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紧急,少商立刻请示萧夫人,获允后回家收拾好行囊,然后带上莲房桑菓进宫去也。临离开万家前,萧夫人沉声嘱咐:“好好侍奉皇后,别的事情不要多嘴。”

少商心知肚明:“我算哪路人物啊,就想多嘴也得有人听啊!”

萧夫人深知辖制女儿不住,只能叹道:“宫闱凶险,储君之事凶险尤胜十倍,你要好自为之,不可惹祸!”

少商知其有理,只能老实答应。

用皇后所赐的令牌叫开上西门,尔后径直往长秋宫走去,尚离宫门还有十余丈远,少商听到宫婢的劝阻声和一个尖利哭喊声。少商走近一看,果然是王姈。

宫婢们看见少商,纷纷高兴的叫起来——

“程娘子来了!快快进去,娘娘又病了!”

“少商姊姊你可来了,娘娘从昨夜躺下就一直咳嗽,可吓坏我们了!”

“之前翟媪还说,你若再不来,她就要使人去你家找你了!”

……

不等少商反应,哭的蓬头散发的王姈就扑过来,她满脸是泪,惶惑不安,甚至都不敢站着,只跪在少商腿边哭喊:“程娘子救救我阿父吧!他和几位兄长都被捉起来了,都下到北军狱里去了!”

少商一愣。对了,这些不属于刑事犯罪,所以不是关在廷尉府。

一名宫婢愤愤道:“王娘子!奴婢们已经说过许多遍了。娘娘说了不见你,你非要进去是抗旨!娘娘现下病着,你在外面吵吵闹闹是安心不让娘娘养病么!”

另一名宫婢喊道:“王娘子你赶紧走吧,再不走我们就去请中黄门来拖你走了!”

王姈怒道:“你们这些贱婢!往日一个个卑躬屈膝,现在看我家有难就来踩我一脚!好一群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

少商叉腰道:“她们是宫女,对着贵人们不卑躬屈膝难道还趾高气扬啊!还有,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长秋宫的人还需要去势利谁?哪怕皇子公主在这里都是客客气气的,你一个外臣之女倒跋扈的很!”

她本就在宫婢宦官中有些威望,此时周围的宫婢心中感动,立刻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起来,围在外一圈的黄门们甚至轻轻叫好。

王姈气的浑身发抖,一下站起来,叫道:“好你个程少商,我早就看出你奸猾歹毒,如今我家遭难,你终于如了愿,可以站在岸上看好戏了!”

“好笑了,你家遭不遭难关我什么事!聪明的赶紧给我走,别打扰娘娘歇息!”

“我不走,我要见娘娘!娘娘不能不管我们啊,难道眼睁睁看着我们家破人亡!”

“哎呀,你这是柿子捡软的捏啊。娘娘的是后宫之主,天下之主是陛下,你父兄也是陛下叫捉起来的,有种你去求陛下啊,来纠缠娘娘是怎么回事!”

王姈争辩不过,只能朝着宫门大喊:“娘娘,姨母,救命啊救命!请念在我阿母和你是骨肉至亲的份上……”

少商打断道:“什么骨肉至亲,娘娘和文修君是姑舅姊妹,都不是一个姓的,别叫的这么亲热!既然你父兄这么十万火急,文修君怎么不自己亲自来求娘娘啊?”

王姈正要回答,长秋宫门忽然大开,只见大公主和二皇妃由一群宫婢簇拥着,款款从里头走出来——少商立刻放下叉腰的双手,敛容行礼。

二皇妃缓缓走近,微笑道:“你们在外面吵什么,我们在里头听见了。”

大公主撇撇嘴:“还能有什么,阿姈是个大大的孝女,非要去打扰母后,少商不让呗。”

少商笑道:“诶哟我的长公主哦,您真是慧眼烛照料事如神!”

大公主掩口轻笑:“你这淘气调皮的丫头,前几日父皇还埋怨母后,说不要让你左一日右一日的告假,没你在旁叽叽喳喳,宫里都空落落的。”

少商假作叹息:“我阿父说了,做父母的训斥孩儿是惯例,既能警示儿女又能出出气。可偏偏殿下们个个孝顺明理,聪慧懂事,陛下这么多儿女竟无人可以训上两句,可不是只能左一日右一日的训斥我来找补么?”

