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为契丹国传统的佛诞日。涿州城里,呈现出少有的热闹景色。由于萧太后与辽圣宗銮驾驻此,涿州城的汉人,有幸欣赏到了欢庆佛诞日的盛况。

当第一缕朝霞抹亮涿州东门城楼,萧太后亲手取下罩住佛像的团龙花纹黄色锦缎,三米高的悉达太子木雕坐像,在鲜艳的朝晖下光彩照人。辽圣宗耶律隆绪按规定对佛像三拜,四名北南大臣将佛像抬起,暂停放在内城垛口,下面,万千军民正仰首静观。圣宗手擎金碗,用食指向下弹点清水,口中念诵祝词:

红日东出扶桑,佛祖无限金光。

甘露从天而降,万民福乐吉祥。

母后圣体安康,契丹国运隆昌。

祝词诵罢,由萧太后、圣宗二人左右扶持佛像,步下城楼。臣民一起跪拜后,四大臣抬佛像在前,萧太后、圣宗乘驼车在后,开始了全城巡行。按惯倒,要走遍所有大街小巷,经由每一户居民门前,以示佛光普照,以示皇恩浩荡。以往在上京,都是行城一日直到夜幕降临,万户华灯齐上才告结束,这也是皇家与万民同乐的一种方式。而今,在战事紧张的时刻,在占领下的宋国边城涿州,萧太后之所以要这样做,目的是稳定军心。

萧太后刚刚登上驼车未及启程,韩德让匆匆来到近前,低声报告:“太后,有十万火急军情。”

“你不能处理吗?”萧太后已安排韩德让在州衙代她处理军务。

“非太后亲做决断不可。”

萧太后料到形势严重,韩德让不便细说,便嘱咐圣宗继续佛诞日的行城巡游,她则下车与韩德让返回了州衙。

韩德让不等萧太后坐定,就急切报告:“太后,怀来业已失守,杨业逼近幽州。”

萧太后心头如遭一击,这形势确够严重了!如果杨业乘胜进军,说不定两三日就可抵达幽州城下。她一时无言。

“太后,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依臣愚见,太后立即撤离涿州。”

“要我回幽州?”

“幽州也回不得。”韩德让还是原来主张,“趁东路畅道,太后与万岁撤回驼罗口,凭险据守,以待援兵。”

“照你这么说,驼罗口以南,就全部放弃了?”

“为太后、万岁安全着想,也只有如此了。”

“我不情愿!”

“太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韩德让逐一分析,“耶德斜轸已证明非杨业父子对手,蔚州、涿鹿、怀来三城俱失,无险可拒,即令他全力抵抗,至多能顶四天。南面休哥大人,以太后疑兵计延迟了曹彬两天行程,但十万宋军也已到达白沟,距涿州仅一日路程,可谓说到即到。西南路筹宁奉太后旨意,与米信死战,两胜宋军,歼敌数千,但米信部队仍在向前推进,也已接近白沟。显然三路我军都阻挡不住宋军攻势,太后与万岁断不能还困守涿州身留险地。”

“难道就无法挽回劣势吗?”萧太后不肯服输,“战争向来变化莫测,哪怕只有一分希望,也要百倍努力,我决不逃跑。”

韩德让未料到太后如此置个人安危于度外,感触复赞叹:“臣誓与太后共存亡!”

“错了,我不要你留在身边,要你领兵上前线。”

“太后,臣要保护你和万岁安全。”

“韩将军。”每当萧太后这样称呼韩德让时,都是满含深情的。这是当年二人议婚时萧燕燕的叫法,身为国母是君臣名份,称呼自然应改变。

“太后。”这一声韩将军勾起韩德让多少甜蜜的回忆,“只要有我在,您和万岁可保万无一失。”

“韩将军,目前战局确实对我大辽十分不利,但并非不可挽回。派快马传旨耶律斜轸,不惜一切代价,堵住杨业,即便战至一兵一卒也在所不惜。这样,西路至少可再争取到两天时间。再派你领八千护驾兵马增援休哥……”

“太后,这断然不可!”韩德让不等萧太后讲完就抢话反对,“护驾只剩两千人马,我又不在,如何保证安全?”

“你听我说完。”萧太后讲下去,“休哥军前缺乏勇将,有你前往,宋将皆非对手。若能挡住曹彬,我还不是稳坐涿州?”

