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竹站在衣柜前找衣服,顾浮坐在桌边,四下打量这间灯火通明的屋子。

屋子里摆了许多木料图纸以及凿子铁锤之类的器具,博古架上放的也都是些上了漆料的木件,有以假乱真的木花,也有巴掌大小的楼屋,甚至还有弓.弩、箭匣这类的武器,看着不像大户人家小少爷的卧房,更像是工匠起早贪黑打造物什的地方。

顾浮正要收回视线,忽然发现里间的墙上挂着三把弓。

其中两把顾浮见过,分别是军中通用的长弓和神射营才能用的重弓。

长弓制作相对简单,能大量生产,重弓则比较少见,因为用料和工艺都特别复杂,所以产量不多。

最后一把顾浮没见过,那把弓不仅造型奇怪,上头弦线交错,还装着像轮子一样的东西,若非和另外两把弓放在一起,顾浮根本不会想到这会是一把弓

顾竹捧着衣服过来,顾浮向他确认:“那是弓?”

他自己也不确定:“应该是吧……”

顾浮不解:“应该?”

顾竹:“我是按照一本叫《天工记》的书来做的,样式大小都对了,就是材质不对,需要缟石,还需要钢,可那些东西只有军造司才有……”

顾竹说话的时候一直垂着眼,不敢直视顾浮,准确地说,他不敢直视任何一个人,也不太喜欢和别人相处,他更喜欢把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埋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旁人总会觉得他很难相处,在书院也没人愿意接近他。

顾浮一愣:“缟石和钢?那做出来的弓未免太重了。”

兵贵神速,在战场上带这么重的弓,简直是找死。

“嗯……”所以他才无法确定,这样的东西到底是不是弓,但是:“但是按照书上所说,这样打造出来的弓能省力,精准度高,射程还远。寻常六十斤拉力的重弓,最多能射出百步,这把弓和火.药箭一起用,二段推进,能射出一里左右……二姐?”

顾浮突然把手搭到了顾竹肩膀上,顾竹不明所以,快速地瞄了一眼顾浮的表情,见顾浮略有些呆滞,心里开始忐忑,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下一刻,顾浮惊道:“一里???”

音量太大,吓得顾竹回头看了看门口,所幸他院里的丫鬟小厮都知道他不喜欢被人打扰,夜间护院也都离得远远的,没听到顾浮的声音。

顾浮还在震惊,一里!整整一里啊!!

若能上报军造司……等等!

顾浮问顾竹:“那本《天工记》是什么古籍孤本吗?”

顾竹摇头:“不是孤本,很多书局都有卖。”

不是孤本,那军造司没道理注意不到这样的神兵利器,除非造出来的实物没有书上说的那么厉害,又或者……

顾浮把手从顾竹肩头放下,轻叹:“老三,你可知羲和大道有多宽?”

羲和大道位于京城中轴线上,是从羲和门入城后直通皇城的一条大道,一般百姓官员入城都不能走这条道,故而又称御道。

顾竹:“四十五丈。”

顾浮又问:“多少里?”

顾竹:“半里不到。”

顾浮见他还是一脸困惑,只能把话挑明了说:“寻常弓箭虽说能射百步,但真正伤人的也就二十一丈内,御驾行在羲和大道上,无论是左右哪边有刺客放箭,都不容易伤到陛下,可若有这把能射一里的弓……”

在御道上行刺,简直就是探囊取物。

顾竹惊出了一身冷汗。

若真能制造出射程一里的弓,或许军造司早就做出了成品,只因此弓太重不适合在军中推广,还容易给陛下造成威胁,故而藏着,不肯拿出来。

顾浮接过顾竹找来的男装,绕去一旁的屏风后面换衣服。

顾竹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小会儿,回过神后手忙脚乱地把弓从墙上拿下来,收进柜子里。

顾浮换好男装,把自己的衣服留在顾竹这儿,跳出窗户准备离开。

走前她还回头问了顾竹一句:“刚刚那把弓,有名字吗?”

顾竹做贼似的低声道:“落日弓。”

名字倒是寻常。

顾浮翻墙,轻轻一跃就跃上了隔壁人家的屋顶,踩着屋檐朝城东福德街的方向跑去。

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有积雪,顾浮却如履平地,飞快掠过了几条大街。

璀璨星空下,整个京城像一只陷入沉睡的庞然大物,虽然许多人家都还点着灯火,却没有人出门,大街上也冷冷清清,只有身着铠甲的武侯、街使和衙役在街上巡夜。

京城有宵禁——离京五年的顾浮才想起来这件事。

可来都来了,总不好半途而废。

于是顾浮躲开巡夜的武侯,踩着夜色一路飞奔,终于顺利踩上了谢家的屋顶。

福德街就在宣阳街附近,宣阳街住的可都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可见谢家家底也算殷实,谢子忱若真像顾浮二叔说的那样未来可期,这门婚事倒也不算太糟。

可惜顾浮就是不想成亲,就是不想被人安排得妥妥当当,就是不想什么都如了别人的意。

顾浮在谢家屋顶上跳来跳去,拿出侦查敌营的本事,找到了谢子忱的院子。

顾浮跳下屋顶,躲在窗户边暗中观察。

只见灯火映照下,容貌斯文俊雅的谢子忱一手执笔一手挽袖,竹青色的长袍显得他人格外俊逸风雅。

忽然屋内烛火轻晃,顾浮还以为是自己窗户开太大,让风吹了进去,正准备把窗户关上,就发现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有人推开了屋门。