大公主笑的花枝乱颤,指着少商向二皇妃道:“你看看她,难怪父皇母后都喜欢她,若不是十一郎下手早,我非得将她说给几位皇弟们不可!”

二皇妃呵呵一笑,看了眼王姈,对少商道:“你在外头也听到消息了么?你对娘娘的孝心我们都知道,这几日就劳烦你照料母后了。”

少商心想你和我家萧女君倒是一路人,意思差不多,嘴上却恭敬的答应。

“两位殿下,我……”

王姈又跪了下去,正要开口求情,大公主毫不客气道,“你就别废话了,汝父王淳不过庸才尔,这些年来惹下多少烂摊子,若不是十一郎屡次为他补救,父皇早把他免职了!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牵连了东宫,你还好意思来求情,真是厚颜无耻!”

“殿下。”二皇妃轻声道,以目光示意不要张扬,少商在旁冷眼看着。

大公主缓缓出气,对王姈冷冷道:“我可不是母后那么好脾气,聪明的你赶紧给我走,不然我就让大长秋过来,以扰乱宫闱的罪名将你杖毙,看哪个会替你说话!”

王姈瑟缩一下,低低哭泣。

少商忙上前笑道:“妾知道殿下一片至孝,可殿下素来仁慧的名声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折损。杀鸡焉用牛刀,待我将王娘子骂走便是!”

二皇妃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少商,大公主点头道:“也好,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们走。”后三个字是对二皇妃说的。

两人亲昵的携手离去,少商望着她二人的背影以及一大群簇拥的宫婢宦官,自言自语道:“早就听说二皇妃交好长公主了,没想现在这么要好。”

跪在地上的王姈听见了,低声道:“你不知道吧,数月前她们已定下儿女亲事了。”

少商看看她,忽提高声音对周围道:“行了,都挤在这里作甚,该干嘛干嘛去!你们几个不用守门了啊,快滚!还有你们四个看什么看,今日这事我往常讲的故事精彩么,真是见识短浅,看我以后还分不分点心给你们吃!你们几个站那么高干嘛,嘴裂的好像锅盖那么大,庖厨那儿不用帮忙啦……”

被她一阵呼呵,周围的宫婢宦官都低头笑着离去。

少商收起笑容,一把捉起王姈的胳膊,边往外拖边低声道:“你也看见了,要是不想被打死就赶紧走,兹事体大,牵涉更大,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王姈脚下踉踉跄跄,轻泣道:“不是的,阿父真是冤枉的!这些信断断不是阿父写的!”

少商脚下一顿:“你说什么?莫要为了脱罪就胡说八道!”

“这是真的!真的真的!”王姈反手抓住少商的胳膊,含泪哀求,“家父是什么人我做女儿的还不知道么!刚才长公主有句话说对了,家父就是个庸才,更兼贪生怕死,只要有醇酒美人哪里会去谋什么反!借他十八个胆子都不成哪!”

少商有心多问,但此地此时不便说话,便压声威胁:“那你发个重重的毒誓我方能相信你!你就说,倘若你父真有谋反的意思和举动,你就连嫁十八回,回回被人休回家,然后颠沛流离饥寒交迫而死!”

照王姈平素的性情非得骂回来不可,但此时她咬了咬牙,居然真照着发了一遍毒誓,倒把少商吓了一怔。

少商心念转动极快,立刻又提高声音道:“……你终于明白了就好,既然想通了,就速速回家去吧!”

不远处的宫人们听见都低头轻笑,心想这位活泼诙谐的程娘子倒有本事。

王姈不再挣扎,恭恭敬敬的跪下来低声哀求:“十一郎不知被陛下派去哪里了,求你见到他了给我父兄带句话,这事真是冤枉的。阿父临被拿去前嘱咐我‘此事意在东宫’,十一郎就算不看王家,也要看在太子殿下的情分上,请一定施以援手。”

