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远离开后,芳准便不再说话,神色冷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胡砂斟酌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口:“师父……您离开清远也有五年了,不如回去看看吧?反正水琉琴已经修复,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像是没听清,抬头略带疑惑地看她,分明是想着心事,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是说……”胡砂打算再委婉些,说服他回清远看看。毕竟他已经离开了五年,而且是为了她离开五年,就算旁人不说,她自己都有种红颜祸水的感觉,难怪平远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芳准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说下去,自己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

接下来一整天,胡砂都没有再看见芳准的身影,不知他又跑什么地方去了。

她一直等到三更半夜,还不见芳准回来,最后连平日里最冷淡的一号丫头都忍不住要来劝她:“你就赶紧睡觉去吧,芳准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你来给他操心。”

胡砂倒也觉得有些道理,其实芳准的能耐是非常大的,只不过她先入为主地认定他身体不好,病弱文秀,故而总担心他出点什么事。仔细想想,他向来潇洒不羁,三百年来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来也没出过什么意外,与其担心他,倒不如先把自己照顾好。

想通这一节,她索性自己洗洗脸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见外屋有说笑声,胡砂迷迷糊糊地翻个身,吸了一口气—好像还有酒味。谁大半夜的在外面喝酒?

她披了外衣,端着烛台把门帘一掀,却见芳准与一个黑衣男子坐在外面喝酒正喝得开心,脸上笑吟吟的,一见到她,便招招手:“吵醒你了?要不要也来一杯?”

胡砂还没反应过来,只本能地点了点头,慢吞吞走过去坐下,芳准果然倒了一杯酒递给她。

那黑衣男子忽然转过头来,平凡无奇的五官,偏生一双眼精光四溢,妩媚至极,胡砂又是一愣—这人怎么有点眼熟,在哪里见过?

“呵,我只道屋里藏着佳人,原来佳人竟是这位小姑娘,真教人吃惊。五年不见,似乎长大不少。”他含笑说着,声音低沉,身后的衣摆忽然扬起,“嗖”的一声钻出三根狐狸尾巴来,毛茸茸的。

胡砂“啊”的一声,差点跳起来:“是你!开书店的狐狸精先生!”

狐狸先生笑得更开心:“居然还记得我,真是荣幸。今日我来,一是告辞,二是既然要走了,索性把多年珍藏的几个孤本送给芳准,顺便过来讨杯酒吃,打扰了姑娘休息,真真过意不去。”

要走?她还不太明白,芳准在旁边很好心地解释:“他已经得道成仙了,如今与我一样位属散仙,脱离了妖兽的身份。所以关了书店,打算回老家娶媳妇。”

原来狐狸精也能成仙。胡砂感慨地看着他,由衷说道:“恭喜你了,也祝你与妻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狐狸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多谢,我也希望你能与心上人早日结合,携手到老。”

这话刚好说中胡砂心中一块隐痛,只得干笑两声。

狐狸先生喝了两杯酒,忽然生了兴致,把手往胡砂面前一摊:“小姑娘,五年不见,不如我再替你看一看手相?”

胡砂点点头,把两只手都放到他面前。这狐狸一面看一面点头,嘴里还嗯嗯地念念有词。

芳准笑道:“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那只狐狸却不搭腔,看了半晌,将胡砂的手掌一合,微微一笑:“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关键就是这几天吧,小姑娘运气总还是不错的。”

说了等于没说,胡砂无言地把手缩回来,却听他又道:“世上钱债、血债诸多劫数,却都不及情债来得可怕。你要小心风月。”

到底什么意思?他又不解释,只与芳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头上狐狸耳朵都钻出来了。

眼看东方发白,这一夜将要过去,胡砂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肩上盖着芳准的外衣。

狐狸先生终于起身告辞。

芳准一直送到门外,看着他醉红的脸,含笑不语。

狐狸双手拢在袖子里,却不看他,只定定望着远方微薄的晨曦。

良久,他方道:“你的脾性,多年了还是没有改掉,总是不合时宜的任性,还容易心软。如今那位接替我来照顾你的小仙,只怕也十分吃力吧?”

