怎么了?
第二天一早,茫军得到命令:取土灭火。
所有的将士都行动起来了,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各种各样的方法取土、运土。一时根本无法调集那么多的工具,在与村民们协商之后,又借得一部分工具,但即使如此,仍然有很多人空手,于是这部分人就用手去挖,去抠,然后脱下身上的衣服替代泥筐。才开始还算有秩序,但随着一筐筐的土、一兜兜的土抛撒进大火,而大火却依然毫无收敛时,就越来越混乱了,人碰人,人撞人,不时有人摔倒,泥筐不时地在半路上被掀翻。都有几顿饭的工夫了,火依然如故。将士们与那火便有了一拼的仇恨,随之脾气也就越来越坏,到处都有人在骂骂咧咧,甚至有人在吵架,并动手打了起来,将军们穿梭于混乱的取土、运土的人群中间,不时地向士兵们大声呵斥。
一双双抠挖泥土的手开始流血。
已近中午,人群在叹息与怒骂声中渐渐疲软下来。
茫策马跑向峡谷通道口,直面大火,眼中也是火焰。
柯们跟随在他身后,全都面色凝重。
一位将军想让茫看一看泥土对于大火是如何的无用,就让几个士兵将被人放弃的几筐泥土抛撒进大火。茫看到的情景是:被泥土一时覆盖住的火,转眼间,就像雨后的春笋钻出了泥土——金红色的火笋,那被顶起的浮土立即被大火烧透,成了金红色的细屑,在大火中纷纷滑落下去。钻出泥土之后的火似乎还更加的生动有力,像无数面在风中簌簌作响的红色的旗帜。
一会儿,茫的额头上便冒出豆粒大的汗珠。他朝大火深处看着,仿佛看到了在大火的那一边,熄正嘲弄地朝他笑着。他狠狠地咬着焦干的嘴唇,掉转马头,离开了大火。
将军们跟随着他,进入了他的军帐。
午后,新的灭火方案形成:取水灭火。
这是毫无新意的方案,但茫军的将军们绞尽脑汁,也不能想出更好的方案。随着时间的白白流失,他们的心一点儿一点儿紧缩着。恐慌像只黑色的大鸟,在茫军将士的心野上空飞来飞去,凄厉的叫声直叫进灵魂。他们不时会仰头看看坡上,看看熄军的主力是否已经到达——虽然他们心里清楚熄军一会儿半会儿还不能赶到。
这一方案同样以失败而告终。
水泼在火上,除了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没有看到火有任何的颓势。火苗摇曳着,犹如妖艳的红裙在翩翩起舞,有时,这火还咄咄逼人往前走一走,仿佛那红裙舞疯了,直舞到了台边,甚至要舞到人群里。
茫军无可奈何。
又是一天过去了。天一黑,那火便更加的耀眼。岩石似乎在熔化,在往下流淌,黏稠的、通红的。有夜行的鸟飞过上空,一下被热气熏晕,突然掉了下来。穿过大火时,顷刻间就烧成比火还红的红色,就仿佛一大滴红色的泪珠在红色的火中垂直地坠落下去。
煎熬了一夜之后,全体茫军的脸色都很难看,像橡树湾灰黑色的泥土。
探听熄军主力行进速度的探子,一行十多人,已经出发,最快的马,最好的骑术。
就当茫军在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恼火时,这天下午,情形突然有了转机:天空乌云翻滚,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形成!茫军将士见此情形,心都扑通扑通地跳,将拳头握成心的样子——那心也在跳。乌云就呆呆地停留在橡树湾的上空,遮天蔽日。生怕它飘走,许多老兵竟然扑通跪在了地上,看着乌云,哀求不断:下雨吧!下雨吧!……
傍晚,雷声大作,每一声炸雷之前,都是闪电。闪电是蓝色的,如游蛇乍现,那一顷刻,周围的山头被照亮,每一棵橡树的树冠都掠过一片蓝汪汪的光;又像是愤怒的鞭子,在抽打山岗,抽打橡树、大地,更像是在抽打那片不屈不挠的大火。
茫军将士,所有的面孔都望着天空,犹如一地焦渴的庄稼。
又是一个炸雷,许多橡树叶被震落在地。随即,丢下一些肥硕的、浑黄的雨点。紧接着,没有间隙一般,大雨便哗啦哗啦地倾倒下来,天地之间,便只有雨和雨烟了。
雨落在大火上,发出一片刺啦刺啦的声音,仿佛是一块块烧红的铁被丢进了水里。
茫军将士和橡树湾的村民们都站在雨中密切地注视着大火:
它好像突然受到惊动,往下矮了一矮,一副蹲伏下去的样子。大雨死死地压迫着它,不让它抬头,而只让它继续矮下去。一丈多高的大火,竟然没过一会儿就矮下去了一半,一道高高的火墙,现在则成了半截火的栅栏。但火在顽强地抵抗着,绝不肯将自己熄灭。向下的雨箭与向上的火矛在不住地顶撞和厮杀。天庭一副大怒的样子,雷声隆隆,从天上滚到山岗,从山岗滚到橡树湾,仿佛要将橡树湾炸翻,蓝闪似乎成了一把极富弹性的剑,在空中挥舞着,雨势又猛了许多,火又被打压下去一截。
这时,茫军可以看到火的那一边了:大雨中,熄带领他的巫师团和军队,也纹丝不动地立在雨中。
隔着火,茫军与熄军在用目光对峙。
就在火败势已定之时,全体巫师念唱声大作,随即马上的熄重又打开了那把黑伞,大声吼唱起来。声音悲怆而又遥远。那声音带有地狱的气息,是那种曾经回荡在永恒黑暗中的声音,是那种曾经蹑手蹑脚走动在枯枝败叶之上的声音,也是曾经登临无人可到的万丈悬崖之上的声音。因为曾经是个屠夫,听了太多的牲口在死之前的哀号,熄的声音总免不了有点声嘶力竭。
随着黑伞的一张一合,大风猛烈吹过,将纷纷扬扬的雨丝拦腰斩断,委顿的火又在念唱声中渐渐振作起精神。它们摇摆着,生长着,朝着依然大雨滂沱的天空。火墙在与大雨的对抗中一寸一寸地增长着,而那边的熄军也在从下而上,一寸一寸地被火墙遮蔽。
雨在变小,轰鸣的雷声犹如被击败的巨兽正在远去,最后变成了天边无奈的呻吟。
湿漉漉的茫军,心中的希望之火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
大火那一边,只剩下一张张扭曲的面孔。
雨停了,火墙又恢复到了原来的高度。
人们瘫坐在四处水洼的地上……
四
天完全地黑了,但橡树湾却不能够有它的夜晚——火光将橡树湾照成暗橙色。
雨后的橡树湾,空气里既有火的味道,又有草木的清香。橡树所特有的香气,是神圣而又高贵的。远处的山岗上,一种不知名的鸟,在欢快地叫着,声音清脆,一滴一滴地飘落在清洁的空气里。
茫军将士的心情却糟糕透顶。
威胁是头黑色的大兽,正从天边向他们阴森森地走来。而他们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撤出橡树湾的方案已经多次议过,但无论是将军们还是茫,都不认为这是一个好方案。一、改变路线,就将会影响后面的整个战略安排;二、进出橡树湾,只有一条道,现在往回撤,十有八九要遭遇正在赶往橡树湾的熄军主力。倒不是怕打恶仗,而是这一仗一旦打了,茫军虽不至于像熄军所妄想的全军覆没,但从此大伤元气,它的使命就将再也难以完成。
其实,现在的茫军几乎就只剩下一个选择:早日穿过峡谷通道。
这个夜晚,除了茫和柯以及那些将军们无法入眠,那些已经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却睡得昏天黑地。他们什么也不想了,听天由命吧。
茫在榻上辗转反侧,眼前总是那片疯狂的火。但他的身体却是凉的,甚至心都是凉的——尽管现在是夏天,尽管峡谷通道上的大火将橡树湾烘烤得更加闷热。
这是茫军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危机。
茫只有祈求大王书向他指点迷津了。
