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贺又带上杉去了西饼店。店里有个喝咖啡的地方,两人在那里坐下。这里的蛋糕很有名,上杉却和加贺一样只点了冰咖啡。

“这个店好像是……”

“对,就是三井峰子女士被杀前来过的店。”加贺看了一眼蛋糕柜台,“那个店员记得三井女士接电话时的情景。”

“这家店原来是你查到的啊,怪不得我们上司什么都不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在回答之前,我还有事要告诉您,我会按顺序说。”加贺喝了口冰咖啡,开始讲述。

他从仙贝店的故事讲起,说出入那里的保险推销员有犯罪嫌疑,却出于某一原因不如实道出不在场证明。

然后是料亭,这与三井峰子房间里的芥末人形烧有关。他又说起三井峰子常去的陶瓷器店、认识她的钟表店老板、她的翻译家朋友等。每一件事都和案件本省没有直接关系,但上杉听了却不由得心生感叹。这个辖区的刑警执著于那些谁也不在意的细节,即便和案件无关也绝不放过,试图弄清每件事的真相。

加贺终于说到了这家西饼店。让上杉意外的是,这和刚才他们见到的清濑弘毅有关。三井峰子曾误以为这家店一个怀孕的店员是儿子的女友。

“就是她。”加贺将视线投向站在蛋糕柜台后的店员。她的腹部的确已经隆起。

“她以为儿子要有孩子了,所以非常高兴地搬到附近。但她儿子立志要当演员,没有固定工作。她觉得该做点什么,开始考虑向前夫所要精神赔偿金——是这样吗?”上杉问,“怪不得那个少爷变了。”

“他之所以改变,还有其他原因。”

加贺先说出结论,接下来的话让上杉更加吃惊。他说疑似为清濑直弘女友的宫本,其实是他的女儿。

“他们还没公布此事,所以还请保密。”加贺说道。

上杉晃着脑袋说道:“没想到案件背后还有这样的事。要是这样,儿子也该好好干了。他应该体会到了父母的爱。”

“上杉先生,就是这样。”加贺探了探身,“我工作时经常想,残忍的凶杀案发生后,我们不仅要将凶手抓获,还有必要彻查案件发生的原因,否则同样的事可能还会发生。真相中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清濑弘毅就从中学到了,所以才变了。但您不觉得还有人应该改变吗?”

上杉正拿吸管搅动冰咖啡,闻言停下动作,看着加贺。

“你想说什么?”

“您应该知道岸田在隐瞒什么。为什么不想办法让他坦白呢?”

上杉看着自己的手,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因为您能理解岸田的心情吗?您真的觉得这样就行了吗?”

“所以啊,”上杉抬了抬下巴,盯着加贺,“你想说什么?能说得明白些吗?”

“那我就直说了。”加贺严肃起来,目光中带着上杉从没见过的锐利,“只有您才能让凶手松口。请务必问出真相。”

这个人——

他果然知道,上杉心想。加贺明知上杉在三年前做了那么愚蠢的事,还是说出了这番话。

“我已经不想出风头了。”上杉平静地说道,“我是个非常卑劣的人,根本不配当警察。当时我提出辞职,但在别人的劝说下打消了那个念头。可我现在很后悔,觉得当时应该辞职。”

“何不将您悔恨的心情告诉那个人呢?”

上杉拿起咖啡杯轻轻摇晃,杯中的冰块哗啦作响。

“别胡说了。”他小声说道。

岸田要作比上杉上次见到他时更瘦了。他脸色憔悴,眼窝深陷,隔着衣服都能看出肩膀上的骨头,好像一副骸骨穿上了西装。

他没有正视上杉,也没看其他地方,目光迷离。

“辖区里有个多事的刑警。”上杉开口道,“他说只有我才能完成这个工作,所以我才来这里。但说实话,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你。我没这个自信。请听我讲个故事,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上杉喝了口茶。

“我今年五十岁了,结婚已经二十一年。结婚时想马上要孩子,却始终没能如愿。到了第三年,妻子总算怀孕,又过了一年生了个男孩,我高兴得快跳起来了。”

岸田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他的眉毛动了动,看起了在听上杉说话。

“可能因为三十多岁才有了儿子,我非常疼他,就是所谓的溺爱吧。即使在监视嫌疑人时,我也背着同事往家里打电话,想听儿子咿呀学语。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虽然知道这样不对,但我并未感到羞耻,反而觉得自豪。”

岸田又起了变化。他茫然看着桌面的眼神开始有了焦点,似乎想要注视什么。

“我的确疼爱儿子,而且对这点很有自信。但疼爱和重视不一样。所谓重视,是考虑孩子的未来,不断为他做出最好的选择,我却没能那么做。我只是为自己有了一个可以倾注爱的对象而极其高兴。”

上杉又喝了口茶。

“当然,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不会永远那么可爱,有时还会闯祸。这种时候,父亲往往会选择逃避。工作一忙,他们更为自己找到一个体面的借口。我也一样。妻子跟我说起儿子时,我只嫌她啰嗦,根本不想跟她一起解决问题。当妻子因此责怪我时,我总会说自己有工作。即便工作不忙,我也总把这句话当武器,将所有麻烦都推给妻子,甚至在听儿子交了狐朋狗友时,我也并不在意。我乐观地以为,稍微活泼一点的男孩子总有一段时期会这样。实际上,我的乐观只是自欺欺人。”

岸田抬眼看了看上杉,但四目相对,他马上垂下了头。

“三年前,在警视厅待命的我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是某个派出所的警察,是我通过一起案子认识的。他抓住了一个不戴安全帽就要开摩托车的少年,听少年说他父亲是警视厅调查一科的上杉,于是给我打电话确认。我询问详情,发现少年的确是我儿子。我吃惊,且不说安全帽,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没有驾照。对方问我怎么办,我跟他说:对不起,这回请放了他吧。”

