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黄昏庄园的五名男女——唐泽、根岸、雪绘、香津子、长田五个人,拿着各自的行李与不安走在夏日的天空下。八月下旬,从万里无云的天空所照射下来的阳光非常强烈,投射在草原上的影子也很明显;然而干燥的空气却将汗水快速地蒸发,吹过一行人身边的风也十分舒爽。周围高低起伏的土地全被一片绿色所覆盖,向四周无限延伸。

像这么心情愉快的高原健行,恐怕很少有机会碰到吧?五个人看起来都十分开朗。只要远方传来鸟叫声,喜欢观察鸟类的长田就会拿着望远镜朝向声音的出处看去,然而他每次失望的表情,都惹得同行的人发笑。

但是,这一切都是表面上的假象。前往庄园的时候是九个人,现在的人数却减少到五个人:一个是被要求留下来,另外两个人则是自动留下来;最后一个人,他们则是想都不愿意去想。这个人死了吗?或是活着在黑暗中爬来爬去呢?

“虽然有鸟叫声,却看不到鸟的影子。”

当长田将忍了一阵子的疑问说出来时,另一个人也稍稍慢了一步,把脚步停了下来。当一行发现有人停了下来,全都回过头去。

“怎么了?如果慢吞吞地太阳就会下山,到时候可走不到车站哦!”

唐泽用队长的语气说着。离开庄园的时候,管家虽然有告诉他们车站的方向,不地,他们全都半信半疑,但是天空十分晴朗,太阳也很灿烂,所以人也自然地乐观起来吧?

停下脚步的是玉村雪绘。

“我要回去那间屋子。”

话一说完,其余四人便互相看了对方,开朗的表情马上消失,接着,唐泽用阴沉的声音发言了。

“为什么又想回去呢?”

“因为来梦啊!我们一心一意地只想逃出那个地方,却把那小孩当做活祭品留在那里,只有大人们平安无事可以吗?”

“是吗?你该不会是挂心丰永那家伙吧?”

“像丰永那种男人,内心其实脆弱不堪,但是只靠那层外壳却可以伤人。一直要等到他死,不、即使他死了也不会发觉这件事。所以担心那个人也没用吧?”

雪绘说完她的意见,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是呆站在阳光里。鸟叫声不再响起,或许是因为风停了的关系,也听不到草木沙沙作响的声音,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一眨眼的工夫,眼朗的夏日天空开始急速地乱了秩序,山岭四周窜起了云朵,然后层层重叠,天空从蓝色变成白色、变色,然后再变成昏暗的铅色,轮廓原本很清楚的影子,也渐渐变得模糊。

“啊!该不会要刮台风了吧?”

最年长却完全没有威严的长田声音僵硬了起来。因为工作上的关系,他有许多招待客人打高尔夫球的经验;然而,像这种高原地带,最可怕的就是打雷。

“都是雪绘小姐说要回去啦!这分明是叫我们叫回去嘛!”

“我倒不这么认为,这是在告诉我们,绝对不会让我们安全到达车站。想想看,管家告诉我们的路程,一开始就很奇怪!”

雪绘堵住长田的意见,便转过身往回走。唐泽则朝着她的背影了聘为。

“喂!不准任意行动!我可不许你不服从领导、坏了秩序。”

唐泽的口吻仿佛就像是被丰永附身了一样,所有人都这么想;而当这个想法令所有人吓一跳的进修,他们都让一个奇怪的声音给吸引住,他们知道那是日语(但说不定只是他们自己这么认为而已),那像是在朗颂什么教典或经文的声调。

神是始源(a)ACPHAA也是终极度(Ω)OMECA。

圣蛇鸟罗伯罗斯吞下了自己的尾巴。

八个音阶是从Do开始到Do结束。

“谁?是谁在说这些奇怪的话?”

唐泽发出了虚弱的声音。没有人回答他,取而代之是的那个声音变得更大更响亮。

DoreMifasiLasi

DoreMifasiLasi

DoreMifasiLasi

Do……

持续到永久的音符的无限连续。

七个音阶也是八个音阶。

七就是八。

开始的Do也就是结束的Do。

狮子头天使(米迦勒)就是驴子头天使(奥诺维),也就是最高的存在(亚尔达包特)。

一变成二、二变成一……

“住口!”