芳准轻笑道:“哪里,你说笑了。”

话音刚落,影子里便传来二号先生的声音:“那狐狸说得不错,此人可恶得很。”

狐狸嘻嘻笑了两声:“可幸,我早一步脱离苦海。这位兄台却要多吃一段日子的苦了。”

他见芳准笑容淡淡的,一派风轻云淡、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钩起唇角。

“我这便要去了,日后山高水远,不知何时能再与你像今日这般畅饮。”顿了顿,又道,“那小姑娘……”话终究没能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该说的,能说的,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切莫再任性下去,要保重。”

芳准又笑道:“好生啰唆,如今怎变得这么婆妈了?”

狐狸果然不再说,只弯腰朝他一揖,转身便走,因用了缩地之法,眨眼就变成一个小黑点,很快便看不见了。

芳准静静站了一会儿,影子里又传来二号先生的声音:“我看,你还是听他的话,回去一趟吧。别叫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他没说话,过了好久,才露出个淡然的笑容来:“我只是不愿相信……”

话断了开来,他不想再说下去。

胡砂打着哈欠走出来,肩上还披着他的外套,手里抓着几本书,一面翻一面奇道:“师父,他给您的什么孤本,怎么又是白字天书?都是空白的。”

芳准哑然失笑,回身一把将书抢过来,自己翻了两下,道:“早就告诉你了,是好孩子不能看的绝世孤本。”

胡砂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喃喃道:“还是你上次说的什么情仇爱恨、男欢女爱的故事?为什么我不能看?”

芳准把书塞进袖子里,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等你再大些吧。”

听着总感觉那什么孤本不是好东西。胡砂怀疑地看了他两眼,懒得问他,反正从他那里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她索性伸个懒腰往回走。

“我好困,师父,容我睡几个时辰再修行好不好?”

芳准忽然抓住她的袖子:“胡砂,陪师父下一盘棋可好?”

胡砂愣了一下,见他似乎很有兴致的样子,便欣然而允。

胡砂的棋艺很好,这点曾让芳准出乎意料。

还记得五年前,因为穷极无聊,强拉胡砂陪自己下棋,因着她不断推脱,他以为她不会下,还让了她四子,结果第一盘就惨败在她手上。

其后他就再也没让过她半子,大抵是为了挽回第一盘的面子,第二盘他杀得毫不留情,盏茶工夫便吞了她半壁江山,然后便发现胡砂下棋的一个规矩。

旁人若是不相逼,她也温吞水一般,谦卑恭顺,输赢都不在乎。但倘若对她下了狠手,她还击起来却是招招狠毒,而且还有条不紊,吃她半壁江山她都面不改色。

最后第二盘还是输在她手上。

从此芳准便不愿与她下棋,陪着她温吞水,一点也不过瘾,陪着她发狠,却又狠不过她。他宁可欺负白纸小人们,用围棋杀得他们落花流水、叫苦不迭,痛快至极。

隔了五年,今日他又要她陪他下棋,是十分难得的事。

双方执了黑白,分坐两边,杀了不到片刻,胡砂的白子便被他吃了许多,他此番既不相让,也不下狠手,只陪她慢慢磨,一点一点把她的白子都吃掉。

胡砂果然犹豫了,捏着一颗白子思索到底要怎么走。

因很久棋面未动,芳准不由抬头含笑看她。窗外竹林吟声细细,他的目光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来,看着她的脸在春光中泛出白玉般的色泽,耳旁还有几绺柔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她的手撑在脸庞,眉头微蹙,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把棋子转来转去,显然为难至极。

最后似是想通了,眉头活跃地一跳,舒展开来,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放,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芳准大半心思早已不在棋盘上,只低头粗粗看了一眼,跟着笑道:“你输了。”

胡砂不由一怔,眼见他用手抓起一把棋子,一个一个按步骤走下去,轻道:“我下一步走这里,依你的路子,右下角必然堵住,可上方便空了一大块。因我不会步步紧逼,所以你对我吃掉你上方几块地也不甚在意,自觉守好下方便已足够。但倘若我这样走呢?”

他又放了一颗子,正在中心,胡砂脸色果然变了。

芳准笑了笑,挥手将棋盘打乱,起身道:“你的棋路与你的性子一样,若没有被人逼到走投无路,哪怕死了也不明不白。今日不过是青灵真君逼你逼得紧,你尚可从容面对,倘若他日有人与你慢慢磨,你退一步他进两步,你进两步他退一步,最终令你退无可退,只有乖乖落在他手里,你要如何?”

