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令牌亮起的下一瞬, 周正平的声音从中传来。

“师弟?”

江应鹤轻轻应了一声, 问道:“掌门师兄, 蓬莱现今如何?”

“并无大碍, 只是一直联络不上小云师弟。你可安全?现在何处?我们去接你。”

周正平语声微促, 有些急迫和焦虑,想来应该很是担忧。

江应鹤安慰道:“我暂且安全。师兄不必挂心……只是有一件事, 不知道师兄是否知晓?”

周正平道:“你问。”

“……我在幽冥界中,饮了一杯七情六欲茶,却与常人反应不同。”江应鹤微微停顿一下, “我是否缺少……一些常人该有的东西?”

他没有直接问出来, 但秦钧已然听懂, 他猛地移过目光,望着江应鹤睫羽低垂的侧脸。

周正平沉默了下来。

不必再深问下去,江应鹤也明白这件事他一定知悉, 他叹了口气,道:“请师兄给我一个缘由。”

“你,”周正平半晌才道,“你知道无量天阙么?”

江应鹤自然听过这个地名,微诧道:“知道。万年之前,妖族内斗,天犼将当时的妖神钉进了无量天阙之下。据说天阙之上,居住着本方大世界的开创者。”

“不错。”周正平应道,“妖神是一只修为大成的混沌。人族式微之时,天穹永暗, 黑白不分,世间亦是一片混沌。这位妖神是在合道之时,被天犼……也就是长夜,强行扛下天雷,一剑刺穿妖丹的。”

“这我知道。”江应鹤难以抑制的地想到长夜的模样,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实在无法产生画面感,“两人一同陨落,妖族逐渐衰落。”

“正是如此。”周正平道,“既然长夜都有复苏之法,那么离合道仅有一步的那只混沌,万年下来,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江应鹤心中一惊,从掌门师兄的话语中联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无量天阙出问题了?”

令牌对面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周正平低语道:“很早就有异动了。”

江应鹤心中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正想继续询问有何解决办法时,便听到掌门师兄继续道。

“不过现下暂且安稳了。”

“……和我有关吗?”

“嗯。”周正平道,“我们发现天阙异动之时,曾经商议过这个问题。耗费很大的波折,才在天阙之上布下了一个阵法。此阵之中……有两个阵眼,对应有情与无情,也就是说,被剖离情根之人,不止是你,只是……”

江应鹤一路听下来,心中略有些猜想,试探问道:“另外一个人……是童归渔。”

“没错,他天生多情,又修的是合欢宗之法,所以截取的,是他情根之上的无情之心。而禅清住持身为佛修,六根清净,修为甚高,才由他布阵,而你……”周正平话语一顿,叹道,“你的那部分……”

未等江应鹤回答,身畔便响起秦钧的声音。

“如何取回?”他道,“不过是一只妖罢了。畏惧何用,不如斩草除根,还来得痛快一些。”

他正要追问下去,便被江应鹤轻轻地敲了一下额头,语气淡淡地道:“说得简单。长夜跟混沌打了一次,各族休养生息近万年,才有复兴之态。你们舒服了,别人还活不活?”

秦钧握住他的手指,不甘就此罢手,盯着他道:“那师尊就一直这样下去?千百年修行,永不动心,不知有情?”

江应鹤抽离手指,道:“既然我告诉你了,你就先安分一些,耐下性子。修复冥河之事为要,其次与各方停战,最后……再考虑这件事。”

秦钧感觉到他的手慢慢抽开,有些偏执地握紧了。江应鹤一时未能抽回,抬眸扫他一眼:“好了,松手。”

他话语一落,对方的力道才轻了一些,犹犹豫豫地放开了。

正当此刻,通讯令牌一直静默的另外一边,传来周正平诧异的询问:“……秦宗主在你身边?”

