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整天都是惴惴不安。

今天下午,他听见两个丫头在园子里说话。

“我说,我总觉得她像一个人。”一个说,他认识她,她是文兰夫人从玉龙山庄带来的陪房丫头香芹。

“谁啊?”另一个道,她也是文兰夫人房里的,三十多岁,大家都叫她李妈妈。

“就是前两天我们府里的那个……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后来就不见了……我还问过呢,可惜人家不承认……可我瞧这个人越看越像……昨天文兰夫人还问起我这件事呢,我也忘了跟她说了。”

“那明天县太爷来,你跟他说去。”

“是啊,我听说那个郑大人明天又要来了,这次他要一个一个盘问我们。我真的好怕啊,我还是第一次跟县太爷说话呢……”

“有什么好怕的?那天你又没来!你不是在夫人屋里给她缝被子吗?”李妈妈撇了撇嘴道,“我说,这文兰夫人也是够刁的,那时候让你缝什么被子?我说句不好听的,也怨不得那林庄主不要她,就她那脾气,谁见都怕!”

“嘘,你小声点!”

两人嘀嘀咕咕低声说了几句,忽而,那李妈妈声音又响了起来,“啊?你没在夫人房里缝被子?你也去了?”

“我们庄子里有这么件大喜事,我岂能错过!”香芹美滋滋地说。

“可我怎么没看见你?”李妈妈奇道。

他也竖起了耳朵。

香芹嘻嘻笑起来。

“我是从茅房那条路过来的,途中还看见徐永和那个姚老爷呢,他俩在说话,我怕被徐永看见了,到时候去跟文兰夫人说,就绕开了他们。后来,我就躲在月洞门的后面,所以,你们没人看见我。”

月洞门?他的心似被针扎了一下。那地方不就在觉乘的位置后面吗?他可以肯定她不曾亲眼看见他动刀,若是看见了,她早去告密了。

但是她一定看见他曾经俯下身子假装给觉乘看一样东西,他就是乘这个机会向觉乘动刀的。那女人很笨,她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可是假如那个县太爷仔仔细细地盘问她,一句接一句地引导,那她就会越说越多,保不准她的记忆会越来越清晰……

怎么办?

他想,除了在明天县太爷来之前杀了她,实在没别的办法。正好,近来庄子里因为接二连三地有人被杀,庄主又在这节骨眼上出走,沈英杰因为去找她,也没了踪影,庄子少了这两人,一下子就没了主心骨。展庄主固然也算半个主子,但这些天他忙着寻找庄主和沈英杰二人,根本无暇过问别的。最没用的就是刚回来不久的少庄主了,如今就日日在房间里借酒浇愁,百事不管……因而如今庄里可说是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这时候,若不下手,更待何时?

况且现在文兰夫人一死,晚上,那屋里就只有香芹一个人。李妈妈虽然过去也在那屋里服侍文兰夫人,但毕竟自己有家,据他所知,李妈妈每晚都回自己家住。再说,香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环,要杀她简直易如反掌。

他快步穿过走廊,回到自己平日休息的小屋,他的床下有一根结实的布条,那是他从一根布帘子上撕下来的,当时他是想用它来捆行李,因为他们那些人被丢下雪山后,他本想离开云台山庄的。不曾想,人家给了他一笔钱,要他再待一段时间。他向来就无法抗拒白花花的银子,于是便欣然同意。现在,这根布条正好能派上用场——他已经想好了,等过了子时,便偷偷爬进文兰夫人的院子。只要进了院子,想干什么就都容易了。

香芹看到他进去,一定早吓得腿脚发软了。这时候,他只要将布条在她脖子上一套,一拉,她顷刻就能送命。随后,他只须带走布条,将它烧了就行了。只是,不能让那女人用手抓到自己,若是身上留下几条血痕,难免被人怀疑,况且那个郑大人似乎还挺喜欢盘根问底的。

他把一切都想好了。

那夜子时刚过,他悄悄溜到文兰夫人的院外,不费吹灰之力便翻墙而过。院子里静悄悄的,他很快便摸到了香芹的屋子门前。

他本想敲门的,因为他以为香芹应该会把屋门关得死死的,可没想到,他一推,门竟然开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适应了黑暗,惊讶地发现,香芹竟不在屋里。她上哪儿去了?难道是上茅房了?