胡砂呆了片刻,低声道:“除死无大事。”

芳准轻轻摇头,握住她的手,轻道:“你的命在我心里,比天地要重,不可轻易言死。胡砂,下棋虽是消遣,与人生却也并无分别,不过都是一场厮杀而已。只是棋盘上输了,还有第二局、第三局,人生却永远没有第二局可言。所以,你要谨慎,千万谨慎。”

胡砂似明非明地看着他:“师父,您也在下棋?和谁下?”

芳准垂下眼睫,将棋子放回盒内,淡道:“只可惜我棋艺不精,大约是要输的。”

话音一落,他转头朝门口望去,低声道:“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进来?在门口干站着做什么?”

门口有人?

胡砂惊疑不定地转身,果然见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走进来,脸色像冰雪一样苍白,双眸却黑得像最深沉的暗夜。

是许久未见的凤狄。

凤狄回到清远没几天,一直出门在外的芳冶师伯也回来了。

不知他在外面听说了什么,一时间,清远上下到处都是谣言,比以往流传的师徒乱伦还要严重许多。

但凤狄没有关心这些,他的心思始终处于茫然又自责的状态,把自己关在芷烟斋里,不敢出去见任何人。

又过了没两天,曼青到底憋不住,跑到芷烟斋找他,却也不知说什么,只红着脸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完全沉浸在前两天的美梦中无法自拔,眉梢眼角都是蜜糖般的羞涩喜悦,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她只觉幸福。

“那个……凤狄师叔……”因凤狄始终不说话,她只得自己开口,羞得脖子都红透了,“我……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心里只有你一个。只是怕你不肯接受,所以都没告诉你……如今……如今我知道啦……你那样对我……我真的明白了……”

凤狄脸色苍白,目光在她红透的脸上扫了一下,突然像是被烫似的,急忙缩回来,转过头,再也不看她。

“昨天……我去找了白如师叔……”曼青斟酌着,不知怎样说才不会显得自己太过热情,“她说……如果两情相悦,我们是可以……嗯,可以……去找师祖求情……”

说到这里,真的说不下去,拿眼偷偷看他。

他却没有半点反应,隔了半天,只低声道:“我对不起你……抱歉……”

曼青愣了一下:“为什么抱歉?我……你那样对我,我没生气啊。”

凤狄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抱歉,我……不能。是我对不起你,随你出气。”

曼青怔怔看着他,脸色慢慢变得惨白。

“你不喜欢我?”她低声问。

凤狄咬紧牙:“不喜欢。”

曼青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那你……那你那天……那天为什么要对我……”

凤狄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腰上系着的宝剑抽出,剑柄对着她,剑身架在自己脖子上,低声道:“是我冒犯了你,随你处置。”

曼青没有接剑,她只是怔怔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他,甚至连这个世界都不认识一般。

过了很久,她将剑柄一握,却没有刺出去,只是重新收回剑鞘。

从头到尾,没有再说一个字,她转身就走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落泪,她就这样沉默地离开了芷烟斋,离开清远。

第二天就传来曼青自出师门,回自己家乡的消息。

他再也没见过曼青,此后长久的一生,直到尽头,都没有再见过这个他愧对的女孩。

凤狄觉得自己不是人,非但不是人,只怕比畜生也不如。

回想起自己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一生,他赫然发觉自己活得十分失败,几乎没有什么事成功过。论到资质,他不如已经成魔的凤仪,论到感情,他发现得太迟。

他活了七十年,大梦一场,自以为是大师兄,旁人口中的师叔,师祖对他亦是青眼有加。

到如今恍然大悟,他什么也不是,做什么都失败。

凤狄颓废得恨不得立即去死,化成灰,别叫旁人看见自己,尤其不要叫师父与胡砂见到。

他甚至对他俩产生了恐惧,只要一想到,心里就像被钩子狠狠钩了一下,心脏都要被戳穿似的。

他不想待在芷烟斋,也不想再待在清远,他想离开,去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他一个人茫茫然地离开了芷烟斋,在一目峰和二目峰的林中胡乱走动,迷路迷得昏天暗地,小小一个林子,却像最大的迷宫,怎么都绕不出来。

最后不知走到何处,忽然听见林子里有几个弟子在说话,隐约提到“芳准”二字,他心中顿时一惊,本能地掉头就要走。

“……中午从芳冶师伯祖那里听到的,师祖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差点就要派人去元洲把芳准师叔祖抓回来。听说是为了什么水琉琴,那个凤仪成魔了,需要水琉琴来辅助……”

话未说完,旁边一个清脆的女声便打断道:“啊,这个早就听说过啦!前两天还听有人在传呢,凤仪现在成了魔,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据说是芳准师叔祖的授意,因着他想成天神,却没有足够的五行之力,所以便派凤仪去偷神器,金琵琶也是他偷走的。结果师徒俩分赃不均闹翻了,很不愉快呢!”