当唐泽叫嚷的时候,香泽子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唐泽任由香泽子抓着他,又快要喊出来,他的嘴巴虽然张得很大,却失去了功能,因为他见前方有人影:青铜做成的巨大身体穿着古代希腊罗马风格的衣服,肩膀上则有两个头。狮子的头和驴子的头用发出黄色光芒的四只眼睛瞪着一行人。

发出“咿咿”尖叫声的长田,丢下行李逃了出去,接着其他人也分散逃开了,恐惧在他们的心中爆开,他们各自往不同的方向逃命。

根岸因为有点胖,才跑了五、六十步,呼吸就变得越来越乱,额头不断地冒汗,正当汗水往下滴的瞬间,雨点就打在他的头上。

雨势越来截止大,雨声也大得惊人,雨水的帘幕挡住了视线,即使回过头也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霎时,一道闪电从阴暗的天空划过,震耳的雷声随后轰隆响起。

“拿掉金属做的东西!要不然会被雷打到!”根岸根本没把唐泽的吼叫听进去,他趴在草上,眼前站着一个人影。

“怎么了?带我一起走啊!”

那个人好像是这么说的。根岸想叫出声来,但却吐不出一个字,他拼命地改变身体的方向,用双手双脚逃离声音的主人。浮现在雷电闪光的人影是变形成怪异生物的丰永。至少在根岸眼中看起来是他,根岸的全身充满了厌恶和恐怖感。

主观的悲剧有时候也是客观的喜剧。胖子根岸沾满泥巴、跌跌撞撞逃跑的样子,假如是电影中的一个画面,一定会引起观从哈哈大笑,然而,根岸却看不见自己的样子。黑暗和光明、黑色与白色轮流占领了他的视线。草的叶片割伤了根岸的脸,突然间他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发出了混杂着的呻吟。

“请、请你原谅我!对不起!”

草在他的头上摩擦着。

“是我不好!是我一时冲动,挪用了交通研究会前辈们的积蓄,可是我只用了三十万啊!饶了我!等我找到工作后一定会还!”

这到底是在对谁说的话,连根岸自己也不知道。他爬在泥巴和草之间,寻找着方向;接着,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传进了他的耳里。

“饶了我、饶了我嘛!我并不是讨厌才把孩子打掉的,因为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啊!你也要考虑我的立场嘛!不要那么责备我……”

听起来像是香津子的声音,不过,根岸已经没有余力去求证她是在向谁解释。

在黄昏庄园里,北本先生透过沙龙的窗户,用严肃的眼光朝着天空看。

“好像会刮台风耶!”

“连一朵云也没有,怎么会?”

话说一半,耕平就沉默下来了。他大概已经体会到用常识来判断事情是很危险的,他刚才之所以会忘了这一点,恐怕是被那片晴朗的天空给骗了吧?假如是在黑暗中,人就会自然而然地提高警觉,然而在太阳下,则很难会让人有什么忧患意识。广岛被投下原子弹的那一天,恐怕也是像这样明亮、晴朗的夏日吧?

耕平让管家在受伤的额头上卷上绷带,然后从沙发上爬起来的他向管家道了声谢,接着他又向管家拜托了一件事。

“借我梯子。这么历史悠久又气派的屋子,至少会有梯子吧?”

“梯子我们有,但您要用梯子做什么呢?”

“画油画啊!”

耕平用挖苦的口气回答了管家愚蠢的问题,接着看了看四周,看有没有往地下室的楼梯。到目前为止,他都只注意着三楼,假如有放梯子的地方,那一定是在地下室。

“您还真是位有趣的客人啊!”

“因为我很爱出风头嘛!快点帮我拿个又长、又坚固的梯子来吧!”

耕平原本以为会被拒绝,然而做完急救工作的管家,在说了“请稍等”之后,便站起来离开了沙龙。北本先生下放心地看着额头缠着绷带的耕平。

“原来如此,你准备把梯子靠在墙上爬上去吗?万一掉下来,说不定脖子会折断哦!还是别逞强比较好。”

“我知道危险,但是还有其他方法吗?”

