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牛头岗找机会?

聂九罗起初觉得太凶险了,继而又觉得合情合理:目前,邢深和林喜柔两方是“互失踪迹”,谁先找到另一方,谁就占据了主动权。

她问:“是去矿坑里打埋伏,还是岗子上?”

余蓉反被她吓了一跳:“当然是岗子上,谁敢下矿坑?依你的说法,林喜柔是从那矿坑里出来的,尤鹏也是,那就是个直通黑白涧的枭窝,你没找到通道,不代表没有啊。”

聂九罗点了点头,下头一定有通道,她找不到也正常,她连那地下的一半都没走全呢。

她提醒余蓉:“我建议就只是打埋伏,没万全的把握就别出手了,之前猎枭能得手,是因为它们没防备……”

余蓉最怕人家啰嗦:“知道知道,邢深上次是从它们枪口子底下逃出来的,能不晓得它们不好惹?有把握才出手,没把握就只是尽量拿线索,懂懂懂,又不是傻子,脖子上都顶着脑袋呢。”

聂九罗没好气,觉得自己是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炎拓在边上看着,实在好笑,不过立场还是明确的:他拿手拍了拍聂九罗的手背,候着她转头,朝她眨了下眼睛。

那意思是:她说她的,随便她。

***

出了省界之后,余蓉原路折返,聂九罗运气挺好,滴滴到了一辆顺风车,虽然不是直接到家的,但到了地方之后再打个跨市的出租,也就到了。

车主挺木讷,不属于喜欢聊天的那种,聂九罗和炎拓也不怎么讲话,毕竟有外人,不方便谈事情,所以绝大多数时候,车里头都是沉默的。

炎拓反而喜欢这种沉默,引擎声、车皮声、对面来车的喇叭声,都显得亲切,也极其让人安心,有一段路下起了小雨,雨打在车窗上,大时是一条条水渍,小时是一滴滴水点,炎拓新奇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盯着看个没完,头一次觉得水渍里的世界也是气象万千。

他转过头,想把这一发现分享给聂九罗,才发现,她几乎要睡着了。

是要睡着了,身子左摇右-倾,脑袋点吧点吧,看起来颤巍巍的、随时都会倒,炎拓挪坐过去,过了会,她的头就搭到了他的肩上,身体也偎靠过来,柔软得像是没什么重量。

炎拓伸手搂住她的腰,低头看她的手,果然,没过多久,她的一只手就习惯性地、微微蜷动起来。

炎拓把左手也送过去,她的手下意识勾住他戴手套的三根手指,身体里最后一根紧张的弦松弛下来,终于真正安静了。

透过前头的挡风玻璃,能看到漫天飘雨,视线是朦胧的,雨刷一扫,就清晰了,清晰完,又是逐渐星星点点,成渍成行。

这一刻,炎拓觉得,自己不像是怀揣秘密、躲躲藏藏,也不像前路未卜,心事飘摇。

他像个普通人,带着喜欢的人回家,路的那一头,父母在,妹妹也在,酒正醇,饭正香。

***

一路辗转,快半夜时才回到小院。

卢姐收到消息后,已经提前返工了,依着聂九罗的吩咐,把客房打扫停当,被子拿了白鹅绒的,床上也换了崭新的四件套,卫生间里该用该配的,一应俱全。

给两人开门时,她完全没认出炎拓:“这位是……”

聂九罗说:“来过的,炎拓啊。”

哦,炎拓啊,那位小泥像先生、聂九罗亲口盖章了有好感的,终于是被她领家里来了。

卢姐有点欢喜,但也极其纳闷:怎么人都进院了,还不摘帽子口罩呢?

聂九罗冲她使了个眼色,先领炎拓进了房,出来后吩咐她做个清淡点的夜宵,小份的就行,又叮嘱她别老盯着人看,要做到视若无睹:“被骗去挖了两个多月的煤,心理上有点敏感,敏感懂吗?还有,饿得瘦脱形了,不喜欢人家看他,后面这几天,估计也不会出屋子。饭都单吃,你定点送饭收餐具就是。”

卢姐懂了,从今天开始,要出两套餐谱了:一份强身健体长骨头的,一份是补充营养长胖的。

……

如果说,昨天从矿洞换进旅馆是一步脱贫,那今天,终于住进小院,可谓一步登天了。

炎拓觉得,这小院比他无数次回想中的还要更温柔。迈进院子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棵白梅已经谢了,但没关系,新一轮的、应和着春天的花木,已经在蠢蠢欲动。

那种蓬勃的生机,宁谧的氛围,是他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

卢姐给他送夜宵来了,都是小份的,香菇青菜粥里,放了两颗粉白的虾仁,配了一小碟莴笋炒蛋丝,碧青翠绿配着嫩粉,看得人赏心悦目,也食欲大开。

聂九罗不和他一起吃:“你吃完了,餐具放门口就行,卢姐会来收的。”