他翻身趴在床上,借着月光望着它,目光里满是虔诚、期望,甚至是乞求与讨好。他望着它:告诉我吧,告诉我吧!我该怎么办?士兵们全都睡去了,因为他们几乎绝望了。他们是多好的士兵啊!他们不正是听从你的召唤而聚集在一起的吗?他们还要前进!前进!还有银山、铜山和铁山在等待他们征服,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等待他们去拯救!他们是听从你的指引——听从天意而来到这倒霉的橡树湾的。即便是我们选择错了路线,我们也不应得到这样残酷的惩罚!柯将军他们都尽了力了!为了茫军,为了明天的彻底胜利,为了天下的光明、安宁与幸福,柯将军几乎耗尽了心血。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见到他曾有过片刻的松懈。他的双鬓眼看着一天一天地白了起来!你选择我,完全是一个错误!我是那么的任性,那么的无知,那么的不可理喻,难为柯将军了!就是这样一群好人,难道你就这般忍心看着他们即将葬身在橡树湾吗?你听呀,熄军的马蹄声!你听呀,那个杀人不眨眼、诡计多端的魔王熄,在大火的那一边正在嘲笑呢!你以为他嘲笑的就是我茫、茫军将士们?不,他也在嘲笑你!快点儿告诉我吧,快点儿!如果见死不救、不再希望我们继续前进、就让这个世界没有尽头地黑暗下去,也请告诉我!我不怕死!再说了,我也不会死。别忘了,我是一个放羊的孩子!我可以走悬崖峭壁、走连兔子都走不过去的路!可是他们不一样,他们已无路可走!……
茫想起已经过去了的征战岁月。想起了一个又一个残酷而悲壮的战争场景:一座大城,一连几天的战斗,只剩下城头几个士兵还在与敌人的残部厮杀,冷月荒城,只有破损的兵器相击时,发出单调的声音,等茫军大部队赶到时,已是一座死城,街上、城头、城下,到处是战死的茫军将士。在荒漠,一支茫军为保护后方走向安全地带,与几倍于他们的熄军厮杀,从白天厮杀到夜晚,又从夜晚厮杀到第二天凌晨,等后方已经进入安全地带,这支茫军除了一个年轻的士兵还活着,其余将士已全部阵亡。茫率大军赶到时,就见那个年轻士兵从血泊中挣扎起来,望着湛蓝的天空对茫说道:“大王,今天的太阳怎么这样亮啊!”说完便死去了。茫永远记着那张面孔——那还是一个孩子的面孔!冬季,白茫茫的雪原,一支茫军与一支熄军相遇,既无山包,又无大树,就是一片空空的、没有任何物体可以掩护的雪原,从早厮杀到晚,最后,一大片雪都被热血融化了,露出了埋在雪下的头年荒草,那荒草在寒风中摇曳,仿佛在对刚刚赶到的茫军诉说着什么……
大王书沉默着。一本书的沉默。
沉重的疲倦终于将茫击倒,他在大王书旁睡着了。
大约是拂晓时分,茫放在大王书上面的胳膊感到了一阵火烤一般的热,一惊,醒了。他侧过身来,用手摸了摸大王书,觉得大王书有点儿烫手,又是一惊,坐了起来。借着从窗外流进的曙色,他看到大王书在颤动,上面的几十页纸在不住地掀动,仿佛书的中间有股热气在不住地升腾,要将压住它的纸顶起、掀翻。
茫揉了揉眼睛,双膝跪在榻上,出神地望着。这时,他看到,有红光从撑开的缝隙处水一般溢了出来。他立即想到了火,心里一阵惊恐,伸手将大王书打开了:
纸上竟有一团火!
一团酒红色的火,在一页纸的中心偏上的地方,跳动着火苗,那火苗像蛇芯一般吐出,并卷动着。
似乎还有火的声音。
茫首先想到的是火要把大王书烧坏,情急之下,一巴掌拍在了那团火上。他立即有一种灼伤的感觉。火没有被他扑灭,却从他的手指缝里又漫溢了出来。他立即将手拿开,并下意识地看了看手:发红了,但却并没有被烧伤。他一边用嘴向疼痛的手掌吹气,一边望着大王书:火又恢复成原先的那副形态,继续燃烧。
茫还是担心大王书会被烧坏,他转动着目光,想寻找到一样可以灭火的东西。他看到了侍从为他晨起而备下的一盆洗脸水,便跳下榻来。然而,当他端起水盆要跑回来时,却又将水盆放下了:若是这样,大王书岂不是泡汤了!他只好又去另寻其他可以灭火的东西。这时,他看到一块盾牌,立即将它抓到手上:他要将盾牌扣在那团火上!
拿着盾牌,他返身跑了回来。然而,他看到的情形却是:那团火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仔细端详大王书,却见它完好如初,那团火去后,竟了无痕迹!
他长舒了一口气,盾牌从他手中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门外的卫兵听见军帐内这一声响,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忙冲进军帐内:“大王!……”
茫挥了挥手,意思是说“没什么”,让卫兵退出军帐。
茫一边用左手不住地拍着胸膛——心还在剧烈跳动,一边用右手合上大王书。
他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只好又上榻来,将发软的身体扔在榻上。
那团显得有点儿暗淡的火,还在茫的眼前晃动着。
他思量着那团火的意思,却百思不解大王书究竟要给予他何种启示。
身心疲惫的茫,在东方发白时,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还有一点清醒之前,他不放心地将一只手放在了大王书之上。他再次醒来,又是以同样的方式被惊醒的:他的手似乎灼伤了。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连忙去看依然还有灼伤感的手。看上去,手除了有点红,并无灼伤的痕迹。
再看大王书,又是不久前看到的情形:上面的几十页纸,似乎被什么力量在冲撞着,一下子一下子在弹跳,仿佛一条在急促呼吸的鱼的腮部。所不同的是,这一次要比上次的有力。有几次,那下面的力量几乎就要将上面厚厚的几十页纸完全掀开!
火从缝隙里往外呼呼流淌。
茫再一次地将大王书打开了:
又是一团火!
茫不用再担心火会将大王书烧坏或者烧毁了。他虽然还是十分紧张,但毕竟能够跪在榻上细心去观察那团火了。这一回,他必须仔细阅读那团火——这也许是大王书最后一次在暗示他什么。
看着看着,茫看出了这团火与前一次看到的那团火有许多不一样:首先,着火的位置不在一处,上一团火燃烧在这一页纸中心偏上的地方,而这一团火则燃烧在纸的中心偏下的地方;其次,上一团火显得有点苍老,而这一团火则显得十分新鲜、亮丽,非常年轻,生动有力。
茫一时忘记了茫军已危在旦夕,也忘记了对火的思索,倒欣赏起这一团奇妙的火来:
极其纯净,底部为几乎凝固的深红色,而越往上去,颜色越鲜艳,到了顶部,就成了金红色。火苗的跳动,淘气而又优雅,仿佛是在歌唱着什么,边唱边舞。火在火上唱,火在火上舞,燃烧于纸,却竟又不让人担心它会将纸燃着。
茫微笑着——这是他进入橡树湾之后,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笑容。
早晨,第一束阳光照进了军帐,并正巧照在敞开的大王书上。火与阳光几乎一色,转眼间,便与阳光融合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哪是火,哪是阳光了。
茫竭力要从阳光里看到火,可是越是用力地分辨,就越是分辨不出。他便拿起大王书,欲将它挪移到阳光还未照到的地方。但当他这样做了之后,大王书上已一派干干净净,仿佛那火已彻底地留在阳光里了。
茫再看阳光,阳光已经也不再是刚才看到的阳光了,它更加的明亮和耀眼,并且其中根本没有火的影子。
茫很茫然地看着大王书。此时此刻的大王书,又恢复了它通常的样子。
他将它合上,放在枕边。
从这一刻起,两团火便开始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他。
他走出军帐,举目远眺,峡谷通道上的大火依旧在燃烧。他看着看着,突然觉得第一次出现在大王书上的那团火很像眼前的这片火。虽然,那只是一团,而这是一片,但茫就是觉得它们是一样的火。
那么,另一团火又是什么火呢?