“万一米信攻来如何是好?”

“筹宁已两战两胜,我相信他能阻止米信。”萧太后又是满含深情地说,“韩将军,只要我们再坚持三四天,援兵就可到达,局面就会改观。”

“末将定不负太后所望,顶住曹彬主力。”

韩德让走了,派往耶律斜轸的军前钦差也走了。街上,佛诞日的巡游仍在欢悦的气氛中进行。萧太后的心潮,似乎被街上传来的鼓声、唢呐声、欢笑声搅乱,一直难以平静。战场上的胜负,往往决于呼吸之间,怎能保证几条战线都按自己预想的进行?如有一处失利,这涿州就是敌人掌中物,万一出现这种情况该怎样对待?她不能不认真思考这一问题了。

中午,辽圣宗疲惫地回转作为行宫的州衙,见萧太后正在庭中舞刀,上前问候说:“经年未见母后舞弄刀剑了,今天有此雅兴,一定是前线有好消息传来。”他对韩德让把母后叫走之事,一直放不下。

“怀来州失守了。”

“这是真的?”圣宗委实一惊。

“你应该明白了,为娘突然练刀,是准备与宋军兵刃相见。”

“母后,形势再险恶,也不至于您亲自上阵杀敌呀。”

“太后!”韩德让一身征尘,匆匆进入。

萧太后大为诧异:“你为何去而复返?”

“军情有变,曹彬主力已逼近涿州,距离不过三十里。”

“耶律休哥何在?”

“不见他的队伍。”

“这就怪了!”

“为臣猜测,曹彬是绕道避开休哥来偷袭涿州的。”

“也只能这样估计了。”

“太后,涿州势必难保,您与万岁万分危险,快随为臣出城。”

萧太后不语,沉思。

“太后!”韩德让急躁地催促,“是为臣与曹彬遭遇交战,枪伤宋国大将史珪,臣又在林中广布疑兵,曹彬才暂停攻势,哨探观望,说不定随时都会打进城来,稍一延迟,就有性命之忧。”

萧太后已知涿州不保,固执不走只能白送性命,心中已决定撤离。只是撤往何处尚未拿定主意。

韩德让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太后,为今之计,只有撤到驼罗口据险待援,再图恢复。”

“报!”传宣官快步来到,“启禀太后,筹宁派人送来战报。”

“快念。”

“……我军在白沟又重创宋军,歼敌千余,米信怯战,止兵河南岸裹足不前。”

“好!”萧太后展露一丝笑容,“筹宁不负哀家所望。”

“只是这小胜于大局无补。”韩德让不以为然。

“所论差矣,筹宁之胜,使我可以实施新的方略。”萧太后传旨,“全军集合,立即撤出涿州。”

“太后,走北门赴驼罗口。”

“不,出西门与休哥合兵。”

“这,倘若曹彬大军前后夹击,我军力量仅及敌军一半,又无城无险可守,岂不只有挨打的份。”

“曹彬意在抢占涿州,一两天内想不起对我合围野战,而且凭他的为人,怕没有同我决战的勇气。这就给了我们可乘之机,我们就不愁反败为胜。”

辽军退出一个时辰后,曹彬兵不血刃占领了涿州。登上城楼,想起十几天前因粮尽狼狈退走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千。他看看崔彦进,颇为得意地说:“副帅,若依你当初的主张,我军还在路上爬行呢。”

“啊,是的。”崔彦进手捻短须,有些不自在。

刘伯勋不忘自己利益:“但愿曹帅乘胜前进,直捣幽州。”

“这个自然。”曹彬以为胜利在握,“且待潘美、杨业、田重进、米信诸路军马都攻上来,我数路大军齐头并进,定能一战夺下幽州。”

郭守文忍不住提醒:“据末将愚见,不宜过分乐观。”

“却是为何?”刘伯勋不无抢白之意,“难道顺利占领涿州是假的吗?”

“正因为太顺利了,才叫人担心。”郭守文坦诚相告,“曹元帅,崔副帅,我军虽占领涿州,但是并未杀伤辽军一兵一卒,更莫说生擒萧太后、活捉辽国小皇帝了。”

刘伯勋付之一笑:“辽军兵微将寡,自然望风逃窜。不过萧太后他们躲过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我军合围幽州,他们自然都难逃罗网。”

“萧太后若果真是害怕了逃回幽州,是再好不过。我担心他们是故意让出涿州,避我锋芒,保存实力,以便进行野战。”

曹彬立刻想到一个严重问题:“你是说萧太后又欲断我粮道?”