荒谬!凤狄闭上眼,想大声呵斥这些无聊传流言的人。

可是那一瞬间,突然又想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他刚刚赶回去,听见凤仪说的那两句话。胡砂说那是挑拨离间,可事实谁也不知道。所谓无风不起浪,清远的流言飞语到了可怕的地步,总不会是人瞎编出来的,必然有一两个当日的知情者。

说不定,真的是师父……凤狄紧紧皱起眉头,不愿继续去想。

他转身要走,却听林子里那两人又道:“说起来,胡砂那人也古怪得很,突然入门,突然又被逐出师门。按理说,她一介凡人,半点基础也没有,芳准师叔祖到底看上她哪一点,居然破格收了她?如今我才明白,是为着她能养水琉琴。当时听说胡砂去拿水琉琴,芳准师叔祖不是一下子就冲出去了吗?把祖师爷气得脸色都变了,回头还真让她把水琉琴拿到了。祖师爷担心她的安危,派了凤狄师叔去劝说,她也不知被芳准怎么蛊惑,居然不肯回来,心甘情愿替他养水琉琴。凤狄师叔斗不过自己的师父,所以芳准师叔祖便将他安排到自己身边,随时监视。真不愧是师叔祖,看他清瘦斯文的模样,心机原来这么深!我倒有些可怜起胡砂了。”

凤狄终于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张口怒喝:“什么人在这里妄谈谣言?”

林中那几个弟子吓得纷纷噤声,掉头就跑,眨眼就如鸟兽散。凤狄愤而去追,奈何林中道路复杂,他又天生不认路,追了半天,一个也没追上,只气得脸色发青,抬手去捶旁边的一株松树,松枝、松叶被他捶得哗啦啦往下掉。

师父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完全一派胡言!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全是假的,根本不可相信。

可这告诫自己的声音分明显得色厉内荏,他的心好像破了个洞,洞的名字叫“怀疑”。

或许……或许真是这样?师父活了三百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为什么单单对胡砂情有独钟?若不是为了水琉琴,他何必执意滞留在外,就连师祖跌软,同意让胡砂回归师门,他还是不肯回清远?若不是为了水琉琴,向来聪敏乖觉的凤仪怎会成魔?那天怎会与师父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是相信师父,还是相信自己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诲,遵循清远的正义?

凤狄完全混乱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猛然转身,厉声道:“停下!方才那些谣言,你们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人似是被他惊到了,立即停了下来,皱眉道:“凤狄?你在此大呼小叫做什么?”

凤狄呆了一下,定睛看去,却见此人白衫微须,正是芳冶师伯,他急忙垂手道:“弟子鲁莽……请师伯责罚。”

芳冶眉头又皱了一下:“你方才……说什么谣言?”

凤狄心乱如麻,摇头道:“不……弟子……弟子没有……”

芳冶淡道:“不必抵赖,其实你便不说,我也明白。此事甚是古怪,并非你等小辈弟子所能过问,今日的事,只当没听见便好。我会即刻传令廉贞部,命清远上下不许再提此事。你如没有他务,便速速回去吧,休得乱窜。”

凤狄怔了半晌,只得垂头称是,掉头便要离开。

可是想想还是不甘心,停在那里,低声道:“师伯……求您告诉我,这些……是真的吗?”

芳冶叹了一声:“你知道又能如何?我明白,芳准是你师父,感情自然与旁人不同,但此事你知道也没甚益处。回去吧,别想了。”

凤狄轻道:“师伯,弟子求您。”

芳冶背着双手,叹息着望向远方高耸入云的三目峰,良久,才道:“我也算看着芳准长大,这孩子向来聪明伶俐,怎会在此事上想不开……”

话未说完,凤狄掉头便跑,像是发疯了一样,踉跄着也不知撞了多少棵树,最后腾云而起,眨眼便不见了。

芳冶在林中站了许久,慢慢回过头来,双目在暗沉的林中看来是血一般的红。

他忽而轻笑一声,袖子一展,化作一道红烟便要消失,忽听林中一人惊呼一声,紧跟着“扑通”一下摔在地上。

他慢慢停下动作,回头望去,却见一个不知辈分的小弟子软在地上,惶恐地看着他,喃喃道:“芳冶师伯祖?你……你的眼睛……”

他微微一笑,缓缓走过去,笑容讥诮里还带着一丝凉薄,柔声问他:“我的眼睛如何了?”