然后顾浮就听见一道极轻极柔的女子声音:“少爷,都这么晚了,喝口热汤歇歇吧。”

原来是谢子忱屋里伺候的丫鬟,给谢子忱端来了宵夜。

顾浮躲在窗外,看着那丫鬟将热汤放在桌边,柔荑似的双手落到了谢子忱肩头,很是暧昧地催促了一声:“少爷……”

顾浮:哦豁。

然而事情并未向着顾浮期待的方向发展。

屋里的谢子忱放下笔,侧头看了那丫鬟一眼,冷冷道:“出去。”

那丫鬟被谢子忱的态度吓到,缩回了自己的手,很是委屈。

不等丫鬟撒娇哀求,谢子忱就扬声叫来了屋外的下人,把想要求饶的丫鬟给捂住嘴拖了出去。

顾浮不禁苦恼:这么洁身自好的男子,自己该怎么劝退?

正想着,谢子忱拿起了桌上才画好的画,也不知是在端详还是在等墨迹干透,看了好久才将画卷起,放进桌边的白瓷画缸里。

谢子忱卷画的时候,顾浮隐约看到画上的内容,心中一喜——画上画的不是什么山水草木,而是一个女子。

怕不是他的心上人。

谢子忱收好画便去睡了,顾浮蹲窗外等了一会儿,确定屋内没有异动,才悄悄溜进去,准备在画缸里找谢子忱刚刚画的画,想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画缸里有大约七八卷画,顾浮本以为自己要找上一会儿,结果打开第一幅就是那女子的画像。

顾浮一面觉得自己幸运,一面又觉得哪里不对。

刚刚的画有大片蓝色,这幅画上的女子却穿了白衣,难道是她看错了?

怎么可能,顾浮心想,自己还没当上将军之前可是当过斥候的,眼力怎么可能这么差。

顾浮又拿了一卷画,展开一看,果然又是那女子,不同的是,这幅画上的女子穿了件清丽的绿裙,裙摆飘飘。

顾浮不嫌麻烦,把剩下几幅全打开,险些没笑出声:这些画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这要不是谢子忱的心上人,我头割下来给他。

顾浮乐得不行,她将画放回画缸,准备回家好好睡个安心觉。

不曾想乐极生悲,她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给发现了——

顾浮偏头,一杆箭正好从她脸颊旁掠过,箭尾的翎羽还勾走了她几根头发。

落了空的箭带着她的发丝狠狠扎进地面,正好被巡逻到这儿的武侯看见,那队武侯中的一人立时就吹响了短笛,尖锐的笛声响彻天际,非常扰民。

顾浮拔腿就跑,偏那射箭之人锲而不舍,无论顾浮走到哪,他都能一箭暴露顾浮的位置,让开始警戒的武侯与街使、衙役三方人马寻着那一支支接连不断的箭追上顾浮,导致顾浮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就在顾浮跑到仁安巷的时候,再次射来的箭失去了凶猛的力道,被树枝一拦就卡在了树上。

天空缓缓飘过的云层遮蔽了月光,视野顿时就暗了下来,为顾浮提供了藏匿的机会。

顾浮趁着这个时机躲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回忆京城的道路布局,找出能够把追兵甩掉,并且回家的路线。

当然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再回到射箭之人的射程范围内……

咦?

顾浮突然发现。

从最开始到后来,射箭的似乎都是同一个人,来箭的方向也从来没变过,说明那人一直都在同一个地方,把她从福德街一路撵到了仁安巷。可这中间至少得有五六十丈,那人要站在什么地方,才能把她的行踪尽收眼底?

顾浮再一次跳上屋顶,站在屋顶上四处看了看,最终看到了宣阳街边上的祁天塔。

宣阳街离皇城最近,所以那里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而能在皇城附近矗立的高层建筑,也就只有他们大庸国师居住的祁天塔。

祁天塔和仁安巷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一里,但也有一百来丈左右,远远超出了普通弓箭的射程。

许是出门前听说了落日弓的存在,顾浮不免多想,并折回去找到了方才射落的箭。

那些箭大都被武侯回收,只有最后一支卡在树上,没被发现。

顾浮一摸箭身,好家伙触手冰凉,分明就是拿缟石混铁打制出来的。

顾浮啧啧称奇:产量少到只有军造司才有的缟石,居然被打造成了箭这样的消耗品。

箭都这么金贵了,那弓得讲究成什么样?

除了他们的国师,又有谁能用得起?

顾浮望着高高的祁天塔,脸上没有半点被人拿箭撵着跑的恼怒,反而扬起了兴奋的笑——

若她的猜测全部属实,那射程一里的落日弓就是真的!

可要怎么证明,射箭之人就在祁天塔上呢?

以身做饵?

胆大包天的顾浮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蒙住下半张脸,朝着祁天塔跑去,并十分找死地站在了宣阳街某位王爷家的屋顶上,离祁天塔极近。

厚重的云层在夜空中缓缓腾挪,终于露出被遮蔽已久的上弦月。

月光洒落,清晰了视野,也让祁天塔上的一抹银白,撞入了顾浮的视线。

银白的广袖长袍,银白的披肩长发,冷冷的面容比塞北的冬天还要冰寒彻骨,宛若九天神祇俯瞰众生,不可轻易亵渎。

旁人见了这一幕,多半心生敬畏,偏偏顾浮一身反骨,非但不想着尊敬一二,反而有些手痒,想把这么一位貌若天神般的人物拉下凡尘,用世俗气息粗暴地将其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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