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久年轻时长得像个斯文人。

当时家里吃不饱饭,他是长子,从小活干得最多。所以他个头不高,背也有点驼。后来七转八绕识了些字,自己蒙着读了几本书,就拿自己当个秀才看。不过那个时候大清国已经亡了,秀才已经不流行了,当时兴的是留洋,上洋学。

这些黄久都没赶上,所以他的斯文相就有些不伦不类。

他理着个小平头,袖子半长,遮住粗大的手指关节,微微躬腰,不像驼背,更像是个谦虚的人。他穿一件白色衬衣,还有当时十分时兴的有些肥大的西装裤,裤腰提得很高,衬衣扎进去。乍一看有些傻。

相比之下,柴容声更喜欢自己老了以后的样子,因为以前那段油头粉面当小白脸的日子于他来说是耻辱,反倒是成大师后,去哪里都受人尊敬,这才是他最喜欢的自己。

柴容声看到一个虚白的人影从病房里踏进夜空,一闪影就不见了。那一眼就让他看出这是个老鬼。

因为那打扮怎么看都不是现今的年轻人。

老鬼的年龄多数做不得准,这只能靠眼力。柴容声自认眼力不错,他缀在黄久身后这么长时间看到的都是一个枯瘦的老头,现如今看到这个新老鬼,就算样子不对,他也一眼就认出来了,猜这必定是那个送进去的人牲。

他循着那丝鬼气追上去,心里嘀咕:原来这人牲是这么用的。

人牲的用法,端看那收人牲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有猪八戒吃人参果的风格,不论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老是少,全囫囵吞了,过后三魂七魄都一丝不见,天地阴阳都寻不到踪迹,这是死的比较痛快的。

也有将肉吃了,留下魂魄驮个墓,捧个碑,这种的惨一点,墓不破,碑不碎,成百上千年都要一直熬下去。

还有第三种,将人吞了,再把魂魄吐出来,留下一线系在座下莲台上,将其当个小鬼使唤。

这个人牲就是第三种了。

柴容声不觉更谨慎了些。

这第三种下场,很难说是好是坏。

经书里常有神佛下界,看你骨骼清奇,或者看你太会惹事生非,降服了你,再把人给带回去当个童子。世人皆赞,这叫升天成仙了。

所以有些地方祭神,山神也好,河神也罢,交上去的人牲统统都当做被神仙带去享清福了,修炼个万儿八千年的就也成了仙了。

但若说真是好事,也只在传说里见过,亲眼目睹的一个也没有。

几千年下来,不说有名有姓的神佛收去的,没名没姓的神佛收的人也不少,有几个名列仙班了?

可见这招数也要看是谁用。没名没姓的要收你去当个小鬼使唤,谁要啊?

柴容声远远跟着,不多时就看到前面的人牲显出身形,没到一户人家的墙壁里了,须臾间,那身影又携着一个委顿的虚影钻出墙壁,踏进夜空消失了。

索命?!

柴容声目瞪口呆。

冤鬼索命?!

他立刻跟了上去!

他是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神佛是专管索命的,就是没名没姓,野庙里的佛爷。它们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是占地鬼。据在一处有个几十年上百年,与周围的百姓相熟。由于香火不盛,就颇有些不忌善恶。善愿它们听,恶愿也肯听。

打个比方,一个懒汉发愿:让我发财!

这神就让他遇上一具倒毙路边的尸首,懒汉想起自己发的愿,掏了野尸的腰包发了财,这也算是应愿了。事后这懒汉有什么下场,会不会被人当做谋财害命而抓去砍头,那它就不管了。

柴容声知道这类神佛是只讲结果不问因由的。如果是个坏人发愿:让抓我的清官去死。神佛就真敢让清官在河堤上栽下去,被水淹死。

他当然也用过这种神佛,不过都是为了陷害别人。以前他如果讨厌什么人,又一时拿他没办法,就想办法引着他家的人去找这种野佛许个愿,顿时一了百了。

因为对这种野佛来说,收钱时不是找一个人收,而是找一家人收。

黄久携着这儿子的魂回到病房,那女病人仍在病床前坐着。黄久把儿子递给她,她接过来搂在怀里。

儿子是在睡梦中被抓过来的,仍是生魂,身体还没死呢。对他来说就像是做梦。

女病人却已经死了,是正正经经的阴魂。

被她搂在怀里的儿子的生魂也开始渐渐染上了阴气。

女病人搂住儿子,先是给他理理头发,就像他还是个能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男孩一样。然后又摸摸他的脸颊,最后她躺在床上,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开始哄他睡觉。

这是因为在她的心里,儿子仍是那个需要她抱住哄睡觉的小男孩。

黄久默默看着,等天边泛白,儿子的生魂就渐渐消失回到身体里去了。

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去把那个男人的生魂抓出来送给这个女病人。一日复一日,那个儿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身体也越来越糟,虽然还不到五十岁,却比他大姐身上的病还多。何况在女病人死后,他们一家都没了生活来源,以前好歹还有女病人的退休工资,几个姐姐也会给生活费,现在这些钱全没了,儿子和他老婆不得不开始找工作。他老婆没有学历,中专毕业就嫁给他,一天也没工作过,只好在家政公司登记了一下去做小时工。他却比他老婆更糟,连家务都不会干,哪怕想当保安,人家也只要年轻人,想去送快递,干了一星期下来人都累病了,钱没赚到,还要倒找公司钱。