他正在犹豫是该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着香芹回来,还是干脆到茅房去找她,忽听背后有响动,心道,她来了!他赶紧跳过去,藏在一个柜子背后,随后偷偷朝门的方向望去。

稍顷,香芹果然开门进来,身上只穿着薄薄的衣衫。

时机正好。

他已经做好冲出去的准备了,可就在这时,突然之间,他看见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苍白修长,指甲上冒着绿光。他借着窗外的星光冷不防看见它,也是陡然吓了一跳。这只手猛地从后面掐住了香芹的后颈。

“啊!庄主!”香芹尖叫了一声。

砰!一声巨响,有两人由屋顶从天而降!

那只手瞬间缩了回去。他还没反应过来,两人中的一个已经追了出去,另一个则抱住香芹,道:“别怕,你没事!只是出了点血!”

他立刻听出这是白箫的声音。原来她没走!毫无疑问,追出去的那人便是沈英杰!照这么说,今天他听到的一切可能是个圈套。难道他们就是在等我?然而,他又马上怀疑起来,会不会是在等那个人?

刚才那只手是谁的?除了我,还有谁要杀香芹?

他正在寻思,只觉得肩膀处一痛,待要转身反击,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膝盖被狠狠踢了一脚,剧痛迫使他倒了下来,等他睁开眼,他看见沈英杰和白箫站在他眼前。

“徐永,我等你多时了!”沈英杰喝道,这一声差点将他的心脏吓出来,“说!你的同伙是谁?”

“什、什么同伙?”他本能地胆怯起来,但他脑筋一动,马上就想出一套说辞,“我不过是喜欢香芹妹子,想晚上过来看看她,我想她一个人怪寂寞的,我也好久没跟我老婆见面了……”他讪讪地笑,心里却紧张地反复问自己,我说得像吗?他们会相信吗?

“无耻!”白箫喝道。

沈英杰却大笑起来。

“呵呵,徐永,你少来这套,我一整天都盯着你!”说罢,伸手探入他怀里,抓出那根布条来,“你是想跟香芹妹子玩上吊的把戏吧?”

他不及争辩,便被从地上提起来,摔到了墙上,他的脑袋顿时磕出个大肿块,腿上剧痛难忍。他知道他的腿就是没断,恐怕也伤到了筋骨。

“说!你的同伙是谁?”沈英杰道。

“我哪来什么同伙?”他疼得满头大汗,心想那人一定是逃走了,连沈英杰都没追上他,可见这人轻功不弱。会不会是林庄主?可他为什么要杀一个小小的丫头?

“好!那你说,觉乘是不是你杀的?”

“含、含血喷人!”他嚷道,“我杀他干什么?”

“觉乘是不是认出你了?他是不是想让你干什么事?”这是白箫在问他。虽然她不像沈英杰那么凶神恶煞,可是问的话却像刀一般直插他的心脏,他想要抵赖,却一时开不了口,这时又听白箫道:“皓月师叔说,当年若不是一个小孩带路,甘傲天和觉乘都不知道红筹寺的所在!那个小孩就是你吧?”

他不作声,往事像流水一般在他眼前流过。

“多少钱?”当年的他问。

觉乘伸出三个指头:“三文。”

当时还只有十二岁的他连连摇头,“三钱银子。”他道。

“臭小子,还挺贪心!”觉乘笑道。

“路有很多条,三文有三文的路,三钱有三钱的路。”

觉乘将一把短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臭小子,若你给我乱带路,我要了你的命!”

当年他就不曾怕过此人,后来也没怕过,那时他心里回敬,也不知谁要了谁的命,想不到事隔多年,竟被他言中,真是冥冥中注定的。

“红筹寺因怕外敌入侵,所以在四围设了不少陷阱。只有红筹寺的自己人,才知道那些陷阱设在哪里。但大部分青木掌门的弟子都长年在山上修行,从不下山。当时,你尚不是正式弟子,只是在寺里做些杂事,有时砍柴,有时替寺里购买些食物用品。因而,你是少数几个经常下山的人之一。你有机会碰到他们!”白箫道。

他不语,心想,若我不为自己打算,哪天寺里的师兄心情不好将我赶走怎么办?他们何曾真的将我当师弟看待?我进寺一年,青木连一句话都不曾跟我说过,我虽是红筹寺的弟子,却只是徒有虚名,师兄从未教过我任何功夫,若不是我聪明,乘他们练功的时候,偷学了几招,我在红筹寺那些日子岂不是白过了?