炎拓点头,候着她们走了、关上门了,才摘下帽子和口罩。

这两天,他很厌恶照镜子,自己厌恶,连带着也觉得别人厌恶,所以能遮就遮,不想碍了人的眼,细想有点矫情,但让他坦然以对,一时半会的,又做不来。

转头看,窗上隐约映出白梅的绰约树影。

不知道还有没有余香未尽,炎拓起身过去,把窗户打开了一道缝,偏南方城市的温度,比北面要温和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觉得,风里已经掺进了和暖的温度。

正要回桌边开餐,听到聂九罗和卢姐的说话声,很轻,絮絮的。

聂九罗:“卢姐,你要有话就说,别一脸想说又硬不说的样子。”

卢姐:“不说不说,说了不合身份,你还要生气。”

聂九罗噗嗤一笑:“你古装戏看多了吧,还‘不合身份’,我不生气,你这样吞吞吐吐的才叫人难受。”

卢姐期期艾艾:“我是觉得啊,你看人得多看看,多多比较。这个炎拓啊,是不是不太聪明啊?”

炎拓一愣:有他什么事?戴帽遮脸的,哪能看出“不太聪明”了?

聂九罗也奇怪:“他哪让你觉得笨了?”

卢姐含含糊糊:“唉,就是这个智商。”

智商?都上纲上线到智商了?

炎拓仔细听。

卢姐摆事实讲道理:“你说哈,被骗去挖煤了,新闻里都报道过那么多次了,有点警惕心也不会被骗吧。人家打工的是为了挣钱,为了钱一时心急被骗,也还可以理解,这个炎拓,我看也不像缺钱的样子啊,这都能被骗,这还不是……人不太聪明吗。”

炎拓无语,这条分缕析的,他竟无法反驳。

他期待着聂九罗能为他说两句话。

耳朵竖了半天,才听到聂九罗叹息似的声音:“谁还没个短板?长得好,有钱,还聪明,哪能样样都让你占了?不聪明就不聪明吧,多教教就行了。”

炎拓默默吃饭去了。

毕竟打着欠条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爱怎么说他,就怎么说吧。

***

聂九罗洗漱好了出来,已经很晚了。

她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给身体搽乳霜,这趟去由唐,打斗时她都尽量护着左胳膊,洗澡时才发现,右面肩背一片酸肿淤青,还有小腿上被铁锨柄砸过的地方,皮下淤血都没眼看了。

好在不是空回,终于把人捞回来了,这人现在和她,就隔着一层楼板呢。

聂九罗低头看地板,没错,就隔着一层楼板。

不知道他睡了没有。

可是捞回来了又怎么样呢?事情远没到头呢,他还要找妹妹,不知道哪一天,他又会从这个小院子里跨出去了……

聂九罗有点怔忪。

过了会,她想起了什么,从置物柜里,翻出一个充电式的触摸感应氛围灯。

这是以前收的礼物,这种灯的灯光很暗,常用来代替烛光,触摸式调整明暗,很方便。

得去把炎拓的床头灯给换了,那个太亮了。

聂九罗披上外套,抱着灯下楼,顺便带上了便签纸和笔,如果他已经睡了,她就把灯放门口,同时贴个便条,这样,炎拓一早开门起来,就有礼物收。

下了楼梯,第一眼就发现炎拓的房门是开着的,大门也开着。

人出去了?

聂九罗先去客房看了一回,确认不在,又去院子里张望。

这回看到了,坐在白梅树边上的石块上,低着头,手里绕着一根折下的梅枝。

聂九罗没敢叫他,医生说他近期会比较敏感,还可能会有心理问题,那现在这样子,算是“出症状”了吗?

隔行如隔山,她说不清楚。

倒是炎拓先看见她了,起身过来:“怎么还不睡?”

聂九罗说:“这话拿来问你自己吧,睡不着吗?”

炎拓自嘲地笑:“真睡不着。”

他昨晚就没睡好,睡了两个来月又硌又硬的阴潮地,骤然换到了柔软的床铺,心理上是幸福的,身体反而享受不来了,一躺上去就浑身不自在,翻来覆去入不了梦。

这理由听得聂九罗啼笑皆非:“睡不着也得睡啊,不是说由俭入奢易吗,到你这儿,怎么还难了呢?”

她赶炎拓回房,逼着他老实躺上床,又给他换了台灯,氛围灯果然挺“氛围”的,暗光一起,屋子里朦朦胧胧又影影绰绰,有一种特别强烈的不真实感。

炎拓问她:“陈福呢?”