那个小弟子什么也说不出来,脸色忽青忽白。

芳冶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叹:“你的运气真不好……”

话音未落,“咔”的一声,那人的咽喉已被他捏碎了,一声也没吭便死在当场。

芳冶摸了摸他的脸,指尖像是带着流窜的火焰一般,瞬间便将那人点燃,不出半刻,就烧成了灰烬,被风给吹散,再也不见一点痕迹。

凤狄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裂开,碎成片片粉末。

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叫,喉咙里却只有粗嘎的喘息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一直往前飞,一直飞。

脑子里只有一些零碎的画面,从他拜入师门,芳准悉心教诲,到芳准将胡砂拥入怀内,最后变成了芳冶的背影。

真的吗?真是这样?师父是为了收集神器?是他害得凤仪成魔?是他引诱胡砂,令她寻找水琉琴?

他不能再想下去,怕自己真的要碎开。

慌乱中,不知找了个什么地方,他猛然落在地上,一拳一拳狠命砸在石头上,砸得手上鲜血横溢,却完全不觉得疼。

身后好像有人在叫他,他却听不清,也不想搭理。

直到那人突然用了传音法,将声音直接送到他耳内:“凤狄!”

是师祖的声音。

凤狄茫然地转身,双目无神地四处打量,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跑到了一目峰顶,这里是师祖金庭祖师的寝宫。

金庭祖师面沉如水,定定看着他,半晌,才低声道:“你……都知道了?”

凤狄张开嘴,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扑倒在地,跪在他面前,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浑身抖得像一片瑟缩的落叶。

金庭祖师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本尊问你,你相信么?带了你七十五年的师父,你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吗?”

凤狄只是流泪,然后用力摇头。

他不相信,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金庭祖师淡道:“凤狄,方才平远回来了,说芳准依然拒绝回清远,但水琉琴却已修复。本尊派给你一个任务,无论如何,你要将你师父劝回来。至于那姑娘,她愿意回便回,不愿回,本尊亦不勉强,更不会将水琉琴要来。你—可能办到?”

凤狄怔了良久,最后擦去眼泪,叩首于地:“……弟子便是死,也要劝得师父回清远!”

胡砂看清进来的那人是凤狄,顿时喜得跳了起来,笑道:“大师兄!你总算找到这里了!那天你到底跑去了什么地方?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凤狄却没有看她,他只怔怔地看着芳准,然后慢慢走到他身前,慢慢地,跪了下来。

“师父,请您随弟子回清远!以消清远上下谣言!”

芳准没说话。

凤狄缓缓用膝盖行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角,低声道:“师父,这次请您无论如何要与弟子一起回去。不然……弟子宁可马上死在您手里!”

胡砂被眼前的情况搞得有些发懵,喃喃叫了一声:“大师兄……”

芳准抬手止住她,缓缓摇头。

他垂睫看着凤狄,半晌,道:“你起来,我不记得曾教过如此卑微的弟子。”

凤狄摇摇头,还是那句话:“请师父与弟子一起回清远!否则,就请让弟子死在您手上!”

芳准叹了一声,缓缓起身,走到窗边,外面斑斓的春光却没有一丝落入他眼底。

他的声音低沉柔缓,却令人感到无法抗拒的威严:“还记得当年我是怎样教你的?世上何事何人值得你跪,何事何人又不值得你跪?”

凤狄沉默片刻,终于答道:“跪天,跪地,跪师尊,跪恩人。不畏强权,不畏谬错,不畏淫邪。”

“你如今来找我,必然是因为心中觉得我错,所以你来。我既然在你心中是错,为何要跪?放低姿态,以柔语哀求怜悯,甚至以死相逼—你何至于扭曲至此?”

他语气并不严苛,甚至很温柔,却足以令凤狄哑口无言。

他又笑了笑,轻道:“大凡成仙者,追求的是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如今这般小心翼翼,唯恐错了一步,唯恐得罪高位者。这样的仙,成来又有什么意义?”