少商没有答话,只点一点头,然后让莲房和桑菓将王姈搀扶起来送出宫去。

来到皇后的内寝,翟媪果然急的不得了,皱纹和白发都熬出了好几根,少商赶紧借口让她去庖厨看汤药,然后自己坐到皇后塌边。

进宫大半年来,少商已经知道皇后与自己正相反。她看似弱柳扶风楚楚可怜,其实很耐抗,徒手翻倒个把五皇子不是问题(咦,她为啥用五皇子做计量单位)。

而皇后呢,是典型的空壳花生体质,看着头好壮壮实则不堪一击,不论是风寒咳嗽还是中暑积食,皇后总痊愈的比别人慢。

入冬以来,皇后本就咳疾复发,累日卧病;字后乍闻彭真出首立刻被压倒了。此时看她面色发黄,满脸病容,少商暗叹一口气,轻轻帮她揉捏绵软无力的肌肉,还时不时用牛角篦子缓缓刮着她手脚上的浮肿。

室外放着一尊红泥小炉,红艳艳的炭火上烧着一瓦罐清水,咕嘟咕嘟的煮出水蒸气,通过少商特制的长嘴导管将蒸汽送入室内,使室内空气不会太过干燥。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悠悠醒来,睁眼就看见美丽的少女正聚精会神的照料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暖。

见皇后醒来,少商赶紧让宫婢帮忙让皇后靠着隐囊坐起来,一番拭汗梳头端水喂粥,两人才缓缓说将起来。

少商道:“娘娘病成这样,不如请陛下来看看您?”

皇后虚弱的笑了笑:“陛下这两三日都没来,我料他心里也是不痛快……你不要皱眉,就算太子能从这件事中择出来,还有王淳呢。总之这些烂事都是我这边来的。”

少商烦躁,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娘娘我们不说这个了,这些事就让该烦心的人去烦吧,娘娘好歹要振作,除了太子殿下,娘娘还有别的儿女要操心呢!”

皇后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微笑道:“刚才你来时可见到了大公主与老二新妇?”

少商一阵懊悔,该死的怎么提起这个话题了。

“我原本希望他们手足同心,尤其是长公主,陛下素来宠信他们夫妇,大驸马在御前很能说的上话。谁知……呵呵,外敌还没杀进来,倒先开始窝里斗了。”

皇后脸上流露出讥讽与悲哀交杂的神情,“她俩结伴而来,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太子,还一个劲的劝我好好养病,切莫插手朝堂之事。尤其陛下如今正在盛怒,千万不要去触龙鳞。她们的言下之意,难道我听不出来么?”

“娘娘……”少商握住皇后枯瘦的双手——抢起家当来谁还跟你讲手足之情,半间拆迁房两个停车位,寻常人家就能打出狗脑子来了,更别说这花花江山了。

皇后拍拍少商的小手:“是呀是呀,生他们养他们不够,给他们荣华富贵也不够,只要没给他们至尊之位那就断断不够。”

少商对这种家务事完全没招,于是道:“娘娘这个咱们也不说了,说说您的身子吧。您就是心绪不得开解,所以才缠绵病榻难以痊愈。照我说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娘娘先顾好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皇后看女孩不停的换话题,笑出声来:“反倒是这事,你没我想的开了。你可知先父寿寿几何,我大父又活了几载。我们宣家人素来寿数不长。自然,先父是早了些,刚过而立就仙逝了,先母比他多过了十余载。托陛下洪福,我与阿弟到现在都好端端的,也不知……”

“哎呀呀呀呀娘娘你怎么说这个啊?!”少商起身嚷起来,不肯让皇后接着往下说,“娘娘你再说我可回家去了,以后都不进宫了啊!”

皇后失笑着连声哄她,少商这才又坐了回去。她看着皇后精神有些短,便又按着她躺下。

离开内寝前,皇后忽睁眼问道:“陛下是不是又派子晟出去了?”

“是呀。因这回彭逆部曲是投诚,不能将余部杀头处罚了事,但也不能让他们继续聚集一处了,是以陛下派凌大人去拆家当了。”

皇后微笑:“什么拆家当,是予他们富贵,换他们卸甲。”

“没错没错。”少商轻快道,“所以娘娘不用担忧,凌大人一听到风声马上就回来的,到时他一定有办法。”

皇后阖上双目,轻轻道:“出了这件事,陛下是第一个不痛快,恐怕子晟就是第二个不痛快了。少商你别去闹子晟,他心里有数的。”

不知为何,少商从皇后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祥的意味,但又苦思不知所以然,只能甩甩头放到一边。