“啪!”他的脸上挨了一巴掌,立刻肿了起来。

“你不说话是不是,我现在就解决了你这奸细!”这是沈英杰在朝他吼,眼看着那只铁掌已经伸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他脑中一个声音在喊,徐永!徐永!保命要紧!别的以后再说!保命要紧!

“是我!”他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那只铁掌立刻松了。

“你为何要杀了觉乘?”白箫问。

“他、他认出我了,就像你们说的,当年他来红筹寺找太师父,是我领他上山的……”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全说出来,但一抬头看见白箫手里的长剑,便马上道,“他问我,能不能帮他办一件事。他说他要找一把刀,如果我替他找到,就给我三百两银子,如果找不到,就把我过去的事,告诉别人……”

“除了那带路的事,你还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沈英杰问。

“我……我曾经去过玉龙山庄。那天他正好在山庄外面抓人,所以看见了。他知道我们两个山庄势不两立……”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

沈英杰嘿嘿冷笑了三声,喝道:“你果真是林涌泉派到云台山庄的奸细!”

“当年我义父在茶馆外施粥,救了你父子一命,后来又好心收留你,你居然恩将仇报,吃里爬外,去当林贼的奸细!你对得起我义父吗?”

白箫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这句话倒让他笑了起来:“什么茶馆施粥,我和我爹几时来过宿城?”

“你说什么?”

“那是林庄主让我这么说的。当日庄主下山去找人挖修善他们的尸体,我和林庄主两人在山上,林庄主认出我曾带皓月上过山,因而就跟我谈交易,他让我这么说,好混入云台山庄做他的内应!”

“这么说,你当年进山庄的时候,就已经是……”白箫惊道。

他冷哼一声,心想,对,我是奸细,随你怎么说吧!

“那当年的鹦鹉是不是也是你杀的?不!肯定是你!当年那个假的黑木碗,一定也是你偷的!”白箫指着他,气得脸色发白,声音却异常洪亮,“你有御鸟之功,我在祁连山上看过你怎么逗鸟。只有你喂的食,那鹦鹉才会吃!因而你把那鸟叫过来,让他吃你准备好的鸟食,其实你早在鸟食里下了毒!你为了脱罪,还诬陷幽莲姐姐,你知道她会被怀疑——照这么说……”蓦然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在鹦鹉之前,我大师兄有一次吃了幽莲姐姐做的点心,上吐下泻,也是你下的毒!你为什么要害我大师兄?他哪里惹着你了?”

“那只不过是个演练而已,谁让庄主和夫人都那么讨厌她!要怪只能怪她爹不好!谁叫她爹是个不堪托付的酒鬼,害得文镖师一家妻离子散!夫人讨厌她,我又正好需要一个替罪羊,所以便在她做好的点心里偷偷下毒……”

“啪!”他的脸上又挨了重重一巴掌!

“奸细!”这次,是白箫动的手。

他又冷笑道:“我不这么做怎么办?总不能辜负林庄主的托付吧!”

“林庄主!那我义父呢?虽然他当年没救过你父子,但他把你带回山庄,总是事实吧?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

“林庄主给我的钱可是徐庄主的五倍!少夫人,你也不想想,若是没有林庄主给我的钱,我能娶上云香吗?那时她可是已经答应嫁给那个老头了!”说起这些事,他忽然火冒三丈,“徐庄主!他说是收留了我,可我也没白干!我每天起早贪黑给他当护院,还不够吗?他当年怎么说的,他说会教我功夫,可后来呢,他根本没教!而且比红筹寺那些狗屁道士还过分,他时时防着我!怕我偷窥他的功夫,却一直到我这儿来打探红筹寺的功夫!呸,伪君子!”

“住口!那是我义父在核对木碗上的功夫是不是跟红筹寺一样!”

白箫喝道,“他要学红筹寺的功夫,有的是机会!好了,我现在问你,你为什么要杀死那只鹦鹉?”

“它在学林小姐说话,你没听到吗?——爹,你来了!那不是林小姐在叫她爹吗?”