“元帅明见,既然你能想到,萧太后为何不会想到?”

曹彬上次失败主要是败在缺粮上,此番自然格外重视:“郭将军,此次并非往昔,我军侧后有米信一军策应,粮道畅通无阻。”

“可是,据悉米信一军仍滞留白沟以南,我军粮道正好为辽军筹宁一伙控制。”

“立刻派人致函米信,请他火速率军渡白沟北上。”曹彬感到此事刻不容缓。

郭守文提议:“派一平常信使只恐无济于事,最好委派田斌田将军前往。”

“杀鸡何必用牛刀呢?”

“元帅,米信用兵一向以保存实力为上,数日前涉渡白沟时,为辽将筹宁所败,损兵折将,余悸尚存,只恐轻易不肯再强渡。而田将军是其旧部,且交谊甚厚,有他游说,或许能成。”

“分路北伐,乃万岁钦定,米信屯兵不前,便有忤旨之罪,谅他不敢玩忽军情。”曹彬认为不存在问题,“为有把握起见,可令田斌前往。”

田斌奉命走后,曹彬又对郭守文说:“郭将军谋勇兼备,本帅欲给你一万人马,再辛苦一遭。”

“元帅要末将去接应留在白沟南岸的三万兵马?”

“郭将军不愧为大将!”

“请元帅再加一万人马。”

“这却为何?”

“耶律休哥有五万大军,末将恐兵少难与匹敌。”

曹彬想想:“也好,何时动身?”

“将士们饱餐之后,即可出发。”郭守文下去点兵准备。

天色过午,郭守文挑选的两万守军开出了涿州,全速向东南进发。丽日当空,春风拂面,气候宜人,行军速度较快。一个多时辰,就已赶出三十多里路,照这样走法,再有三四个时辰,就能赶到。郭守文乘坐酱红色的火龙马一直走在队伍前列。行进中他发觉前面的地形有了变化,已有十几里路不见村庄,景况愈走愈显得荒凉。官道东侧,是一片连绵不绝望不到边的水沼地,一丛丛芦苇杂草,一汪汪泥潭水洼。官道西侧,则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山岗,灌木丛生,野草漫坡。在西斜的阳光照耀下,一切都显得懒洋洋毫无生气。不见人踪犬迹,不闻鸡啼鸟鸣,死一般地静,静得叫人发悸。郭守文观察片刻,传令全军停止前进。他叫过一名骑马的小校,命他乘马进入东侧的沼泽地。小校进去没多远,战马便陷入污泥不能自拔,待把小校接应出来,战马已遭受灭顶之灾。郭守文明白了,官道东侧全是死路。他又叫过一队士兵,约有六七十人之众,命他们成散兵线向官道西侧搜索。这队人前进三五丈不见异常,待到六七丈远,突然传来尖叫声:“有埋伏!”

与此同时,六七十名宋军几乎全落入辽兵之手。最高的山岗上,现出辽方一位白马银枪的大将,正是勇冠三军的韩德让。他用银枪一指郭守文:“太后神机妙算分毫不差,果然你们就来送死!”

“韩德让,只可惜你的埋伏落空了。”郭守文以手相招,“久闻你武艺超群,且下来大战三百合。”

韩德让不敢轻视这个对手,因为按萧太后计划,在此埋伏五千人马,均配以强弓硬弩。一旦宋军进入伏击区,居高临下先一通乱箭齐发,至少杀伤五分之一。不等宋军明白过来,再一齐冲出,全线压上,除大量杀伤宋军外,未死伤者挤入泥沼也都是死路一条。应该说这个埋伏地点伏击计划都是相当高明的,不料郭守文久经战阵,竟然识破,韩德让实在感到遗憾。由于事先萧太后就有旨意,作战原则是誓不与宋军硬碰,要保存力量以待援军,当兵员数量超过宋军或时机、条件有利时,再全面反击。同时韩德让的哨探已侦明郭守义兵力二万之众,就更不会把人马拉下去以少对多了。韩德让稳坐马上不慌不忙,“郭将军识破埋伏,令人钦佩。但是你却还是不敢通过伏击区,你也就完不成接应的使命,岂不悲哉!”

