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经过一楼,楼上忽然摔下来一个纸团,砸在她脚边。

“喂云晴空――”二楼有人大喊她的名字,是个九班的女生,她倚在栏杆上,“听说你妈妈以前是罗念家的保姆啊,那不就是下人吗,你就是下人的女儿了?”

罗念就站在那个女生旁边,笑嘻嘻地和她一唱一和,“她妈妈现在不是我们家保姆了,听说现在在一个什么小酒店打扫卫生,是不是啊云晴空。”

她们的声音放得很大,正是下课时间,这栋楼很多学生都在走廊里,恰好听了个热闹。

罗念一伙人说得开心,和她玩在一起的一个男生问:“诶,云晴空,你妈妈又做保姆又做保洁阿姨,你爸爸当什么的?”

“你不知道吗,她没爸爸啊。”

几个吊儿郎当的男生张大嘴哈哈笑,笑得正开心,忽然间一个黑影扑面砸来,正中说话那男生的脸,那人嗷一声往后倒下去,摔在走廊里,砸到他脸的半瓶水弹开,滚落到一边。

被这突兀的一下子给惊住,九班刚才那些笑作一团的学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捂了鼻子在地上打滚的男生,又看看楼下的水银。

这个好学生,她刚才,好像随手把喝了一半的水甩到二楼了,砸了人一脸,个别观察仔细的同学还发现那瓶水是直直栽到嘴里的。

楼上不知道哪班有个男生吹了声口哨,夸道:“这水平,十环啊!”

水银笑了下,并指在额上一划,“多谢夸奖,我的准头确实不错。”

云晴空这个名字,先前就因为成绩在一中声名鹊起,每次考试名字都在布告栏红榜第一,而且老师们都喜欢提起她,学校里各种比赛也能看见她活跃的身影,这几天因为罗念散播的各种消息,掀起一片风雨,哪怕是不看八卦的学生们都知道她的大名了。

这样一位超级学霸,还以为是个高冷书呆子,没想到人还挺有趣,被骂了还笑得出来,尤其刚才那一砸,真是稳准狠。

被她的反应乐到,不少其他班的学生们都忍不住纷纷在楼上摇晃着水瓶,冲她问:“你还要砸吗,我这里还有水瓶给你砸。”

一整个学校这么多学生,固然有像罗念这样自以为高人一等,以揭人伤疤为乐的,自然也有明事理,知晓是非对错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一个好家境,罗念领着这么一大群人天天看不起人,难免引起众怒,有人看她们不顺眼也正常。

水银还没拒绝呢,就看到楼上一班有闻讯出来的同学跃跃欲试,拿着水瓶往二楼砸。

“靠,哪个畜生砸老子!”

“给我等着,啊!砸到我了!”

“妈的我们在下面不好往上砸,他们上面砸我们更方便!”

九班同学仰头大骂,一班同学向班长学习,你来我往地混战。水银已经迅速避到了走廊下面,顺手招呼其他同学都到走廊下面来,不要被误伤。

她现在深刻体会到了,高中里这些十六七岁的小孩子,真是很容易撩拨,没说两句话就要吵架,没吵两句又要动手,拦都拦不住。身处在这种环境,确实有种自己都好像变得更年轻了的感觉,比如刚才那个水瓶,换成前两个世界的她,可能就不会砸了。

有一点体会到欺负小孩子的乐趣。

这个楼上楼下互扔瓶子的活动被老师制止了,他们扔的那些都是班上捡的饮料瓶,放在教室后面准备卖了换班费的可回收物,现在被他们当成“炮弹”一场大战,全都咻咻咻扔了出去,不少掉到楼下。

班主任贺楚平照例教育了他们一顿,让他们排着队去楼下捡瓶子。学生们不情不愿都写在脸上了,磨磨蹭蹭不肯去。

水银:“赶快去,九班的瓶子也归我们了,别被他们抢了我们瓶子。”

每个班每个月收集的回收瓶子统计数量,都是要算在班级荣誉分里的,算是各班比拼项目的一种。一听可以占九班便宜,大家呼啦啦全都跑下去捡瓶子。

贺楚平动员半天没办法,见状简直被他们气笑了,他犹豫着看水银,对她说:“晴空,你跟我过来一下,老师有些话想对你说。”

“最近你的事,学校里都在传,但是老师想跟你说,家庭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父母的工作也不是别人轻视侮辱你的理由,所以别人的风言风语你不要太在意了。”贺楚平看着面前的学生,发现她的表情半点没有变,也看不出什么难过伤心,他一时不知道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装作不在意。

他已经当了几个月的老师,亲眼看到了云晴空的优秀,但不管怎么厉害,她终究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遇到这种事肯定还是伤心难过的。

贺楚平有些怜惜她的家世,又有些喜欢她的坚韧,声音忍不住放得更柔和,“这件事教导主任跟我谈过,觉得对大家的学习影响很大,希望我能和你们谈一谈,让这件事尽快平息。”

“罗念同学带头嘲笑你,是她做的不对,我会去批评她,不让她继续做这样的事,我希望晴空你也能稍稍大度一些,原谅她的那些言论,你们各退一步握手言和,好不好?”