白箫恍然大悟。

“那会儿,据说林涌泉跑到外地去了,其实他什么地方也没去,就在宿城,对不对?他还来过云台山庄,跟林清芬见了面!那时,那只鹦鹉正好在他们身边,听见了他们说话,于是就鹦鹉学舌,学林清芬说话。你们怕鹦鹉说的话会引起我义父的注意,于是就杀了它——这么说那只碗还是给了林涌泉!”

“不在他那儿,难道在我这儿吗?”他道,心想,本来我倒是想留下的,可惜那碗上的字小得根本看不清,再说拿到碗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出头了,早过了练武的最佳时候,若要练成,不知得等多久,想来想去,最后,他还是给了林涌泉。那只碗,让他得了五百两银子。

他觉得太值得了,就是因为有了那笔钱,他才娶到了云香。在他看来,她是整个宿城最漂亮的丫环,虽然腿不好。

“可是书斋的门是锁住的,得有钥匙才能进去!是谁偷的钥匙?”

白箫又问。

“当然是林小姐!”

“可她当时才八岁啊!”

“丫头,我见过五岁就当小偷的孩子。”沈英杰插嘴道。

白箫不吭声了。

“你们是怎么做的?说!”沈英杰踢了他一脚。

又是一阵剧痛。他喘了两口粗气后,才道:“我们都设计好了,先从玉龙山庄送一批布料过来,这样文兰夫人一定会叫林小姐去看布料,那时林小姐就能离开练功房了。当时,正好那夏幽莲去接小姐,小姐借故发脾气,她就被支走了。我假装安慰林小姐,走到她身边,向她讨来钥匙,这都是她爹教她的。然后我将钥匙交给了林庄主,他偷好木碗,又把钥匙交还给了我。小姐从夫人房间出来,回练功房的路上,我假装偶然碰到,又把钥匙给了她,她回了练功房就把钥匙塞回了庄主的衣服。反正那时候庄主忙着教别的弟子练功,根本不会注意她。”

“想不到,她小小年纪……”

“也没什么了不起!林庄主知道庄主不喜欢林小姐,平时都懒得看到她。就因为这,才想出这条计的!”

“那你说,林涌泉还让你干过什么?是不是让你在我义父平常吃的饭里下毒?”白箫用剑指着他的鼻子问道,“还有我爹,白志远,你总听说过吧!”

他连连摇头。

“没、没听说过!他只让我监视你们,庄主生病那件事的确是与我无关。”

“那张神医的死呢?”

“少、少夫人……我只负责将庄子里的事随时报告林庄主,就是少庄主被劫这件事,我也是今天才听说……根本没想到是林小姐干的……不、不过,她当年送你新婚贺礼时,曾让我弄碎过那悬崖边的石头……除此以外,我就什么都没干过!我说的是真的,少夫人!”

他见白箫将剑放在了他的脖子上,忽然冒出了冷汗,当年觉乘这么做的时候,他倒是一点不怕,可是现在,他却因为害怕,每根神经都绷紧了。

“那文兰夫人的死是不是也是你干的?说!”白箫恶狠狠道。

他大吃一惊,连忙道:“文兰夫人?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干!”

接着又问,“她不是自尽的吗?”

“还想胡说八道!”白箫踢了他一脚,又问,“你是不是曾经想像今天对香芹这么对幽莲姐姐?”

他更疑惑了。

“夏幽莲?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还不老实!”沈英杰喝道。

“我说的是真的。我干吗要杀她?”

“那是不是你把我们住在怡园的事告诉林涌泉的?”

这下点中了他的要害。

“是、是的,我对不起你,少、少夫人……”

“他为什么要暗算我们?他不是已经得了那五真碗了吗?”白箫道。

“傻丫头,他知道那是假的!过去可能不知道,可你忘了皓月后来跟他在一起了,一看不就知道那是假的了吗?”沈英杰道。

“那倒也是。”白箫点头,忽而又寒着脸看过来,喝道,“你说,你还做了什么?”

他看着白箫的脸,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虽然沈英杰比白箫看上去凶一百倍,但是他感觉最后动手的会是她。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钱,为了自己永不挨饿,为了能跟云香过上好日子,为了他们的孩子以后能出人头地;他不想死,云香替他生了一个儿子,他还想以后给儿子娶媳妇,抱孙子呢。想到这些,他禁不住哀求起来,“少、少夫人,我没给庄主下过毒,我只是杀了一只鹦鹉。当然,还、还有觉乘,我也确实把庄子里的事说了出去。我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没劫持少庄主,也没给老庄主下过毒,更没杀过什么张神医、什么文兰夫人,我干吗要杀他们?我说的全是真的……你饶了我吧!看我在庄子里干了这么多年的分上,看在、看在云香小时候服侍过你的情分上……”

“住口!”白箫喝道,这一次她耽搁了很久才道,“我问你,既然红筹寺四周都是陷阱,得有人领着才能找到上山的路,那文镖师的镖怎么送上去的?还有,你是在什么地方遇见觉乘、皓月他们的?”