他记得上次来,装陈福的行李箱是放在客房的柜子里的,但刚查看过,没找着。

聂九罗:“让我锁进储物房了,把那么个活不活死不死的东西放屋里,你睡得着啊?”

炎拓嗯了一声,床垫子极其柔软,软得身体一寸寸往下陷,再加上这打光,让他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邢深那头怎么样了?”

聂九罗又好气又好笑:“你就安心歇着,过两天太平日子。林喜柔没那么快发现你逃走了,邢深他们也没那么快赶到由唐。这个灯有个触摸点,看见了吗?长按就是关。”

炎拓伸出手,想试试这开关,将触而未触时,忽然又恍惚起来:“我在下头,饿得快死的时候,总想着,这可能是我的报应。”

聂九罗都准备走了,听到这话,心头猛地一跳,紧接着,全身汗毛都起来了:这说的什么胡话?他是不是要精神错乱了?他要是这样,她可不敢走了啊。

她拖了椅子过来,在床前坐下,又把炎拓被子上加盖的盖毯拿过来,包住身子:“什么叫报应?”

炎拓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眸子不聚焦,不知道是看落在床上的光,还是看光边上的影,过了很久,才说:“你知道,我爸妈当年,是逃过的吗?”

***

1997年12月23日/星期二/晴

我觉得,我可能会死,或者,离死不远了。

我的日记活得应该会比我长,我要把事情都记下来,这样,即便我死了,将来看日记的人,也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想心心啊,已经整整两天,没听到我小宝贝的笑声了。

先说说发生了什么吧,我尽量详细,想到什么写什么。

上周五,是我和大山约定好的、大家一起走的日子,家业我是真的无所谓,钱都是人挣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从头开始也很好。

门当然还是反锁的,不过我预备从窗走,家里的窗户都装了铁丝防盗网,大山提前放了把钳子在床底下,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一根根地钳铁丝,不钳断,免得露馅,只钳到七八分。

那天晚上,如大山所说,他和李双秀出去应酬,他们一走,我就准备起来,十二月的天,太冷了,还得坐火车,我给小拓和心心穿得厚厚的,圆滚滚像两只小熊,然后又收拾小背包,大东西是不带了,但有意义的还得拿上,比如大山给我写的情书、结婚证,还有结婚时戴的首饰。

小拓特别兴奋,一直绕着我转,问我:“妈妈,是不是要走亲戚啊?”

心心就要安静很多,牵着哥哥的衣角不撒手,她现在,就是小拓的跟屁虫,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小拓是司令,她就是实心眼的小兵。

我说:“是,妈妈带你去坐火车。”

可把他给乐坏了。

23书网的一角,先钻出去,把心心抱出来,又接住小拓。兄妹俩笑得咯咯的,大概还以为是做游戏呢,小拓钻出来,还想再钻一次,被我扯着领口给硬拽出来了。

然后,我骑上自行车,心心在前,小拓在后,直奔火车站,大山叮嘱过我,咱们是小县城,一天就那几趟车,错过就没,可不能迟到了。

好在,我没迟到,还早到了一个小时。

车站里,可真是人山人海啊,我没出过远门,没见过这种架势,有好多人裹着被子横在地上睡觉,有些人的行李堆得山一样高,车上有那么多地方让他放吗?

还有拎着活鸡的、扛着半只羊的,更多的是贼眉鼠眼的。

我把背包背到身前,一手紧牵一个,听说外头乱,贼多,偷小孩的也多。

费了好大力气,我才找了块地方落下脚,打听了一下,今晚有两班车,九点半一班,是往甘肃方向去的,十点一班,往云南方向去的。

票是一人拿一张,大山说了,如果他出状况,到点我就一个人走。

我暗自祈祷大山能脱身顺利,我就想一家四口能齐齐整整在一块。

小拓忽然拉了我一下,说:“妈妈,小鸭子。”

循着他的指向看过去,我看到不远处有个坐在地上的老头,扁担横在膝盖上,扁担两头都是纸箱麻袋,身前有个大篮子,篮子里有只老鸭,还有几只小鸭崽子。

小拓这孩子,属鸭子的吗,怎么这么喜欢鸭呢?我随口答应了一声。

小拓又戳弄心心:“心心,鸭鸭哎。”

边说还边往那头走,心心紧拽小拓的衣角,也跟着走。

真是越烦越来添乱,我拽着小拓的后衣领,把他给揪回来:“你就不能好好坐着吗,啊?屁股上长钉了?”

小拓委屈巴巴的,想去又不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心心张着小短胳膊抱小拓,还瞪我,这小丫头,居然是跟哥哥亲。

我哄小拓:“你乖乖待着,等爸爸来了,让他给你买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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