话虽这么说,现在外面正风雨交加,要把梯子架在墙壁往上爬,实在很危险。难道屋内没有其他的楼梯吗?不过,说不定也有无形的守护者在等候着。

耕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再次巡视这间沙龙,然后将视线停在向着阳台打开的落地窗上。他跑到窗边,想把窗帘拉下来却徒劳无功,于是耕平把全身的体重挂在上面,经过他一番折腾,窗帘圈便弹开,厚重的窗帘掉在地板上。

“事后会赔偿你的。”

耕平虽这么说,但是这个绢制的刺绣窗帘恐怕是很贵的东西。耕平找找口袋,拿出一把在批发商店买的瑞士万用刀,开始割窗帘。

“对了,我忘了很重要的事。”

耕平发觉自己的粗心,不禁啧舌。有好多好多的事情应该要事先弄清楚才行。

“北本先生,在三楼的那个家伙,也就是自称这个庄园的主人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吧?”

“这个嘛……应该是这样没错。至少来梦、你和我会在这里,都是因为三楼的那个人。”

“那么,那个家伙就是那个什么拜蛇教的邪教教祖、或是团长之类的东西是吗?”

“你误解了。”

北本先生摇摇头。

“拜蛇教并不是邪教也不崇拜恶魔。他们不过是向基督教中自称是正统派的权威人士提出反诘(译注:德文:Antitheses)罢了。只是……他们也有过于激烈、偏执的地方就是了。”

“但是他们盖了这么奇怪的建筑物,又摆着恶心的雕像,还把我们全带到这种地方来,不是吗?”

“世界上有一种叫做Couptour的信仰,那些信徒们只用被称为邪教的方法,呼喊出他们信服的信徒。然而这次却不大不一样。”

北本先生似乎正烦恼着该怎么说明。

“那个‘东西’的力量,没有意思和名字,不过是被冠上亚尔达包特这个名字,然后就发生兴趣罢了。不、这么形容也不太正确。”

在北本先生烦恼该怎么解释的时候,耕平正将被切割好的窗帘布条拼在一起做绳子。

“而且,那家伙只能靠着依附在人类身上才能存在这个次元,只要是生物,就算猫、狗都没有问题;然而这样一来,认知的范围就会非常狭小。就是这么回事,你懂吗?”

“也就是说,依附人的那一边支配着被依附的那一边是吗?”

“这个嘛……大体说来,就是这么回事。反过来说,对被依附的那一边来说,则会有当上神的错觉。”

“不过,我觉得那家伙做的事规模并不大耶!”

耕平用手摸着绷带。每当他说话刻薄的时候,伤口就会隐隐作痛,这让他觉得自己和圈着头环的孙悟空一样。

“被依附的那一方,显然身心都非常衰弱。或许是在强调反应的无秩序和没有整合性。这只是我的推测,不问问本人是无法得到正确答案的。”

隆隆的雷声震动了这座坚固的石造宅邸。窗外是灰扑扑的滂沱大雨。离开这间屋子的其他人是否都平安无事呢?耕平心里虽这么想,却也无计可施;比起来梦和耕平,他们五个人可都是在常识和经验上胜过耕平许多的大人。要是他们不能自己保护自己,耕平也不可能帮得了他们,况且决定要离开的是他们自己。

“管家怎么还没来啊?”

“他应该永远都不会来吧?他是个只效忠主人的人,对于我们的命令,他是不可能乖乖听话的。我要他去拿梯子,只是要让他离开而已啦!”

耕平用不耐烦的声音说着,北本先生则有点不以为然。

“或许是这样。至于……那个管家到底对谁忠诚,在我看来,还有待观察。不过不管如何,三楼那个人正接近死亡关头,所以他才会把来梦叫到这里来。”

“您的意思是他想把来梦当做新的宿主,才把她叫来这里是吗?”

“我认为是这样。”

北本先生回答后,不禁苦笑。

“不好意思,我老是说‘我认为’什么的;之前我也曾说过,我只是个面对博士论文束手无策的高中生而已。”

“那为什么要指定来梦呢?来梦只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找个强壮

又有精神、甚至找个男的不是更好吗?”

“表面上的体力或健壮,对‘它’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两者能顺利地达到‘同步’(Synizing),才是最重要的。”

“同步?”

“举例来说,人类在输血的时候,血型是个很大的问题。不妨将它想成是精神的波长合不合适会比较好。”

“请别拿血型来做例子。”

“哦?是这样吗?我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用血型来判断一个人的个性,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啊。”

“血型只是种游戏罢了。真的会有人相信人的性格只有四种吗?”