上杉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将手伸向茶杯,中途又停了下来。茶杯已经空了。

“对方答应了。他并没亲眼看到我儿子驾驶摩托车,因此给出警告后便放了我儿子。我松了口气。儿子刚上高中,要是被学校发现,很可能会被开除。但我的判断酿成了大祸。我当时本该毅然决然地请对方按规定严惩,要是那样,后来也不会……”

上杉有些语塞,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

“当然,我也责备了儿子,但他并不在乎,可能因为我说话没用心吧。一周后,我就受到了惩罚。儿子在首都高速都心环状线上出交通事故死了。据推测,他以一百三十公里的时速在S形弯道上飞奔,撞上了路边的隔离墙。他虽然戴着安全帽,却没有任何可以保护身体的东西。当然,他仍没有驾照。摩托车是他向朋友借的,试图不戴安全帽驾驶而被捕时,他要骑的就是这辆车。后来我才知道,儿子还曾向别人炫耀,说他差点被捕,一说老爸是刑警,警官便放了他,所以以后稍微犯点错也没关系。”

上杉挺直上身,低头看向弯着腰的岸田。

“我没能保护做了错事的儿子,而是将他推向更坏的方向。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也是个不称职的警察。即使被孩子恨,父母也要将孩子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只有父母能这么做。岸田先生,你杀了人,当然要赎罪。但如果你的供词中有谎言,将达不到赎罪的目的,还可能导致新的错误发生。你不这么认为吗?”

岸田开始浑身颤抖,而且越来越剧烈,随后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两眼通红。

“请告诉我实情。”上杉说道。

很久没见到这样蓝的天了,万里无云,沥青路面上升腾的热气似乎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到达咖啡馆时,上杉的后背都已湿透。

加贺坐在临街的桌旁,正摊开餐巾纸写着什么。上杉一走近,他立刻面带笑容地说道:“您好。”

“你在数什么?”上杉边在加贺对面坐下边问。他看见餐巾纸上写了几个“正”字。

“我在数穿外套和不穿外套的人。穿的人果然少了。”加贺把餐巾纸揉成一团。

上杉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冰咖啡。

“岸田克哉挪用公款一事已经得到确认。别吃惊,有八千万呢。”

“是吗……”加贺不以为意地说。

岸田要作侵吞清濑夫妇的财产不是为了偿还自己的欠款,而是因为儿子克哉苦苦哀求,才不得不下手。克哉挪用公司的钱,即将被审计部门发现。

“令人吃惊的是,克哉完全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筹钱的。他认为那不过是父亲的事务所赚到的钱,真是天真!顺便说一句,他老婆也不知道丈夫挪用公款,她好像不觉得自己比别人过得奢华。”

加贺沉默不语,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街道。上杉也循他的视线望去,路对面仙贝店的招牌映入眼帘。

冰咖啡端上来了。上杉喝了一大口,看着加贺说道:“我有件事想问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瞄上了岸田的儿子?”

加贺摇了摇头,说道:“我没瞄上他。”

“嗯?你很早就发现他儿子与案件有牵连,所以选择了我,不是吗?”

加贺歪了歪脑袋,表示不明白上杉的意思。

“凭你的眼力,无论搭档是谁都可以,你却选择了我,这是为什么?你知道我儿子的事,所以才决定,即便岸田包庇儿子,我也能让他坦白,不是吗?”

实际结果正是如此。他不得不这么想,这个辖区的警察导演了一切。

加贺露出温和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您太抬举我了。”

“那为什么选择我……”

“理由有两个。”加贺伸出两根手指,“其一,您是负责岸田的,谁负责他,我就跟谁一起行动。其二,我知道您儿子的事,还听说您想辞职。您必须将这段痛苦经历应用到刑警的工作中去。出于这些想法,我选择了您。”

加贺真诚地看着上杉。上杉移开视线,用手指拭去咖啡杯上的水滴。

“这等于没说啊。你知道多少我的事情?”

“但我的判断没错,不是吗?”

“怎么说呢……”上杉小声嘟囔道。

我也知道一点你的事——上杉原本想这么说,来这里之前听到的事还回荡在耳边。

加贺曾任职于警视厅调查一科。在一件凶杀案的审判中,他作为辩方证人出庭,这件事导致他被调到基层的警察局。因为他的行为引起了死者家属的不满,他们怀疑调查人员的个人感情延误了破案。实际上,正是因为他的工作,一桩疑案才得以解决。

还是别说了,上杉心想。加贺肯定没有后悔,他就是那样的人。

“岸田马上会被起诉。时间很短,但承蒙照顾。”上杉把咖啡钱放到桌上,站起身来。

“欢迎随时再来,到时我带您逛逛这条街。”

“希望能在凉快一点的时候。”上杉说完,朝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姑娘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穿着T恤和牛仔裤,头发染成黄色,流着左右不对称的发型。姑娘径直朝加贺走来。

“加贺警官,又在偷懒啊?”

“不是啊,我在巡逻。”

“什么啊,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升不了职。”

“哈哈哈……”加贺笑道,“香蕉汁怎么样?我请客。”

“不用了,我还要琢磨发型设计呢。”

姑娘说了声“回头见”,便走出咖啡馆,横穿马路进了对面的仙贝店。

“她是那家店老板的女儿。”加贺说,“想当美容师。”

“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上杉回到加贺面前,说道:“加贺,你到底是什么人物?”

加贺打开放在旁边的扇子,扇着风答道:“我不是什么人物,在这条街上,我只是一个新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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