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的鱼做得简单粗暴,鱼剖腹刮鳞之后切成块,放到锅里,加白菜萝卜豆腐。

方域看到最后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自从他到这里来之后,就在厨房见到三样菜,白薯、萝卜、豆腐,米也只有加水少和加水多两种方式,加水少是米饭,加水多是粥。面做成死面馒头,不发酵的那种。而厨房台上的调味品也是简单的盐、酱油、辣椒。

他现在明白了,这里的人做饭做菜就是把厨房里现有的东西轮一遍。

饭菜做好,方域面前是单独的一盆白薯萝卜豆腐炖鱼。同桌的人目不斜视,没有人在意他吃的跟他们不同。

方域看菜量他一个人吃不完,而这里没人剩菜,就拿菜给别人分。

这下,同桌的几个师傅的反应终于变了。

有两个个头矮墩墩,脸型这几天从圆型脸、梨型脸、方型脸变了一圈的师傅捧起自己的碗跳起来就跑。

方域目瞪口呆,思考了一下,可能是他不该把荤菜给师傅吧,因为在这里两天,他都快忘了这是个和尚庙了。至于是个什么庙,只能日后再说。

他有点不好意思,准备去把那两个跑掉的师傅请回来——这两人现在蹲在门边吃了。

他刚站起来,就看到后面一个师傅已经把碗推过来了。他看师傅,这个瘦长脸的师傅又推了一下碗催促他。

方域试探的给他挟了块鱼,师傅没反应,他就给他拨了三分之一的菜,之所以不拨一半,是因为这个师傅后面也有个瘦长脸的师傅也把碗推过来了。

他抬头看,另一张桌子上也有三个瘦长脸的师傅在看他。

方域想了想,端着菜盆给每个瘦长脸的师傅挟了两块鱼。这样一来,他的菜就下去一大半了。

师傅们接到“赠”鱼后,全都低头大口的吃起来。

方域又端着他的菜盆去找主持,给主持挟了两块。

主持也毫不客气的吃了。

方域再次选了一个矮墩墩的师傅假装要给他挟鱼,这个师傅也捧起碗就跑。

哦,他懂了。

这个寺里的和尚不是按脸分,而是按体型分。矮墩墩像土豆一样结实的是一种,瘦长脸体型长条型的是一种。他看了一圈,还有一种是扁圆脸的,还有另一种瓜子脸,下巴略尖的。他看盆里还有几小块鱼,想着是不是再去试探一下?

主持叹了口气,对方域道:“施主慧目灵透,不要再吓我们的师傅了。”

“对不起。”方域说。

然后一起吃饭,再无二话。

饭毕,外面天已经黑了。大家也该睡觉了,方域跟主持走了,他觉得他跟主持可以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了。

到了主持的房间,主持指着凳子让方域坐,然后就不理方域,从抽屉里掏出一本书认真的写写划划。

方域一开始不想打扰,后来觉得主持可能是因为他吃饭时的举动故意晾着他,就想上去道个歉,起身走近低头一看,主持正在一笔一画认认真真的描红,方域以为他在写的是什么工作报告的东西是一本小学生习字描红本。

主持说:“等我写完这一本。”

方域看他的速度,估计写完要到后半夜了。

但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他坐下后掏出手机,才想起手机没电了。这样的话,秘书和司机在镇上没什么,明天就能见面,但秦青那边可就暂时联系不上了。她一定会担心的。

方域打定主意明天下山去一趟镇上,一来跟见一见赵兰山的秘书,看看这两天有没有什么消息;二来跟秦青联系一下,告诉她现在联系不方便,手机不好用,让她别担心。

手机没电,主持的房间里也没有钟表。方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但他发现在这里生活,确实不需要时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主持一笔一划的认真把这一本描红写完了,他把笔和本子都收起来,方域说:“想练字的话,还是写大字快一些。”

不知主持是不是不再对他掩饰了,他说:“我练字是为了不忘了怎么写。”他解释道,“不练的话,很快就会忘了字怎么写的。”

屋里陷入沉默中。

过了一会儿,方域平静的问:“主持与师傅们都是哪里人?”他不能问“你们都是不是人?”、“你们是什么东西?”

