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过春节都是父母去北京,这次,周洛回了清水镇过年。

镇上的过年气氛比大城市浓厚许多,乡味年味都重,让人不免又有很深的怀旧感。

人一怀旧,就容易变得宽容。

周洛和父母的关系缓和了很多,林桂香珍惜与儿子重修的亲近,也很少在他面前催促恋爱事宜了。想着儿子才二十五六,年轻得很呐。

以后的日子那么长,总有一天得想明白过来,对过去和现实低头。

然而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他仍然是那个样子,只有事业蒸蒸日上的消息,别的就没了。

周洛回清水镇的次数变得频繁,每次回来却是到处闲逛打听,仍是找南雅。林桂香虽然头疼,但也放任他不管了。

到了五月,周洛又回了镇上。和往常一样,还是没有消息。

离开那天到市里坐飞机,在机场意外遇到林方路。

周洛行走匆忙,并没注意,林方路先给他打招呼:“周洛?”

周洛客气地笑笑:“林警官。你这是——”

林方路道:“休假回家。我早不在清水镇工作啦,调职到了省城。你呢?回家了?”

周洛略微笑笑:“嗯。”

林方路说:“你多年没回了啊。”

“是啊。”周洛说着,脑子却突然一闪,他回镇上那么多次,一次都没见过林方路。他愣了一愣,说:“我回过很多次了,一直在找人。”

林方路似乎有些意外:“你还在找她?”

听他这话,周洛察觉到不对:“你说南雅么?你怎么知道?”

林方路叹了口气,说:“南雅她自首了。”

周洛惊愕:“你说什么?”

林方路道:“她自首前提过条件,那边考虑着实际情况特殊处理,并没有把她弄回辖地,当时我作为这边的人员去处理过她的案子。镇上的人都不知道。”

周洛震惊:“什么时候的事儿?……那她……”

林方路说:“判了刑,但没入狱。”

周洛怔怔的,一时半会儿转不过神。

林方路说:“六七年前的事儿。各种考量后判的缓刑。几年前刑期就过了。”

周洛问:“那她人在哪儿?”

林方路迟疑一秒:“跟你在一个地方。”

周洛万万没想到,找了那么久的人,居然和他在同一座城市。

飞机落地那一刻,周洛心脏跳得像不是自己的,想着林方路说的话:“那时我经常去看她,怕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辛苦,我也有点私心,哈,明知道她是哪种性格,却还想试一下,我以为她和你断了联络,就会选择新的依靠,比如我。后来才想明白,她不需要。

“早在她选择自首的时候,我就该看清了。她做这个选择是为了你。如果不是想着未来或许会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见到你,她哪会做这些?她不论选择这世上哪一个男人,都不至于这么做啊。

“是你,让她知罪了;也是你,让她对正与法感到敬畏。周洛,早在八年前,你就改变了她。或者说,是她对你的爱,改变了她自己。”

她曾对那座小镇那个世纪失去希望,却因为爱他,给自己找回了真正的温暖与人性。

最终,她还是选了那条难走却正确的道路。

这就是南雅啊。

……

周洛到了那条街道,他在附近找了个停车场,坐在车里,再一次看了看镜子里自己,年轻,硬朗,气宇轩昂,异常紧张。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出去。

过了天桥,望着对面的高楼大厦,他并没有看见林方路说的那个显眼的标志。

下了天桥往路边走,一群赶去上学的小学生们跑向公交车站,擦身而过间,那张熟悉的脸!

周洛的心被攫住,立刻回头,声音也不是自己的了:“宛湾!”

那个十岁多的小女孩停住,回头看,长发马尾在风里飞扬。

周洛瞪大眼睛,胸膛起伏着,他错愕地,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孩子巴掌大的小脸。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女孩也诧异地看着他,揪着书包带子,细细的眉毛轻轻揪起,她歪了歪头,试探着问:“……周洛叔叔?”

就是她啊,周洛问:“你还记得我?”

宛湾缓慢地摇了摇头:“记不太清了。但我知道你。”

周洛正揣摩这话里的意思,车站那边有小学生喊:“南!车来啦!”

宛湾回头看一眼,匆忙道:“我要上学去了。”她往他身后指,“你身后,那个商场后边,一栋三层的楼。周洛叔叔再见!”