“山下有家小客栈,叫留客停的,那里,就这么一、一家客栈,他们都住在里面,也只能住在那里,”他结结巴巴道,心里从没那么慌过,恨不得把知道的全说出来,“红筹寺在那客栈里有个长包房,送到寺里的东西都寄存在那里,我们师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拿,文镖师那趟镖八成也是先送到那里的……”

“我再问你,你第一次见到林涌泉是在什么地方?”

“也在那个客栈,他在跟修善师兄说话。”他感觉白箫的剑从脖子上移开了,稍微松了口气,然后马上道,“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不是你爹留下的吗?”沈英杰看着手中的竹片问道。

“是,您看,上面有朵小花,那是我爹从文镖师的手掌上拓下来的图案。我爹怀疑那是杯盏的刻痕,或是什么饰品留下的。”白箫指了指竹片上的字,说道。

“那又如何?”沈英杰道。

“我听婆婆说过,文镖师向来吝啬,平时出行,酒都是自己随身带的,住客栈也总是住最便宜的。因而我想,它要喝酒一定也是拿着自己的酒壶喝,不会拿着杯盏。您说呢?”白箫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沈英杰。

可他还是不太明白。

“那又如何?”

“我想,这杯盏可能是客栈或酒家的东西,有人请他喝过酒。可是,道士应该不会请他喝酒吧?那又会是谁呢?”

沈英杰略有所悟。

“那你想如何?”

“我想去一次红筹寺,找到那家留客停。或许有人还记得文镖师,他的手掌上有那么深的刻痕,一定是在喝酒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她寻思了一下道,“他可能就是握着那只杯盏在喝酒的时候被人砍的,他临死的时候,死死抓着那个杯盏,于是就留下了刻痕,不然平常时候,不会有人把杯盏握得这么紧,还有——姥爷,假如,他就是在那家客栈里被杀的,他一定没付房钱就走了,那凶手也不会替他付钱,不然不就被人发现了?我想,店家也许能记得赖账的客人,您说呢?”

沈英杰嘿嘿一笑,拍着她的肩道:“傻丫头,看来你不傻啊!”

白箫已经想好了,乘他们去红筹寺的时候,正好让绣坊的工人帮忙缝一只手套。

林清芬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她看见父亲林涌泉坐在离她不远的一张圆桌前,正兀自思索,便轻轻哼了一声。林涌泉回过头来,看看她,轻声道:“你醒啦。”

“我、我这是在哪儿?”

“怎么去了一次云台山庄,连自己家都不认识了?”他淡淡道。

她这时才清醒过来,自己真的是在家里。可是,她刚才明明看到自己坐在云台山庄的闺房里,正在梳妆打扮,徐滨不时在身后催她,“你快着点,你不打扮也是宿城第一美,何必花那么长时间折腾?你再不出来,我可先走了。”他似乎急着赶去参加母亲的寿宴,“我这就来,你急什么啊!”她娇嗔道,最后往头上插了一朵花……

……

看来只是一场梦而已。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父亲走到了她的床边。

“身体好些了吗?”他问道。

她不答话。他叹了口气道:“清芬,爹知道你现在的心情,爹也在想办法……”

她心道,你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徐玉箫虽是自愿退婚,可这休书如果徐滨不写,还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想到这里,她又闭上了眼睛。

眼前浮现一年前的情景。

那天,她家宴完毕,急匆匆赶回紫霞岛时,就觉得情况不对。哑巴丫环们满面惊惶,比比画画,指指点点,她几乎是冲到他们同住的那间房里去的,随后,她疯了一般一间一间地找,又把哑巴丫环骂了再打,打了再骂。众哑巴哭指着海上。

她立即飞奔到海边,出门时差点被自己家设定的机关给射伤。她看到海面上乌云压低,污浊的巨浪翻滚着怒潮。她在海滩找,在海面找,在海边找,没有!忽然她大叫一声:鲨鱼!接着,便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已在房中,父亲守在她身边。她立即记起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跪在父亲的脚下,拼命磕头:“爹!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把他给我找回来!”

