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

殿内燃着一盏烛。

烛火在眼前慢慢地晃动, 拖出重影。

身旁人唤了第二声,颜采薇才仓促地收回视线,应道:“师兄。”

就在方才,安放在蓬莱的魂灯熄灭、命牌破碎。

清净崖之上的白鹤徘徊不断, 叫声撕裂声带、穿破云霄, 近乎凄绝。

颜采薇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续道:“我会前往勘察的……江师弟不会在洛城渡劫, 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她扶着座椅起了身,心中仍是一片空茫,对于眼前之事难以接受,甚至还没有真正地感受到痛觉。

颜采薇按住腰间的铃铛法器, 指间从法器之上收缩回去,回首再看向周正平。

掌门师兄眉宇疲惫,宛若一座凝固不动的雕像, 一旁的拂尘搁在桌面上, 色泽冷透。

向来明亮的蓬莱大殿,沉闷地流淌着一股极度凝重的气息,宛若无形之云, 压在心头。

就在世事已成定局的下一个刹那,殿外的满天晴空骤然凝起无尽的暗沉赤云, 一个人影自赤云之间降下, 孤身一人踏入殿内。

颜采薇步履一顿,看向走近的来者。

李还寒一身玄衣,衣袖色泽沉暗无光, 仿若无星无月的冷夜,身后是一道里衬猩红的长披风。

披风沾血,在殿内地面上划过血痕。

在颜采薇的目光注视之下,眼前之人行至案前,将手中丝帛包裹之物放到了上面,正挨着周正平手畔的拂尘。

迫人的静谧之中,只有颜采薇低落而微喑的声调。

“这是什么?”

她看着对方抬起手,拨开素白的丝帛,露出里面两截断剑。

忘尘剑的材质便是坚冰,只因有江应鹤在,它才锋芒四溢,它才名满天下。而如今,它只是两截碎裂的冰罢了。

坚冰未融,却依旧漫出似有若无的水迹。

就在看到断剑的一刹,一向少动声色的周正平终于撑持不住,吐出一口积郁在五脏六腑之间的鲜血,随后被颜采薇扶住臂膀。

周正平抬起眼眸,看着李还寒取出曾经系在忘尘剑之上的剑坠,重新系于其上。

往昔故貌,依稀眼前。

这是他的天劫。

也是他的情劫。

周正平深深地闭上眼,听到李还寒轻微响起的声息。

“我们已护持他转世。”

他低着头,语调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但却牵着人的心一沉再沉。

“我会去找他的……请掌门,将忘尘剑放回白鹤玉宇。”

话语落下,周正平看了他良久,才默然颔首。

他看着李还寒转身离去,重新镇定了一下心神,才向颜采薇道:“撞钟。”

颜采薇怔然片刻,立即道:“既然师弟有转世之机,便不需撞钟……他还会回到蓬莱的!”

“嗯。”周正平道,“撞十二次。”

按照蓬莱的规矩,十一次是仙君陨落的钟鸣,十二次,则是门内长老闭死关的钟鸣。

颜采薇霎时微愣,随后心里一松,默默点头,再无言语。

蓬莱钟鸣十二,响彻整个修真界,所有门派的掌权之人,都已知悉江应鹤闭关的消息。

幽冥界冥河涌流,万鬼奔向河岸对面。摆渡人穿上蓑衣,向身边的鬼女指向冥河画舫,告诉她那是宗主所居之处。

万妖边塞熙熙攘攘,从雪原走到此处的雪狐薛倩倩停留市集,听鹿妖老板讲述他见过的奇闻异趣,讲述通天彻地的尊者与他的美人兔妖。

天魔教之中,盘踞在血池边缘的黑蛇睁开血眸,似有所感般地向上仰望,却只能看到珠玉穿成的、密密的帘。

兰若寺的诵经声整日不歇,只在钟鸣的刹那骤然顿止,空净小和尚坐在禅清对面抄写佛经,见到住持手中的佛珠忽地一顿。

“住持?”小和尚睁着他乌黑圆润的双眼,“怎么了吗?”

