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首次到访黄昏庄园,还是在一个晚夏之夜。当然,这是在姑且相信季节和时间的前提下而言。怪异的明月之下,一幢巨大的三层楼洋馆耸立在小山丘上。这幅景象深深刻在了能户耕平的记忆中,一生都无法磨灭。

现在,这幢洋馆则笼罩在初春的雾气之中。灰色的水气在翻滚流淌,洋馆仿佛静静地漂浮其中。过去跋涉过的那条道路,以及那场崎岖不平而又危机四伏的步行旅途,耕平刚想回忆起来,却又马上打消了念头。那天和今天不同,同样的,那条道路与这条道路也不一样。经验说不定反而会拖自己的后腿。

“指路就靠你了。拜托咯。”

听了耕平的话,萨克森豪森的公鸡装模作样回应说:“真是没办法呢。也罢,谁叫我爱照顾人呢。”

公鸡和森本打头阵,亚弓拿着马卡洛夫手枪跟在后面,耕平则在队尾压阵。一行人在雾气中前进了一阵。

“肚子饿了。”

听闻亚弓的话,耕平也发觉自己正饿着肚子。看下手表,虽然没有自信说是正确的时间,不过早已过了三点。说起来,上野站发车的时间是正午前后。

耕平提出建议说:“我有便当。吃吗?”

“你自己做的吗?”

“真是这样我可就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是打工处的阿姨给我的,那时时间也不充裕,估计是从哪儿买给我的吧。”

“在你周围的全都是好人呢。”

亚弓是在挖苦吗?耕平尝到了一丝焦躁不安。

“是外人的话。”

对于自己的家人,耕平可没法抱有这样温馨的感情。他没有积极地诅咒他们遭遇不幸,不过也觉得和他们的价值观相同是不可能的。

“哼。”

他刚想追问,亚弓却已经放弃了这方面的思考。

“那么就在这附近吃午餐吧。尽管不太像是该进餐的气氛,不过有时间的话还是先填饱肚子为妙。”

耕平想尽快抵达黄昏庄园。不过同时他也觉得,与其自己心急如焚,不如让“敌人”坐立不安更好。耕平在童话王国才耽搁了一小会儿,对方不就把领路人给派来了嘛。

“您悠哉悠哉地说什么哪。现在哪有吃午饭的闲功夫。”

亚弓反讥公鸡的挖苦道:“请勿挂虑,我可没说连你也吃。还是说,你想被我们吃掉?虽然看起来你也好吃不到哪儿去。”

公鸡的嘴里发出了不满的责难,可亚弓发现了一块布满苔藓的平坦大石块,她速速坐了上去,然后叫耕平也坐上来。

“森本,你也坐边上吧。”

就算直呼其名,森本也未露愠色,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话说……这里究竟是哪儿?”

“再想也没用哦。”

森本弯腰坐在石头的边缘。他带着刺探的眼神望向年纪比自己小的两个人。

“你们这帮……不,你们两个胆子真大。自从下了火车后碰到的尽是怪事,我都快发疯了,你们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这里怎么看也是个常识行不通的世界啊。”

从森本这种人嘴里说出“常识”这种词,实在是感觉很别扭。不过,身在此处的三个人之中,说不定只有森本才是有常识的人。无视自然科学的各种法则,接受魔法啦异世界之类概念的耕平和亚弓反而或许是异常的。可就算如此,被森本一脸得意地说教实在是令人不快。

亚弓对森本采取的是“严密监视,无视对方话语”的态度。她故意将马卡洛夫手枪瞄准森本,然后告诉耕平:“我手空不出来,你来打开便当。如果有饭团或三明治这种能单手吃的东西,就麻烦递给我。”

“知道了。”

耕平发觉自己正被亚弓牵着鼻子走,感到有些不太高兴。

“是三明治。”

“有奶酪三明治吗?”

“没,只有火腿、鸡蛋、和土豆沙拉。”

“那就给我火腿三明治。”

耕平撕破薄薄的塑料袋,把火腿三明治递到亚弓的左手中,她那形状姣好的玉手便随着一声“Thankyou”握住了食物。耕平也扔给了森本一块三明治。大致是两人份的三明治,分给了三个人吃。在不知实情的人眼中,或许会是幅温馨洋溢的画面吧。奇怪的午餐会在有些尴尬的沉默中结束了。亚弓突然对耕平悄悄说道:“那个,虽然有些难以启齿。”

“什么事?”