感觉不太礼貌。

主持说:“我们祖辈都生长在这座山里。是本地人。”

方域笑了一下,“原来如此。那赵兰山去哪里了?”

主持叹了口气说,“赵施主,该是去做客了。”

他看方域,“方施主今日也接受了礼物。”他对着外面遥遥一指,“太阳升起以前,会有人来接方施主的。”

听到这种话,方域很难吓一跳。特别是在他跟外界无法联络的时候。

可他也担心赵兰山,这很可能是见到赵兰山的唯一机会。

他把玩着手机,想到一个主意,问主持,“我写一封信,主持能帮我寄出去吗?”

既然电子产品无用,那么原始古老的书信呢?

主持讶然一笑,点头道:“当然可以。”他加了一句,“只要方施主留下信封和邮票钱。”

方域推开门,见外面的天色已经快要泛白了。他抓紧时间,借主持的信纸写了三封信,一封给公司,让他们继续工作,如果有什么意外,比如他暂时无法回公司主持大局,那公司就由两个副总主持。

一封给父母,问父母安好,告诉他们,他一切平安。

最后一封给秦青。

这一封,他犹豫再三也无法下笔。

赵兰山还在失踪中,俗世的手段显然是无法将他救出来的。他这次过去也是生死难料,却也是唯一的机会。所以他非去不可。

他一方面不想把秦青牵扯到这件事中来,另一方面,又知道她知道后肯定会来,如果什么都不告诉她,那她来了之后什么也不知道,肯定更危险。

此时天边已经隐有天光露出。

方域只能快速的把他对八宝寺的种种猜测与怀疑都写上去,写完之后他就辞穷了,笔尖悬在纸上许久。

主持道:“方施主,请你去作客的人已经到了。”

方域也感觉到了从门外刮起来的风,屋里桌上的纸都被刮得烈烈做响。主持赶紧把所有的纸都按住,他的衣服都被刮得翻飞了起来。

方域匆匆写下最后一句:我爱你。

然后把这三封信交给主持,再把钱包也递过去,“里面是邮费和信封钱!”

主持郑重的接过来,道:“方施主,我会日日在山中找你,如果碰上,方施主只要喊我一声就行了。”

狂风自身后吹来,方域感觉到他的脚正在缓缓离地,好像飘浮一样。

主持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贫僧,法号通明。”

“两天。”秦青握着手机对易晃说,“两天,我都打不通他的电话。”

两天怎么了?易晃觉得好笑,没想到秦青这么粘人,不知道方域是什么感觉?是不是痛并快乐着?

“你们天天都联系?”

“当然啊。”秦青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易晃说:“他上班都能每天跟你联系?万一太忙,没空呢?”

“那他也会发条信息给我啊。”秦青说,“整整两天啊!”

“好吧好吧,两天很长。”易晃哈哈笑,“我在学校时谈恋爱也这样。”重点是方域有工作,都能陪着青青玩恋爱游戏。

但他下一秒就震惊了,因为秦青认真的说:“你说,我要不要报警?”

易晃:“……不用吧?你给他公司打个电话喊他接一下。”

“可他不在公司。”

“可能是去出差呢?”易晃说。

“不是出差。他公司的人说他出去了,去哪里却不知道。”秦青说,“他公司的人想再等一天,再没有联络再报警,可我想报警还是早点报比较好。”

易晃有点感动了,他没有这样的感情,但一个人这么关心方域,他觉得要是方域知道了肯定也会感动的。

他说:“你去报警的话,可能警察不会接受。因为你跟他没关系。”

秦青说:“怎么没关系?我们是恋人啊。”

易晃说,“但如果报警的话,由公司或他的父母报警更好。”

“但我暂时不敢告诉方域父母,怕他们担心啊。”秦青说,“公司的人说要再等一天,他们也会加紧跟他联系。”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是方域公司的人。方域的秘书查到了方域搭的飞机,跟秦青说:“青青啊,方总是去白州省白阳市白桃镇了。我查到了他的飞机,他下飞机后又转了轻轨,最后是在白桃镇附近下的车,但后面就查不到了,我没有找到他在白桃住哪家宾馆。”

秦青问她:“公司决定报警了吗?”

