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柜中物件很多, 光线又暗,影影绰绰辨认不准。

桑瑜提前在地板上铺块垫子, 伸手一抱,除了装信的木箱太重之外,其他一股脑全捧了出来。

大大小小摊在垫子上,件件超乎预料。

桑瑜本以为除了大尺度画稿,需要密码锁住的肯定是贵重物品,涉及商业机密的设计图或者房产证之类。

她还打算好,凡是这类的,她保证不乱碰, 马上原样放回去。

可此刻摆在眼前的……

画稿厚厚一摞不算, 另外这些——日历?好几个砖头一样的笔记本?装满的崭新信封?还有个分量不轻的档案袋,袋子是特制的, 正面彩绘着代表她的小美人鱼,显然与她有关。

桑瑜傻看了片刻, 莫名觉得心慌。

她半跪在垫子边,先捡起距离最近的那本日历。

是本年度的没错,已经翻得发旧了, 她颠来倒去看看, 没发现什么异常, 疑惑掀开,内页也平平无奇,一直到七月份……

七月五号,被黑笔画上了第一个叉, 下面空白处有一行小小的备注,出自蓝钦的亲笔——

“她答应跟我签约了。”

“求求时间,让半年慢一点过。”

桑瑜手指一紧,想起来了,七月五号,是她跟蓝钦签下半年合约的日子。

七八两月,多数都打着叉,两笔而已,却是一遍遍描摹,直透到下一页。

叉停下的那天,是蓝钦表白的当晚。

她答应做他女朋友,所以半年合约自动不作数,变成长长久久,不用再划日历倒数了。

桑瑜揪住的心口刚放松些许,顺着往后翻时,再次顿住。

从十月二号开始,黑色叉号重新出现,直画到今天,而且在最后面,日历末尾的十二月三十号上,特殊打了一个问号,后面也有工整的小字备注——

“我想跟她拥有往后很多年。”

十月二号,他决定接受手术。

十二月三十号,是手术日期。

桑瑜全身的气力在不受控制地缓缓流失,糟糕的预感越来越强。

她放下日历,手腕有点不稳,胡乱抓起叠放的画稿,首当其冲的一张,就是她昨夜偷看到的十八禁,深海剥开人形小美人鱼的领口,吮吻她雪白的胸前,手按在她的膝弯,抬高了腿,衣物缠绕中,下身紧紧相抵。

桑瑜睫毛发抖,呼吸变烫,目光急忙向下移,看到底边同样嵌着他的字——

“从早到晚,都盼着和你做这件事。”

那他为什么屡次喊停?

她匆匆换到下一张,深海化成暗蓝色水流,将小美人鱼从头到脚缠裹住,“我不要和你分开。”

再下一张,深海把小美人鱼箍在胸前,咬着她的耳垂,“我想说话给你听。”

明明张张唯美,但桑瑜偏就尝出了某种恐惧,她越看越慌,心惊胆战,把画稿压住,闭眼喘了两口气,去拿笔记本。

笔记本也有密码,是她的生日,里面别无其他,全是他的日记,每年一本,随便划过几页,到处都写着她的名字。

桑瑜彻底控制不住心跳,她没有时间细看,隐约听见浴室的水流声转小了,她急忙捡起那几个信封,信封上分别标着日期,整齐划一,全部是明年一月。

明年,手术之后了。

她惶惶抽出一月一号的信纸,展开刚认清第一行,脑中当即嗡的一响,“小鱼,对不起,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我应该没能睁开眼。”

桑瑜眼前忽的漆黑。

什么叫……没能睁开眼?!