“仔细想想,来梦妹妹没跟你说过半句话就消失踪迹了对吧?”

耕平感觉被戳到了痛处,而一时语塞。

没错。如果来梦是自发外出,那么不可能不事先告诉耕平。而如果北本先生也同行的话,那就更不可能一言不发地离开。所以耕平才相信,来梦和北本毋庸置疑是被绑架了。

可是,如果来梦瞒着耕平,并进一步消失踪迹,是基于某种理由的话,这一理由又会是什么呢?耕平想不出来。

“走吧。”

他简短地说完站起身。亚弓和森本也随之站了起来。森本看起来很听话,估计是假装顺从地在寻找反击的机会吧。抑或是,他只是单纯不想孤身呆在异常的环境中呢?说不定正是后者。

“你说的是这边吧?”

雾气的对面,是洋馆若有若无的模糊轮廓。森本向着那个方向踏出脚步。值得夸奖的是,萨克森豪森的公鸡被他好好地端在手里。距离森本三米远左右,耕平和亚弓肩并肩地走着。

脚下没有道路,也没有人来妨碍,三个人加一只鸡在雾气的迷宫中一味向前走着。心里感觉快一个小时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早已打开的大门面前。

II

站在巨大的门扉前,耕平调整好了呼吸。亚弓将脸靠近耕平,视线则毫不大意地盯着森本。

“没变化吗?”

“表面上看来是。”

要冷静、要冷静。无论是观察、判断、行动,都要尽可能冷静。耕平一面这么告诉自己,一边握住了青铜制成的门环。亚弓、森本以及萨克森豪森的公鸡则各自带着不同的表情在旁注视着他。一下,然后两下,间隔一会儿,再敲三下。当回音消散,耕平正想再握住门环时,巨大的门扉自左右打开了。一名身材高大,与这大门十分相配的男性,穿着正装伫立在门口。

耕平慎重地从嘴里挤出话来。

“好久不见,管家先生,我是……”

“我记得,您是能户耕平先生吧。”

不知怎的,耕平深深地叹了口气。

“嗯,我是能户。之前真是麻烦您了。”

他没再继续详细说下去。森本目瞪口呆,左手依然托着公鸡。看来他是在拼命猜测这幢洋馆、以及“亚弓的男朋友”之间的关系。

宽阔的大厅迎来了不知礼数的访客。

“那么,这位是立花来梦小姐的姐妹?”

管家的视线转向了小田切亚弓,亚弓则沉默着回瞪向他。耕平连忙插嘴说道:“不是,她俩完全没关系。”

“是吗。哎呀,她的脸实在是与来梦小姐很相似呢。还请恕我多有冒犯。”

“不要紧,比起这个。”

耕平隐约感到有些在意,便提出了疑问。难不成,几次三番打到耕平手机上的,是居住在这幢洋馆的人吗?

“不,这里并未与您进行过联络。”

“说出‘到黄昏庄园来’的人……”

“并不是我。”

“那么是谁……”

“我不知道。”

是为了什么?耕平正想发问,却闭上了嘴。管家的守口如瓶在七个月之前就已经好好领教过了。

“在这里时间和日期的概念并没有多大意义。”

管家的态度十分郑重,一副劝解“思虑草率的年轻人”的样子。

“不过,从我还记得能户耕平先生和立花来梦小姐这点来看,我觉得时间还是维持一定的方向在流动的。”

“难道有不是这样的时候?”

亚弓马上插嘴问道。

“方向时常会变化。总之就像风那样,还是不要追求其准确性为好。”

“也就是说,不能指望现象的不可逆性这一定义是吗?”

亚弓一脸不甘地嘟囔着。耕平可没有闲情去思索哲学,他只是按着想法开口说道:“管家先生。”

“是,您又要住宿是吗?”

“我可以去三楼看看吗?”

他料想要求会被拒绝,谁知管家却出乎意料地轻易同意了。

“请随意。”

“……真的可以?”