那时,父亲也像今天这样,一改往日的冷漠,来到她身边,柔声安慰她,但是他终究没办法将徐滨拉回到她身边。

如果连无所不能的父亲都帮不了她,她还有谁可依靠?想到这里,她再次绝望了。

“爹,我看他是不会娶我了。”沉默良久后,她终于开口道。然而这句话一出口,她只觉得天昏地暗,整个人都瘫软了。

父亲却笑了笑。

“谁说他不会娶你?”

爹在说什么?她不解地朝父亲望去,但是眼泪蒙住了她的眼,看不清父亲脸上的表情。她想知道父亲是不是在开玩笑。

“爹……”

“就看你敢不敢干了。”父亲平静道。

她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

“我有什么不敢干的?我什么都敢!只要他能娶我。”她立即道。

“这里有枚毒针,上面的毒液是我专门找人配制的,除了我,别人没有解药。徐滨是个孝子。只要他娘中了毒,还怕徐滨不向你要解药?而且那药很折磨人,若是她不服解药,每天都要呕吐不止。”父亲说。

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头不痛了,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

父亲朝她看了过来。

“这几天徐玉箫和沈英杰不在,徐滨又是个废物,整天只会在屋子里喝酒,这时候,你去正好。”父亲又提醒道,“遇事不要大喊大叫,男人最讨厌的莫过于泼妇。你也该学着点,别跟你娘一个样。”

“是。”她低头轻声应道。

父亲朝她点了点头,站起身,欲走出门,临出门时,又回头道:“你爹初七要娶新娘,你到时候别闹事,只要乖乖的,爹不会亏待你。”

说罢,他便走出门去。

林清芬正拿着那枚毒针把玩,听到这句,不觉愕然,咦?那皓月不是已经死了吗?爹这是要迎娶谁?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留客停是家两层楼的旧客栈。

“赖账啊?有啊!不过不多,我们这儿的房钱本来就便宜,谁要是赖账,那也太说不过去了。”掌柜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他一边抹桌子,一边说。

“那您记得不记得二十年前,有谁赖过账?”白箫说完又傻笑起来,“呵呵,二十年是太久了,不过,劳烦您想想,那人要是赖账不还,我们也好还您。”

“这样啊!”掌柜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立刻道,“你们等着,我这就翻翻过去的房客簿。二十年前,还是我爹当掌柜,是他登记的,你们先等等。”说着,他利索地走出柜台,一边吆喝一个店小二,“快,给这两位泡壶茶!”

“好嘞!”小二回应了一句,连忙将他们领到雅座。

虽说是雅座,也只是一张简陋的木头桌子,外加两张有靠背的木头椅子罢了。

白箫和沈英杰等了很久,掌柜才拿着本泛黄的旧簿子走出后面的账房。

“要说赖账的人,二十年前,也不过只有三个。一个是从京城来的,姓王,是个做生意的,住的是楼上的天字号;另一个是从东北来的,也是做生意的……”

“别人我们不想知道,就问有没有姓文的!”沈英杰冲口问道。

“姓文的?”掌柜一脸困惑。

“没有?”沈英杰急问。

“没有。”

沈英杰指指那本簿子:“你再找找。”

那掌柜的又翻了两遍那本簿子。

“真没有。”他也是一脸失望。

白箫想了

想,又问:“要是他住马厩,要不要钱?”

那掌柜听到这句,立即眼睛一亮。

“那当然也要付钱。要说住马厩啊,”掌柜朝天花板翻了半天白眼,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等等,我记得……我爹好像……你们等等……”

他话没说完,便匆匆走回房间去了。

不一会儿,他拿着另一本类似账簿的东西出现了。

“那时是有人住马厩,那更便宜,一个晚上才一文钱。可是,就这样也还是有人赖账,我爹把那赖账的人的名字就记在这上面了。这簿子就是专门登记马厩里用的东西的,什么草啊,绳子啊,饲料啊,当然,这要是住马厩也写在这上面了……”掌柜的翻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嘿,这儿!文玮峰,是这人吧?”

“着啊,就是他!”沈英杰大喝一声,随即问道,“他欠了多少钱?”

