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山是个不拘一格的人。他和方域结识是在驴友群里,当时他已经是个壕了,方域却只是个刚入职的小职员,两人不管是从年龄上、社会地位上都有着巨大的差距,在接受的教育程度和生活环境中也没有丝毫相同的地方。而且赵兰山在还没有养成炫富的爱好之前,穿着打扮就是个老农民,饱经风霜的脸庞和精打细算的性格;方域却有些小资情调,什么时候都穿戴整齐,用赵兰山的话说,就算去登山,方域穿的也能随时上谈判桌。

一开始在驴友群里,大家都认为赵兰山是个土鳖,因为曾经跟他一起出去采买的女同胞说:“说要去吃饭,我说去吃旁边的中式快餐,又干净又不贵,他非说要去吃沙县!说便宜!”

赵兰山就这毛病,他认为吃馒头大饼也能吃饱的时候,绝不肯为餐厅的风格、气氛和装潢花一毛钱。

方域当时因为一个项目得了一笔奖金,上午钱到账,下午他去车行挑了车,把车开到集合地点时,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

组了几次活动后,赵兰山觉得方域这人可交,两人就成了朋友,逢到有活动,赵兰山先给方域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兴趣,有兴趣就一起去,不然自己去也没意思。

赵兰山虽然在别的地方省,但在兴趣上是舍得花钱的。自从他开了两辆不同的越野参加活动后,就被人认出了壕的身份,这下子围上来套近乎的人就多了。可赵兰山能闯出这么大一份事业,看人的眼光是有的。他对驴友群里的人都是泛泛,唯有对方域,曾经提过很多次给他投钱,让他自己出来干。

“给人打工没前途。”这是赵兰山挂在嘴边的话。

所以方域这次打电话问他要不要投钱,他想开公司了,赵兰山二话不说就先打了五百万给他,然后两人签了个合同,分批投资,如果方域的公司开下去,报表好看的话,赵兰山的后续投资就会跟上,根据合同,他至少要在方域的公司投三千万左右。

当然,如果方域没这本事,赔钱了,那前面的就当他支援朋友了。而且做为公司债务,方域如果真干赔了,只要公司申请倒闭,是不必把家底赔给赵兰山的。

这些话不必说,都放在心里。赵兰山与方域,是换命的交情,最铁的哥们。

所以赵兰山的紧急联络人不是父母亲人,而是方域。他出事后,他的律师立刻就把方域的电话给警察局了。此时此刻,方域能替赵兰山在拯救他生命的任何一份文件上签字。

方域义不容辞。

他把公司交给两个副总,当晚就坐着飞机赶去了赵兰山失踪的那个小山村。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这山俗名枣山,朴实得很,一点也没有仙山的风采。

枣山得此名,并不是因为这里盛产枣,而是此处的山上的土和石头全是枣红色的。之前搞开发的时候还有地质学家专门来这里取样调查,看这里是不是有矿产方面的潜力。此地的人还激动过几年。但专家来了又走,悄无声息,大家就知道这里虽然有点特色,但并没有什么经济价值。

枣山再次出名就是因为那座野庙。庙在半山腰,本地人少,原来还有一些村落,后来年轻人都走了,其他人也渐渐迁到镇上去了。这庙没人来,只有二十几个和尚耕种度日。

庙里的和尚都是附近人扔来的弃婴,全是残疾人。健康的和女婴都被庙里的人送到福利院去了,只留下残疾的男婴。这些男婴长大以后,有的离开寺庙出去打工了,有的就留下来成了庙里的和尚。

在一次意外中,据说是几个虔诚的香客,见庙就拜——也有说是福利院的人带领导来参观,表明此地民风淳朴,发现了这个庙里的和尚竟然自给自足,自己种地、织布、打水、制纸,一切生活所需全靠自己,庙里连电都没有,用的还是油灯时,惊为天人,回去就上报了。