“韩德让,你有种把队伍拉下来咱们列开阵势打一仗。”

“郭守文,你有种就把队伍开过来,不然可就无法交差。”

当然,二人谁也不愿瞪着眼睛上当。双方就这样对峙着。渐渐,红轮西坠,暮色侵润,凉风飒起,寒意袭来。辽方兵士难耐晚饥,都在原地啃起了干粮,而宋军未带吃食,就有点抗不住饥寒。但是,曹彬坚持要郭守文在此牵制辽军兵力,所以郭守文只得咬紧牙关硬挺。好在韩德让只是扼守通道,并不发起进攻。夜半时分,曹彬传来命令,要郭守文全军撤回涿州。

韩德让发觉宋军退走,不明其故,正疑虑间,蒲奴里来到,才知白沟南岸的三万宋军,经过激战后已绕道北上进入涿州。

韩德让回到耶律休哥大营,面见萧太后说:“可惜,放过三万宋军。”

“不,不是放过,而是准许他们步入死路。”萧太后胸有成竹,“而且他们过去是付出五千人死伤的代价,进涿州易,再想回宋国就难了!”

韩德让明白了,“看来太后意在吃掉曹彬全部。”

“我相信为期不会远了。”萧太后传旨,“蒲奴里听令,命你带一万人马,做为筹宁后应,专打涿州城出来欲通粮道之敌,确保筹宁阻截米信。耶律休哥指挥本部四万人马,在涿州城四周骚扰宋军,使其不得安宁,不敢离城北犯。若一旦有军马出城欲去疏通粮道,放其过去后,再与蒲奴里前后夹击之。”

休哥不放心地问:“太后与万岁置身何处呢?”

“不消你们劳心,我和皇儿有韩德让及八千人马护驾,自可确保无事,眼下暂时退到琉璃河北,以待援军。”萧太后满怀信心地说,“只要我们卡断宋军粮道,就等于扼住曹彬喉咙。数日之后,我援军到达,形势就将发生翻天覆地变化。”

韩德让由衷称赞萧太后用兵高明:“太后用兵方略令人折服,把涿州城这个包袱甩给敌人,不争一城一地得失,在敌强我弱情况下,避免同敌人决战,而是以保存自己为主,一口一口消耗敌人实力。特别是卡断粮道之举,实有事半功倍神效。”

“得了,不要给我唱赞歌了。”萧太后巡视一下休哥、蒲奴里,“能否实现预想意图,还要看二卿如何执行。”

休哥、蒲奴里响亮地回答:“请太后放心,我们决不会有负圣望。”

萧太后笑了,粉面像绽开了两朵桃花,笑得那么美,那么甜,那么充满必胜的信心。

曹彬进入涿州已经两天了。这两天他一时也未能安枕,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接到辽军攻城的报告。当他去认真对付时,攻城的敌军又突然退走;而当他以为是佯攻不予重视时,敌军又加倍猛攻,几乎突入城内。闹得曹彬真假莫辩,虚实难分。与此同时,内部在关于是进是守问题上也出现了分歧。将领们分成两派,各执一词,各述其理。曹彬感到似乎都对,又似乎都不对,弄得他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

吃过晚饭,曹彬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既不出去,又谁都不见。崔彦进、刘伯勋来求见,全都被拒之门外,刘知信、李继宣等将领也都碰了钉子。这些人聚在一起,对战局议论纷纷,中心渐渐集中到一点上:十万大军究竟是进是退?

众人正争执不下,护军司徒来到:“元帅有令,召郭守文将军进见。”

曹彬终于打破沉默了,大家都期待着主帅早作决策,尽快结束这种不战不和的局面。

郭守文来到帅府,即涿州府衙,见曹彬很随便地坐在客厅内,上前见礼说:“元帅呼唤末将,有何差遣?”

“郭将军请坐下说话。”曹彬坚持让郭守文坐下,并让护兵上茶。然后很虚心地问,“对于目前战局,众将都有何议论,望将军一一明告。”

郭守文见曹彬态度诚恳,也就如实述说:“众人意见不一,大体上分为三种。”

“请道其详。”

“一种意见认为,应不负皇恩以求进取,留一万兵力守涿州,九万大军则应立即挥师北上,进逼幽州,造成辽军压力,缓解田、杨二军阻力,尽快会师幽州城下。”

“其二呢?”

