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程家宴客,阖府张灯结彩,洒扫一新。

程母终于盼到大出风头的日子,精神抖擞的起了个大早,连吃三碗麦饭就肉羹才放下牙箸,高坐在慈心堂的上首等着宾客来见礼。程始领着兄弟和儿子们去正门迎客,萧夫人和桑氏则在内宅忙碌。

少商今日倒和程姎做一样打扮了,茜红色织灵芝纹的三绕锦缎交领曲裾,配上雪色内衬,甚是明艳——萧夫人在审美上绝无问题,有问题的是她现在的心情。

程姎大眼圆脸肤色康健,算得上端庄秀丽,可惜一样打扮下,少商虽说身形还未长开,但容色白皙幼美,明眸善睐,倒将程姎映的像个村姑了。

桑氏笑的春风拂面,故意去瞟萧夫人,萧夫人瞪了她一眼,想想又觉得好笑。

程母今日穿的跟个大红灯笼似的,浑身披金挂银,闪闪发光,那粗壮的赤金烧火棍果然重现江湖。少商目测程母脑后,发觉似乎又粗了。她凑到程姎耳边,轻声道:“大母是不是重打了那支金笄?”

程姎苦笑:“你看出来了?大母足足加了二两的赤金呢。”

少商故意逗她:“你是大母的好孙女,就没劝劝她?这样岂不惹笑。”

程姎惊惧:“我哪里敢!”

“你可以请阿母去劝大母呀。”少商笑的很坏心眼。

程姎无语,她只是反应不利索,也不傻好吗。

姊妹俩正咬着耳朵,宾客已陆续而来,来最早的自然是万将军夫妇。

万将军大名万松柏,比程始年长五六岁,略矮五六寸,但相貌堂堂,顾盼神采,而且貌似足疾已愈。少商观他头戴金紫冠,腰配赤金带,挺个将军肚,举止大开大合,霸气侧漏,简直从三米开外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权贵气味。

相比之下,万夫人就没这么强烈的存在感,容色比丈夫还苍老几分,给程母见礼后就安静的坐在一旁微笑。

寒暄过后,程母喜孜孜的问候万将军老母。万将军答曰:“前阵子家母偶感风寒,萋萋也染上了,侍医说再养两天就都好了。过几日吾家设宴,还请您老大驾光临。”

程母一脸端庄矜持的点头答应。

按照大哥程咏的科普,隋县万氏也是个传奇世族,即家主一系永远是n代单传,不论纳多少姬妾,不论祭拜多少神灵,一个不小心还容易绝嗣。最神奇的是,即使是曾经子息繁茂的旁支一旦入继主支,两代之内就会枝叶凋零,最后也只能苦哈哈的熬着独养儿子。

程老爹曾给结义老哥出过馊主意,表示应是万家祖坟的风水不妥,于是数年前万将军就重修了祖坟,但至今不见效果,反倒连之前源源不绝的两年一个女儿都断了;恨的万大哥狠锤了程老弟一顿。

但除了子息问题之外,万氏家族其余都很稳妥。虽只是地方望族,但财帛庄园能代代壮大,声望名气始终不堕,到了万松柏父亲那代,居然还很及时的由文入武,养出一群得力的部曲家将,这才不但没在乱世中灭亡,还跳出了地方格局,搏到皇帝跟前。

万将军目前的情况是,爵封奉侯(列侯),秩二千石,官居徐郡郡守(不久赴任),正是有钱有权有贤妻有美妾还有练达睿智的老母一名,唯缺儿子一枚。

……或者数枚。

少商曰:我佛兹悲生。

万松柏和程母唠叨完,扭头就去看被结义弟弟吹嘘了108遍的小女儿。因为少商始终低头跽坐,实际上他连脸都没看清就大方的摘下悬在腰间的一把光彩夺目的匕首递了过去。

少商双手举过肩,恭敬的接过馈赠,一看之下,顿时‘我的乖乖’!

匕刃精钢铸成,明可见人,匕柄和匕鞘俱是繁复镂刻的黄金打制而成,上面镶满了各色宝石美玉——是真的‘镶满’呀呀呀呀呀!满到少商几乎无从下手去握那匕柄,尤其是指头大小的红宝石和绿宝石,匕鞘两面正中间隔着嵌了好几颗!显然,万将军虽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但审美上很暴发。不过,她好好好喜欢啊啊啊啊啊!

少商笑的见牙不见眼,不但大声称谢,还抬头就给了老万伯伯一个阳光明媚的笑容,差点耀花老万伯伯的钛合金权贵眼,他当时想这匕首送的蛮值的,再瞥见萧夫人沉下去的脸,他顿觉这匕首送的太t了!

万程两家相交数十年,万将军和萧夫人其实也承认对方的闪光点,但就是脾胃不投,彼此看不顺眼。萧夫人不喜万松柏豪奢铺张,贪酒好色,万松柏不满萧夫人规矩架子摆的比丈夫还大,几十年如一日不许他带程始去‘玩耍’,简直夫纲不振(虽然程始从不承认)!

萧夫人总算还能克制,万将军则是有机会给萧夫人添堵连夜起床也要去添,没机会给萧夫人添堵创造机会更要添!总而言之一句话,看见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万松柏和程始好的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程家那点家事他早就知道了,难得逮着萧夫人这么点痛处,还不使劲攮刀子呀!

“嫋嫋呀,我两家乃通家之好,汝父同我更是刎颈之交。将来你要是受了委屈,就来找我!伯父一定给你做主啊!”