与此相比,女病人却一直每晚都来哄儿子睡觉,它一直没有消散。它最想念的就是这个儿子,它也只剩下了这个意识,它会一直陪着儿子,直到把他带走。

黄久最后直接把女病人送回了她儿子家,又看了几日,看出最后的结局后才离开。

现在那两颗佛眼珠给了他很大的自由。不但从不拘束他,还会偶尔给他一点灵气。让黄久没想到的是这两颗眼珠子没有想去找回其他五官,不知是不是那些五官都已经失去力量了。毕竟当时他只带着眼珠子,剩下的五官没有“祭品”,慢慢的就会“死去”吧。

最让他吃惊的是眼珠子似乎并不想把好不容易得到的力量与其他五官分享……

这个是他隐晦感觉到的。

这两颗眼珠子还会护食……

黄久站在路口,他最喜欢路口,因为偶尔会有司机能看到他,他们一受惊就容易出车祸,到时就有野鬼可以捡了。

他现在的想法跟鬼无异。果然人鬼殊途啊。

“老朽有礼了。”柴容声终于打算跟黄久面对面谈一谈了。他跟了这么长时间,发现这个男人竟然跟他很像!

他们两个都是实用主义者。

看他的做法就能推断出他大概的想法思路。这让柴容声觉得或许可以一谈。

所以他就站出来了。

“有礼。”黄久转过身,他有点吃惊,面上也露出来了。

柴容声知道他是故意露出来的,这种恭维有时很戳人心——谁都想比别人更高明,做个出其不意的人多痛快啊。

柴容声笑呵呵的揖手,腰直弯九十度,他一副老相,对面的黄久却是个年轻人样。

黄久还了一礼,笑眯眯道:“是我失礼了,老先生高寿?”

“呵呵,不才九十八岁。”柴容声比了下手势。

黄久掐指一算,笑道:“老先生今年才没的?”

柴容声呵呵摆手:“好多年了。”

两人相视一笑。

黄久想知道柴容声的生辰卒年,谁料眼前这个是老鬼,该捂的秘密一丝不露。

“失敬,失敬。”黄久倚小卖小,仗着脸嫩扮小年轻,揖手道:“老先生找小可有何吩咐?”

瞅你那身打扮还想扮小孩子?羞不羞!

柴容声见此便挺起了腰,有人想装孙子,他干嘛不成全?

“倒有件事想找小友打听打听。”

“请说,请说。”

柴容声眯着眼睛道:“修行不易,小友这是拜了山门?寻了什么大仙做徒弟?”

骂人不揭短。徒弟不是好做的,跟包身工差不多。

黄久这辈子没当过别人的三孙子,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舒服,转念一想,将这老鬼带回去也算一道菜,就道:“也是机缘巧合。”随口扯了个故事,说他从小命数不好,三灾九难熬了个遍,家人亲朋全死光了,他孤苦无依飘零于世,终于少年夭折。不料家祖将他的魂魄护佑了下来,教他修行,待修够了功德再去投胎,自可投一个绝世好胎!

柴容声心道这故事虽然扯,但人不信,鬼却会信。就像人都盼着有富一代的爹妈,鬼更希望自己有个显赫的祖宗!

他立刻露出垂涎三尺的面目来,纠结、犹豫半天,终于向黄久求告:“老朽冒昧,不知令祖可否点化老朽一二……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黄久钓了他半天就是想引他去,便面露难色,仿佛不好意思拒绝的答应了他,把一个青涩少年演得入骨三分。

柴容声大喜!靠近一步,又是一揖手:“多谢小友!老朽姓柴,不才柴三声。”柴三声是他以前干坏事时的化名。

黄久听到这人姓柴,不由得心中一动,施了一揖道:“老先生有礼,小可姓黄,排行第九。”黄九是他的化名。

柴容声也是一愣。

两人对了一眼,瞬间什么都懂了!

于是黄久转身就要跑!柴容声合身扑上!顿时撕扯在一起。

正好都是新鬼,一个在墓里关了十几年,一个刚被收做小鬼,空有一身本领,无奈施展不出。两个鬼滚成一团,上飘下荡,不留神就跑到秦青能感受到的范围内了。

什么鬼?

秦青正在图书馆看书看得心烦意乱,感觉到两个东西冲到她的气场里,火气上涌,一巴掌呼过去。

滚!

黄久与柴容声本来滚成一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被秦青这一道气正好给打散了,两个一个滚向东,一个滚向北。

头晕脑胀,不知南北。等两边反应过来,已经找不到对方了。

“真晦气!”黄久被啃了好几口,气息少了大半,还跺脚飞回去找眼珠子了。

柴容声本来啃得半饱,不想被秦青的气一打,自己都快散架了。他认得秦青的气,只好叹自己倒霉。

下回再遇上,一定要记得不要打到那边去!

他掂记着再遇上黄久要如何如何,调头找一处阴暗地养伤去了。

秦青看完这一段不烦了,反应过来:两个,能打架的鬼?

什么时候市里有这样两个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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