茫走到一棵大橡树下,面朝太阳坐了下来。那时的太阳已离开地面一丈多高了。前方几棵橡树遮住了它,金色的阳光便从枝叶间喷射出来,成了无数粗细不一的金线。
接下来的时间里,茫要思考的便是大王书究竟向他诉说或是暗示了什么。
大王书从来就没有直接告诉过茫什么。它最多只是给了他一个符码,而这个符码的含义,必经茫的心灵与大脑的苦苦思索之后,才能被得到解读。它只是一个引子,下面的文章从来就是交由茫自己去完成的。而且,即使一切都读懂了,但要去实行时,依然困难重重,而余下的这一切,大王书却永远是沉默的。
当茫从大橡树下站起来时,他对那两团火突然有了一个根本性的界定:前一团火,是老火,而后一团火,是新火。
五
茫骑上白马,行进在无数的帐篷之间。
到处是炊烟,到处是胡乱走动的士兵。早晨的空气本应是新鲜的,但因为这么多的茫军拥挤在这一块地方,垃圾、排泄物就只能堆放和流淌在这里,几天下来,这里的空气已经十分败坏。若不是这一棵棵的橡树向外不停地散发一种特有的香气,这里的空气大概都要臭掉了。
但,茫军将士从茫的脸上看到的却是一种被掩藏住的兴奋与喜悦。
他走过时,给他们带来的仿佛是清新的风。
白马不紧不慢地走着。茫对将士们的问候,有点儿心不在焉。因为,他依然还未能明白这两团火所共同完成的一个含义。
不知不觉之中,白马驮着他已经走到了那个村庄。
这里的村民们以前只知道自己是熄的子民,只是到了前不久才听说有一个叫茫的人正率领他的军队与熄的军队周旋作战,并且攻克了金山,让成千上万失去光明的人重又见到了天日。这回居然就在他们橡树湾见到了这支军队,这让他们感到既振奋又恐慌。他们不知道如何对待茫军,因为这个村庄早已归顺了熄的王朝。当年归顺,全是因为这些橡树。它们是祖先留给他们的财产,最老的橡树已经上千年了。熄扬言如果这里的百姓胆敢不归顺他的王朝,他就要彻底毁掉这些橡树。除了少数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离开了橡树湾,其余的人,都在一天早上宣布归顺熄的王朝。茫军的到来,使他们忧心忡忡,他们害怕茫军会进入他们村庄,进行洗劫。然而,茫军自进入橡树湾以来,却一直未来打扰他们,只是在不远处待着,朝村庄很友善地张望着。几天时间里,他们竟然没有损害橡树湾的一草一木。有些人动心了,想拿些吃的喝的走进茫军的军营,但一想到熄在离开村庄时警告他们的那句话,便又不敢了。熄撤离时,对村民们说:“我们肯定还会回来的!如果我们知道你们中间有哪一个在茫军驻扎橡树湾期间曾给予过什么,他将受到大熄王朝法令的严惩!”这句话将橡树湾的村民们固定在了那个村庄里。看着那峡谷通道上的大火,他们对茫军又能抱有什么希望?眼前的事实,使他们只剩下了怜悯与担忧——他们也已听说,熄军主力正从四面八方赶往橡树湾,橡树湾将成为茫军的葬身之地。
茫出现于村庄时,橡树湾人并没有想到他就是茫,是王。他们以为是一个不安分的年轻士兵或者是一个将军,终于克制不住好奇心,骑马来到了他们村庄里。对于他的到来,橡树湾的人,倒也没有太多的顾忌,因为是他自己闯进来的,并不是他们请进来的。他们就像看到了一个过路人,很礼貌地朝他点头、挥手或打招呼。
一条条村巷,深深的。
狗、鹅和鸡鸭在村巷里走动。
茫的到来,毕竟是件重要的事情。村民们在互相传递着消息,并交头接耳地议论。不少门打开了,露出人的脑袋,或干脆走到巷子里,将身体靠墙站着,看着白马驮着茫走过来。
马蹄叩击着青石板路,发出“的笃的笃”的声响。
茫朝村民们微笑着。他不住地打量着这里的房子,它们全都是用木头搭建而成的。无论从房屋看,还是从村民们的服饰以及他们的脸色看,都表明这是一个很富庶的村庄。
一群无所顾忌的充满了好奇心的孩子,马前马后地奔跑着,不时地扬起天真无邪又有点儿害羞的面孔看着马上的茫,目光里有着崇拜和羡慕。
茫很高兴,不时地弯下腰来,在一个离马较近的孩子头上拍一拍。这一亲昵的动作,使那些孩子一下子变得毫无顾忌,到了最后,竟成群地簇拥着茫的马。马无法再流畅地走动了,茫笑了笑,做了一个十分潇洒的下马动作,轻轻地落到了孩子们中间。
孩子们问茫是从哪儿来的,又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茫就一一回答他们,当说到“最后要消灭熄”时,孩子们吓得一忽儿都闪开了,像一群本在水面上无忧无虑游动的鱼,突然有一块石头砸进了水中,受了惊动,当即潜散向四面八方。
茫朝他们笑笑。
他的这种毫无心机的还带有几分孩子气的笑,不一会儿又把橡树湾的孩子们吸引到了身边。
橡树湾的大人们也不去阻止孩子们与茫接近,或站在墙下,或靠着大树,或倚在门框上,静悄悄地看着。
茫一直在与橡树湾的孩子们说话。他竟然忘记了那两团火,忘记了越来越近的熄军主力。小家伙们让他回到了从前,那个赶着羊群四处游走的岁月。
橡树湾的大人都在心里问:他们在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呢?
他们觉得这个年轻的茫军很可爱,也很有趣。
他们几次听到了“橡树”这个字眼:孩子们似乎在与这个年轻的茫军谈橡树。
这也理所当然,来到橡树湾,不谈橡树又能谈什么。
有个光头男孩,十四五岁,一直就在茫的面前。当其他孩子都在哇啦哇啦地说话时,他却一言不发地用一对大大的眼睛望着茫。茫显然十分喜欢他。他有两只很大的耳朵,很夸张的两只耳朵。茫觉得那两只耳朵,就像两张小小的面孔——这孩子有三张面孔。想到这里,茫笑了。
大耳朵男孩觉得茫是因为他而笑,便用手比画着——这时,茫才知道,这个孩子原来是个哑巴。一个很喜欢讲话的塌鼻子男孩,显然对大耳朵的手势所代表的语言十分清楚,对茫说:“他是个聋子,不会说话。他是在问:你在笑什么?”茫望着大耳朵男孩的耳朵,笑声更大。其他孩子不知道茫在笑什么,见他笑成那样,觉得也应该笑一笑,于是,全都咧开嘴巴笑了起来。
橡树湾的大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完全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
突然地,橡树湾的大人们紧张了起来:村外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听上去,至少有五六匹马。
孩子们也听到了,他们转头看到了大人的神情与眼色,望着茫,纷纷后退,然后转身跑开了。
一忽儿,村巷里便只剩下茫和他的白马。
茫有点儿莫名其妙。他朝四处逃散的孩子招了招手,但却再也没有一个孩子肯走上来。
转眼间,柯和其他几位将军和士兵骑着马呼啦啦来到了茫的面前。从他们的气喘吁吁和脸色来看,他独自一人来到这个村庄,着实让他们吃惊不小。
柯和其他人纷纷叫着“大王”,随即分散开,将茫和他的白马围在了中间,并十分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许多橡树湾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他们对茫的称呼,顿时大惊失色。站在墙下的,直愣愣地成了一根桩,倚在门框上的赶紧将身体退回门里。前前后后,都有吱吱呀呀的关门声。
茫微笑着。
柯催促着茫:“大王,请您上马,立即回到军营。”
茫纵身一跃,便骑上了马背。
他的前面和后面,都有将军和士兵。他们用目光不住地巡视着四周。
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村巷,只是那个大耳朵男孩还站在那里:这小家伙似乎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手捏着一只大耳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茫微笑着朝他挥挥手。
他也朝茫笑笑,但笑得很僵硬。
纷乱的马蹄声响彻在一下子变得寂静的村巷里。
跑着跑着,茫的马渐渐慢了下来,还不等柯们反应过来,他已经掉转马头,奔向那个正躲在一堵矮墙后面的塌鼻子男孩。
柯们见此情景,立即掉转马头,追赶过来。
塌鼻子男孩吓坏了。
茫的马跑到男孩面前停住了,茫低头问:“你说,天上的太阳,是地上的橡树给它的火焰?”