万将军满眼星光闪闪,每颗小星星都是坏心眼,话中的意思不能再露骨了。

总算程老爹深知这位结义兄长和萧夫人碰在一起绝没好事,赶紧叫程咏过来将人拖走,托词是帮忙招呼宾客。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万夫人赶紧去和萧桑二妇说笑。

之后来的宾客们基本都是这个步骤,女客留下闲谈,男客跑去外堂,若有老媪则坐到程母身旁。程姎和少商跪坐一旁,始终充当着吉祥物,逢人便笑,趴下行礼,装出羞涩的表情接受长辈们的点评,饶程姎这样厚道的好脾气,装到最后也装不住了。

客如云来,大多人的面孔和姓名少商都糊涂了,只其中一位尹姓夫人让她印象颇深。

她随侍婢女众多,衣着华丽,贺礼尤其贵重,看的程母心花怒放。浅谈之后,少商才听明白这是万夫人代请之客,程尹两家原先并无交情。

原来这尹夫人和万夫人虽然看来差了许多岁,却是自小交好的小姊妹,出嫁后就遇上天下大乱,二人被分隔多年不曾相见。萧夫人长袖善舞,桑氏言语有趣,妯娌俩有意结交,几位夫人很快说成一片,相谈甚欢。

这样足过了一个时辰,少商和程姎行礼行的几乎直不起腰来。总算桑氏见来做客的小女娘渐多,就开恩叫她俩领着去侧堂用酪浆点心。剩下的老中青妇女们也好谈些成人话题。

到了侧堂,少商老实不客气的把主人职责让给程姎,让她去待客去说客套话,也顺便显露一把萧夫人多日训练的成果。她自己则拖了张漆木枰挪到角落里去坐着,莲房很机灵的端上吃喝,然后领着另两个婢子在旁跪坐下,半挡在她跟前。少商笑眯眯的点头,示意嘉奖。

其实这次程家宴席如果有主题,那一定是‘告别昨日,迎接未来’。因为今日除了如万尹两家这样的例外,大多来的宾客……怎么说呢,家族,官位,层级都不很高。

如果用数字来标示:程家微寒出身,又从龙较晚,本来在这都城中属于4等家族,但程始夫妇十年奋斗后,现在明面上升至3等家族,等程始不久后完成任务,回来获授新的官秩和官位,应该会升至2.5等。至于未来能否爬至2等家族或跌落,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且眼前这些来客依旧是和以前的程家‘门当户对’的,甚至还有不如的。

如果他们之前交好的是程始夫妇,也许现在还能扯扯老交情,可惜过去十年中他们日常来往的是程母和葛氏。所以今日程始和萧夫人待客的态度,明显亲密不足,热络适宜,还隐隐带着一种上对下的恩威并施。

比如说,眼前这十几个穿红着绿的小女娘,虽然各个努力装出笑脸,但明显对程少商有忿忿之意。她们看少商今日穿戴清雅贵重,身旁侍婢环绕,而且神情自若,举止大方,和往日在葛氏跟前那或瑟缩或嚣张的模样截然不同,都是心中不服。但她们记着家里的嘱咐,无论如何也要忍住了,不可以对少商出言不逊。

——少商很快乐。就喜欢你们这种看不惯我却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过究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在程姎的热情招待一番,众人说笑一阵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其中一个菱形脸庞的女孩故意道:“……今日我都不敢认少商了,到底是不一样了。”

少商眉毛都没动一下:“那是自然。这些日子我足高了四寸。”

另一个绿衣女孩咬着嘴唇:“不是说这个!是说你说话行事都不一样了!”

少商淡淡道:“我以前行止不淑,已被阿父阿母训斥过了。如今自然改好了。”

——之后数人试图挑话,都叫少商四两拨千斤过去了。

她的回答客气而疏离,众女孩挑不出一点毛病,便如刺在一张湿牛皮上,滑溜溜,软哒哒,水火不侵。女孩们愈加不快,终于最初那个菱形脸庞的女孩壮着胆气,大声道:“程少商,你别装模作样了,你是什么人,我们还不知道。以前求我们和你交好,不知有多恭敬,现在倒会摆架子了!你可还记得不久前在梅林口出恶言,还殴打……”

她声音越来越低,不敢说下去了,因为少商正冷冷的看着她。

少商直起背脊,冷漠道:“堂姊,你可要给我作证。我今日一点无礼之处也没有,一句不当之言也没说,是诚心诚意重新来过的,可有些人抓着过去不肯放呢。”时移世易,今日的程少商已不是当初的程少商了,这些脑残妹还搞不清楚状况。

程姎心里也气的不行,冷声道:“诸位阿姊这么爱说以前,不如说说吾母,我家妹妹以前一直养在吾母跟前呢。”

母债女偿,葛氏犯的过错,就算要顶也该由她来顶,而不是无辜的堂妹。那次书案风波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再不能躲在舅母衣袖之下当孩子了,该挺起胸膛担当责任了。

此言一出,女孩们噤若寒蝉,那挑刺的女孩更是脸色苍白。少商倒对程姎刮目相看。

众人尴尬相对,一时室内无声。

忽然隔壁正堂传来一阵妇女的惊呼嘈杂之声,一个邻近门帘而坐的小女娘似乎听到什么,惊喜道:“……啊,仿佛,仿佛是善见公子来了!”

女孩们俱是面上喜色,也正好借机打破此时尴尬的气氛,都齐齐拥到门帘处去偷看。

少商心中不耐,冲着程姎和几个没挤过去看的小女娘们勉强笑了下,淡淡道:“我略感不适,先告退了,请众位阿姊恕罪则个。堂姊,您多劳累了。”

说完,她团团行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去,莲房连忙跟上。

——程姎素性厚道温和,和众人又没有陈年恩怨,等她走后,大家各退一步就又能和睦相处了。

只要她不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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