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要正脚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就算是照顾她的丫头抱影见到她用药泡脚,也只以为她是在保养。很多家庭富裕的小脚女人,每天花在洗脚上的时间,几乎就有两个小时,除了清洗还要除去走路走出来的茧子,涂粉按摩,非常复杂。

对此,抱影格外羡慕,提了热水过来后就在一旁瞧着,“真好,三少奶奶这样小的脚真是好看。”

“小时候家里本来也是要给我裹脚的,可惜后来我又有了两个弟弟,家里忙不过来,我要是裹了脚很难下地干活,所以就没裹脚。”抱影颇为自卑地缩了缩自己的脚,有些沮丧,“现在我的脚长得这么大,一点都不好看。”

对她这些话,水银没有回应。

现如今是个很奇怪的环境,旧式人家仍然以女人小脚为美,拿一些早年文人写的小脚赋来吹捧美足,找媳妇也只找那种裹了脚的。而另一些新派年轻人则对这种小脚一律视作糟粕——连带着有小脚的女人同样是糟粕。

脚泡在药水里并不舒服,有种酸痛的涨感,还有点痒麻。水银一声不吭忍了下来。

林锦绣的过去系统大致给了她,在那如电影快进的片段里,水银看到了她裹小脚的画面。从三岁开始,日复一日将脚掌扳折,用布裹紧,不论行走睡觉都不能解下,为了让脚掌长在一起,故意将脚磨出血,蹭得血肉模糊,紧紧裹着不能解开,等到结成一层层的血痂,连死皮一起剥掉割开。

这样的酷刑,只因为一些男人追捧这种残疾的美,于是为了迎合他们,不知道多少年幼的女孩子在尚且懵懂的时候就失去了一双能奔跑的脚,一辈子都要忍受着痛苦的行走,等到年纪稍大,连行走都没有办法,只能躺在床上。

而如今,另一部分男人不再喜欢小脚,又开始大肆抨击这种小脚。像高三少爷高嘉良,他就厌恶小脚,可他厌恶小脚并不是因为知道小脚伤害束缚女人,而是因为不爱这种残疾。说到底,只是喜好的转变,而不是学会了把另一性当成平等的、会感到疼痛的人看待。

向来如此,痛不在自己身上,总是感觉不到的。

泡了两天脚,水银再次去到那家医馆。

“我要把你这个脚掌打断,再让它固定重新长,会很痛,你要忍着。”老大夫重复了两遍。

水银点点头。

她可以忍受痛苦,只要能重新拥有自由行走的能力。

那痛实在太剧烈了,水银过了好半晌才重新有了意识,尝到自己嘴里的血腥味,是牙齿咬的太过用力,牙龈咬出了血。

等到全部处理好,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小时,水银早已脱力,全身都是疼出来的虚汗。老大夫也不轻松,用来擦汗的袖子都湿了一截。

“好了。”严肃的老大夫松了长长一口气,“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虽然不能完全恢复成正常的样子,但是好好养着,等它长好了就可以正常走路,跑跳都不会疼。”

水银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眼自己的脚,“谢谢您。”

老大夫摇摇头,“你这个女娃娃真是能忍,厉害,比很多男人都能忍。”

水银笑笑没说话。这话其实很奇怪,男人比女人更能忍受痛苦吗?不,恰恰相反,女人向来比男人更能忍受痛苦。

只单单生育的痛,有多少男人能忍受?可这样的痛放在女人身上就是理所当然的,身为一个女人,不为了生孩子痛一遭都会被骂自私没用。世上那么多女人,绝大部分都经历过至少一次的生育之痛,而相同程度的痛,大部分男人一生都未必受过一次。

脚仍然在不断疼痛,心里却觉得轻松了很多。

被人背回高家后,不出意外引起了一场震动。

大太太简直要疯了,得知她做了什么之后气得发抖,在大厅里发了半个时辰的火,不知道骂了多少难听话,二太太三太太也跟着数落,小辈们倒是没怎么开口,高老爷也不说话。

“老爷,你倒是说话啊,这事可不能这么算了,她行事这样冲动轻浮,刚嫁到咱们高家就闹得阖家上下不能安宁,我非得把亲家公和亲家母请过来问问,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教的女儿,竟然这样胆大妄为!”

高老爷却没什么太大反应,“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发火。”

大太太气得坐倒在圈椅上捶自己的大腿:“不是什么大事?这还不是大事?!你要什么样才是大事,等她把我气死了就是大事了?!”

这一晚上,大家都没能睡好,第二天一早,果然大太太就再也忍不了,叫人送信请来林老爷和林太太。

林老爷是个富态人,脸上笑眯眯的,见到高老爷,两人好一通寒暄,大太太在一旁笑容僵硬,好不容易等两个男主人寒暄完,立刻开了话头把这事说了一遍。

“亲家公亲家母,你看看这事搞得,你们可是说了你们家锦绣最是妥帖懂事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你们还是赶紧的,让她把那脚给裹回去!”