塌鼻子男孩早吓蒙了,根本就没有听见茫在问他什么,张着大嘴呆呆地望着茫。
“是吗?天上的太阳,是地上的橡树给的火焰吗?”
塌鼻子男孩似乎听清楚了,但他一时不能镇定下来,依然张着大嘴望着茫。
“是吗?!”
塌鼻子男孩向茫点着头,一边点头一边往后退。
“天上的太阳,是地上的橡树给它的火焰吗?”
“是……是……是的……”塌鼻子男孩扭头飞跑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村巷里。
所有的孩子都不见了,只有那个大耳朵男孩还呆呆站在村巷里。
茫朝他笑了一笑,掉转马头走向等在巷口的将军们。
在回军营的路上,茫的眼前一直是那个塌鼻子男孩,他眉飞色舞地说着,带着浓重的鼻音:“你知道吗,天上的太阳,是橡树给它的火焰!这是我爸爸说的,这是我爷爷说的,橡树湾的人都这么说。你不信,就问他们,他们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看了看其他孩子,那些孩子都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看,他们都点头了。我没骗你吧?”他压低了声音,“那个叫蚯的巫师说天上的太阳,是红檀香给它的火焰,才不是呢!是橡树!谁不知道是橡树!可我们谁也没有说……每年春天,我们都要给这里所有的橡树拴上一根红绸,全村的人,都要来到橡树林,我们唱着歌,老人和小孩子都唱,‘橡树呀,天上的太阳照着大地,是你把根扎入泥土,你把地气变成了火焰,一片片的叶子,闪着亮光,黑暗里都闪着亮光,千里迢迢,你的火焰,让天空有了一轮太阳,麦子,燕麦和黑麦在太阳下成熟,五月里,空气里飘着麦香……’”那些孩子都跟着摇摇晃晃地唱了起来。
茫又想到了那个大耳朵男孩。所有的孩子都在唱时,只有他看着孩子们不住地张合着的嘴,一脸困惑……
还未回到军营,茫的心野就像被太阳照亮了一般……
六
茫骑着马,走过一棵棵橡树。这是他进入橡树湾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种树。这是一种他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树,关于这一点,他在第一眼看到这种树时,就已经感觉到了。塌鼻子男孩的话响在耳边。现在,他觉得这种树更加非同寻常了。
柯们也骑着马跟着他,与他一起打量着这些超大型植物。
柯在仔细端详了其中一株橡树后,向茫感叹道:“大王,这些树超凡脱俗啊!”
众人又去看天上的太阳,那时,太阳像用力打磨过似的,特别的明亮。
茫转头去看峡谷通道上的火:“还在那么张狂地燃烧呢!”
跟随其后的人,望着那片火,一脸的无奈。
茫说:“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将军们回头去看通往橡树湾的路,一个个仿佛看到万马奔腾所激起的滚滚尘埃。
茫却笑了一下:“那火也张狂不了多久了!”
众人似乎一下未听清楚茫的话,转头望着茫。
茫没有看他们,依然看着火:“去对橡树湾的村民说,我们要砍这里的橡树!”
众人面面相觑。
茫用手一指:“就在那里,离那片火不远的地方,将砍倒的橡树点燃!”他用手指点着那片火,嘴角蔑视地牵动了一下,“那不过是一片老火而已!”说完,用脚后跟敲了一下马的肚子,白马便载着他飞奔而去。穿过营帐时,他对那些心情灰暗、目光呆滞的士兵们大声叫喊着:“我们很快就会走出橡树湾!”
柯追赶上了茫。
茫将他所知道、所理解的一切都告诉了柯,然后不由分说地对柯道:“立即去对橡树湾的村民说,我们要砍伐他们的橡树!”
柯掉转马头,然后与其他几位将军说了一通话,便一起急匆匆地去了村庄。
然而,当橡树湾的村民听说茫军要砍伐他们的橡树时,原先噤若寒蝉的他们,却都无所畏惧地站了出来,表示绝不同意。柯很有耐心地与他们交涉,最终还是毫无结果。其中有几个将军早已按捺不住了,要对村民发火,被柯用目光坚决地制止了。继续交涉,劝说,呼吁,揭示此举的意义,都无法动摇这些顽梗的橡树湾人。一直交涉到中午,柯见已不可能获得橡树湾人的同意,只好长叹了一口气,对村民们说:“我们已经仁至义尽。现在,我们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们:为了数万茫军的安危,为了这个世界的永久安宁,茫军只有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行事了!”他朝那个瘦小而年老的头人十分遗憾地摇了摇头,跨上马去,与其他将军迅速离开了村庄。
他们很快对全体茫军下达了命令: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工具,砍伐橡树!
没有一丝风,高大的橡树安详而慈和地立在大地上。
当茫军的无数把斧子、大刀就要砍劈这些橡树时,只见头人率领全部村民(包括孩子),拿着斧头、菜刀、石块、长矛、铁叉、棍棒等,潮水一般冲了过来,并用身体护住了每一棵橡树。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都是惊恐,同时是以死相拼的决断。他们颤抖着,吼叫着,像是一头头面对强大威胁而又决心保卫领地的野兽。
茫军一下子被震住了,在村民们扬起的斧头面前,却把自己手中高扬的斧头慢慢垂下了。
指挥砍伐的将军栖看了看正在西行的太阳,向茫军将士一挥手:“砍!”
茫军又一次扬起手中的家伙,并逼向前去。
然而,颤抖得更加厉害的村民,同时摆出的架势是:宁可死在树下,也绝不让人对橡树有丝毫的损伤。
空中全都是亮霍霍的刀斧。
栖大声命令道:“拿起盾牌,冲上去卸了他们手中的家伙!”
转眼间,数百名士兵手持盾牌,一步一步地走向橡树。一会儿,就有斧头击打了第一块盾牌,随即听到了一片噼里啪啦击打盾牌的声音,那声音一忽儿便稠密得像下冰雹一般。
与训练有素的茫军相比,村民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力量上,都过于悬殊。茫军解除他们手中的家伙,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利落得让茫军自己都感到吃惊。
赤手空拳的村民,却并没有退去,反而更加不顾一切地守卫着他们的橡树。茫军士兵将他们拉走、拖开,但不一会儿又扑了上来。有些村民干脆用胳膊死死搂抱着橡树,绝不撒手,并红着眼睛冲着茫军大叫:“除非,你们用斧头砍断我的胳膊!”
茫军士兵晃动着手中的刀斧,威胁道:“你们以为我们不敢砍吗?”
那些搂抱橡树的村民双眼紧闭,一副不怕杀头的样子:“砍啊!砍啊!你们砍啊!你们尽管砍啊!……”
士兵们无可奈何地看着栖。
栖吼叫道:“将他们一个个地给我捆绑起来!”