事发突然,周正平一时还有些适应不了他们几人身份的转变。不过他也知道这三位最近闹得很大,而且是为了他江师弟。

江应鹤道:“嗯……他在。”

“……原来如此。”周正平道,“剖离情根的记忆十分痛苦,由住持护法帮助之下,我等才将你的记忆清除。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而童归渔之所以是代掌教,也是因为当时的合欢宗掌教为他清除记忆时出了差错,道心受了影响,才闭关至今。”

“实在辛苦。”江应鹤心情复杂地道,“若我猜得不错,小云师弟此刻应还在妖族之间。即便魂灯命牌无恙,也需找到人才行。”

“我们省得。”周正平提醒道,“你也是,保重小心,另替我传达秦宗主、及另外两位。”

江应鹤怔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的秦钧,不知道掌门师兄要说什么,疑惑应道:“好,有机会的话,我会转达。”

周正平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随后道:“贫道的江师弟,为人良善,他生而有一情劫,恐将危及性命。数百年前的这个决定,是我等商议过后得到的最好结果。如若宗主真的要陪在他身边,就不该想要取回情根。”

“师兄……”

“有情人即便成双,也许不过十年百年,情劫不破,大限在即,又如何谈得起长长久久?而且贫道素知他心性,不愿厚此薄彼、更不会枉为人师,宗主又从何处确定,他心中之人只有你呢?”

“师兄,我会跟他们好好说清楚的……”

“你住口。”周正平第一次语气甚重地打断他,“你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吗?你别把自己卖了就算做的不错。”

他话语停顿一刹,才续道:“即便两情相悦,却只有朝生暮死,秦宗主,你真的愿意看到江应鹤千年修行、最后仍是身死道消的下场么。所谓情劫,最晚不过合道之前,最早,也许便是下一瞬。我等微末如浮尘,亦知问道之途艰难,他是道门正宗,与宗主不同。”

秦钧是天生恶灵,在修行一途上自然有助力。

“秦宗主。”周正平道,“你若是想要动这个阵法,只有在接受这些的前提之下,与另外两位联手杀掉混沌,只有压倒性的优势,才叫做斩草除根。若是单独前往,只是毁坏尘世的一时意气而已……言尽于此,万望三思。”

在这句话落下之后,通讯令牌上的通讯光亮也一同灭掉了。

江应鹤摩.挲着令牌,看向对面的秦钧,想了一会儿才道:“我师兄他……虽然说话绝了一点,但他说的有道理。”

这件事的确得慢慢来。掌门师兄年长许多,他的眼光已是十分全面的了。

江应鹤正想着要如何安慰一下秦钧,才刚刚想到一句话,便在抬眼之际被对方抱住了。

天光昏暗,面前是碧波粼粼。

耳畔的气息有些乱,声音心乱如麻。

“我知道。”秦钧的唇碰到了他的耳根,透出一片热.意。“我们、我们慢慢来。你不要害怕,我已经知错了,不会做让你生气的事了……”

他像是被“身死道消”这四个字影响到了,连此刻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你不要垂怜众生,好不好?你看看我。”

江应鹤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像是磨碎了的寒铁,愈是曾经刚强,就愈是在碎裂后生出无声的痛来。

“明明……我也是众生之一。”

江应鹤抬起手绕过他脊背,低声安抚道:“好,我不会抛下你的。你轻一点,抱得太紧了,有一点疼。”

环着他的手刹那一松,随后却还是执意环绕了过来,只不过更加小心了。

江应鹤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古往今来,身有劫难者不知凡几,但真正陨落其中的,也并没有太多。”

对面沉默了一刹,道:“……那是因为在遇上之前就死了。”

江应鹤一时卡住,又道:“明明也有勘破情劫的,我听闻禅清住持就是其中之一……”

“……他出家了。”

江应鹤:“……”

————

整个幽冥界都有点懵。

他们宗主开始修复往生冥河了,找道侣找的有些敷衍,不是那么用心。反而是近来总有魔修和妖族进入幽冥界,着急得像是出差半年后对象怀孕三个月似的,从内自外地透露出一股绿油油的感觉。

而幽冥界的大人们闲的要命,金童和玉女两位大人已经在茶馆里喝了三天的茶了,每天都点八勺的妒火勾兑两盅痴恋,过得宛如在放假。

茶馆老板娘近来接待了好多妖族,对进入幽冥界的小妖们视若无睹,一边倒茶一边跟金童唠道:“咱宗主是不是找到人了啊?还是真的移情别恋了?”