她死死攥住信纸,严厉警告自己不准胡思乱想,掐着眉心极力冷静。

浴室里水停了,少顷后响起开门声,蓝钦的脚步随之传来,似乎在卧室里没有找到她,马上朝外面移动。

他要过来了。

桑瑜咬紧嘴唇,手颤着塞回信纸,头昏脑涨地把掏出的东西往柜子里放。

打住,别瞎想,肯定是她脑补过度了。

问问钦钦,钦钦会给合理解释的。

她这么想着,动作加快,手忙脚乱拎起唯一没来得及看的档案袋,也想一起送入柜里。

档案袋封口的线绳方才被她解开了,情急之下不小心拿倒,里面的文书材料顺着开口,哗啦一下全掉在地上。

最上层的是一张纸,飘飘摇摇落在旁边,露出下面的第二层。

桑瑜犹如被点了穴。

蓝钦用毛巾揉擦湿发,想喊小鱼回房睡觉,循着光亮走到工作间门口。

桑瑜仍旧跪坐在垫子上,目光空洞地盯着相错开的两张纸,全身血液冰冻。

第一张飘开的,是蓝钦亲笔写下,字迹工整清隽的遗书。

第二张露出的,是更为郑重的笔体格式,一大篇个人说明她看不懂,但“遗赠”和“桑瑜”四个字,比刀子更锋利,笔直刺进她的眼睛。

不需要问了,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风险?

蓝钦不但知道,而且比她知道的更多。

他答应接受这台手术,是抱着不能活着出院的准备。

蓝钦愣在门边,有短短一瞬里,没反应过来。

他只看到小鱼低头跪坐在工作台边,柜门开着,挡住了他大半视线。

等蓝钦紧走几步靠近,看清地上铺散开的东西时,呼吸几乎骤停。

桑瑜脸上没有表情,缓缓放下手臂,试图把纸张文书拾起,手指却用不上力,试了几次都颤得厉害。

蓝钦面如白纸,冲上去抱她。

桑瑜发不出声,沉默地抗拒,她手没劲儿,就用肩膀顶着,不肯进他怀里。

蓝钦额角沁出汗,和滴落的水珠混在一起,他喉咙里挤出破碎压抑的闷声,仓惶攥着她冰冷的手腕。

他不能说话,手机不在身边,无措地去找桌上的纸笔,垫在地板上凌乱写字。

“……别写了。”

桑瑜还呆呆凝视着地上的东西,眼睫动都不动,沙哑开口。

蓝钦嘴唇上被热水烘出的血色褪得彻底,扔开笔不由分说去搂她,无论她多抗拒,他死命地把她困在胸前,发出的气音一声比一声嘶暗,连连安抚地吻她头发。

桑瑜下了狠,用力推他。

蓝钦不肯放,拥着她纠缠,跌撞到工作台下面狭窄的小空间里。

当初——他对她表白,她初次亲吻他的地方。

桑瑜后背全是冷汗,抵住蓝钦,头脑格外清醒,她在昏暗里盯着他泛红的眼睛,轻声问:“手术有危险,也许可能性非常低,但确实有,你和奶奶都知道,只有我傻白甜,以为特别安全,对不对?”

蓝钦身上绷得钢板一样,急忙回身去找纸笔。

桑瑜拽住他,“不用解释,你就回答我,对,还是不对!”

蓝钦的背遮住光,许久后,艰难点头。

“好……”桑瑜不让眼泪流出来,目不转睛瞪他,“你本来就是个悲观的人,小事都会乱想,何况涉及到生死……”她狠咬着牙才把“死”字说出,“这两个多月,你每天都在害怕,是吗?”

蓝钦惊悸无助地看着她,像要证明什么一样跟她十指紧扣。

小鱼不许他靠近。

态度冰冷严肃。

这种害怕之于蓝钦,比手术更甚数倍。

桑瑜明白答案了,仰头把泪憋回去,咽了咽,继续说:“蓝钦,我从来没有嫌过你不会说话,你现在竟然要把命赌上……”

“还背着我,默默交代后事,”她哑声,眉心沟壑深深,“要把所有财产留给我?那你告诉我,如果没了你,我要那些钱和房子干什么!”

蓝钦终于扛不住,溢出破碎的哽咽,要把她的衣服攥破。

桑瑜用手背粗鲁地蹭了几下眼睛,拼命克制住疯狂爆炸的情绪,抖着声音跟他断断续续说:“蓝钦,我真的不想和你吵架,也不想大半夜的惹你难过。”

“我可以不生气,这件事其实很简单的,”她努力睁着眼睛,盯进他瞳孔深处,“明早我们就通知奶奶,手术取消,不做了,行吗?”