不一会儿工夫,就搜寻到上百条绳索。
栖用马鞭指着橡树湾的村民:“你们一个个给我听好了!我们来到橡树湾,没有打扰你们,就已经够客气的了!你们遇到的这支军队幸亏是茫军,如果是熄军,你们这个村庄还会在这天底下吗?怕是早被化为灰烬了!你们……整个村庄,都卑躬屈膝地归顺了那个魔鬼熄!我们本可以好好敲打你们一下,虽不会洗劫这个村庄,但也要让你们知道你们选择熄王朝的错误和后果!那片大火是自己燃烧的?是熄,是那些可恶的巫师,而事先藏匿他们的就是你们的村庄!现在倒好,轮到我们要砍你们几棵树时,你们反而计较起来了!我劝你们赶紧离开这些橡树!我坦率地告诉你们,这些橡树,对你们来说,无论多么宝贵,我们也是砍定了!”他望着天空,“上苍会饶恕我们的,因为我们是为了这个世界,这是一个无上的理由!……你们走开吧!自动走开吧!我希望这些绳索不是用来捆绑你们的!我希望你们能让我们这些士兵省下一些力量好赶路!……”
那个瘦小而年老的头人,赤着胸膛站了出来。他的头颅不大,但显得十分结实。他脸上的皱褶,如同这被雨水冲刷了若干个世纪的山坡,留下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壑。他的胸脯,肋骨历历,随着喘息,那肋骨不住地隆起、落下。他的眼角已经垂挂得非常厉害,眼睛里似乎有流不尽的浑浊的水,而厚厚的嘴唇却因干燥而爆了皮。两只宽大的门牙,非常显眼。看上去,厚道,但却又十分的刚毅与固执。
他只是带领男女老少冲出村庄,但始终没有说话。
他走到栖将军面前,从容不迫地说:“将军,那你先将我捆绑起来吧!”
栖讥讽地:“是吗?那好啊!”他抬头对身边几个拿着绳索的士兵说,“那就先将他捆绑起来!”
头人转过身去,并主动将双手剪在身后。就当几个士兵拿着绳索朝他走过去时,橡树湾人蜂拥而上,顷刻间将他们的头人团团围住,冲着茫军,拍打着胸膛,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与此同时,那些妇女瘫倒在橡树下又哭又闹;那些孩子,一人抓了一块石块,高高举在手中,瞪着双眼,咬着嘴唇。那个大耳朵男孩,裤子掉在胯上,梗着脖子,一手抓了一块石头。
局面相当混乱。
栖相当恼火:“立即绑了他们!”
士兵们也急了,纷纷冲上去,双方立即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冲突中显然有人受伤了,吵吵嚷嚷之中,夹杂着痛苦的呻吟与号叫。
橡树湾的孩子居然真的将手中的石块砸向了正跑过来的茫军士兵。就是那个大耳朵男孩,第一块石块砸空之后,他不慌不忙地瞄准了跑在前头的一个士兵,身子往后一仰,又向前一扑,石块从他手中飞出,那个士兵猝不及防,肩膀被石块砸中了。那石块是带了锋利的角的,士兵的肩膀被砸中后,倾斜下来,顿时血流如注。士兵用手捂往伤口,咬牙怒瞪着大耳朵男孩。大耳朵男孩居然不怕,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块,用眼睛警告茫军士兵:“谁敢过来,我就砸谁!”有两个士兵趁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流血的士兵身上时,悄悄绕到他背后,一下将他抱住,并从他手中夺下石块。他拼命挣扎着,又踢又咬。没有办法,两个士兵只好将他按在地上。他企图掀翻压在他身上的膝盖,挣扎了一阵,终于没有力气了,不再动弹,将下巴埋在草丛里,喘着粗气。一群孩子围过来要解救他,一群士兵赶紧冲上来挡住了他们。当他们一一制伏了这些孩子时,一群妇女,老的少的,又哭喊着扑了过来。面对这些又抓又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女人,茫军士兵束手无策,只好将那些孩子又统统放掉。即便如此,那些女人们仍不依不饶地纠缠着茫军士兵。费了好大的劲,士兵们才最终摆脱她们。
一个剽悍的村民,夺走了茫军士兵手中的一把斧子,站在一棵橡树下,摆出了一副要砍杀的架势。茫军只好向后退去。
冲突中,双方都有人受伤,橡树下,到处都有血迹。
在军帐中正与柯等将军商量茫军下步行动计划的茫,闻讯赶到时,全体橡树湾村民差不多都已经被茫军捆绑起来了。他们有的被绑在树上,有的手脚并捆被扔在地上,有的两人背对背被捆绑在一起。
茫军累得气喘吁吁,不少士兵瘫坐在地上。
眼前的情景让茫感到十分震惊。
浮土里,那些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橡树湾人,不时地挣扎着,看上去竟像一群牲口。他们在用愤怒的眼光看着茫。
偶然一瞥,茫在马背上看到了那个大耳朵男孩。他被捆绑后,以为还能奔跑,但很快跌倒了,此刻正趴在地上,脸上全是浮土,只有一双大眼睛在扑闪扑闪地亮。
茫的马经过时,一切啼哭、怒骂都停止了,只有马蹄声。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头白发披散在脸上。这是一张饱经风霜且无比慈祥的脸,此刻,泪光在白发丝里闪着亮光。她望着马背上的茫,目光里有不尽的怨恨与责备。那是一个祖母的目光——一个受到伤害的祖母在直视那个使她受到伤害的孙子时的目光。
茫的心禁不住颤动了一下。
茫在人群中见到了头人。
相对于橡树湾的一般人来说,头人的情况似乎要体面一些。或许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剧烈的反抗,或许是茫军考虑到了他是头人,他们只是将他的两只手反捆在身后。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浮土里,就像橡树一样牢牢地立在大地上。
茫的马在头人面前停下了。
头人的目光落在茫的脸上。那是一个老人的目光。目光里有仇恨,有绝望,有屈辱,有无言的忧伤,还有深深的无奈。
汗水在头人脸部深深的皱褶里爬行着。
茫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向头人。当他距离头人还有四五步远时,头人突然在尘土里扑通跪下了。他用脑袋抵着浮土,用一种哀求的声调说:“大王,请让您的军队撒手吧!”他慢慢抬起面孔,浮土正在被汗水渐渐湿成烂泥,“这些橡树,是我们橡树湾人的命根子啊!大王!它们是从祖上留传下来的,橡树湾人,祖祖辈辈就是靠着它才活了下来。那边有条大河,每年秋天,我们砍伐下一批成熟的橡树,扎成木排,顺着河水运到外面,换回粮食、盐、油和布匹。它们可是上等的木材!我们什么也没有,就只有这些橡树。现在,您要让您的军队把它们统统砍掉——这不是成材的季节啊,大王!它们当中,还有一些是永远不能砍的,是种树,是橡树湾人心里头的树,它们长在这片土地上,少则几十年、几百年,多则上千年了!您瞧,那棵立在土丘上的、最高的橡树,已经有一千五百年了,它是树王,平日里,橡树湾人连牛羊都不让靠近的,生怕伤着了它。可你的士兵,已经扬起斧子,不是我们一个人上去用脑袋挡着,差一点儿,斧头就砍上了它的身子!大王……”头人又将脑袋抵在了浮土里,“请让您的士兵撒手吧!……”
茫的心感到了一阵酸痛。他朝前方望去,巨大的茫然笼罩着他整个身心。
又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跪在了地上,随即,凡是能够跪下的,都跪下了。他们将脑袋全都抵在由马蹄与人足反复践踏之后而形成的浮土里。
见此情景,这边,有几个老兵流泪了。
头人再次抬起头来:“大王!当年,橡树湾人为了这片橡树林,不怕被世人耻笑,归顺了熄王,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让您——大王——您的军队将它们毁掉吗?!”他仰望天空,大叫了一声,“苍天啊!——”
霎时,老泪纵横。
头人的话,犹如雷声。茫几步走到头人眼前,双手将他扶住,并将他慢慢扶起。
“大王啊,大王啊……”
茫又走到他身后,给他解开了绳索。
栖叫了一声:“大王!……”
茫没有理会,走向了那个大耳朵男孩。他弯腰将大耳朵男孩从地上扶起,将捆住他手脚的绳索全部解掉了。茫拍去他身上的灰尘,大耳朵男孩忽然泪水滂沱,身体不住地颤动着。茫不住地拍着他的肩,转而对茫军将士们说:“把他们全都松开!”