“可以。这次并没有特别禁止。您请随意。”

耕平望着管家那花岗岩般亘古不变的表情,然后未经思考地点下了头。在这里激烈争吵,然后乘势跑上楼——这种战术已经没用了。这样一来,便只有堂堂正正地正面出击了。

亚弓快步走到耕平身边。

“我也去。”

“很危险哦。”

“事到如今你还说些什么?”

“也对。”

两人穿过大厅,登上了宽阔的楼梯。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屋内的空气中也仿佛充满着微微的压迫感。上次在这段阶梯上进行过的攻防战,如今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抵达二楼后,便向黑暗的走廊张望。耕平回忆起了当初寄宿在二楼的人们的名字。

黄水仙客房。雪绘、香津子、来梦。

黑水仙客房。丰永、长田、唐泽。

白玉兰客房。北本、根岸、耕平。

合计九人,分别睡在三个房间。而后回到“这边的世界”的,只有来梦、耕平、北本先生三人。没回来的六人之中,其中一人的样子已经不算是活着了吧。

“像欧洲的公馆一样呢。”

亚弓小声说道。看来内部的装潢和家具、宽广的空间和氛围令她这么想到。她一定在这类的宾馆里实际住过,不过没有这种经历的耕平则完全不知道。不管怎样,这里是异乎寻常的空间。

“这幢建筑物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亚弓的声音也带着低沉紧张的感觉。耕平也压低声音回答:“人变成了果冻形状的怪物。”

“…………”

“从地底下,有叫做猪人,直立步行的怪物猪会跳出来。”

“猪八戒?《西游记》的那个?”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可它们远没有那么可爱。白惨惨、滑溜溜、还眼冒凶光。”

耕平的后颈一阵恶寒,又一次打了个冷颤。

“品味真差呢。”

亚弓一脸厌恶地朝走廊深处张望。

“不过嘛,家父也是这样。想想看就知道,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望和杀意,而去仰仗魔法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有好的品味。”

“我深有同感。”

“那么,那个时候手机里会发来这样那样的指示吗?”

耕平摇了摇头。

“那时的手机完全接不通。”

“就是说,这个世界终于展开了信息通信革命呢,虽然有些迟过头了。”

“是这样就好了。”

今后手机也不一定能接通。并且,与来梦也就进行过仅仅一次通话,其他时候不过是从某个不明来历的家伙那里接受半带嘲笑的指示而已。是被人掌控在手心里了?还是在被人玩弄呢?尽管对对方言听计从实在是不愉快到极点,却无法违背对方的指示。再加上,又不能把手机就此一关了之。说不定什么时候,来梦就会发来紧急联络,向自己呼救。

手机用一根既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强韧丝线,紧缚住了自己的主人。

“这种让人积累压力的东西,还真亏大家一直在用哪。”

耕平由衷地说道。

虽然站在那里又是谈话又是思考的花掉了不少时间,不过还差五个踏步就到三楼了。

“知道三楼有谁在吗?”

“大概……是立花和彦。”

“是来梦妹妹的父亲?”

“…………”

听闻亚弓的问题,耕平保持着沉默。这个微妙的问题涉及

到了个人隐私,他无法判断该如何回答亚弓。

立花和彦并非来梦的父亲。来梦母亲的丈夫,这种表述才正确。和彦认为自己被妻子和兄长所背叛,坚信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于是在憎恨与绝望中坠入了邪魔外道。他夺走兄长的肉体,逼死妻子,然后……

令人作呕,耕平只能如此形容。立花和彦还打算占据来梦的身体。他心里打着算盘,想用来梦充满活力、年轻健康的身体,来替换自己那具逐渐腐朽的濒死肉体。当他得逞之后,又会作何打算?是准备永远凭依在来梦的身体中?还是说,这只是为了远离死亡的权宜之计,总有一天他将附身到更健壮有力的男性身体上呢?

耕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当他预想会有一场对决,而正要踏上三楼时,亚弓仿佛少年般啧了一下舌头。

“不好,我大意了。”

“怎么了?”