禅清静默片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

三百七十五年后。

京华,瑞王府。

衣着整齐的侍女前后穿梭不断,炉香慢慢地散开,在室内弥漫出柔润的香气。

有一个梳着灵蛇髻的侍女合上门扉,朝周围的姑娘们抵唇示意一番,走远了一些,才道:“瑞王殿下仍在发热,刚刚才服了药歇下了,你们走远一些。”

小姑娘们乖顺地点点头,向别处走开了。先前的侍女才满意地走离两步,才走开数步远,便听到吱嘎的门声。

她转而望去,见到一截雪白的毛绒猫尾,便知道是瑞王殿下养的猫进去了,并未担忧,而是重新合紧了门扉。

殿内燃着瑞脑香片,香气遮住了药味儿。

小白猫向前走了几步,舔了舔爪子,然后跳上床榻,趴在被子的角落边展开猫爪,抬起尾巴勾住榻上之人散落的长发。

他的发丝漆黑柔软,陷在淡色的被面里,十分的醒目。

江应鹤被这只小猫闹醒,将他慢慢地抱入怀中,发热的脸颊贴着软绒的猫耳,声音低微:“我困了,别闹。”

小白猫趴在他怀里,一双乌黑的眼眸一直注视着他,过了片刻,猫咪凑到他耳畔蹭了蹭,气温愈发地温暖起来。

江应鹤烧得有些糊涂,隐约中听到耳畔一声低柔悦耳的声线,慢慢地响起来。

“生病了?你身上好热。”

他当然生病了。江应鹤闭着眼想,自己可是当今新皇最后的一个兄弟,要是不三天两头病着,估计早就牺牲在封建政权的扼杀之中了。

“别蹭……”他低低地道,“我吃过药了,好困……”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拂过他的耳畔,江应鹤听到一声带着些微压抑、而又极其小心的话语。

“你想……离开这里吗?”

……离开这里?假死脱身么?他已经在准备了啊……

江应鹤迷迷糊糊地反应了一会儿,半睁开眼看了看面前的人,神智猛地回笼。

怀里是一个一身红衣的少年,半张脸戴着面具,露出来的那一半却生得瑰丽俊逸至极,他的发间顶着一对猫耳,粗长软绒的尾巴勾着他的腰,此刻正目光熠熠地看过来,露出尖尖的牙齿。

……他的猫呢。

他放在这儿,这么大的一只猫呢?

江应鹤脑海空白一刹,努力地沉下心,冷静问道:“你是……”

“我是妖。”长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承认得好爽快,我还没问呢。

就在江应鹤愣了一下的短暂空档之中,眼前的红衣少年抬起手,指尖掠过他眉心上的印记,低声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想起我。”

江应鹤的眉心上,有一道类似于流云般的淡淡朱砂印,是出生起便存在的。因为这个印记的原因,父皇母后生前之时,对他十分宠爱,曾将他视为下一任的君主。

只不过他无心争权,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江应鹤被这句话触到心绪,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他心尖上跳动起来,颤出混乱的弦音。

与此同时,从他出生起……不,穿越起就伴随在眼前的系统骤然一亮,响起机械化的提示音。

“锁定目标——阿江净化系统为您服务。”

阿江净化系统,听起来像是一个扫黄打非的软件。不过这么多年来也没看它响过,今天是第一次。

这个系统的宗旨每年都要复述一遍,说是让每一个身心俱碎的攻略目标净化融合,旁边还附赠一个黑色状态条。

眼前的红衣少年只有一半的黑色进度。

江应鹤看着面前的人愈发靠近,不知道是该思考世界观发生了变化,还是该立刻喊救命。

就在这短暂的迟疑一瞬,对方的唇便逐渐地贴了上来。

江应鹤怔怔地看着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把人推开,他那颗从刚才开始就乱跳的心脏骤然一滞,随着交吻而加深的气息沉入识海。

这气息牵动他体内的那半颗妖丹,妖丹相连,像是突破了什么桎梏一般,让江应鹤原本镇定始终的脑海愈发地混乱,有些许记忆破碎着浮出水面,灌入心门。

他握着长夜的肩膀,被这只白猫化成的妖压在身下,抵唇交吻,最令人诧异的不是这个,而是他那些模糊不堪的记忆,似在吻中浮现了刹那的画面。

江应鹤眼角泛红,觉得换不过气来,要让他亲到略微窒息时,对方却骤然分开了双唇。

他看着对方,宛若星辰的眼眸中清冷透亮,光华隐隐,眼角微微浮现出一些淡红色。

喘息未定。

在他空荡无依的神魂之中,仿若有叩问之声遥远地响起。

他动了动眼神,下意识地道:“夜儿?”

长夜动作猛地一顿。

“你想起我了么?”