将士们站着不动。
茫大叫着:“一个个都聋了吗?把他们全都松开!松开!”
士兵们走上前去,开始为橡树湾人解开绳索。
栖将军走到茫面前:“大王!可不能这样啊!”
茫置之不理,只顾一个劲地为橡树湾人松解绳索。
栖将军紧追其后,其他一些将军也围绕过来。
栖站到了茫的面前:“大王!您的仁慈将毁掉一切啊!”
茫依旧不住地为橡树湾人解绳索,并不时地冲那些站着不动的士兵咆哮:“你们怎么还不动手?!”
当橡树湾人全都松绑之后,茫跨上了他的白马。
一直沉默的柯骑着马走过来:“大王,您遵照的可是天意!”
茫说:“我才不管什么天意不天意!”他突然从剑鞘里拔出剑来,冲着他的军队,大声说:“谁胆敢砍掉一棵橡树,我就砍掉他的脑袋!”说罢,眼泪夺眶而出。他用剑敲打了一下白马,白马便飞奔起来……
七
到了一个僻静之处,茫翻身下马,松掉手中缰绳,让马自己去吃草,自己在一棵橡树下坐了下来。他心里难受,脑子里一团混乱。朝远处望去,峡谷通道上的火一如先前,橡树湾的村民还在守着一棵棵橡树。命悬一线之际,他领悟大王书的两堆火的隐喻,然而,现在他却又背弃了大王书。他的心里一时长满了荒草,荒草连绵,起伏着涌向心野的边际。
他仰头看到了一根横枝,于是爬起来,轻轻一跃,双手已抓住横枝,紧接着一荡,身体荡了一个半圆,双腿已经耷拉在树上。稍稍调整了一下,觉得腿弯处已很贴切地放在横枝上了,双手一松,身体顿时垂挂下来,脑袋便冲着了大地。他睁大了眼睛,由于血液大量流向头颅,他的眼珠有点儿显得胀突。此刻眼前的一切景象,都颠倒了。
这是他放羊时代的一个动作。当心里难过时,或是遇到危机时,或是自己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过不去了,他往往就会将自己倒挂在树上。那时,他便平复下来,安静下来。
他就这样坚持着将自己长时间地倒挂在橡树上。
随着马蹄声,柯到了。
茫依然倒挂在橡树上。他眼睛的高度,几乎与灰犬的眼睛高度相当。他们对望着。
“大王,”柯说,“已有探子回来了,说熄军主力的先头,明天傍晚就将抵达橡树湾。”
这一消息没有使茫感到吃惊和紧张。他甚至就没有接柯的话茬。他问柯:“还记得那天下大雨时的情景吗?”
柯说:“记得。”
“雨下到最大时,火撑不住了,一点点地矮了下去。眼看着大火就要被雨浇灭了,可是该死的雨却跟不上来了……”
“大王,您莫不是又想打水的主意吧?”
双腿已开始麻木。他伸出双臂,双腿一松,双手着地,顺势一翻,便又坐在地上。他冲柯点了点头。
“可是大王,我们已试过了。”
“但我们很快就放弃了,我们并没有尽力。”
“虽说是水火不容,可是大王您要知道,您所面对的火并非通常之火,那是邪恶之火!”
“去吧,让人立即去那个村庄,向他们借用一切可以盛水的家伙,这个忙,他们总会帮的。不是几十个人,也不是几百个人,而是全体将士,统统投入灭火!”他用手指着那条正安静地在阳光下流淌的河,“将它舀干,”他又用手指着峡谷通道上的大火,“将那里变成一片汪洋!”
“也只有这样了。”
柯要离去时,茫问道:“船落实了吗?”
“落实了。可是大王,渡河另择道路,并不是我们应有的选择。那条道将会使我们的整个作战计划变得毫无意义。即便是现在仍然是通过峡谷通道前行,我们也已经够紧张的了。”
“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吧。”
“船只几条远远不够用啊,必须有大量的将士涉水而过,可他们中间,大部分人都不习水性,这大河又水深流急,军队损失一定十分惨重!”
“去灭火吧!”
柯跨上马,迅捷离去。
橡树湾村将所有能够盛水的器具,都毫无保留地给了茫军,加上茫军自己的各种各样的盛水器具,倒也够用了。
柯亲自指挥、督阵。
茫军将士迅速排成十条长龙,由峡谷通道口,一直逶迤至河边,每两条长龙为一组,面对面地站着,一条长龙传递装满水的器具,一条长龙则负责将空了的器具传回河边,循环往复,川流不息。有号兵站立在高处,一定时间之后,以号示意,两条长龙互换作业。
距离十条长龙不远的空地上,另有十条长龙,但人都是坐在那儿歇着的。
到了一定时间,号兵也是以号示意,那时,坐着的将士便会哗地站起来,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上前去,将那一直作业的十条长龙换下,换下的长龙同样迈着整齐的步伐,来到那块空地上哗地坐下歇着。
在柯的处心积虑的调教下,茫军早已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为茫调教出一支漂漂亮亮的军队,这是柯的一大心愿。他朝思暮想的就是,茫拥有一支世界上最精锐的军队。在不辞辛苦的调教中,柯不时会有一种想象:他的大王率领那支举世无双的军队正走在高阔的天空下,正走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正走在连绵起伏的雪山间,正走在大海边的通道上,大王旗永远猎猎作响,而马上的茫因拥有这支军队而越发的英姿勃发……这些想象给他的心带来一阵阵的温暖、神圣,甚至是慈爱。
茫军是他的文章,大文章,一生的大文章。
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与力量。他说,每个人都应当守着自己的本分。他知道,他并不能给茫军以灵魂,那只有大王茫能给。但他可以给茫军样子与形状。茫军是一个大花园,他是一个一流的园丁。他有能力,也有智慧去打扮、修饰这个大花园。这个大花园何处花,何处草,何处实,何处空,都不可随意,处处都必有匠心。他一丝不苟地栽培着、修剪着,绝不让它有荒芜感、杂乱感。他的灰犬整日跟着他,铃铛声随时响在茫军的耳畔。那铃铛声在茫军将士听来,总好像在向他们诉说什么,在警示什么。他要把这个花园变成世界第一花园,变成天堂花园。
而这个花园属于茫。
他告诫茫军将士:“军人就是军人,军人自有军人的风气。走有走样,站有站态,坐有坐形,睡有睡姿。打仗得有规矩,刀枪得有章法。不是小孩打架,不是流氓群殴,一招一式,都得有个讲究。”他甚至讲到了军人赴死应有的样子,“即便是倒下去,也要倒得好看,倒得像一个七尺汉子!”他仔细描述并为茫军确定了死亡时应采取的姿态。
茫军的眼神、脚步、吼声、将大王旗插上城头和接受降军的仪式,都必须是茫军的。
茫军是一首诗、一支歌、一门艺术。
即便是临危之际的灭火,也都得让天下人看到:茫军又是怎样灭火的。
虽是成千上万的人,却被严格地编排到一个完整的过程中。对于茫军而言,这世界上没有别的,只有战场,灭火自然也不例外。