方域的秘书小声说:“姚副总说还是先别报警,他们打算先派两个人去那里找找看,因为不知道方总去那里什么事。青青你别急,公司的人已经快到机场了,今晚就能到白桃镇,到时不管多晚,有消息我都立刻给你电话好不好?”

“好吧。”秦青说,这样也可以,报警的话警察那边立案加调查,一天内也未必会有消息,公司派人去也很快的,“谢谢你。”

“没事没事,青青,你别担心。我们方总运气可好了,他出差从来没遇上过堵车晚点,我看他这回也会平安无事的。”

“谢谢。”秦青说。

接下来的时间,秦青坐卧不安。马上就要开学了,她干脆把施教授的办公室给打扫了一下。也就是把书柜上的浮灰抹一抹,把地拖一遍。学校的保洁只管走廊卫生,老师办公室都是学生打扫的。

她不但把书柜上的浮灰抹了,还照旁边贴的条子把放错的书都放回原位。然后就在柜子里发现了整整三层的《徐家屯民俗初考》。

简陋的封面,薄薄的一本。

但这里面却是代教授和施教授两人的心血结晶。

上一次办的展台还送出去了几本。易晃当时也拿了一本,看到后就说:“哦,这个书很有意思,有很大的价值呢。”

秦青扭头说:“真的?”她听别人夸这书也很高兴呢。

“当然。这是当年留下的第一手资料。”易晃说,“现在信息爆炸,信息虽然多了,但真实性也要打很大的折扣。而在当年,封闭的社会环境让信息的单纯性与单一性得到了很好的保障。你看过就会发现,这本书里集合了徐家顿附近几个村子的民俗故事与传说,里面的重复性也很高。很多时候都是有人在别人那里听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然后他改头换面再说出来。这种重复性导致信息会丢失一些内容,所以重复越少的故事,价值越高。”

秦青说:“也就是说,因为徐家屯的封闭,所以故事的重复性少,可信度更高?”

“一个转手一百次的故事和转手十次的故事,当然是后者保留的内容更多。因为每个人在转述时都会略去他觉得不重要的部分,而将他感兴趣的部分进行夸大。”易晃说。

秦青点点头:“原来如此。”所以徐家屯这本书的价值就在这里。

易晃说:“比如这里有一个故事就被不同的人说过四次。”

“什么故事?”秦青问,一边拿出一本来看。

“狐狸娶妻。”易晃笑着说,“不过你看书里会找到狐狸娶了一次、黄鼠狼娶了一次、鲤鱼娶了一次、还有一个是庙前的栓马石也娶了一次。”

“啊!我记得这个!”秦青立刻翻到那一页,“我觉得这个故事特别气人!”

这个故事说的是三十年代时,村里有个寡妇,寡妇死了丈夫后只有一个女儿,村里的人就逼她把房子、地全交出来,只能自己带着女儿走。可寡妇带着女儿离开村子也没办法生活,就不想走,被村人给拖出了村。她被逼的抱住村口前土庙的栓马石不肯出村,对村里人喊凭什么要赶走她们母女?凭什么不认她女儿?

村里的人指着她抱住的栓马石说这栓马石都能算是他们村的,她和她女儿都不算。因为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和她女儿就不是村里的人了。而且寡妇也没能再嫁给他们村的人。

现在人人都吃不饱,寡妇想改嫁都不行,她自己又不能有地有屋,如果出了村,只能跪在道旁把母女两人都自卖自身才能活下去了。

寡妇被逼到这个地步,大喊道那我就嫁给这栓马石!然后问栓马石你愿不愿意娶我?栓马石不答,寡妇道既然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村人当然不干,寡妇就说你们问他,他要是说个“不”字,我就走!绝不再纠缠!

栓马石当然说不出来。

村人见赶不走她,就说既然你说你嫁给栓马石了,那你就跟它住吧。

寡妇就真的在庙旁架了个棚子,还求媒婆替她写了婚书,三拜之后,“嫁”给了栓马石。连女儿都改姓石了。

秦青就是气这个。原来女人连个人都不算,她所有的价值都在结婚后依附男人而生,失去男人之后,她就不能独立的活着。不是她自己做不到,而是这个世界不给她独立的机会。

易晃点头说:“对,所以这些民俗故事往深里看,反应的就是当时的世情。”他转回来说,“不过这四个故事说的其实是一回事。就是人与非人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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