贺楚平的做法……是大部分成年人对待小孩子打架的普通做法。不论对错,先各打五十大板,然后找好说话的一方先劝她原谅,然后非要让吵架的两个人和平相处,好像这样勉强来的虚假就能叫做珍贵的友情,这真是独属于成年人的自以为是。

他还在那讲道理,说一些什么她乖巧懂事不要和罗念那种乖张任性的孩子计较之类的。

“老师。”水银往常挂在脸上的笑消失得一干二净,“你这些道理不必和我说,因为你说的我都明白,所以我不需要你再告诉我一遍。反而是罗念,她才需要你这样的教育,难道因为她不讲道理,我讲道理,我就要为她退步吗。”

贺楚平一时愕然,既是被她说的话堵住,也是被这个向来温和的班长忽然露出的强硬给惊住。

不等他回神,水银已经转身回教室了。

贺楚平一个人坐在那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不得不承认云晴空说得对,他确实处置方式不妥,应该让罗念过来道歉才对。想着刚才女孩子淡淡的、失去了笑容的神情,贺楚平就有些不好受,他是她的老师,本来应该维护她的,她是这么好的女孩子,应该被人好好保护。

下定决心,贺楚平站起来,去找罗念。

罗念还没从暗恋的人主动来找自己的高兴中回神,就被他说的话激怒了。

“你让我去给云晴空道歉?!凭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她妈就是我们家以前的佣人,她就是个佣人的女儿!”

贺楚平皱皱眉,还是耐下性子和她说:“你们都是同学,有什么样的过节你要这样去羞辱她呢?我们现代社会,大家依靠自己的能力工作,所有的工作都不分贵贱,你这样去攻击她,还带着同学一起使用语言暴力,难道是正确的?”

可惜他越说罗念越是愤怒,“楚平哥,我才是和你从小认识的人,你现在帮着她不帮我?你是不是喜欢她!”

贺楚平对她胡搅蛮缠的姿态束手无策,揉了揉额头,“你在胡说什么。”说完这句他又像是补充什么似的加了句:“我是她的老师,又比她大好几岁,怎么可能。”

罗念神情越发难看,她咬着牙看着他,气冲冲一扭头跑走了。

她简直要被气疯了,完全不想回去听课,扭头就朝学校后面的小树林走。她心情不好就喜欢去后面的小树林坐着抽烟,这个她那些跟班都清楚,这种时候她一般都很讨厌被人打扰。

然而罗念熟门熟路走到自己时常抽烟的那棵树下,却发现那里站了个人。

“云晴空,你怎么在这里。”罗念神色阴沉地盯着这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水银看见她,笑笑,“当然是来等你的。”

她特意对贺楚平说了那些话,以贺楚平的性格,肯定马上要去找罗念的麻烦,罗念是因为贺楚平才要找她麻烦,闹出这么多事,现在反而被贺楚平骂了,可想而知,她的心情会怎么样,她的行为,只要摸清楚了性格和习惯,有时候真的很好预测。

“等我?”罗念靠在树上,抱着胳膊,“难道是来求我放过你吗?好啊,只要你现在跪下来跟我道歉,再发誓永远不会和楚平哥说话,我就放过你,不然,你可以试试,我会让你在这个学校混不下去。”

她仰头,耳朵上的耳环晃了晃,“你不想尝试被校园暴力逼到退学的滋味吧。”

水银走到她对面,忽然凑近,“你错了,我是来告诉你一个秘密的。”

“我妈云萍女士当年和罗夫人同时生产,她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过好日子,所以把两个刚出生的女孩交换了。”

罗念脸上狠戾得意交杂的笑容慢慢褪色,她听到那个又轻又低的声音在耳边说:“所以,你嘴里那个佣人的女儿,没有爸爸的野种,不是我,是你自己啊。”

罗念望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猛然一个激灵,一把将她推开:“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是罗家的小姐,我爸我妈我哥哥都很疼我,你还想用这些话骗我?”

水银后退一步,怜悯地望着她,“这种事又骗不了人,如果你不信,可以偷偷去做鉴定,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罗家的孩子。”

罗念的手抖了一下:“如果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去跟我爸妈说,反而过来跟我说。”

水银露出一个为难的神情,叹息:“因为我妈,我和她相处这么多年,她一直很疼爱我,我不想让她伤心,也不想让她被罗家责怪,所以我原本是不准备把这件事说出来的。不过,你这样逼我,万一哪天我不想保守这个秘密了,就直接去找我亲生的爸妈说出这一切。”

“你在胡说!”罗念再次重复,可是她看见面前的人语气神态那么笃定,仿佛一切都已经心知肚明。她之前那些毫不在意流言的从容态度,好像一下子都有了答案,她不在乎那些骂声,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

有一股凉气顺着头顶灌进脊背,罗念忽然感觉脊背发麻,被一种巨大的恐慌给笼罩了。

她活了十六年,从没有这一刻这么惶恐。她在罗家生活了十几年,怎么可能不是罗家的女儿?

水银:“自己去找答案吧,罗念……或者说,云晴空。你才应该是云晴空,而我才是罗念。”

“你才应该是云晴空。”这一句话一直在罗念的脑海中盘旋,她有些浑噩地回到教室,不知道身边的人都说了些什么,直到她忽然听到旁边的人说了句:“我还真没想到云晴空她妈是个佣人,她和她妈一样,肯定以后也是当佣人的命,听过那句话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九班教室里猛然一声巨响,罗念脸色难看地踢翻了桌子,她瞪视着说话的那人,咬牙:“闭嘴,别说了!”

那人莫名其妙,“干嘛,这不是你之前说的吗,发什么脾气。”

罗念:“闭嘴,我让你闭嘴没听见吗!”

她喘了两口气,忽然扭头走出了教室。

她要去找答案,云晴空肯定是骗她的,肯定不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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