午后过半,太子颓着背脊来了长秋宫,因皇后睡着了,他只能一言不发的在内寝坐上半天,当暮色渐重时缓缓离去。

望着太子疲惫的背影,少商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不说以前,只说现在。程老爹,萧夫人,万老夫人,桑叔母……还有凌不疑,她生活中所熟悉的全都是很有‘办法’的人,绝不会束手就擒。哪怕猪蹄叔父程止,虽说笨了些,但也会在兵荒马乱中到处找寻妻子踪迹。

形成对照的就是二叔父程承,虽然少商很同情他,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因为他的怯懦无能,葛氏才能得逞十年。

少商自己也是前者的价值取向,是以看太子这样落寞,她既可怜,又有些看不起。皇后虽然淡泊端方,但长秋宫也被她管的安泰周密,从没出过岔子啊。

虽说彭真攀咬王淳一案中,太子实在冤的很。可这又如何?不遭人嫉是庸才,哪有当东宫不受明刀暗箭的。储君被暗中嫉恨不是宇宙惯例嘛,要紧的是出了事要有办法解决啊。

然而太子不能。

于是少商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她和凌不疑现在算是躺在太子船上,这条船到底稳不稳啊,会不会翻啊!

次日一早,皇后略觉舒坦了些,早膳还多用了半碗的蔬菜粥,然后岑安知颠颠的跑来了。传达了皇帝的关怀之意后,特意将少商拉到殿外,言里言外让她去见皇帝。

少商懵懵的:“娘娘病况岑内官代为传话就好了嘛,干嘛要我要去面圣啊。”

岑安知眼神闪烁:“万一陛下要详询娘娘的病况,程娘子可以细细分说。”

少商看着岑安知笑成菊花的脸,心念一闪而过,不悦的眯起眼睛:“哦,我知道了。”

她一把将岑安知拉到角落上,咬牙切齿道:“这几日陛下心里不痛快,你想叫陛下训我一顿,好你个老岑,前阵子你收嗣子我可是把私房钱都掏出来了!你这么害我,你摸摸自己的心口疼不疼!叫你儿子放学路上当心点,我见了非痛打他一顿不可,这叫父债子偿!”

岑安知听着女孩‘父啊子啊’的一顿骂,心里却有些受用,想自己也是有子之人了,不禁暗暗满足。

他也压低声音道:“程娘子不要不识好人心,娘娘为何病倒难道你不知道?一半是心病!老奴好不容易鼓动陛下召见娘子,娘子去陛下跟前探探口风,难道不比陪在长秋宫里好?倘若娘子能向陛下说两句好话,到时陛下心一软,来长秋宫看看,娘娘的病不就都好了么!”

少商觉得颇有道理,犹疑道:“要是我说话不慎,陛下发起火来,将我骂的狗血淋头该怎么办?”

岑安知看看女孩,斟酌道:“依奴婢看来,娘子说话慎不慎重,与陛下骂不骂的狗血淋头,并无多大干系。”

少商语塞。

她斜乜着眼睛:“老岑师傅这么会办事,两面都卖好,将来飞黄腾达,儿孙满堂,可别忘记拉小妹一把啊。”

岑安知笑的两眼成线:“好说好说。”

——这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女娘,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仿佛你在她面前是个最寻常不过之人。无关官秩,无关身体是否残缺,只不过平日打交道多了关系不错,相互看着顺眼而已。

于是,少商禀报过皇后,就随着岑安知往尚书台去了,据岑安知说,此时应该只有几名讲经博士陪着皇帝,谁知到了尚书台,值卫宫门的小黄门却道:“来了好些位大人,这会儿正面见陛下呢。不过陛下适才说过,程娘子来了就宣。”

岑安知似是有所知,颇有深意的看了眼少商,然后领她往里走去。

今日君臣会面的地点并没有选在正殿,而是在平日皇帝召老兄弟饮酒叙旧的偏殿,少商跟在岑安知身后,还未踏进偏殿就听见里面吵吵闹闹。

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当初陛下心慈饶了他们,他们不但不思感恩,还心有怨怼,暗中伺机报复!依臣看来,就该斩草除根!”