林父林母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林母性子温驯,远没有大太太强势,闻言很是赔了一番不是,两人这才脱身去见了女儿。

“锦绣啊。”林母见到坐在书房一张小榻上的大女儿,再一看她涂了药被白布包裹显得肿大的脚,忧心忡忡地坐过去问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做这种荒唐事,你把脚弄成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呢。”

林母自己也是个小脚女人,性格又温柔,说起话来弱气,林父就不一样了,他是个生意场上的人,为人仗义朋友多,端详了女儿一番后,背着手奇道:“锦绣怎么嫁进高家没几天,这人看着都不一样了?”

水银喊了爸妈,忽然眼圈一红,眼泪大颗滚下来,把林父林母都给吓了一大跳。

他们有两个女儿,二女儿林绮罗从小长在身边,活泼开朗爱哭爱笑爱闹,性格颇为任性,没少让两人头疼。但大女儿林锦绣就和妹妹完全不同了,她从小是跟在老家祖母身边长大的,被祖母教的端庄稳重,还裹了小脚,后来成年了,祖母去世,这才回到平城父母身边。

虽说没有小女儿亲近,可毕竟是亲生孩子,林锦绣又一向懂事贴心,从不哭闹生气,林父林母什么时候见过这大女儿落泪的模样,她不是实在委屈狠了也不会在他们面前哭啊。

林母见她一言不发红着眼睛落泪,自己也鼻子一酸,抱着她哭了起来,“我的乖女儿,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连林父都忍不住动容,上前安抚地拍了拍大女儿的肩。

会哭会闹的孩子有糖吃,乖巧听话的孩子有苦吃——林锦绣和林绮罗姐妹完美体现了这句话。

水银估摸着哭的差不多了,才声音沙哑地说:“爸妈,我和嘉良结婚第一天,他就回来过一次。他是个新派人士,看不起我这个小脚女人,他说要我回家跟你们说这婚就当没结,还说我在这里一天,他就一天不会回来,这些天他都在外面。”

林母惊呼一声,“怎么会这样!嘉良那孩子明明看着挺懂事的啊,怎么会这样对你!”

水银苦笑,“是啊,他应该是喜欢妹妹那样的,妹妹比我活泼可爱,又没有裹脚,还比他小一岁,不像我……”

林母又一把抱住她:“真是苦了你了锦绣,我们不知道嘉良他会这样,这婚都结了,他怎么不想好好过日子呢,还有绮罗……那孩子任性,害得你变成现在这样!唉!”

终究是疼爱小女儿,林母实在没法更多责怪林绮罗,只好一个劲叹息林锦绣命苦。

林父一拍桌子,“高嘉良那小子太不像话!”

夫妻两人气了一阵,林母还是说:“你把脚弄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嘉良不喜欢,这就罢了,说不定以后他看到你为他这么做,会感动你的付出,会愿意接受你。我们做女人家的,既然嫁了人,难免受些委屈,你不要放在心上。”

林父也劝:“那小子毕竟比你小个几岁,还不懂事,再过几年生个孩子就懂事了,你放心,我不会让我的女儿被欺负,你脚上不方便,先跟我们回家住一段时间,我非得让那小子去跟你道歉再把你接回来!”

哪怕过不下去,也是劝和不劝分。这就是中国人的习惯,尤其这个时代,以他们两家的关系,离婚绝不容易。

水银早知道林父林母反应,因此根本没想过离婚,林父肯开口让她回家住,都已经算是这个世界疼爱女儿的父亲了。

内心毫无波动,脸上露出感动的神情,她牵住林父林母的衣角,哽咽着点点头:“我也想回去在家住一段时间……大太太也不喜欢我,这两天看到我就生气,我就没去她面前多待,我是替妹妹嫁进来,她心里不舒服我知道。”

原本因为替嫁这事,林家父母都觉得面上无光,对高家也抱有歉意,可如今见女儿这样可怜,在高家受欺负被排挤,再对比一下大太太先前的嚣张怒骂,两人就算脾气再好也不能忍。

直接招呼人把水银背起来,收拾了她的东西把她带回林家小住。

大太太还在那等着林父林母训斥林锦绣,谁知道却等到了林锦绣被接回娘家小住,她瞪了半天眼睛,等人都走了还回不过神,不依不饶揪着高老爷要林家给说法。高老爷给她闹烦了,沉下脸:“你闹够了没有!”

“女人家家的,事就是多,你闹,让你闹,现在人都给你闹走了,亲家老爷都说了,过段时间让嘉良亲自去把人接回来。那孩子结婚到现在还不肯回家,就是给你惯的!”

高家吵吵闹闹,水银却得了清静。

林家没有高家人多,除了林父林母还有个姨太太,家里的孩子除了林母生的林锦绣林绮罗,就只有姨太太生的一个小儿子,现在才十岁。

林绮罗逃婚出去还没回家,林家上下清清静静,适合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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