自此,客似云来。

有香客捐香油钱给寺庙翻修,重造大殿、经堂等处,庙里收的钱越来越多,众人都说这庙也要被红尘俗世给影响了,结果没想到等寺庙翻修结束,和尚们也都领上了国家工资,第二年年初,庙里的方丈就把上年结余的钱全捐给镇上的福利院了,跟着一起过去的还有他们庙里这一年收留的弃婴。报纸又激动的报道了一阵,之后年年如此,大家也都习惯了,也不再用猎奇的目光盯着寺庙了,而这个庙里的人,重归平静后,仍然安之若素,宠辱不惊。

这座庙叫八宝寺。

到了枣山,方域说要去八宝寺,出租车司机就提醒他:“来观光旅游的?那里没什么好看的,没山没水没景儿。你去了,还要打扰寺里师傅们的清修。唉……现在游客太多了,寺里都不清静了,前两天还有个香客失踪了闹上新闻了呢,一看就是跑来玩的,现在寺里的师傅们也跟着受连累……“

方域一路走来,遇上的人都对八宝寺的和尚们很有好感,认为他们是虔诚的出家人,很不喜欢那些闻名而来的游客去打扰他们。毕竟跟别的靠香油钱生存的寺庙不同,八宝寺的和尚自给自足。

他没有先去警察局,而是先上了山,去八宝寺。他到的时候是下午,山中林木无人砍伐,遮天蔽日,才两三点钟,山中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幸好八宝寺是出名的景点,镇政府修了条路,还装了路灯。虽然寺里不用电,但路上用一用无妨。

拾阶而上,小路两旁全是丛生的野草,伸到路上绊人的腿;幽黑的山林中传来夜枭忧愁的叫声。

灯火昏黄,几乎映不出前路。

亏得方域有一副好身体,走了一个多小时看到庙门时,气都没有喘。

庙门做得非常气派,高大的红漆立柱,巨大的石狮,还有九十九阶石阶。攀上石阶,先看到的是一个足能把两个成年男人装进去的巨大铜鼎,意外的是鼎内并没有香,而鼎后,则是威武的大殿与两排红砖平房,就像以前五六十年代生产队的那种红砖小平房,两整排。

这种搭配奇怪的很。

而大殿后还有一座高高耸立的九层经塔。

方域见过赵兰山拍的照片,知道这大门、这大殿还有后面的经塔都是香客捐盖的,赵兰山在电话里说除了这三样,庙里其他的地方和尚们都不让动。

他还不知道是怎么不让动,今天看到才明白。

这时一个人推开门,从旁边的红砖小平房里出来,他穿一身说灰不灰,说黄不黄,针角有些怪异的棉袄棉裤和棉鞋,走到方域面前,双手合什行了一礼。

方域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居然没有剃。

他还了一礼,问:“师傅,我是赵兰山的朋友,听说他在这里出事了。”

和尚点点头,领他进屋。

方域以为这个房间类似传达室或待客室,没想到一进去,发现竟然是个会议室那么大的大屋子,而且,这里是食堂!两条长桌整齐的摆着,二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和尚都在坐着吃饭。

方域掏出手机,时间还不到五点。不过山里黑得早,早点吃饭也正常。

他猜,那个师傅是看时间到了,先带他过来吃饭的。就算他再怎么着急,也只能入乡随俗。

和尚让方域坐下,然后去给他盛了米饭与菜。桌上点着大蜡烛,一看就是手工制成的,因为蜡烛很粗糙,像是用很多旧蜡融了以后重新捏成的。

菜是白菜萝卜烧豆腐,味道还不错。

方域吃完饭菜,跟着师傅们一起把碗拿到外面,用桶里冰冷的水洗干净后摞到一起。之后,师傅们都去了大殿,盘腿坐下,开始念经。他们不看经书,全是默念。

方域跟着过去,也盘腿坐下,他本想找到方丈问一问,可师傅们坐的方位并没有前后高底的分别,他也认不出哪个是方丈。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不应该打扰师傅们念经。

念到八点,师傅们再次起身,回到那两排平房中去,估计是准备要睡觉休息了。

这时,那个一开始接待方域的师傅过来,对着方域又是一礼,然后示意他跟着走,把他领到了东边第一个房间里。

里面有张桌子,两把椅子,书桌背后有个柜子塞满报纸。一个三十多岁的师傅站在桌子后,看到方域进来双手合什行了一礼,道:“施主,我是本寺的主持,法号明空。”