然后里面响起一阵赞成的呼喝,都是‘没错,正该如此’,‘大恩成仇,就该杀光了才是才是’云云。

这时一个斯斯文文的声音响起:“诸位稍安勿躁,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陛下饶过乾安余部自有其用意。可是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了,怕是人心有变啊……”

少商暗叫这人厉害,明着看似乎是在帮皇帝,其实也在施压。

她听里面争辩的厉害,有心退缩,谁知岑安知却似乎胸有成竹,让小黄门高声传报后大步踏进偏殿,少商只好苦着脸跟上。

今日在场人多,少商下跪叩头举臂稽首,将一整套礼节行的完整妥帖,皇帝在上面看了,轻扯了下嘴角。然后少商又向众臣行礼:“妾程氏,拜见诸位大人。”

众臣看在皇帝的面上,也纷纷抬了抬手臂,以示回礼。

短短抬眼间,少商已看清了殿内诸人——

虞侯和吴大将军是肯定在的,他们前者后面坐了三四个文臣,后者身旁簇拥了四五名武将;大越侯与中越侯也在,他们周围是些未着官袍的勋贵老臣。

比较稀奇的是三皇子居然也在,十分特立独行的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

“……皇后身体如何?”皇帝问。

这话一问出来,殿内众臣就互相以目示意——虽说今日是非正式场合,但毕竟正在讨论国家大事。这种情形下,皇帝忽然召见一个外臣之女询问皇后的病情,是十分不妥当的。

少商忽然明白了:皇帝要的就是这份不妥当。

她定了定神,恭敬的回话:“回禀陛下,娘娘从前日起咳疾加重,今早倒不可咳了,可郁结不化,气虚体寒,昏睡不止,一时难以痊愈。”

皇帝冷声道:“王淳是皇后的亲族,出了勾结逆贼这样的大事,皇后是该病一病了!”

——说的皇后就跟装病似的,这老头子坏的很!少商腹诽。

“父皇。”三皇子忽开口,“王淳娶了文修君,因而是皇后娘娘的戚族,而非亲族。”

皇帝没好气的骂道:“你给朕闭嘴!”然后回头对少商道,“听说昨日你与王淳之女吵了一架,朕看你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居然在长秋宫门外吵架!”

少商暗叫‘来了’,皇帝臭老伯果然不肯放过她!

“回禀陛下。”她恭敬的低下头,“妾并非有意无礼,而是那王娘子口口声声车骑将军是冤枉的,说其父绝无可能私通逆贼!她还说……”

那个粗豪的声音再度起来,原来是吴大将军身后一名虬须魁梧的武将。只听他道:“她是王淳的女儿,自然要说是冤枉的,这种话不值一提……”

吴大将军沉声道:“陛下让程娘子说话,你插什么嘴,退下!”

那虬须武将只好忿忿闭嘴。

皇帝朝少商颔首:“继续说。”

少商道:“王娘子说,王将军为人庸碌,只要有醇酒美人便心满意足,去谋逆造反……王将军哪会那么有‘志气’啊!”

她抬起头,可怜兮兮道:“陛下,妾亦觉得王淳将军没那么大的胆子,是不是弄错了啊,皇后娘娘都担忧的病倒了……您看……”

“无知女子!”虞侯身旁的一名文臣怫然大怒,“朝廷大事你一介妇人知道什么!居然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当论重罪!”

这时忽然殿外的小黄门高声传报——“卫将军凌不疑到!”

皇帝微不可查的扬了扬眉:“宣。”

凌不疑进殿行礼,起身后端坐,然后朝刚才训斥少商的那位文臣道:“李功曹好威风,听吾妇说话莫非辱没了您。如此看来,在下以后可不敢与大人您张嘴了。”

李功曹愤然道:“今日御前论政,有这小女子什么事,她居然……”

“李功曹是眼歪了还是心歪了。”凌不疑打断他的话,顺便不满的看了皇帝一眼。

“吾妇难道是自己闯进殿来指手画脚的,难道是自作主张插嘴的。明明是陛下召见,陛下询问,吾妇据实禀告。李功曹应当请奏陛下,要么驱逐吾妇出殿,要么让劝谏陛下不要询问她,你冲一个十余岁的小女娘耍威风,也当不得什么好汉!”凌不疑长眉微挑,声音中透着一丝少商从未见过的阴郁。