耕平觉得要改变话题才行。现在不是和北本先生争论血型的时候,他用手拉了拉绳索,一边确定坚不坚固,一边开口问了。

“先别管那些,有些事我想请教北本先生,假咖您知道的话请告诉我。躲在三楼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耕平的问题似乎有点吓到北本先生,然而他的答案却非常简单明了。

“他是来梦的父亲。”

“可是,来梦说过她爸爸已经死了啊?”

耕平的声音变得和北本先生一样低沉。

“来梦真正的父亲,这么说你就懂了吧?”

耕平虽然马上了解北本先生的话,却也有点不高兴。也就是说,从来梦出生到现在,她父亲都没有负到一点责任。

“就是照片中那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吗?”

北本先生默默地点点头。

“那个”是确实活着,而且拥有力量。但是要将力量怎么使用?做什么事?却一点也没有想过。这股巨大的能量,毫无方向性大也不清楚自己的价值,只是在错综复杂的空间中,度过了长久的时间。

“那个”没有本来的自我,也没有意志及思考能力。拥有的只有力量——能将抽象意念转化为具象事物的异常能力。而且不是将自己本身的意念,而是“将他人的意念具象化”。将他人脑中描绘的土地,铺在被封闭的空间背后;建筑他人所希望的宅邸,将他人所害怕的梦魔感逐在这个世界上。

“那个”也没有名字,将它取名为“亚尔达包特”的则是人类。

“那个”得到了名字,也获得了在这个次元中活动的实体。然而它的意识、感觉及思念却不能走出那个实体本身所拥有的范围之外。“那个”所拥有的强大力量,只能在实体的操纵之下才得以发挥。

给了“那个”最高存在“亚尔达包特”这个名字的实体,创造了跟随他的七大天使的雕像。实体将脑中描绘的印象,在物质次元中将其具体化。对“那个”来说是非常容易的事。比起让存在于三次元中的生物,将其印象具象化成二次元以上还要容易多了。将观念具象化这种行为,照理说应该需要大量的能量才对;但是对“那个”来说,这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甚至对“那个”来说,这种行为,才是它生存的证明也说不定。

但是以现在的状况来说,假如“那个”有了它自己的意识,可并不令人感到理想。也就是说,是实体本身对现在的状况感到不满,“那个”只是反映出实体的不满而已。

实体本身会失常,是因为“那个”的同步有了微妙的分歧;由于在同步上有了分歧,会使得实体本身的生命力锐减。而实体所想的事,则是要找出能和“那个”能够完全同步的另一个个体,将“那个”和自己的意识移转到那个个体上。为了达成这件事,其实从八年前就开始逐步准备了……

※※※

梯子拿来了,全部张开的话,应该有五公尺高。管家将梯子扛在肩上走进了沙龙。他的视线停留在落地窗上,虽然他极力故做镇定、却还是朝耕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您真是做了件粗鲁的事啊!这窗帘可是有它的由来,是我们家引以为傲的东西呢!”

“对不起,等我救出来梦后再向你解释。”

“那么,我就等到那个时候。对了,这梯子该怎么办才行呢?很抱歉,家中并没有画具,无法帮上您什么忙。”

管家面不改色地说着,耕平反倒愣了一下,还好北本先生适时地帮了他一把。

“我们改变了原定计划,想把梯子架在外面的墙壁上爬上三楼,能不能帮我们这个忙呢?”

“要在这风雨中爬上去吗?至少等天气好转一些再行动吧?我说得可能有些不礼貌,但这都是为了客人您着想。”

“天气预报是怎么说的?”

“我不清楚。我们家中并没有像电视、收音机那种通俗的东西。”

是吗?那这里会有电话还真是件奇怪的事。耕平心里虽这么想,但对于听不懂话中话的人,他便懒得再说下去,只是将他刚才做的绳索卷一卷,扛在肩膀上。

“那么……麻烦你到三楼去跟你家主人确认一下,我们能不能上去?不行的话……”

耕平最后的几句话,被震耳欲聋的雷声盖了过去。黄昏庄园外面突然出现了一道青白色的火柱,世界一下子被漂白了。屋子内的北本先生和耕平都不禁缩起头来,耳膜也像被电到般刺痛。原本照射着沙龙的吊灯,突然失去光亮,周围充满灰色的影子。

“好像是停电啊。”

管家冷静地说出了事实。这个不简单的屋子,原本认为没电线竟能供电;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却也会断电。

“喂!那不是唐泽老弟他们吗?”