“大师好。”方域行礼。

带方域进来的师傅对主持行了一礼,再对方域行一礼后就出去了,主持说:“明悟的耳朵听不到,也不能说话,不是对施主无礼。”

方域在这个师傅一直没有开口后就猜他可能是不会说话,听到主持解释,忙说:“没关系,是我来得冒昧。”

主持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推给方域,方域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份手写的租房合同,正是赵兰山跟八宝寺签的。

主持说:“赵施主一共来过四回。”

赵兰山不是这一次才到八宝寺来的,他第一次来是被魏曼文附身以后,诚心诚意的跑八宝寺来住了一个月,听经、念经,完了也没把魏曼文从身上去掉,只好走了。

第二回,是他觉得就算八宝寺不灵,但这里的师傅们的生活态度值得他学习,现在的社会中很难找到净土了,就到八宝寺来住了一星期,之后因为宝马的新车发布会走了,精神有没有受到熏陶不知道。

第三回,是带朋友来这里见识见识。

第四回,就是这一回,他是来减肥的。

每回来,主持都会跟赵兰山签这么一个文书,也没有答应赵兰山办会员卡的要求。因为在寺里住也就是在这两排平房的和尚宿舍里加一张床的事,所以收费并不贵,由于没有单人间,挂单这桩生意一直也没有什么回头客,很多人听完就走了。只有赵兰山前后来了四回,所以主持对他的印象也很深刻。

主持对赵兰山的评价是:“一心向佛,无奈身在红尘,身不由已。”

寺里的师傅们每天要做很多工作,赵兰山感兴趣时也会跟着做一做,翻地、弹棉花、做纸等等;不感兴趣时,就在枣山上游荡。

这附近山上没有狼,所以还算安全。

上山下山并不方便,山脚下以前有小吃摊,后来游客渐少,村民也不来摆摊了,所以赵兰山不管在山里怎么逛,吃饭时间是一定要回寺里吃的。寺里的饭菜不过夜,也不可能有剩菜剩饭。而且寺里用的不是天然气和液化气罐,也不烧煤,而是烧炭,生一回火做饭非常麻烦,自己错过饭点只能饿肚子。赵兰山饿过一回后,再也不敢错过开饭时间了。

所以那一天,赵兰山没有回来吃饭,主持马上知道有问题,立刻就带着人去找了。山上没找到,他就通知了镇上。

镇上到市区车站通两趟公交车,镇上还有十多辆出租车,都说没看到这么个人。赵兰山又胖又壕,辨识性很高。

主持就报警了。之后,方域就来了。

“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主持说这个的时候还是很平静,“连尸体也没有,我们这山里没有沟,没有水,警察局用警犬来找,也没有找到人。”

方域的面色很沉重,“这是好消息。既然没有尸体,人应该就还活着。”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没有出镇,可能是暂时留在哪里。”主持说。

方域轻轻松了口气,“谢谢主持。”

“不用客气。”主持说,“你明天再下去吧,今晚就先在寺里住一晚。”

山路不好走,再说下了山他也没办法回镇上,没车。送他来的出租车已经回去了。

方域答应下来。

主持拿出一个稿纸本,写下:今有______,借居一晚。

然后推给方域,让他写下名字,签字按手印。

方域接过来看了看,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照主持说的写下名字按上手印。

“走吧,我带你去。”

主持领他出去,到隔壁第二间屋,敲门,进去,问门边一张木制单人床上躺着的人,“还有地方吗?”

这人摇头。

主持道了声打扰,再带方域出去。如此三番,终于在对面第四间房间找到一张空床。“你休息吧。”主持说。

床上有被子和枕头。主持说完就出去了。

方域此时已经觉得很奇怪了,主持怎么会不知道哪个房间有空床呢?难道这里的师傅们每晚住在哪里都是随便换的吗?他留了个心眼,他把手机藏在怀里,不脱衣服和鞋,躺下后,盖上被子,闭上眼睛。

躺下后,周围就变得特别静。

他听到了山风轻轻抚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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