那李功曹没再说话,只余面上愤慨。

“陛下,您是否还要吾妇回禀。若是不用,不如让她回去。”凌不疑恭敬的上奏。

皇帝咳了两声,掩饰的抚着长须:“程氏,你接着说。”

少商肚里已将皇帝骂了一百零八回了,脸上却装的愈发惶恐:“回禀陛下,妾听闻过世的乾安老王爷膝下有十五子二十一女,文修君仅是第八女,既非最长最幼,亦非最受宠爱,是以老王爷和府中诸公子对王淳将军也并不看重。”

“程娘子怎么这么清楚这些旧事?”虞侯忽然道。

少商有些不好意思:“那,那王姈曾非议家父是草泽务农出身的乡野村夫,妾气不过,便问清了王将军的过往,以备日后再见姈娘子,相骂时不会落了下风……”

虞侯呵呵一笑:“你们这些小女娘啊,记仇的紧!”

殿内众人纷纷轻笑起来,气氛为之一松。

“小娘子这话不假。”大越侯笑道:“乾安老王爷在世时,王淳从未受过重用,兵马粮草乃至修造课税都没他的事,素日有大事商议,也不叫王淳与会。”

他身后的一名勋贵补上:“不过也是因祸得福了,后来乾安老东……咳,老王爷欲行不轨时也没他什么事,反倒不曾受牵连。”

少商赶紧:“妾听说如今的乾安王是老王爷的第十四子,当年还欺侮过王将军呢。”

吴大将军道:“没错。如今的乾安王是老王爷宠姬所出,自小就骄矜跋扈,当年对我等没客气多少。”

那虬须武将小心的凑上来:“大将军,那年他还没马腿长呢,就想强夺你的爱马,被你一拳头吓了回去!”

然后殿内众臣,七嘴八舌的说起乾安王府的旧事,多是老王爷志高才疏,诸位公子骄横凶暴,总之都不是好东西——其中王淳反而声名不显,除了出身还算不错,其余实在平庸。

“既然如此,那王淳将军干嘛要去勾结乾安王啊!”少商赶紧道,“诸位大人明鉴,王淳将军在陛下手底下多舒服啊,陛下对他宽容不说,还有官秩权位,难道他好日子过腻了,让乾安王府光复往日荣耀,然后再被小王爷接着欺负不成!”

一位斯文的儒生缓缓道:“小娘子此言差矣。兴许王淳只是对乾安王虚以委蛇,待日后大权在握了除掉他便是。有那些信笺为证,臣以为王淳勾结乾安王只是饵,真意是谋反弑君。”

少商立刻辨认出这是最初那个声音斯文却用意厉害的人,貌似姓韩。

然后她故作惊异道:“可,可是王淳将军已经五六年没法亲笔写字了啊。”

殿内一静,她复道:“妾曾听说,五六年前王将军手上受了重伤,自那以后他再未写过只言片语,一应书函都是书吏代笔——这个陛下也知道啊。”

众臣赶紧去看皇帝,只见皇帝缓缓的点了点头:“受伤只是借口,王淳饮酒过多,手抖的不能用笔了。众卿,是以朕适才说,此案疑处甚多,需详加审讯。”

凌不疑侧头向少商示意,少商明白自己今日的戏份完结,不过可恨皇老伯不发话她就不能自行退场,只好向侧边挪了挪,让自己完全被凌不疑的身形遮住。

中越侯皱眉:“可那些信笺中的印鉴与暗记都与车骑将军府对的上啊。”

皇帝略加沉思:“子晟,你来说。”

凌不疑淡淡道:“臣之前与纪遵大人议论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不是怪在王淳身上,也不是怪在乾安王府,而是怪在彭真身上!”

“这话怎么说?”虞侯好奇道。

凌不疑道:“盖因那些信笺中所谋之事,一件都不可能成真。首先,信中说要引陛下御驾亲征——陛下并非好战之君,深知运筹帷幄的要紧,已多少年没有御驾亲征了。寿春蕞尔小地,居然想让陛下御驾亲征,愚蠢的都像个笑话了。”

皇帝微笑着点头,众臣开始窃窃私语。

“其二,信中说要在征战时谋害陛下。这更是可笑之至,陛下身旁心腹环绕,羽林,虎贲,卫军,三方拱卫。别说如今兵强马壮,便是当年最艰难时,以陛下的身手都难有人能靠近三步以内。真不知谁敢轻言谋害陛下,简直痴人说梦!”