凤狄终于还是站起来了,走到芳准身边,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攥住芳准的袖子,仿佛不抓紧一些他就会飞走似的。

他苦笑起来:“师父,我总是说不过您。从我刚入门开始,我就一直很听您的话,师父在我心里就是天。您照顾了我七十多年,容忍弟子无数次的任性,今日便再让弟子任性最后一次吧。”

芳准转头定定看着他。

凤狄已经比他还要高,完全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俊美青年。他看着他的眼神,却没有变,仿佛面前站的依然是七十多年前初初拜师清远,因思念家乡而夜夜不能寐的小少年。

“那么,”芳准慢慢说道,“倘若我坚持不回去,你师祖便会责罚你?”

凤狄猛然摇头:“不是!弟子并不畏惧任何责罚!只是如今清远上下谣言纷纷,弟子已是忍无可忍。师父,他们传谁的流言,甚至笑我无用也好,那都没有关系。可他们说您……师祖也希望此事您能自己回去说明。我知道师父向来洒脱,不畏人言,但就算为了清远上下考虑,不要闹得小辈们人心惶惶,对清远失去信心才好。”

芳准很久没有说话。

凤狄迟迟等不到他表态,登时心急如焚,几乎要将手掌攥破。

忽听芳准笑了一声,淡然道:“他们说得没错,我总是避免不了心软。”

说罢,又望了望天色:“此刻回去也晚了,不如休息一晚,明早回去。”

凤狄慢慢松开他的袖子,一颗心像是终于落定尘埃似的,安定里却透出一层死气。自己虽是一力强求他回去清远,心愿已了,却仿佛在不经意间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连他自己也想不出的东西。

他退了两步,重重跪在地上,给芳准磕了一个头,沉声道:“……多谢师父!”

芳准只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最后一夜胡砂没有睡好,听着窗外飒飒的风声,全无睡意。

凤狄像是怕芳准不履行承诺似的,守在门口盘坐,不惧夜深露重。胡砂有几次忍不住想与他说话,见到他的神情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只过了几天,但大师兄像是变了一个人,从进来到现在,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用说讲话。

胡砂轻轻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小乖在外面欢天喜地地缠着凤狄,抱住他的脖子一顿舔。奈何佳兽多情,英雄无情,凤狄一遍一遍轻轻把它推开,它再一遍遍缠上去,一人一兽重复做无用功。

她又走到门帘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芳准住在外间,没有点灯,没有声音,像是睡了。

胡砂把脑袋伸出去一点点,想趁机偷窥一番师父大人熟睡的英姿。眼珠子正在一片漆黑中乱转,立即听到芳准低柔的声音:“这么晚了,不睡觉乱看什么?”

她立即把脑袋缩回去,门帘子擦在脑门上,痒痒的。

“……我……嗯,我是想大师兄坐在外面会不会冷啊?”她总算找到个借口可以搪塞。

黑暗里,芳准的声音听起来是含笑的:“你撒谎。”

好吧,她确实在撒谎。胡砂脸红了一下。

“胡砂,你怕么?又要回清远了。”他低声问她。

胡砂合上帘子,默默摇头:“……有师父在,我什么也不怕。”

他似乎轻笑了一声,笑声钻进耳朵里,令人心痒痒。

胡砂脸红得更厉害了,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星光斑驳。很庆幸,不用与他面对面,否则叫他见到烧红的脸,一股窘态,要如何是好?

他忽然又在外屋说道:“胡砂,替我倒杯茶过来,好么?”

她慌忙答应着,揭开门帘便大步往外走,不防一头撞进某人怀里,立即被两条胳膊抱住。她倒抽一口气,抬头去看。黑暗里只见到一双星子般明亮的眼睛,紧跟着唇上一热,是他吻了下来。

四下里的黑暗似乎都在一瞬间沸腾开,胡砂从头到脚似乎都变得像面条一样软绵绵,气也喘不过来似的,喉咙中发出一个似愉悦似痛楚的呻吟,他的双臂立即收紧,几乎要将她揉碎在胸前。

胡砂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手指插入他浓密冰凉的发中,心中忽然有千万般感慨。

想起在桃源山的那一夜,靖草的光芒莹莹絮絮,从他的睫毛上滴落。她痴痴想着相差三百年也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不过自欺欺人,满心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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