“森本那家伙不见了。”

亚弓掏出了马卡洛夫手枪。毕竟刚才在管家面前还是得藏一下。

“别管他了。”耕平不以为然,“就算在这幢洋馆里搞什么阴谋,也成不了什么事。就把他交给管家先生……还有另一个人吧。”

耕平已经再也不想跟森本扯上什么关系了。就算森本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预备知识,可他毕竟比耕平年长,总该有些世俗的知识。只能依靠本人的选择和责任。

III

这个时候,森本正在一楼深处的走廊四处游荡。左手还很守规矩地托着公鸡。

“喂,机器鸟。”

萨克森豪森的公鸡没有回应。是它在用沉默来回应无礼之徒吗?森本歪起嘴,抬起右手往公鸡头上砸去。

“操纵你的混蛋在哪里?到底躲在哪里?”

还是没有回应。

“你肯定不是靠自己的思考来行动的。就算是计算机控制,没有输入的话肯定也什么都干不了。就算是我,这点事情还是知道的。”

森本每句都低声自言自语,是因为不安令他深感孤独。

“早知就不该跟亚弓扯上关系。本以为她不过是个有些任性的小丫头,谁知道竟然这么不一般。发生了那么多奇怪的事情,她竟然还一脸没事人的样子。”

没有同伴分担自己的不安,森本只能把自己当做聊天对象。然后每说一句,他的孤独感便更添一分,也因此令他的错觉——在这令人毛骨悚然、没有条理的怪异世界里,保持着理性和常识的只有自己一人——变得更加严重。

“等回了东京,我要请求会长让我从亚弓这事情上收手……不,等下,那个小丫头弄伤了我的脸。要是这么算了,可就丢男人的脸了。必须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森本怀着忐忑的心情,依然毫无条理地自言自语。明明他很小心地留意着左右身后,却依然一步步迷失了方向。

“这宅子怎么那么大。改建成宾馆多好,虽然不知道主人是谁,不过还真是个无能的家伙。不过话说回来,走到这儿可得费不少苦。”

森本停住脚步,环顾四周。昏暗而不祥的橘黄色灯光将他照亮。屋子这么宽敞,却这么吝惜照明费,真是个小气的屋主。他刚想到这儿,忽然下意识地全身警戒起来。

“怎、怎么了怎么了,你们是……”

森本的声音激烈地颤抖着。

他感觉周围有人影。可不一会儿,他便自嘲着放松了肩膀。

“切,吓了我一跳。原来是画啊。”

在没有窗户的走廊一角,有一间小小的厅室,里面的墙上挂有好几幅画。每一幅都是肖像画,所以被错认为了人影。合计有五幅真人大小的绘画。每一幅画绘有一个人物,其中两幅是女性,另三幅是男性。绘画风格很有些年代,可每个人物却都穿着现代的服饰,都是夏季穿的轻装。

森本对绘画多少有些兴趣。不过,他感兴趣的并不是画画本身或鉴赏,而是在画的金钱价值方面。

“这些画会值多少钱呢?”

对画来说,并没有一个确定的价格。如果认为幼儿园的小孩画出来的画值一亿日圆,那么付钱就行了。曾经有幅日本画,森本觉得“我用左手画出来的远比它好”,却以十亿日圆的价格卖给了某个大银行的行长。因为这是家非法融资、贪污、贿赂等丑闻缠身的银行,所以为了不让媒体知晓,他们也撒大把金钱给了地下社会的人们。森本所属的组织也拿到了十亿日圆的绘画货款,然后其中的一部分钱都被森本花在了红灯区。

“都遭了这种罪,可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得顺点值钱的东西才行。不过画搬起来太麻烦了。有现金或宝石的话就最理想了。”

“真是个没救的家伙。”

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寒冬中的沙漠,直灌进森本的神经里。森本眼前,那只铁锈的金属公鸡正露出一幅轻蔑的表情。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觉得很不自然,不过森本早已失去了正常的判断能力。

“你说什么?”

“哎呀呀,这反映也乏味至极。真是的,我竟然要为这个不中用、微不足道、毫无价值的人引路。虽说是前因导致的后果,可还真是个毫无意义的工作。”

“喂,你这家伙说什么哪?”