殿内众臣哈哈笑了起来,俱言的确如此。

凌不疑继续道:“最后一处。倘若俱如信中所言,陛下崩于征伐彭真之时,太子登基……”

“大胆!”吴大将军大喝一声。

皇帝摆手:“无妨,子晟继续说。”

凌不疑环视众人一圈:“倘若逆贼真的得逞,那么太子继位后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为君父雪仇,族诛彭真——如此说来,彭真更是难逃一死,何谈‘王彭两家共享富贵’?!”

这下连适才那个虬须武将都入了神,喃喃道:“这事不对啊……!”

“的确不对。”凌不疑道,“臣已问过彭真,他也觉得信中这些话难以成真,不过还是将这些信藏了起来。”

虞侯沉声道:“此案果然疑点甚多,应当详查!”

此时已经无人对乾安一系喊打喊杀了,皇帝满意的笑笑,扭头间看见老神在在的三皇子,道:“老三,你怎么不说话。”

三皇子道:“父皇让儿臣闭嘴的。”

皇帝无语。

“那好,儿臣说两句。”三皇子道,“今日,原本父皇要从几位讲经博士中挑一位给儿臣,谁知众位大人浩浩荡荡的冲进尚书台,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不过区区小案……”

那虬须武将嘀咕道:“事关谋逆大案,怎能说是区区……”

“这事不过两解。”三皇子理都不理他,自顾自的说下去,“要么王淳是冤枉的,那么找出谁假造信笺就成了;要么王淳的确勾结彭逆与乾安王——然彭真已是阶下之囚,乾安王不过是掌中之雀。一群无能之辈,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我实在不明白,诸位大人这样兴师动众的……天塌了么,敌军打到城下了?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有一位勋贵不肯罢休道:“可是太子殿下意欲……”

凌不疑道:“要牵扯储君,好歹要有一封太子殿下的信函,一枚东宫的印鉴,如今一切俱是虚无,连王淳的罪都还不能定,大人就不必这么着急的攀扯了吧。”

殿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大越侯与中越侯无奈的互看一眼,虞侯笑眯眯的摇着便面,吴大将军悠悠然的将面前的酒水喝完。

李功曹面色阴沉:“敢问三皇子,倘若真查出乾安王爷与此事有涉,该当如何?”

那虬须武将也直起身子:“没错,难道还要放过他们!”

“谋朝篡位,犯上作乱,依法处置了便是,难道还留着逆贼过上巳节不成。”三皇子连眉头都没多动一下。

李功曹与虬须武将满意的坐回去。

少商看明白了,今日来找皇老伯的大致有三拨人。

第一,以李功曹和虬须武将为代表的‘借机干掉乾安一系’派,他们多与乾安王府有血仇,而且看起来人数最多,文臣武将勋贵都有。

第二,虞侯,吴大将军,还有两位越侯,是被底下人拱过来的——人家家族附庸你,做你家小弟,你也要帮人家出头啊。何况他们都有些隐秘的小心思。

而少商最无法理解反而是那位斯文的韩大人,看起来官秩不低,但她至今不知其用意。

“行了,既然不是什么大事……”皇帝视线一巡,“老三,你就和子晟一道去审审王淳,问清楚内情来报。”

三皇子不甚情缘的应了一声,凌不疑躬身称喏。

少商十分兴味的看着皇帝,发现从她进来到现在事情解决群臣安抚,皇老伯连略略斜靠扶手的坐姿都没变过。语气始终沉稳,眼神一直温和,整个人如同佛龛上的神像一般,不惊不怒,适宜闲散,难以捉摸。

他其实什么都没说,也未和任何臣子争论,只是让众人自行辩驳,然后一切就都解决了——少商有些佩服皇老伯,龙椅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坐的,太子若能学到几分就好了。

皇帝吩咐完亲子和养子,转头看见女孩似乎在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他心念一动,又道:“若是皇后想派人一同前往,你们也带上就是。”

少商呆呆的抬起头,这是在说……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便面是一种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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