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林涌泉将文兰送至云台山庄后,徐士清便与他一起出发前往红筹寺。本来,由宿城到红筹寺,大约需要四天时间,但他们日夜兼程,不出两天半,便到了红松岭下,而红筹寺便在此山的半山腰。

徐士清在出发前,也托陈南城打听过红筹寺的来历。他知道红筹寺乃木剑门的驻地;而木剑门则由蓬莱派的青木道人所创。当年蓬莱派有“蓬莱四子”,个个身负绝技,武艺高强,青木就是其中之一。

七年前,蓬莱派的掌门玄净真人离开蓬莱派,外出隐修,临走时,她将蓬莱派的掌门之位传给了弟子青木,谁知师兄弟个个反对。不久后,青木便被几个师兄弟逼出了蓬莱岛。在那之后,青木便跟他的六十八名弟子一起来到红松岭上落脚,大概是因为感触于自己被同门师兄弟逐出师门的境遇,他成立木剑门后,设下门规,门下弟子不可自相残杀,违者将被废除武功。而令这一门派声名远播的则是它的另一条门规,即门下弟子不可杀生,违者将被刺瞎双眼。那一年,他所有的弟子都将铁剑换成了木剑,木剑门随之产生。徐士清还听说,大部分时候,木剑门的弟子都在寺内跟随青木一起修行练武,几乎不与外界接触。

所以,当他看见红筹寺洞门大开时,不由大吃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林涌泉也十分意外。

“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徐士清道。

两人相视一眼,都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先在门口朝里张望了一番,见里面始终没人出来应门,才慢慢将一只脚踏了进去。

红筹寺跟别的寺院差不多,只是房屋稍微显得破旧了些。

首先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偌大的庭院,徐士清看见,泥地里有几排花被踩得东倒西歪,一个大水缸被倾翻了,水流满地,另一个被砸得粉碎,碎片几乎蔓延到这个庭院的各个角落。地上还丢着几把剑,徐士清捡起其中一把,发现上面有毛发和零星的血迹。

莫非这里来过强敌?

“姐夫,到这里来。”那是林涌泉的声音,他已先行一步,走进了内殿。

徐士清循声而至,却见屋内的桌椅板凳悉数被丢在角落,且每把椅子上都有被刀剑砍过的痕迹。再看寺中的几尊塑像,均被砸得粉碎,徐士清认出其中两尊塑像,一个是道教创始人老子,另一个是太上老君。最后一尊塑像,从衣着上看像是女性,它是三尊塑像中损坏最少的,徐士清猜测那便是青木的师父玄净真人。

林涌泉走出内殿,又拐进后面的小院落,徐士清不断听到他开门关门的声音,还听到他在大声嚷:“有人吗?有喘气的吗?有喘气的说一声!”

可是,他里里外外叫了一圈,没有任何人作出回应。

“看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林涌泉走回到徐士清的身边。

徐士清点头表示赞同。“也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他道。

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贤弟,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轻声问林涌泉。

林涌泉侧耳倾听,随后指指那第三尊塑像。

徐士清也觉得那声音就来自玄净真人的塑像。其实,塑像有三米多高,整个内殿也只有那一个地方能藏人了。

两人不敢造次,小心翼翼靠近它。此时两人心里怎么想,各自都心照不宣,他们彼此交换了眼神,最后由徐士清出马。

徐士清凑近塑像,抬起腿猛地踢过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这尊泥制塑像重重摔倒在地上,顿时断成了两截。接着,一双人腿从里面掉了出来。两人一惊,但看到那双腿在动,两人又都松了口气。

看来,那人只是躲在里面,并没有死。徐士清和林涌泉分别从前后两个方向围住了塑像。

“出来!”林涌泉踢了一脚地上那人的腿。

那人哼哼了好一阵,才慢腾腾从塑像里面爬出来。徐士清这才发现,原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想来定是木剑门的弟子。

“喂,你是什么人?”林涌泉开口便问。

那孩子看看林涌泉,又看看徐士清,似乎一时没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问你话呢!”林涌泉踢了他一脚。他捂住腿,痛得嗷嗷直叫:“哎呀!哎呀,有话好说。大家都是同门兄弟,我跟你们无冤无仇,有话好说啊。”

“你说什么?同门兄弟?”林涌泉倒笑了起来,他拉了拉小道士的头发道,“来,告诉你爷爷。你是什么人,是谁把你弄到里面去的?”