十条运动着的长龙,十条暂时歇着的长龙,一动一静,随时互换,互换时,整齐而干脆。各种各样盛满水的器具在有节奏地传输着,空了的器具也在有节奏地传输着,中间所有的环节都衔接得非常完美、无懈可击。而坐在那里的十条长龙,虽然是坐着,却分明让人觉得他们也在传递中。
散漫惯了的橡树湾村民,被眼前的情景迷住了,一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
茫军将士也被自己的动作与配合迷住了,竟然忘记了他们的目的与危机,而暂时沉浸在那种节奏、那种默契的配合所带来的快乐里。
水持续有力地泼向那片燃烧多时的大火。
起初,大火毫不在乎。
水在火中落下,犹如冰块在火中落下。
但茫军根本不在乎火的顽固,只顾按照他们的节奏,将水源源不断地从河边传送过来,源源不断地泼浇出去。
村民们也开始零散地将水运到火旁,泼浇出去。
就这样坚持了一阵,柯欣慰地看到,那火开始退缩。虽然微不足道,但它却让茫军看到了一个事实:水是可以逼退火的。
士气高涨,节奏便不由得加快了。
一桶桶、一盆盆、一罐罐、一瓢瓢……水几乎不间断地泼浇上去。它们一团团的,像奇异凶猛的怪兽扑咬着火;而火更像是张牙舞爪的巨兽,白的,红的,两伙怪兽就在峡谷通道上你死我活地较量着。
火在退缩,却有点儿缓慢。
天黑了。
茫军渐感力量不支,传递的速度开始减慢。退缩的火虽然不能回到原先的状态,但却不再继续退缩了。
伙伴们将晚饭送了上来,灭火的茫军将士便轮流吃饭。肚里有食,气力得以一定的恢复,在将军们的鼓动下,节奏又得以恢复,午夜时分,火居然退缩了一大截。
但疲劳与困倦合为一伙,开始侵袭茫军将士。
换下去的将士再也不是坐在空地上,而是倒头就睡。轮到他们换班时,都得让将军们大声呼喊才能醒来,挣扎着前去。
橡树湾的村民,只回去一些老人与小孩,其他人都留在了这里。
看着茫军将士不顾死活地连夜灭火,大家心里都很难受。
黑夜中,茫一直骑在马背上。他知道,他的将士们希望能够看到他。他能够给他们力量。
满天星斗,天上银河,清晰得就像地上的大河。
柯多次劝茫回军帐去休息,都被茫无声地拒绝了。
坚持到凌晨,火又被击退了一截。但不久,队伍忽然骚动起来——从河边传来消息:一个站在水中汲水的士兵,累极了,一桶水没有汲起,却突然倒在了水中,当时天还未大亮,水流又急,其他士兵无法去救他,就这样,那个年轻的生命便被水流卷进了黑暗,卷走时,他们甚至都没有听到他叫喊一声。
有将军将此事报告了茫。茫骑在马上,一言不发。
天渐渐亮了起来。
十条长龙,又十条长龙,渐渐显现了出来。
最疲惫、最困倦的时刻到来了,不时地有士兵倒下。有些挣扎着又爬了起来,而有些则再也爬不起来了。柯动用了卫队,将这些倒下去的士兵抬了下去。
太阳升上来时,由于倒下去许多士兵,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大了,十条长龙,便显得有点儿稀疏。
又有几个探子一脸尘埃跑了回来。他们带来的消息是:熄军主力的先头,会比原先估计的要更快一些抵达橡树湾。由于竭力奔跑,那马与人在将军们刚听完报告后,便都扑通倒了下去。
然而,火还远远未被击溃。
茫挺直了身子,在早晨的安静中,唱起了茫军的军歌——
白太阳,
野菊香。
河山偕丧。
战马壮,
宝刀刚,
我武唯扬。
宇宙洪荒,
天道无亡。
杀尽犬狼,
回故乡……
虽还有些少年腔调,但常年在荒野上的呼喊,使他的声音获得了一种粗野,同时也获得了一种宏大与宽广。他镇静地却又悲壮地唱着。那是王者之音。茫军将士,先是少数人参加了进来,与他一起唱,不一会儿,就差不多都参加了进来。累倒的士兵,在歌声中醒来,挣扎着走向七零八落的长龙。跌倒了,又爬起来。当有几个士兵再也起不来时,他们居然朝长龙一寸一寸地爬了过来。
橡树湾的村民看着,不少人眼睛潮湿了。
震撼人心的茫军军歌响彻橡树湾。
一个士兵在用力端着满满一大桶水时,突然嘴巴大张,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手中的木桶落在地上,摔得稀里哗啦,水流了一地。他摇晃了几下,一头倒入水洼,激起一片浑浊的泥水。
他被抬了下去。
茫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向那个士兵曾站立的地方。
早已参加递水队伍的柯,就在不远处,见茫走进递水队伍,叫了一声:“大王!……”
茫没有应答,从一个士兵手中接过一桶水,转身又将这桶水传递给另一个士兵。
茫还在唱着,由于吃重的原因,声音有点儿颤抖。
将士们也都在唱。
一夜过后,泼洒在地上的水,早将地面搞得泥泞一片。所有的人,双脚都没在烂泥里,此时的走动也就变得更加费劲。
越来越多的将士倒在了泥泞里。
河边再次传来消息:又一个士兵倒在水中,被急流卷走了。
茫军将士没有停歇,唱着歌,流着泪,依然与那邪恶的火进行殊死的较量。
将近中午,当又有一批将士倒下去时,茫军将士忽然听到了咚的一声。开始也没有太注意,依然传递着水,但又接二连三地响起咚咚声,这才扭过头去看:
几个身强力壮的橡树湾村民,正挥着斧头砍伐他们的橡树!
茫军将士顿时愣住了。
又有一批橡树湾村民拿着斧头,分别走向一些橡树。
水桶、水盆、水罐,纷纷从茫军将士手中落下,水形成一道水沟,在大地上哗哗流淌。
很多茫军将士哭了起来。
一直就没有回过村庄的头人正不住地将手持斧头的村民们派往一棵棵枝盛叶茂的橡树。
茫军将士都围过来,转眼间,长龙便不复存在。
斧头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一斧头下去,砍出许多木屑。那被斧头砍出的茬口,露出了橡树的木质,新鲜而金黄。
正午,红日高悬。
峡谷的通道口,一棵棵伐倒的橡树堆积在一起被点燃了。
全体茫军将士与全体橡树湾的村民,都在默默地观望着。
火初起时,仿佛无数只刚出壳的金黄色小鸡,怯生生的,但一会儿就活泼起来,并且快速长大——变成了金红色的鸟。这鸟拍动着翅膀,越拍翅膀越长,越大,越漂亮。转眼间,就有一丈多高。到了此时,就再也分不出谁是谁了。看的人,这才想到是火。
是火,但不总是一个形状。这一刻,火苗很长,像在风中摇曳的阔大的玉米叶。火焰十分纯洁,仿佛透明。是火,但它却使在场的人联想到水。它不像一般的火那么嚣张,倒显得有点儿安静,看上去令人肃然起敬。
它很快烧到了一个高度,气势熊熊。
峡谷通道上的火在一个短暂的时间内居然又往上长高了几分,一副要压倒橡树火的架势,但没有能够坚持多久,便又矮了下去。它的火苗变得越来越像是怪兽的爪子,长长短短的,在空中胡乱地抓挠不已。经过几天的燃烧,它的火焰越发浑浊了,像坏了的酒,像被草沤了许多时的塘水。
一个上了年纪的橡树湾村民指着峡谷通道的火说:
“那火老了!”