“愚蠢的人类越是缺少本能的敬畏感,就越是比动物更低级。啊,真讨厌真讨厌,我更想做些对社会有意义的工作。我的自尊被伤到了。”

被伤到的是森本的自尊才对。袭击亚弓和(森本深信是)她的男朋友,却被反将一军,然后毫无怨言被他们颐指气使到现在的森本,随着一声“你这混蛋!”失去了耐心。

森本终于勃然大怒,他抓住公鸡的脚爪,将它高高地提了起来,然后用尽全力往走廊地上砸去。公鸡猛地撞上地板,弹起后碎裂了。

齿轮、螺钉、弹簧,随着杂乱的金属片一同四散飞溅。森本预料到了这些,不过溅到他脸上的,却是不知是绿色还是褐色的粘液。并且,他的脸颊、鼻尖和额头感到又烫又痛,他嗓音浑浊地尖叫起来。

“烫、烫烫烫!可恶,这什么呀、这什么呀…………!?”

今天这半天里,他不知说了几回“什么呀”。疼痛每过一秒便逐渐扩散,从头部开始往下渗透。还发出了蒸汽那样的咻咻声。

极其浓重粘稠的汗水流进眼中。森本感觉到后,便抬手掩住了脸。他擦着眼睛,呜咽着鼻子,发出了呻吟。

“可恶,我要让你好好见识一下,给我记住了,就算哭着求我,也决不饶你……无论是谁……”

他发出的声音里渐渐失去了语意。

森本上半身笼罩在蒸汽里,踉踉跄跄地走向前。视线被遮挡了,他只能伸出双手摸索着前进。虽说是前进,可自己该往哪儿走,森本对此则毫无头绪。

脚尖碰到了个坚硬的东西。伸脚试探过后,他知道了这是楼梯。正想要原路返回时,浓雾退去,视野开阔了起来。因为视力恢复,他喜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声。抬头一看,心中又感到了一阵新的喜悦。具体的复仇对象不正站在面前吗?

森本全身一阵火热,他高兴地大叫了一声……

亚弓和她那个“男朋友”正低头望着他。两人短短互看了一眼,然后又凝视起森本来。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和惊讶,逐渐变为了厌恶与恐惧。

森本感到自己被侮辱了。

“干吗?我脸上粘着什么了吗?”

他怒吼着故意踩响脚步,登上了楼梯最后一阶。

IV

看到不断逼近的怪物身姿,耕平与亚弓不寒而栗。它的体格和服装都跟森本一样,可顶在肩上的却不是地球人的头。色彩刺眼的肥厚“鸡冠”、黄色的喙、瘦弱的下颚上挂着肉髯、白色的羽毛,简直就是个鸡头。

鸡头男发出凶暴的叫声,向着亚弓和耕平抓来。耕平好容易稳住精神,他把亚弓拉到身后,想要挡住冲过来的鸡头男。

尽管亚弓手中握着马卡洛夫手枪,却没有余力瞄准目标。她将手指紧贴住扳机暗暗发力,可鸡头男和耕平的位置不停地在变,令她眼花缭乱,怎么也开不了枪。

“你快让开呀!”

亚弓刚喊完,鸡头男那凶狠的目光便刺向了她。亚弓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停下了动作。

鸡头男刚一移开视线,耕平便马上用尽全力往它的脚背上踩去。鸡头男愤怒地呻吟起来,它那健壮的右腕揪住了耕平的衣襟。呜呜作响的左拳向着耕平袭来,他好容易才用双手接了下来。

亚弓总算回过了神,用枪身往鸡头男的侧脸砸去。

或许是突然明白自己处境不利,鸡头男便大叫一声,转身跑下了楼梯。亚弓喘着粗气,将枪口瞄准了它的背脊。

耕平连忙按下了亚弓的手。

“别开枪!”

“为什么!?这可是正当防卫。”

“对方可没带武器。而且杀掉了会很麻烦。”

“既然是只鸡,杀了也不算杀人吧。”

“我说了不行了。”

“所以说,为什么不行?”

耕平无法立即回答为什么不行。他只知道这场对话很滑稽,眼前的状况也很诡异。

鸡头男跑进了二楼走廊。耕平探身出楼梯口的栏杆,看清这一幕后,才总算找到了说服亚弓的理由。

“谋划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想让我们变成杀人犯。可别上他的当!”