北本先生指着落地窗外头。黑漆漆的庭院中有几个人影在蠢动着。为了怕被雷打中而抽下腰带的根岸,一边用双手拉着下滑的长裤,一边跌跌撞撞滚进了阳台。他似乎全身虚脱了,嘴巴像肚子饿的鲤鱼般,一开一合地趴在阳台。耕平赶紧把落地窗打开。

“大家快到屋子里来!”

当耕平这么叫喊的时候,庭院中的一角,突然喷出了泥土和水,一下子,又从那里出现了异常的东西:耕平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个东西,只是呆站在那里。庭院中那五个男女的对面,站起了一只青白色、沾满泥土的生物,此时恰好一道闪电划过,清楚地照出那个生物的样子。

那是只有点油光、有着青白色皮肤,站着走路的猪。不过,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西游记》中的猪八戒一样可爱。它小小的黄色眼睛发散着恶毒的念头;翻开来的嘴巴里露出了勾状的牙齿;它的双脚虽然是猪蹄,双手却有和人类一般的五只手指。那是将丑恶的喜剧具象化,而且是亵渎了人类和猪的一种存在。

它发出像是用钉子在毛玻璃上摩擦般的叫声,这个只能叫做是“猪人”的怪物,走近了黄昏庄园,怪物不只一只,庭院的各处涌起了泥水,从那些地方都陆续地出现了猪人。

耕平冲出阳台,扶起了因为恐惧及疲劳而倒在那里的人们。他首先将雪绘和香津子揽在两边,把她们拉往建筑物,而站在落地窗边的管家伸出手臂,一下子就把两名女性搬进了沙龙里。北本先生很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愿意站在我们这边吗?管家老弟?”

“我有责任保持这间屋子的清洁,象那样丑恶的人物是不适合这里的,各位客人还比它们好多了。”

管家最后的话听起来非常不礼貌;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将它解释成善意的表现,应该比较有建设性。总之,至少不必与这个孔武有力的人为敌。

之后,耕平扶起了其余的三个男人,拼命地想使他们走路。当他拉起根岸时,没有腰带的长裤便滑落到根岸的膝盖那边。唐泽和长田的身上也都沾满了泥土和水,一副体力都消耗光了的样子。

“站起来!站起来啊!没出息的家伙!”

耕平好不容易才将比他重十公斤以上的根岸推到落地窗边。管家将根岸接了过去,用单手把他丢进了沙龙里,当耕平抓住长田的领子,准备开始要拖他的时候,另一个人的手抱住了耕平的脚。

那是自称西画画家的唐泽。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却没有一点神采,耕平并没有甩掉他,反而维持那个样子拖着他。

“求求你!别再责备我了!”

耕平让吵闹的唐泽继续抓着他的脚,将长田交给管家后,他和唐泽一起跌进了沙龙;北本先生则快速地将落地窗关了起来。唐泽蹲在地上,泥水弄脏了地毯,仍继续大吵大闹。

“我是借用过名人的名字画过假画没错!我把我画的画卖给了没有艺术眼光的暴发户。可是即使我用我的名字发表作品,也没有人会认可我的实力啊!而当我用别人的名字发表作品时,所有人却都说是天才、杰作,光会说些奉承的话!”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先休息一下吧!”

“北本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听见了你和我听不到的声音:谴责、怪罪他的声音。”

北本先生一边把唐泽带到里面,一边回答着耕平的问题。

“嗯……是那个叫亚尔达什么的家伙的声音吗?”

“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他的潜意识形成了一面镜子,将他自己的心理反映出来,他心中的愧疚正责备着他自己。”

“良心的呵责吗?我可不敢领教啊!”