“第二种意见认为,应据守涿州暂做观望,全力打通粮道,确保大军无后顾之忧再进军北上。”

“其三呢?”

“第三种意见认为,应立刻撤军回到白沟以南,因为粮道已被辽兵卡断,若不尽早回撤,只恐一旦军中断粮,必重蹈上次覆辙。”

“郭将军之见呢?”

“三种意见都有一定道理。”

“郭将军,我一向敬重你的谋略,才特意请来求教。这三种意见你究竟倾向谁,还望明示本帅。”

“元帅如此垂询,末将敢不直陈。”郭守文直言其见解,“第一种意见乃是上策。我们不必因循守旧,固执粮道之畅通。而应趁敌援兵未至,我军占有绝对优势之机,乘胜北进。”

“那粮草如何接济?”

“沿途村镇皆可补充,幽州附近更可就地打粮,若与田、杨及潘元帅会师,粮草便不在话下。若一味固守此地,与辽军争夺粮道,迁延时日,我军优势便会丧失。”

“好!”曹彬如拨云见日,一直困扰他的粮草问题迎刃而解,如今完全可以把截断粮道的辽军甩在脑后而不顾了,“就依将军之见,传令全军,明日早饭后出发。”

夜色渐渐消散,幽燕十六州烽火连天的战场,又迎来了一个新的黎明。宋军浩浩荡荡开出了涿州城,使在城外游击的四万辽军统帅休哥手足无措。因为萧太后早有嘱咐,不许同宋军硬碰决战,所以休哥不敢把队伍拉上去阻击。可是不阻止宋军前进,萧太后身边只有八千人马怎能与九万宋军抗衡。休哥不知该怎么办,遂飞马加鞭疾驰六十里,过琉璃河向萧太后当面禀报了这一紧急情况。

萧太后确实感到意外,曹彬在粮道不通军粮紧张的情况下竟率兵北进,这是她始料不及的,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休哥建议:“太后,敌军势大,您和万岁宜尽快避开。”

“让出通道,宋军便可直抵幽州城下,田、杨两支敌军闻讯受到鼓舞,再猛攻上来,幽州岂不难保?”萧太后道,“一定要遏制宋军北进。”

“那么臣带四万大军跑步疾进,先行抢渡琉璃河,与太后合兵阻击。”

“来不及。”萧太后已想过这一点,“你想,宋军已在挺进途中,待你返回队伍,宋军至少已达中途,你的队伍又怎能赶在宋军之前呢。”

“如此说,是没有办法了。”休哥已是束手无策。

萧太后深思片刻,忽然有了主意:“形势所逼,我也唱一出空城计!”

“什么!太后你万万不可以身试险,万一曹彬不听邪岂不全盘皆输。”

“我自有道理。”萧太后吩咐休哥,“你立刻返回部队,带兵尾随宋军之后。切记,如宋军渡河进攻,你就从后面发起攻击。如宋军观望不动,你也屯兵不战。若宋军撤回涿州,你则引兵让开,使其平安返回。”

“臣尊旨。”休哥明白不该再多说多问,又飞马急驰过河走了。

待休哥一走,圣宗就急切地劝阻:“母后万乘之躯,切不可步什么空城计后尘,太危险哪!”

“皇儿,不只为娘,你也要出演。”

圣宗又是没想到:“母后,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呢?”

“为了大辽,作为一国之主、一国之母,担此风险也是应该的。”

“这毕竟有性命之忧呀!”圣宗仍不情愿,“一旦被宋军识破,我母子落入敌手,就是丧身辱国。”

萧太后决心已定:“战争如同一场赌博,胜负难以预料,但并非无规律可循,这规律就是出奇制胜。皇儿,敌军就要到来,我们加紧准备吧。”

至此,圣宗只能听命了。

宋军大元帅曹彬,统率九万兵马,自晨时离开涿州,一路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军威严整。将近午时,行程约六十里,前军到达琉璃河边。

先锋李继宣飞马来报:“元帅,怪事!天大怪事!”