那孩子茫然地看着林涌泉。

“原来,原来……”他说着说着,竟没说下去。

“‘原来’什么呀!老子问你的话,你听见没有?”林涌泉又重重扯了下他的头发。

小道士露出痛苦的表情,徐士清见林涌泉挥掌欲打,忙阻止道:“许是受了惊吓,让他先缓过来再说吧!”

“姐夫有所不知,这小泼皮来历不明,谁知道他是不是偷了红筹寺的衣服,躲在这里装道士,还是让我先教训教训他再说。”说罢,就举起右掌朝那小道士的脸挥去,想不到那小道士倒很伶俐,身子一闪,便躲了过去。

“说我来路不明,我看你们才是来路不明!”小道士退出两步,指着他们大声道,“我是木剑门座下弟子盘月,排名第六十九。你们是谁?”

“六十九。可我记得,木剑门一共只有六十八个弟子啊。你别是冒充的吧?”林涌泉笑嘻嘻地看着小道士。

这句话好像是点到了小道士的痛处。他瞬间红了脸,低声道:“本、本来说好明天晌午行拜师大典的,可是今天清晨,突然有人领了一队人马赶来,说是太师父的同门师兄。他们一来,就跟师兄们打了起来。

那人武功高强,师兄们不是他的对手,后来太师父出面,还打了半个时辰,才把他打跑。”

“那现在你太师父他们人呢?都到哪儿去了?”徐士清问道。

“他们、他们应该是走了!”

“走了?”

“用过午膳之后,师兄叫我过来擦塑像,接着,他们就到太师父房间去了。我擦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擦干净了,就跑出去找师兄,我想叫他来看看我擦得可干净。可等我跑到外面,却发现里里外外一个人都没有。正好这时候,我听见有人从大门口进来,偷眼瞧了,竟是早上打上来的那伙人。他们看上去气势汹汹,我吓坏了,又没处躲,就爬进了太师祖的塑像……就是这个。”盘月神情黯然地指了指倒在地上的玄净真人塑像,忽然又抬腿朝它踢了一脚,眼看着第二脚就要踢过去,林涌泉一把揪住了他。

“喂!小道士别乱来!你这可是在欺师灭祖!”

“管它呢!当初要不是我跟着爹一路讨饭到这里,他正好饿死在门口,我也不会进这红筹寺的破门!”盘月又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塑像,愤愤道:“如今他们定是逃走了!我听师兄议论,太师父觉得这里不安全,想另择地方安身。哼,他们只顾自己逃命,却把我忘在这里,要不是我机灵,早被那个大胖子抓走了!这种师兄还能叫师兄吗?”

徐士清本想问问盘月,那大胖子的真名叫什么,但又一想,那人八成是青木道人的师兄,再说一听便知,这是“蓬莱四子”之间的内讧,是非曲直只有他们几个自己知道,与旁人无关。他这个外人,何必多管闲事?想到此,他便决定还是言归正传。

“小师父,你可认识修善?”

“认识啊。他排名第十,是我师叔。不过,他已经死了。”

小道士轻飘飘的话却让徐士清浑身一震。林涌泉也很惊讶,问道:

“他死了?什么时候?”

“三天前。他跟修觉师叔一起外出办事,回来后没几天两人就都死了。师兄说,他们是因为没能拿回本门的圣物,所以自杀了。”

“自杀?两人都自杀了?”林涌泉又问。

“对啊。”

不对!这也太凑巧了,其中一定有蹊跷。徐士清心道。

“他们二人被埋在哪里?”

“就在后山。”盘月朝后一指。

“你可否带我们去?”徐士清忙问。

盘月犹豫了片刻,才点头答应。

不出半个时辰,徐士清和林涌泉便在盘月的带领下找到了修善和修觉的墓。徐士清叫林涌泉看着尸体,自己跑下山去找人。此地人烟稀少,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几个壮汉跟他一起上山,将尸体挖了出来。

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皮肤发青,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臭味,虽然如此,徐士清还是忍住恶心,仔细查验了两具死尸脖子上的刀痕,从表面上看,的确是刀伤,但是木剑门不是只有木剑吗?他们是用什么兵器抹的脖子?会不会所谓的自刎也是假象?