“两文钱。”那掌柜一边说,一边鄙夷地摇头,“就这么点钱也要赖账,这人真是……”

白箫赶紧掏出一钱银子交给掌柜。

“大叔,对不起了,我家亲戚记性不好,走的时候,忘给钱了,这些您拿着。”

掌柜的腰弯得像个弓似的,连连道谢。

“哎呀,哎呀,多谢,多谢!”又道,“你们想吃点什么尽管说,小店什么都有。我马上让人给你们去做。”

沈英杰一把拉住他,“不忙,不忙,咱们聊两句。”

掌柜的也看出他们是有事要问他,连忙坐了下来。

“有什么尽管问。二十年前,我也在这店里。”他道。

“您见过我这个亲戚吗?”

掌柜的摇头:“没印象了。”

“那当年红筹寺道士是不是常来这里?”白箫问。

“是啊,他们在我们这儿有长包房,每隔几天就会派人来,也常有人要去寺里,不认得路,就把东西寄在这里。对了,你们那亲戚是干什么的?”掌柜的问。

“他是个镖师,去红筹寺送镖的。可是后来就没回去。我们怀疑他是半路给人杀了,因此到你这儿来瞧瞧,他可曾留下什么东西。”

沈英杰道。

他的话把掌柜的吓得不轻。

“哎呀,这位大爷,他可是真的没留下什么,要不我怎么不知道?

再说,他住在马厩里,怎么可能会带着贵重的东西?”

沈英杰让白箫拿出那张刻有花纹的竹片给他看。

“这是什么?”

“你别管这是什么,你就说,你见过这花纹没有?”

掌柜的摇头。

“你家过去的杯盏上有没有这花纹?若是有的话,我出十倍的价钱买。”沈英杰说罢,便放了一锭金子在桌上。

掌柜的看着那锭金子,苦着脸摇头。

“你再好好想想。”

“真没有。要是有,我早就搬出来给你了,我藏着它干吗呀?我们的杯盏都简陋得很,哪会有这种花纹?”

沈英杰有些泄气了。这时,白箫问:“大叔,当时有没有别的镖师来过?嗯,我是说,他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却是带了个大箱子,或者,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大箱子交给了红筹寺的道士。”

掌柜的苦思冥想,过了会儿道:“好像是有,但时间太久真是想不起来了。”

“那有没有在附近,挖到过两具尸体,而这两个人原来住过你们店?”白箫又问。她想到的是那两个跟文镖师同时出镖的镖师。

这回掌柜不住点头。

“有啊,有啊,那两具尸体就是在附近的山里挖到的,当时县里还来问我们呢,因为这方圆百里,就我们这一家客栈,他们也只能住我们这里。那两个人,我记得我还跟他们说过话呢,他们好像原来也是住马厩,后来就到楼上去住了,有人替他们付了钱。”

白箫和沈英杰听到这里,同时问他:“你还记得那个人什么样吗?

有没有登记他的名字?”

沈英杰说了一个名字,掌柜的在簿子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

“没这人。我们这儿人来人往的,我对这人也早没印象了。但是那两个死人我记得,后来我还带官府的人到他们住的房间去看过,可他们什么都没发现,也没找到什么通行文书、书信之类的东西。”

掌柜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

“红筹寺的修善,你认识吗?”沈英杰忽然问道。

掌柜的一愣,随即低声道:“认识啊。他死啦,有人说他是自尽的。”

“他是不是常来?”

“是啊,常来说说话,有时也喝点茶什么的。”

“他有没有请人吃过饭?”

掌柜摇头。

“他哪会请人吃饭?他们当道士的有什么钱?吃个馒头也得想半天。”

“那有没有人请他吃饭?”

掌柜的低头沉吟片刻道:“那倒是有。也就一次,有个人请他们吃饭。修善本来是推托的,但是那人很客气,说他是远道来的,受人之托,好像是拜托修善什么事,两人拉拉扯扯就这么吃了,修善那次还喝醉了呢。他怕他师父怪他,不敢回去,就在我这儿住了一夜,走的时候,带走了个大箱子,是那人给他的……”蓦然,那掌柜的眼睛瞪圆了,“好像那人就是替那两个死人付房钱的人……我那时好像还说过一句‘这人倒挺大方的’。”

白箫眼睛一亮,她看看沈英杰,后者脸上也是喜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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