耕平一边说,一边小跑步到暖炉旁边,从冷却的灰烬中拿出铁制二沉重的火铲子。落地窗的外头化成了一片铅色,在那其中则有猪人丑怪的身影蠕动着。

悲惨的情形发生了。

落地窗被敲破,猪人长长的鼻尖伸进了沙龙,在香津子发出凄厉的尖叫时,耕平跑到落地窗边,用力踢了猪人的鼻子。

猪人发出难以形容的叫声后把脸缩了回去。风雨从破掉的窗户吹进沙龙,打在倒在窗边的长田身上。

接着,一连串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沙龙里到处都有猪人的鼻尖伸了进来。就像是玩“打地鼠”一样,耕平沿着窗边,把每个猪人的鼻子用火铲子各打了一次。被打到的猪人发了讨厌的声音,血喷了出来;当耕平重复了这个动作三次时,响起了另一片较大的玻璃被打破的声音。

连身体都滚进来的猪人踩在散乱的玻璃碎片上,盛气凌人地咆哮起来。最靠近猪人的根岸吓得全身发软站不起来,只是目瞪口呆地倒在地板上抬头看着猪人。猪人用黄色的、充满恶毒念头的眼神看了根岸一眼,它把手往下一甩,长长的爪尖便割伤了根岸的脸颊,顿时他的脸颊多了好几道血痕,根岸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同时,耕平则打了第四只猪人的鼻子,往根岸这里跑了过来。

耕平用投出左翼外角高飞球的诀窍,将火铲子往猪人的侧面敲了过去。猪人发出一阵惨叫声后便倒了下去,它挣扎地想爬起来,随即侧头部却又挨了火铲一记。这一敲发出了“卡嚓”这种令人害怕的声音,想必是头盖骨被打裂了吧?耕平虽为自己的行为打了个寒颤,却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人道,因为有另一只猪人跳进了沙龙,正朝着两名女性龇牙裂嘴。耕平跑过去将火铲子伸了出去。铁棒子插进了猪人气边的鼻孔,猪人痛苦地甩着头,腥臭的血不断地从鼻孔进出,而耕乎则因抓着铁棒不放,于是就被它甩在地板上倒了下去;猪人趴倒。在地板上,腹部不时地抽搐着。耕平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将上半身撑起来坐在地板上,手扶着额头的绷带发牢骚。

“你们也帮帮忙嘛!男人有那么多个,却只有我一个在做事?”

“就是说啊!小弟弟,现在你总算体会到我的辛苦了吧?这些人光会添麻烦、一点用也没有!”

沙龙里传来了一阵嘲笑声。耕平一动也不动,因为他知道有讨厌的东西在他附近。耕平视线的一角,浮现了那带有绿色和灰色、像果冻的触手的一部分。耕平整理好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

“我可不想和你做好朋友,你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了。虽然我也觉得你很可怜,却帮不上什么忙。快点回去你的新家吧!”

“你很跩嘛!”

那个有着丰永长相的生物,像是扭着嘴唇般地笑了。接着又激动了起来。

“我不能原谅那种人,一定要给他点教训才行!那家伙也很狂妄,为了让他能够存活在组织里,我费尽心血特别训练他,没想到那个窝囊废竟然给我跑去自杀。他的死不是我害的……”

话说完后,有着丰永长相的生物用触手将耕平缠了起来。耕平虽想用火铲子打掉它们,触手却软绵绵的、没有反应。果冻的触手拨开耕平的嘴,想侵入他的食道,耕平把头偏了过去,用一只手想推开它们,怪物仍不死心,用其余的触手勒紧住耕平的身体,使得他的背骨不断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突然,那股力量松开了,丰永发出了类似怒骂的声音放开了耕平。

北本先生把从厨房拿来的醋,淋在丰永脸上,那个怪物的脸瞬间扭成一团;他将流进嘴巴的醋吐出来,身体在地板上扭转,比真正的“章鱼”还要快速地从沙龙的门离开,逃到深处去了。

这是怎么搞的,简直是低级的恐怖、怪物电影的大集合。不同于那些枣影的地方,在于出现在这里的东西,都不是由特殊摄影技术(SFX)所做出来的,而是“实物”。

耕平擦去汗水、调整呼吸,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将时间和体力全耗在如此凶狠的流血事件上。耕平拿着沾满猪人黏糊血迹的火铲子,开始踩着楼梯往上爬。他在拐角处回头看,看到高大的管家正在替一个个猪人的尸体盖上床单。其他的客人们则只是呆坐在沙发或地板上。