蓝钦压着她的背往怀里带,合上眼。

桑瑜费力地喘了口气,“或者你把那什么遗嘱还是遗赠,毁掉,撤销,让它不存在,告诉我百分之百能平安,也可以。”

蓝钦**的额头垫在她肩上,用尽力气去抱她。

这两个……他都做不到。

但他能仔细解释给她看,他的理由……

桑瑜懂了,一下子哭出来,赶紧忍住,拼命挣开他,从旁边的空隙挤出桌下的空间,踉跄站起来,冷冷宣布:“离手术还有九天,除了这两个选择,其他的我不接受,你也不用白费力气跟我解释!”

她说完,不管蓝钦的反应,扶着墙走回卧室,蜷缩到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克制不住轻轻地打冷颤。

不行,得冷静。

必须稳住了,不能轻易被吓到,手术还没开始,都来得及,不算晚。

桑瑜一遍遍催眠自己,把手机握到烫手。

深夜一点多了,她清楚宋芷玉多半睡下,但实在没法忍耐,拨了电话,没想到两声就被接起,老太太极其清醒,“出什么事了?”

“……奶奶,蓝钦,你知不知道,蓝钦把……把身后事都交代好了。”

桑瑜说完,眼泪倾泻而下,匆忙憋住。

宋芷玉静了几秒,低骂两声。

桑瑜牙齿不住磕碰,“我去找你好不好,现在,或者明早都行,告诉我实情。”

“我不在国内,出来敲定他手术的最终方案,”宋芷玉冷声,“后天下午,你过来老宅,想问什么当面说。”

桑瑜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身上一阵阵发冷。

蓝钦还没回来,她猜得到,他一定还在桌子底下。

她忍着不去找他,闷在被子里揪扯床单,惊恐惶惑稍稍过去后,剧烈心疼就涌上来,扼住她的咽喉,吐息困难。

钦钦那么悲观,每天是怎么折磨自己的。

又是怎么能跨过这道坎,愿意接受手术。

可桑瑜再疼也不能去哄他,一旦她软了,他更没可能放弃。

她浑浑噩噩时,蓝钦终于一步一顿回了床边,躺进被子僵硬地来搂她,她躲开,让他手臂落了空。

他连呼吸都静了。

没一会儿,枕下的手机震动,桑瑜点开,他发了很长的文字,她快速扫过,又狠心扣回去,“蓝钦,我说过了,除了那两个答案,你什么都不用讲。”

她闭上眼,身体缩成一团,贴到床沿上,跟他距离很远,“睡吧。”

蓝钦在黑暗里看她的背影,坚持挤过去搂她,再被挡开,三番五次后,他知道不会被接纳,红着眼僵住不动了,怔怔躺在她身后,悄悄探过手,拽住她睡衣的一点点衣摆。

凌晨三点多时,桑瑜迷糊着渐渐睡熟,团紧的身体不自觉打开,习惯性朝床中间翻了翻身。

蓝钦急忙把手臂伸到她颈下。

她像找到了轨道,自然而然地咕哝着翻进他怀里。

蓝钦一把将人搂住,合了合眼,心底冰寒的空洞像是顷刻被填满,他不敢用力,小心翼翼拥着她,唇一下下碰,用脸颊反复轻贴。

小鱼……

小鱼,别不理我。

隔天桑瑜醒得早,身上沉重,睁眼一看,被蓝钦紧紧缠着,他还在睡,乌黑睫毛黏得一缕一缕,唇上干得裂了小口子。

桑瑜闷在他胸口缓了缓,爬起来亲亲他的眼帘,怕吵醒他,慢慢钻出他的禁锢,找了唇膏给他晕开。

奶奶不回来,她只能硬撑着,抗住不服软。

一整天里,蓝钦屡次给她发信息递纸条,但只要不是二选一的回答,她一概不理。

在她的刻意冷淡下,蓝钦已经可怜到快化成一抹空气里的虚影,他偏就格外固执,不肯松口放弃手术。

当天晚上,桑瑜干脆住进了一楼原本属于她的那间卧室,跟蓝钦分房。

深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全是蓝钦的笔迹,那些遗书遗赠,那些象征着不舍的图画,还有他无声的央求。

她捂着眼长叹,坚持到后半夜,翻身坐起,想去看看蓝钦怎么样。

然而门刚一拉开,她没等迈出,就见到了抱膝蜷在门外的人影。

灯全熄了。

唯有落地窗外透着隐隐光亮。

蓝钦坐在地上,缩在她脚边,长睫落下黯然的灰影,唇苍白地绷成线。

被遗弃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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