潜意识只控制了片刻,江应鹤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边思考着边道:“想起了一点点……感觉有些乱。”

他的记忆就结束在被雷劈死的瞬间,结果重新想起时,也停在被雷劈死的刹那。

太惨了,满脑子都是被劈死,他到底造了多少孽。

要接受这个设定需要一点时间,不过所幸江应鹤从一出生,就被灌输了穿越和系统这两个设定,此刻突然出现了第三个,虽然不至于马上就能理解,但也不会特别得烦恼。

与这个相比,他如果真是转世之人,那这个穿越前的地球记忆是怎么回事,不受格式化影响的保护文件?

他甚至还发散性思维地考虑了这一层,抬起眼时,才见到眼前的人目光希翼小心,与那只白猫初见时别无二致。

“夜儿。”这个称呼简直太顺了,脱口而出,习惯得不可思议。江应鹤抬手又敲了敲额头,“我们是……道侣吗?”

那些记忆太乱了,他想起的那部分混乱斑驳,只有对待每个人的情感纯粹而真挚。他慢慢地接受着突如其来的设定,感觉自己的心性也在记忆浮现之间逐渐清洗干净,扫去了上面十余年历经凡俗时,所蒙的灰尘。

长夜愣住了。

灯光映照,朦朦胧胧的淡光渡上他的长发之间。眉宇似是常有几分疏离,但却又在俗世之中脱去了冷寂的外壳,露出温和而纯粹饱满的内心。

像是微雪融化时,垂在白梅上的仲春冷露。

明明这十几年来,他都是在红尘之中度过的。长夜却觉得对方愈发地晶莹剔透、永恒如一。

他捂住了心口,有无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是一个好时机,只要承认下来,他就是对方名正言顺的道侣。

如果是以往,长夜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但在这些纷杂的声音背后,长夜却听到自己默默生长的、蓬□□伏的心跳声。

“不。”他凑过去亲了亲对方,低声道,“你是我师尊。”

他跟另外的两个人越来越像了,连这种沉郁平静的应答都相似了起来……原来天性贪婪的妖兽,也会有这种珍惜不忍的心情。

长夜自嘲地笑了笑,随后却抱住了江应鹤,埋头抵在他肩膀上,那条毛绒绒的尾巴缠绕着他的腰,在腰身周围不断地盘旋、转动,带着一股甜腻的亲昵味道。

江应鹤先是被这只变成人的小猫亲了两口,随后又让他抱了个满怀,但他却完全生不起气来,甚至还下意识地回抱住了对方,习惯性地抬起手,慢慢地抚过他的脊背。

这是安慰的动作。

是他永恒如一的温柔。

长夜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被心里的酸涩淹没,抵在他肩头咽下哭腔,带着温度的眼泪却还是浸透了江应鹤身上单薄的衣衫。

“我好想你。”

他忍不住撒娇,故态复萌,却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欺骗,每一个字都是烙在他心里的,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几乎镌刻进神魂之中。

“夜儿真的好想师尊……以前你、你这个身躯骨龄太小,我不敢吓你。但是我……我……”

长夜说不下去了,勉强地停了话语,紧紧地抱住了他。

“师尊,我们离开这里。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离开这里?你想起来了多少?”

江应鹤其实也没想起来多少。更多的细节都像是沉在水面之下一般,被波光粼粼的细纹所遮掩,只有劈死他的那道雷分外清晰,以及雷劫之后,巨兽化人,割裂内丹分给他的那一幕。

真过分,他还以为这真是一只小猫咪。

就像是曾经做过千遍万遍一般,江应鹤一边想着,一边习惯性地抬起手,揉了揉长夜柔软的发顶。

“想起来的不多……可能要慢慢来了。”

他还记得这个净化系统好像原来不叫这个名字?

就在江应鹤思索的过程之中,眼前的红衣少年俯下身,重新地贴了贴他的脸颊,有些担忧地道:“还是很热,我们早点回蓬莱,按照我的经验,重修起来是很快的……”

但也很容易重蹈覆辙。

就像是他们三人一样,即便重修至今,也没有任何一部分找到合道的办法,或许他们神魂分裂,根本就没有合道的资格。

而师尊也是,该要认清自己的真心,才能无惧大道叩问,更进一步。

刚才勾动他体内另外半颗妖丹之时,已经驱散了躯体之上的病气,这些残余的热意其实无伤大雅,只是抱起来令人担心罢了。

长夜亲了亲他的眼睫,道:“师尊,你休息一下……夜儿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鹤鹤:申请天雷给我整一个vip贵族用户。

天道:驳回。

改成早上九点更新吧,不然我晚上看评论,有几句吐槽就睡不着,玻璃心本玻璃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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