曹彬、崔彦进等莫名其妙,也不等后队到达,从中军驱马来至南岸河堤之上,北岸的情景,使众人都大为意外。出发前曹彬曾对形势做出分析,他估计北岸可能会有少量辽兵阻击,并且制订了渡河作战方案,计划大军全部渡过琉璃河后,再吃午饭。万万没想到,对岸竟是这种情景:时近正午,红日高悬,无垠的长空没有一丝云彩,瓦蓝瓦蓝,风儿又轻又暖又软,确实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北岸河堤之上,彩绣十二生肖的十二面旗帜,在微风中缓缓拂动,十二面方鼓、圆鼓、八角鼓、腰圆鼓架于旗帜下,一袭曲柄华盖下,契丹国承天皇太后萧燕燕端坐锦墩之上。她身着络缝红袍,悬玉珮,双结帕,仪态威严,风韵绰约,雍容华贵,不愧为一国之母。另一袭直柄华盖下,端坐着英俊潇洒的少年天子辽圣宗,他头着通天冠,外加金博山,附有十二蝉,再饰以珠翠。黑介帻,发缨翠矮,玉若犀簪导。绛纱袍,白纱巾单,标领朱撰裾,白裙襦,绛蔽膝,白缎带方心曲领。粉面映衬阳光,端的容颜似玉。旁侧侍立一员大将,金盔银甲,光耀眼目,腰佩弯刀、磨石、契宓真、哕廒、针筒、火石袋、足登乌皮六合鞥战靴,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他就是正值英年,在辽国权威盖世武艺超群的南院枢密使、总知宿卫事、加开府仪同三司兼政事令、楚王韩德让。

萧太后、辽圣宗面前都置放罩有锦缎的木几,摆满了佳肴、美酒、金樽、银盏。两侧席地而坐的宫廷乐队,虽是出外征战,仍是阵容庞大。男女乐师分别弹奏玉磬、方乡、土筑、大小竖卧箜篌、大小琵琶、五弦、吹叶、大小竹笙、觱篥、长短笛……足有几十人之众,正怡然地演奏七旦大乐。此刻刚刚开始,正值第一旦“娑陁力”中的第5调“南吕宫。”而正面的绿茵上,有四名宫女正在做“承天舞”。

曹彬等人看罢多时,互相探询,萧太后这样做是何意?

“这不明摆着,”刘知信不假思索,“显然是故弄玄虚,妄图以此来阻我大军北进。”

“你是说萧太后在玩空城计?”曹彬其实在问大家。

“未必,”崔彦进一向是谨慎派,“萧太后面对我九万大军,如无把握,怎敢用自己和皇帝儿子冒险?”

“莫不是设下埋伏,故意以此引我军上钩?”李继宣分析道。

“难说呀,”贺令图倾向小心,“萧太后一向诡计多端。”

郭守文自有见解:“根据掌握的军情,契丹援军尚未到达,琉璃河北萧太后身边只有几千人马。”

史珪支持这种看法:“萧太后无兵可调,又哪来伏兵?我们不能被她假象欺骗。”

众人意见不一,曹彬决定亲自试探一下虚实。用马鞭向北岸一指:“呔,萧太后听着!”

南岸舞停乐止,萧太后立起凤躯,缓移莲步,踱到河边:“原来是曹元帅,何必隔河呼叫,请过来畅饮三杯。”

“萧太后,我可不是当年的司马懿。这套空城计把戏故伎重演,骗得了别人吓不住我。”

“曹元帅一眼看透,佩服之至!”萧太后谈笑自若,“其实我本无城,又何谈空城计。这平川旷野,只要曹元帅派百骑过来,我们就难免做阶下之囚。机不可失,请吧。”

刘知信早已耐不住性子:“元帅,让我带一支人马过去,生擒萧太后和小皇帝,即便中了埋伏,也死而无怨。”

“末将也愿往!”史珪亦欲立功。

崔彦进赶紧制止:“曹元帅,万不可轻举妄动。”

曹彬难下决心,又求教于郭守文:“你看呢?”

“确实真假难辨。”郭守文亦不敢轻易表态。

田斌对曹彬现出不满:“是进是退总得有个主意,难道在这儿看到天黑不成!”