但峡谷通道上的火并未显示出势头减弱的征兆。
又是十几棵砍下的橡树被投进了火中。不一会儿,火焰开始变得猛烈,并开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有无数的鞭子在抽打着。火苗儿一个劲地朝空中跳跃,仿佛要从空中争夺什么。但,不一会儿又安静下来,火苗依然在,但看上去并不摇摆,像是一支支冲天而去的被烧得近乎透明的利箭。
那边,熄与他的巫师们开始力挽火的颓势。所有巫师都跪在地上,将可以扇动魔火的伎俩全都用上,熄的黑伞不住地鼓动,他念唱魔咒的嗓子已经沙哑,听上去一派苍凉。
峡谷通道上的火,都快要自己放弃自己了,这时,又被注入了活力,开始挣扎着,企图恢复昌盛时的样子。
人们看到,峡谷里的火在很长的时间里,居然像伏地的伤兽忽然又蹿到空中,且更加张牙舞爪,不由得疑惑和紧张起来。
茫和柯以及所有茫军将士,都一个个睁大着眼睛密切地注视着眼前的火势——橡树火和峡谷通道上的火。他们都在心里为他们的火而祷告,并在心里诅咒峡谷通道上的火。
橡树火如同夜间看到的熔岩一般,是黏稠的,也是凝重的。它们面对峡谷通道上看似又有了阵势的火,并不在意。它们只管自己燃烧着,即使峡谷通道的火在黑伞之风的强劲鼓吹下,向它们倾倒过来,显出一副反扑的架势,也未能使它们摇摆。它们燃烧着,按自己的心思去燃烧,按真正的火应该燃烧的方式去燃烧,更何况它们还不是一般的火呢!它们是神圣的火,是天地间唯一的火。
峡谷里的大火看上去还很高,但透过橡树火,人们看出了它的稀薄。它们是被兑了水的火,架子还在,但内质却大大地被稀释了。
有一阵,橡树火像是数千年前的大火被冻结住了一般,煞是壮观,冷峻、肃穆,让人们一时忘记了两火的角斗,只把目光与心思放在对橡树火的观赏上。橡树是橡树湾的,但橡树湾的人也都未见过他们的树这样堆在一起燃烧的壮景。望着自己的树烧成的如此形状的火,男女老少,心里都无不为之感动。
熄感到了绝望。他居然不怕被火焰灼伤,甚至冒着烧掉黑伞的危险,穿过跪地念咒的巫师团,一直走到火焰旁。火势在勉强维持,但他的双眼却如两团细小的火苗越燃越凶。那是一对野狼般的目光,他冲着渐渐坚持不住的火鼓动着手中的黑伞,竭尽心力、体力唱念着。这些咒语穿过火焰,送到了茫军将士和橡树湾百姓的耳中。他们觉得,这声音像是绝命前的野兽的号叫。这号叫声令人不寒而栗。
峡谷中的火就这样坚持着,但已是强弩之末。
虽是如此,但茫军已到了焦虑的极致: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随着时间一寸寸地走过,他们的心也在一寸一寸地坠落进深渊。一部分人依然看着火,一部分人不时地掉头去看通向橡树湾的路,像是熄军马上就要出现在眼前一般,还有一部分人在焦灼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又是十几棵橡树扔到了火上。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之下,橡树火开始爆发。它们发出隆隆之声,很快像浪花翻滚起来,似有无尽的红流在向上涌动和喷发。
这场面,不仅使茫军将士和橡树湾人感到震撼,即便是对面的熄和巫师们也感到了震撼。他们一时显得有点儿目瞪口呆、心慌意乱,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
火浪滚滚,热气沸腾。那态势,使人觉得它们会突然地冲起万丈火柱,直抵蓝色的天幕。
人们终于看到,峡谷通道上的火开始委顿下去。它们虽然像无数条火蛇一般竭力挣扎着要冲向天空,却又像是被大地使劲吮吸着,一寸一寸地矮了下去。
橡树湾的孩子们先是看呆了,张大着嘴,流着口水,接着开始将一些散落的树枝、木屑抓来投向自己的火。
大耳朵男孩,一直分别用两只手捏着两只大耳朵,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橡树火。火光在他的眼中跳跃着。
峡谷上空的空气似乎正变得越来越稀薄,峡谷通道的火如同干旱时节的庄稼,一点儿一点儿地枯萎着。
而这边的橡树火,此时却显得十分的青春,充满活力,像一些十七八岁的男孩和女孩在青青的草地上欢乐地跳舞。
在场的所有人都从未看到过如此美丽的火。
头人看了一眼身边的茫,感叹了一句:“也只有橡树能烧出这样的火来!”
所有的人都用神圣的目光看着它。
孩子们开始拍起巴掌来,不一会儿,大人们——无论是茫军将士还是橡树湾村民,都跟着拍了起来。
橡树火似乎受到了鼓舞,燃烧得更有精神。
这时,茫、柯将头人请到了一边,商量着村民们的去处。柯将茫的意思告诉了头人:让橡树湾全体村民成为茫军后方的一部分,跟随茫军全部离开橡树湾。头人似乎早已有了安排。他说:“一部人要渡过河去,到山那边去寻找生路,一部人愿意跟随你们,还有,像我们这些老人,哪儿也不去了。”他指了指眼前一些几乎不被人注意的小树苗,“那是橡树苗,它长得快着呢,橡树湾死不了!等大军得了天下,再回来看,说不定这儿又到处是大橡树了……”
最后的决定是:茫军尊重橡树湾人的选择。
头人看出了茫的忧虑:“大王,你是在担心我们这些留下的老人?不必多虑,到时,他们来了,我们就说,这橡树是被你们一棵棵强行砍伐掉的……”他笑了。
茫和柯也笑了。
头人转眼看到了灰犬,说道:“我怎么觉得那狗也在笑呢!”
柯愣了一下,大笑起来。
他们重又回到火旁时,峡道通道上的火已日薄西山,可隐隐约约地见到那边一筹莫展的熄军。然而这边的橡树火却也因为没有橡树再可续入,火势也在渐渐减弱。
恰在此时,最后几个探子回来了。他们已经十分憔悴,见了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王,他们很快就要到达,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橡树湾!”那个士兵说完,从马上栽落到地上。
茫望着两处几乎旗鼓相当的火,对柯说:“我们也只有冲过去了!”
柯说:“那一定会伤亡惨重。”
茫说:“又能怎样!”
这时,只见头人从地上捡起一把斧头,转身走了。
不远处的土丘上,还立着最后一棵橡树。这就是那棵立在那里已有一千五百年历史的橡树。橡树湾的村民称它为树王。
树王立在土丘上,仿佛在沉思——沉思了一千五百年。
所有的人都站着未动,默默地望着头人佝偻的背影。
头人到了橡树下,仰头望着遮天蔽日的树冠,含泪说道:“你不能怪谁啊,谁让你的木材那么的好,都选你做斧柄呢?斧头现在要砍向你了……”他的声音一直在微微发颤。
空中闪过一道银色的亮光。
高悬的斧头猛地劈下了……
十几个橡树湾的村民,都手提斧头跑向了那棵老橡树。
强硬支撑着的橡树火,在劈开的老橡树投进后,仿佛又重新获得了生命,呼呼作响,朝着天空升腾,把最后的壮观既显示给茫军、橡树湾人,也显示给熄和他的巫师以及将士们。
这或许是人间最后一场最漂亮的火了。
峡谷通道上的火顿时黯然失色。火苗矮到了仿佛趴到了地面上。虽然还在蹦跳,却已像离水已久的网中之鱼了。蹦跳的点越来越少,并且蹦跳得越来越无力。
就在此时,老橡树的一个木质铁硬的结疤在燃烧中被烧出火炭一般的颜色后,突然砰的一声爆炸,炸上了天空,随着天空又是一阵脆响,盛开出一朵硕大的火花,璀璨夺目。它悠悠落下时,像风中玉米的红缨一般。
轻盈地飘落下来,飘落下来……
忽地,峡谷通道上的火,彻底熄灭了。
这里的人们清晰地看到了那边的熄军——他们正在向后退去,一副要仓皇逃跑的样子。
橡树火的火苗像挥舞着的手,在向人们告别,在向这个世界告别。
在一双双泪眼中,它无声地、安详地消失了……
在夕阳西坠、离地面还只剩下几尺高时,茫军告别了橡树湾,踏着仍在发烫的灰烬,迅速通过了峡谷通道。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阔大的世界……
选自长篇小说《大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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