看来亚弓总算是接受了这说法,她啧着舌收好了马卡洛夫手枪。

“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之后不管再碰上什么事,我都要不留后悔地解决掉。”

耕平没有来地感到佩服。因为亚弓想要正面与她的敌人战斗,并且还不认为自己会输。

“与来梦小姐有些相似”,耕平想起了管家的这句评语。尽管他觉得不妥,那时却没有特意去反驳,说不定这两人还真的挺像。不是具体的容貌,而是与敌人战斗时毫无畏惧的精神。虽然,亚弓更加强烈得多。

“气势都被削弱了。我要进行决战的准备,稍微等等再上三楼。”

“准备?”

“洗手间。”

“……哦,我知道了。”

耕平减少了些话中的恶意,点了点头。

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森本不知傻站了几秒。之后他抬起双手,战战兢兢地往脸上摸去。触碰鸡冠、轻抚鸟喙、摸索耳鼻。镜子里面,同样外表的生物也做着相同的动作。当然,是左右相反的。

他深吸一口气。

尖叫声仿佛要将镜子震碎一般。

“…………!”

在不断回响的回音中,森本闭上眼抱住头,胡乱转动着身子。长着鸡头的怪物。妖怪。而这就是我。我竟成了妖怪。

“救救我!”

眼泪夺眶而出。他原地瘫倒下来,嚎啕大哭起来。在二楼走廊的角落,从亚弓的枪口下逃脱,奔跑至此的他,又面临了回天乏术的可怕事态。

耳畔有声音传来。并非森本自己的冰冷声音,流入到他耳中。

“至今为止,你给多少人带去了不幸?”

“救救我……”

“你篡夺公司,逼得社长一家自杀而亡。贩卖人口、私售毒品、性虐待、施暴致死,啊对了,还有人体器官买卖。还有伪装成自杀的谋杀吧。”

一阵冷笑传来。

“真是个没人性的恶徒。这身外表配你的真面目正合适。虽然这卑鄙的外表连你自己都无法正视哪。”

“救命……救命。”

“让你恢复原状也不是没有办法,鸡头男。”

这声音近在咫尺。森本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中,看到了某人的脚和鞋子。他恐惧不安地颤抖着抬头望去,看见了声音主人的脸。森本心中窜起小小的怒火,正想要怒吼一声。而制止他行动的,则是个充满奇怪力量的声音。

“怎么样,向我宣誓效忠吗?”

森本想要抵抗,却失败了。举起的双臂无力的垂了下来,两眼重又溢出了泪水。

脑子里声音仍在回响。

“社长先生啊,你觉得哭就能饶过你了吗?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是森本自己的声音,不过是几年之前的,“你就写好遗书,然后喝了这杯加了除草剂的威士忌吧。你

儿子上大学也太浪费了,就让他去干活吧。还有你的高中生女儿,是个蛮标致的美人嘛,一定会讨客人喜欢的。别担心,你的房子和保险金,我们公司会照单全收……”

名为森本的鸡头男因为自己的罪过而恐惧不已,他趴倒在了地板上。

“我会发誓、我会发誓,救救我吧!”

耕平伫立在楼梯口,仰望着三楼的昏暗空间。他发觉仅仅数米的空间化作了空气的墙壁,阻挡着自己的前进。完全和那个夏日夜晚一模一样。

耕平的视线落至下方,他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是亚弓回来了?还是那个变成了怪物的森本又出现了呢?可耕平见到的身影,不是其中任何一个,而是这天在火车里碰到的同年级同学藤崎。

“藤崎……那个笨蛋。”

被骂作笨蛋藤崎估计也不乐意,可对耕平来说,没有比他更麻烦的事了。既然来到这种地方,就没法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了。

耕平走了两步,不由得嘟囔了几句。藤崎走上楼梯,悠闲得仿佛走错了片场。他那轻浮的样子,令耕平气不打一处来。他想要去制止藤崎,可停下脚步的却是耕平自己。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藤崎不可能依靠一己之力就来到了黄昏庄园。

那不是藤崎。而是其他人,或是其他的东西。

耕平额头上冒出了汗珠,这与屋内气温并无关系。还是先逃比较好,至少暂且先隐藏起身影比较好……正当他这么想着横跨一步时。

他的视线与向上看来的藤崎相交了。

“哟,能户。”

“他”亲切地对着耕平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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