曹彬双眉紧皱,仍在思考,一时做不出判断。

郭守文见状建议说:“元帅,我们莫如豁出一千兵马过去冲一下,岂不立刻明白一切。碰巧了,萧太后母子就难逃。真有重兵埋伏,大不了折损一千人马。”

“对!”曹彬感到有理,“当年司马懿若豁出一千人马闯城一试,那孔明岂不手到擒来。刘知信!”

“末将在。”

“命你带本部一千人马渡河,若能生擒萧太后,就是盖世奇功。”

“臣愿往。”刘知信信心十足,“那萧太后一定手到擒来。”

“不可涉险!”崔彦进声嘶力竭阻止,“一千人性命岂能玩笑。”

刘知信领受了军令,哪里听他的!只顾点齐军马,开始涉渡。

崔彦进对曹彬吼起来:“曹元帅,你轻易断送一千人的性命,万岁决不绕过你!”

曹彬置若罔闻,刘知信的一千人马全部下河北进。

北岸,突然鼓声“咚咚”,牛角号声嘹亮,刘知信一怔,和部下一千人马不觉都停住脚步,注目细看。

白龙旗导引,一支人马滚滚而来,为首大将上前禀报:“太后,大帐皮宝军一万人,奉命增援,兼程赶到,请旨行动。”

“站过一旁,列队候旨。”

紧接着,金凤旗导引属珊军,各色飞虎旗导引宫卫骑军共十二宫一府十三队,亲王首领军四队,部旗军八队,飞熊旗导引“黑车子”、“乌古”等十八属国军援兵也来报到。

曹彬等人简直看花了眼,刚刚下河的刘知信一千人马也都看呆了。李继宣自言自语说一声:“好家伙,萧太后的援军一下子来了十几万!”

后卫大将范廷召匆匆来报告:“元帅,耶律休哥四万大军正悄悄向我靠拢。”

“不好!”崔彦进首先沉不住气了,“萧太后要在琉璃河围歼我们!”

贺令图看看曹彬:“怪不得萧太后敢于在对岸亮相,原来有十几万大军做后盾。元帅,等他们渡河来攻就不好脱身了。”

曹彬想,自己九万人马,怎敌对方前后二十万之众!这河边无险可守,为保安全,还是尽快退回涿州,以城拒敌。他当即下令,全军向后转,后队改为前队,全速回防涿州。刘知信的一千人马重新上岸,负责殿后。曹彬担心陷入辽军合围,紧催部下,步军奔跑,马军马不停蹄。路上,他见郭守文一言不发,若有所思,便问:“郭将军好像有什么心事?”

郭守文沉吟一下才说:“我想,是不是被萧太后欺骗了?”

“怎见得?”

“她那十几万援军,来自辽国各地,互相之间有的相距几千里。怎么会这样巧,都在同一时间一起到达琉璃河?该不是在演戏吧?”

“这!”曹彬如被击猛醒,立刻勒马不动了。

崔彦进不满地觑了郭守文一眼,对曹彬说:“元帅,回程路已赶出一多半,总不能掉头再奔琉璃河吧。再说,假如郭守文判断失误,这九万人马不就交待了?郭守文,你敢保证契丹援军是假吗?”

“不,末将怎敢。”郭守文深知干系重大,岂能妄下断言,“末将适才只是猜测而已,胡言乱语,不足为凭。”

崔彦进又劝曹彬:“元帅,还是稳妥为上,你若翻来复去,兵卒都会耻笑。”

一匹报马,如飞而至,原来是留守涿州的大将李延斌差来。报马气喘吁吁来到曹彬面前:“元帅,圣旨。”

曹彬急忙接过,展开细看:

……曹彬、米信二军应记取教训,不可轻敌急进,以免粮草不济招致失败。宜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米信止兵白沟,以确保二批粮草汇集歧沟关之后再北运接济曹彬。而曹军则应牢固占领涿州,打通粮道,待岐沟关之接济粮草运至涿州,再挥师北上直捣幽州……

崔彦进跟着看过后得意地说:“怎么样,回守涿州没错吧?”

曹彬却是心情沉重,圣旨明喻米信止兵白沟,米信就更不会跨越白沟河一步了。没有米信大军合击,横在粮道上的筹宁、蒲奴里能打败吗?这粮道能打通吗?军中还有三天存粮,难道又要重蹈上次覆辙吗?

战争,令人难以捉摸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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