金童捧着满满的茶水,摇头道:“没找到。”

玉女吃了口白蜡烛,接道:“移情别恋了。”

老板娘靠着茶馆的墙壁,捏着烟杆敲了敲灰,道:“两位大人跟我说说,移谁了?宗主这几千年的木头疙瘩,开个窍不容易。”

玉女道:“一个小妖。”

金童接过下半句:“已经是鬼修了,长得很好看。”

“要说长得好看。”老板娘哼笑道,“前几天我见过的那个小兔妖,是真的好看,太美了。”

她话语才落,一旁忽地有一个红衣妖族搭话。

“兔妖?”他道,“有多好看?白衣服么?”

“哪个鬼修看见不想吸一口。”老板娘得意道,“是红衣服,戴着一个青面獠牙面具,不过我看身段和气味就知道,绝对是个大美人。”

金童和玉女对视一眼,道:“宗主坚持这么久,还是折服在了神魂之下。”

老板娘笑眯眯地应了一声,随后转过头,看向之前搭话的那位妖族,道:“咱家都是给鬼修备的茶,你一个妖喝了这么多,这么厉害么?”

红衣妖族道:“想着美人,不知不觉就喝下去了。不知道那只兔妖现下在什么地方,老板娘可知道?”

“哎唷,我可不知道。”老板娘笑道,“不过有小鬼说,近来在冥河之上出现了一条画舫,宗主常常出入,也不知道是不是……金船藏娇。”

玉女道:“金船是什么?”

金童指了指自己:“我这样的船吗?”

红衣妖族没有理会他们两个,而是道:“这茶很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老板娘吸了口烟斗,凑过去看向妖族那张普普通通的脸,细细地嗅闻了一下他的神魂,道:“你不问我也想告诉你,还没有人能不知不觉地喝下去一整壶莫愁。”

红衣妖族眸光不变,听到老板娘道:“配方中有痴心妒火、离别相思。苦涩酸麻,难以入喉。小妖,你在偷偷伤心啊?”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过身回去忙了,没有看到少年逐渐握紧的手指,指甲在掌心中压出痕迹来。

红衣妖族站起身匆匆告辞,在走出茶馆不远后,身上的伪装顿时消失,露出长夜那张带着一半面具的殊艳容貌,他在冥河河畔站定,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秦钧果然已经找到人了。

长夜望向远处天堑般的裂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思考了片刻,随后探出手,探入了冥河之水中。

————

河面上雾色渐浓。

一艘画舫从薄雾间出现,尝试着驶过冥河被接通的一小部分——这件事旷日费时,并非一时之功。

江应鹤坐在画舫前头,看着这件法器滑过冥河,心里踏实了一些,下意识地晃了一下发丝间的兔耳。

……这个东西在身上戴得有些久,有一点习惯了。

秦钧有好几次都看着这个雪白的兔耳发呆,眼神都盯直了,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看的?长夜那个小混账,不知道是怎么戴的,让他根本没办法拿下来。

幽冥界不分昼夜,江应鹤只能凭着生物钟休息。他近来困得愈发不是时候,正当他有些累的时候,忽地听到河中生魂的嘶喊。

他猛然惊醒,发觉船上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逼着跳到船上来了。江应鹤抬眼望去,才发觉画舫不知何时靠了岸。

雾色消散,河水涌流。

江应鹤刚想检查一下画舫,就听到一声微弱的“喵呜”声。

……猫?

他寻声望去,看到一只浑身湿透的小猫坐在船头边缘,眼睛乌黑浑圆,一身雪白的长毛,耳朵尖尖的,带着一点淡灰色,毛绒绒得尾巴略微翘起,软绒密得像一个鸡毛掸子,在半空中晃了一下。

没有鬼气,好像是一只才通灵智的小猫,连妖的范畴都算不上……它不会是想在河里抓鱼吧?

冥河里可没有它能抓的鱼。

江应鹤想了一下,在储物法器中挑了一会儿,刚想到自己早已辟谷,保存的食物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吃,就被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勾住了脚踝。

他低下头,对上猫咪乌黑的眼睛,被亲昵到有些黏糊糊得蹭了蹭小腿。

“喵——”小猫歪着头看它。

作者有话要说:  冥河生魂:啊啊啊啊什么东西离我远点!!!呜呜呜呜呜!!!

鹤鹤:……好可怜,被欺负了吧?

某只心机猫:喵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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