“小师父,我问你,你这两位师叔被发现时,可曾见到他们自尽用的凶器?”他问盘月。

“用木剑啊。”

“木剑?木剑也能杀人?”徐士清道。

盘月也不言语,抽出腰间的木剑,顺手朝面前的树干砍去,顿时,树干落下一大截,再看那被砍过的地方,竟跟用刀砍的并无两样。

“谁说木剑不能杀人?”盘月颇有些得意地反问。

木剑的锋利虽让徐士清颇感意外,但盘月的冷漠却着实让他心里一凉。他们的面前正躺着两具尸体,两个人从辈分上说都是这孩子的师叔,可是,他却不动声色,既不恐惧,也不伤感,真是个古怪又冷酷的孩子。

“是谁发现的尸体?”徐士清又问。

“是我。”

“你?”徐士清又一惊,“你最初发现他们时,他们在哪儿?”

“就在这里。”盘月指指墓碑,“每天傍晚,我都到后山来捡柴。

那天我走过这里,就看见他们两人躺在这里。我一开始以为他们在睡觉呢,没想到走近一看,他们竟都死了,于是,我就赶紧回去报告了师兄和师父。”

“这么说,你没看见他们自尽?”

“没有。再说我要看见了,又能怎么样?他们又不会听我的。”盘月回答得理所当然。

徐士清想了想,又问:“那你这两位师叔在死之前有没有留下遗书?”

盘月摇头:“我师父也是这么问师兄的,几个师兄到师叔的房间找过,但什么都没发现。恐怕,他们是真的什么都没写。”

“出了这事,你师父可曾报官?”徐士清问。

盘月又摇头:“师父说,身为武林中人,死伤难免,要是动不动就报官,岂不被江湖中人耻笑?”

“再问一个,那天你发现尸体后,可曾发现尸体旁边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师兄在这里发现一个空酒壶和两片牛肉,想必是二位师叔在自尽前,又好好吃了一顿吧——喂,你干吗打听那么多?你是谁?”盘月答到最后,突然不耐烦起来。

徐士清假装没听到他的问题,又道:“你可知道,你修善师叔出门是去办什么事?”

“是去要回太师父的碗。”

“你可知道那碗到底有什么玄机?”

“我……就知道它是太师祖玄净留下的东西。”

盘月在回答时,中间停了一停,徐士清没在意,又问:“你可听过文玮峰此人?”

盘月摇头。

“红筹寺前不久可有人送来一个红木箱?”

“有的。”盘月终于点了下头,“师兄们对这事都挺紧张,我也不知道他们为啥紧张。我还不是本门弟子呢,他们有了事也不会告诉我,是不是?”

毫无疑问,这个令木剑门弟子紧张莫名的红木箱里,躺着的就是岳丈的尸体。徐士清正兀自思忖,就听盘月又在问他:“你是谁?干吗问那么多?你是我修善师兄的家里人吗?”

“我是宿城的徐士清,你听说过没有?”徐士清随口一答,想不到,盘月听到这句忽然脸涨得通红。

“你是宿城的徐大老爷?”盘月瞪着一对圆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他的反应让徐士清颇为意外。

“莫非你听说过我?”他问道。

盘月突然双膝一曲,朝他跪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徐士清想上前相扶,盘月却不肯起来。

“当年我和我爹路过宿城,正好老爷店里施粥,我和我爹才不至于饿死。老爷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恩公在上,请受小的一拜。”

说罢,当即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姐夫的这碗粥果然施得好。”许久不发言的林涌泉此时在一旁笑道。

“贤弟不要取笑了。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林涌泉又道:“姐夫就把好事做到底吧。我看这小子孤苦无依,人还聪明,也有点拳脚功夫,倒不如将他收入云台山庄,好生栽培,以后或许是个好帮手。”

林涌泉的一席

话像是说到了盘月的心里。徐士清本不想惹下这身麻烦,但一低头就见盘月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再看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体格虽不算健壮,但刚才看他爬山,步伐敏捷,身形灵活,可见也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再一想,那死去的两个师叔,毕竟跟他不是至亲,再说他出身低微,虽说师父可怜他,愿意收留他,可这没名没分的小叫花,恐是很难得到师兄们的关爱,要不然,危急关头,也不会扔下他自己跑了,搞不好他平时还常受欺负。这么一想,他对那两人的死无动于衷,也便可以理解了,当下便道:“盘月,我云台山庄,添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也不少,你若有意投奔我,要干的活多的是。只要你事事勤快些,我便不会亏待你。”

盘月听他说完,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双手抱拳,朗声唱喏道:“多谢恩公收留!”言罢,又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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