周洛立在原地,看公交车启动,宛湾和她的同学们挤到了一起,透过玻璃窗,她兴奋地对他招手。

周洛冲她摆摆手,笑了。

绕过一座大厦,周洛一眼就看见了南雅在的地方。

独栋的三层现代化商场,正方形如同小玻璃缸,楼面左上角是红色的品牌名:“小雅”。

一副巨大的招贴画自楼顶悬挂下来,画中简单几笔勾勒出一位美丽女子的背影,她身着一身旗袍,古典的青花纹,一眼看是女子,再一眼看又像是一件细润美好的瓷器。

“小雅春夏服装发布会”

旁边有几行小字:“你清醒,温柔,一尘不染;前路难走,但你还是我一生最美的风景。”

周洛怔了许久。

他进了楼,走过明净透亮的展厅和五光十色的衣橱,心越来越紧张。

经过礼服类衣橱时,听到几人在轻声说话。

“可我想要南总亲手做的旗袍呀,我结婚的西式中式礼服都准备好了,就差旗袍。”

“要不您先看看这边……”

“我看了,都好得不得了。可别人出钱也买得到。我结婚一辈子就一次,我要更好的,最好的。加多少钱都可以。”

“可南总日程满了。我们家还有很多旗袍师傅,很多师傅的手艺都……”

“我不要他们做的,我就要南总做的。我的西式礼服全是意大利名家高定的,旗袍也不能落下。”

“日程已经排到一年后,其他客人都是提前预定的,我们也难做是不是?”

客人理亏,转而埋怨未婚夫:“早就告诉你要提前来,你不信!都怪你!”

未婚夫也帮忙游说:“就不能挤时间么?”

“挤时间必然以品质为代价,将心比心,您希望受到这样的待遇吗?”

客人服气,可还是难过,委屈道:“这婚不结了!”

未婚夫赶紧劝哄。

“小姐,你可能只喜欢南总做的旗袍,但你应该不知道我们家还有高级定制团队,里边的师傅全是南总手把手教出来的,十几位师傅为你量身定做,还有南总监督。他们今天正好在做,您要不要去观摩一下,如果觉得信得过呢?”

“——来都来了,那就去看看吧。”

周洛立在原地看他们,缓冲着胸腔里有些难以控制的情绪。

一位员工走过来,微笑:“先生你有什么需要吗?”

周洛说:“我想见南雅。”

对方愣了一愣,说:“您有预约吗?”

周洛说:“没有。”

对方抱歉地笑笑:“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南总很忙,没有预约是……”

周洛说:“我是宛湾的爸爸。”

……

周洛站在棕色的木门外,听到自己的心剧烈搏动着,要跳疯了,而他无能为力。刚要推门,门突然拉开,周洛一惊,几位外国设计师走了出来。

周洛瞥见办公室里窗明几净,挂了几件旗袍,立了几位假人,竟有些像当年的旗袍店。

门很快阖上。

周洛深吸一口气,推开门。阳光从一面玻璃窗外洒进来,他看见了她,乌发成髻,一身青花,侧着身,正在整理假人身上的旗袍。

周洛关上门,隔着偌大的办公室看着她,激越汹涌的情绪陡然间潮退了下去,心在一瞬间平息,仿佛漂泊多年,终于到了港湾。

南雅听到关门声,说:“东西放桌上吧,刚下边说谁来找我?”

周洛没做声,笑着,凝望着她。

南雅终于回头看,一刻间瞪大了眼瞳,受惊不小的样子,正如那年他趴在柜台上从白蝴蝶的梦里醒来时看到的那样。她的手还悬在旗袍上。

和当年一样,她缓缓收回手,温温地弯了弯唇角:“你来了?”

眼神胶着着,是思念,是悔悟,是宽恕,是依恋。

周洛迈开步子,朝她一步步走过去,她站在原地等他。

她等着他走到她面前,她没有拒绝他的到来,没有推开他风尘仆仆的身影,她仰望着他,略略含泪,对他微笑。

如此感激,如此深爱。

周洛也泪湿眼眶,也微笑,说:“小雅,你看,我长大了,还是没忘记你。”

八年一晃而过

,他终于追赶上了她。

“小雅,你看呀,我长这么大了,还是爱着你呐。——多好。你还是那么年轻,我却老了。真好。”他低头,额头轻点她的额头,单手捧住她的脸颊,轻声问,“你说好么?”

南雅始终微微颤抖着,说不出别的话。最后终于开口,问:“周洛,喝茶么?”

一如当年。

“好。”他含着泪笑。

她转身拉他去木桌那边,周洛坐下,看见桌角的小瓷瓶里插着一只褪了色的彩色纸风车。

南雅煮了水,

周洛说:“好久没给你念诗了,今天念一首吧。”

南雅说:“谁的?”

周洛说:“海子。”

她就笑了。

水沸了,南雅摆好砂壶瓷杯,洗茶,煮茶,沏茶,徐徐而来,如行云流水。

她在煮茶,他在念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念完,把手里的信笺纸递给她。

她拿出钥匙,拉开一道小抽屉,一摞写满诗歌的信笺摆在那里,她把那张信笺纸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

那个夏午,阳光充沛。

你对着我微笑,什么也不说,

为此,我却像等了整整一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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