北本先生靠楼梯扶手旁边,叫住了耕平。

“拜托你了!耕平!等上面的情况改善了、去了也不会妨碍你的时候,我再上去。”

“您慢慢来没关系。”

这并不是讽刺的话。耕平早就知道,不能期待年老的北本先生做什么太费体力的工作。光是他用醋淋在丰永身上赶跑了那家伙,耕平就已经非常感激了。当他爬到二楼,正准备上三楼的时候,发现到有个人影坐在楼梯上。

“唐泽先生……”

耕平才想叫唐泽让开的时候,他却突然站了起来。他张开双手,活像是愤怒的基督在叫喊着。

“是那些不肯定我才能的家伙不好!你们这些没有眼光的平凡人,我会报复这个社会的!”

耕平拨开唐泽挥过来的手,准备冲上往三楼的楼梯。在接近三楼的楼梯阴暗处,耕平发现有个人影蹲在那里,又使他停下了脚步。那是全身沾满了泥水的银行行员长田。

“请原谅我,别开除我!”

长田五体投地,向着只有他自己才看得到的对象承认自己的罪过:他勾结公司的女职员了得到了人事关系的机密资料,然后将资料卖给银行内的某个派阀。当长田一边承认自己的过错;一边爬上三楼的地板时,不知是什么推了长田一把,于是他便滚过耕平的身边,往楼下跌了下去!只留下一阵语尾长长的惨叫声在空中。最后他掉落在二楼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

耕平对于支配黄昏庄园的神秘力量,感到极度地愤怒和厌恶。或许唐泽、长田和根岸三人,不是什么圣人,说不定还是会使诈的坏家伙,但也不能因此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假如这时候耕平还有多余的心思考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没有像长田他们一样,陷入“忏悔症候群”的病状中?但是他只是大声喊着北本先生,拜托他帮忙看护长田的伤势。

突然,唐泽伸出手来抓住了耕平的脚踝,耕平一下子失去平衡,跪在地板上。当唐泽的脸靠过来的时候,他举起右手用力甩了下来。

“唐泽先生!对不起!”

头后勺被火铲子敲了一记的唐泽了抱着头发出呻吟。当唐泽松手,耕平就跑下三楼的走廊,又叫了北本先生一次。在走廊的尽头,有一面左右开启的大窗,耕平用手推开后来到建筑物的外面,雷电的白色闪光照射着他的全身。

耕平贴着窗沿、踩在宽约四十公分左右的石材上,他无法潇洒地迈开脚步,只能像螃蟹般横着走路。他不选择将脸向着墙壁,是考虑到要避开猪人或其他东西从他背后偷袭。

耕平将窗帘布做成的绳索,抛向三楼墙壁突出的地方,好不容易总算在第四次成功地结成了个圈圈。猪人们在下头发出唬人吟叫声,耕平并不加理会,他把绳索绑在腰上,当他把手伸向三楼窗户突出的地方时,雨水使他的鞋底滑了一下。

“……”

视野转了半圈。

耕平的身体很勉强地挂在绳索的一端,他像钟摆一样摆动着,虽然样子很不好看,但总比摔到地上好。猪人们继续发出叽叽的叫骂声。耕平不想摇晃得那么厉害,他看准时机举起双脚,把鞋子踩在墙壁上,利用类似攀岩的方式爬上了三楼墙壁突出的地方。而就在这个时候雨势竟往他的身上刮了过来。

直到刚才,雨都是往另一边刮,使得耕平不至于被雨淋湿。然而现在却好像是全冲着他转变了方向,雨全部集中打在他身上,他怎么也无法张开眼睛。

更强、更激烈的风雨,持续地打击着耕平。由于耕平是将背贴在墙壁上,这使得他被雨打得无法呼吸,他煞费苦心地转过身子,然后继续横着前进。

好不容易到达了外开式的窗子后,耕平解开了绑在身上、用窗帘布做成的绳索。他将绳索童新卷在右手上,煞后将窗户的玻璃敲破,接着从打破的地方伸手进去,把锁打开。耕平小心地打开窗户。

“来梦!”

耕平的脚总算是踩在三楼的地板上了。水不停地从他的发稍滴下来,他朝着走廊看去,只见一片昏暗在他面前扩散开来。此时,雷电与风雨的声音突然远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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