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季性子急,来的早去的也早,数日前一场暴雷轰鸣的骤雨宣告其落幕,被疾厉雨点打落的花朵还未散尽,初秋凉风就徐徐而至了。

从酣甜的午睡中醒来,被褥散发着晒饱了阳光的温暖香味,少商懒洋洋的躺着,一动不动,连思想都慵懒的放空——这是她一个月来的常态。

她生性活泼好强,积极进取,小时候扔泥巴都要扔到第一名,这么长时间的闲散状态她从未体会过……嗯,似乎蛮舒服的。

醒了半个时辰的神,照旧躺到腹内微鸣,她才从绣花纱帐中伸手出去拉悬于榻旁的绳铃——再也没有紧迫的学习任务,也没了近在眼前的婚配需求,家人们如今都用一种近乎温水般的柔软包裹着病弱归来的她,于是少商空前的善待起了自己。

睡要睡到自然醒,吃要吃到心满意足,每日吃饱喝足就是摊在干燥的木质窗廊下发呆晒太阳,活像她从宫里带回来的那只老年狸花猫,露着圆滚滚的肚皮悠然自得。

少商吃完阿苎亲手料理的补养午餐(没错,她又睡到了中午),对着窗外的清爽秋意出了会儿神,忽然起意要出去走走。于是阿苎给她披了件外袍,让莲房扶着出去了。

初秋微凉,庭院此时的景色别有一番风情,枝头的花朵还不曾开始凋零,叶片翠绿透光,不似春季的烂漫热烈,亦不复夏日的喧嚣繁闹,而是一种幽静雅致之美。

少商忽道:“娘娘最喜欢这时的景色了,我原以为她好歹能熬到这时候的。”

跟在旁边的阿苎心头一惊,忙道:“女公子快别想了,宣娘娘已经仙去了,你若再为她伤怀,她在地下也不放心啊。”

少商笑道:“傅母想到哪去了,我只是随口一提。这么多年,娘娘的身体什么样我还不清楚么,宿疾已深,早早晚晚有这么一天的。好在她去的平静,我也少难受些。”

因为夏季不耐遗体保存,一应所需物件礼仪规制又早就准备好了,宣太后过身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丧礼,入藏预先建好的邙原北陵,据相士们说,那是一处风水上佳的吉壤。

少商身心麻木的走完所有流程,还得赏赐遣散原先服侍的宫婢与宦官,锁下永安宫门匙,向越皇后奉还宫令的节符与令牌,最后虚脱的回到家。

这一躺下,就是一个月的猪头生活。

她知道这期间霍不疑屡次来找自己,然而都被萧夫人一口回绝了,说要让女儿好好养身体。不过霍不疑也没许多功夫来缠她,宣太后辞世不久,各地大姓兵长反抗度田的行动愈演愈烈,终于酿成武装叛乱,于是去年刚刚刀兵入库的军队又要集结出征了。

太子气的嘴都歪了,最近他的表情只在两种状态之间切换——肃穆,或是更加肃穆;还是久经考验的皇老伯沉得住气。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人家好端端的当着土皇帝,田地越兼并越大,家奴越收拢越多,连县令郡守都要看他们脸色。如今官府非要插手进去,他们自然不肯罢休。”皇帝镇定自若,“不要紧,打上一顿就好了。”

就在少商瘫成一团时,皇帝已发兵几路去镇压叛乱了,然而事情并不顺利,皇帝一怒之下,便将闭门思过的吴大将军又召了回来。朝堂上一时众口狺狺,纷纷表示吴大将军屠城杀降,凶名在外,一旦将他放出去平乱,恐伤了无辜被卷入的百姓啊!

皇帝道:“如此,卿等以为当如何。”

“……这些叛贼聚则攻杀地方官吏,散则隐没山林草泽,官兵前去围剿他们就躲藏,官府收兵他们又出来抗乱。陛下,如今天下已经处处烽烟,民不聊生了啊!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度田一事宜缓缓图之啊!”反对度田的官员在朝堂上痛哭流涕。

崔侯撇撇嘴:“也没有处处烽烟吧,只青徐幽冀四州闹事最为激烈,其余州郡不是被官府安抚住了,就是弃械投降了。”

四皇子不解:“为何是这四州最为激烈?”

虞侯笑道:“盖因这四州都靠山有海,兼具鱼盐海贸之利,当地豪族有钱有人,势力庞大。再则,他们也都离朝廷中枢遥远——又不像扬州,虽广有江海湖泊,却是草泽初辟,有声望的豪族都没几家。”

四皇子恍然大悟。

另一官员道:“青徐幽冀四州幅员辽阔,人口庞大,又是赋税重镇,如今这一乱,天下震动,请陛下三思啊!”

纪遵厉声道:“莫非汝要陛下投鼠忌器,因为畏惧这四州的豪族势力就将朝廷的政令半途而废么!”

这官员冷笑道:“别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功勋遍布的景阩一郡如今怎样,官员舞弊,隐没田土人口,包庇诸位功臣,却苛求外州外郡,未免叫天下人不服!”

这话一说,朝堂上倒有一半重臣对他怒目而视——某种程度,这官员的话也没错。

太子脸色铁青,冷冷道:“就在昨日,孤禀报父皇景阩郡有舞弊情事,官员无法公正度田。父皇已派人下去核实了,来日提几颗‘度田不实’的命官头颅给阁下看看,想来‘天下人’就服气了!”

反对度田的官员们悻悻然的坐回去;其中一人犹自不平,便大声问道:“大驸马,您怎么说?您家以前可是青州世族啊!”

大驸马神情尴尬,顾左右而言它:“子晟,你见多识广素有谋略,你有什么看法?”

霍不疑看那官员一眼,淡然道:“陛下,诸位大人,依臣浅见,此次叛乱应当分为两种。第一类,无辜百姓受官府盘剥,以为是朝廷将他们的房屋草垛一概计入田亩,好多征他们赋税,是以激起民变。这些人,须以安抚为主,剿灭为辅,把事情说清了自会散去,若还不肯弃械投降者再杀不迟。”

皇帝点点头。

“第二类,则是当地豪族裹挟无知百姓,反抗朝廷的政令。对于这些人,就该好好教导他们,这天底下,究竟谁说了算——嗯,这一路不妨请吴大将军费心了。”霍不疑道。

虞侯发觉皇帝的嘴角微微弯了下,太子面色略好些了。

吴大将军皱眉道:“我去啃硬骨头,子晟,那你呢?”

虞侯低头笑笑,心想这种得罪人的事皇帝怎会找自家养子。

霍不疑悠然回答:“臣自幼温文尔雅,心慈手软,当以圣人之言谆谆教诲那些被蒙在鼓里的百姓。”

四皇子倒退一步,摸着自己脸,怪叫道:“你温文尔雅?”当年他嘴贱,多议论了几句霍凌两家的往事,就被某人卸了下颌。

二皇子摸摸后脑的伤疤,喃喃着:“嗯,你心慈手软。”

霍不疑把脸转开,全当不知。

最后皇帝结论:“还是应当剿抚并用。若是叛乱之徒自行散去,朕也不多计较,若是继续冥顽不灵,一经查出乱军首脑,全族一律迁徙至并州北部或扬州南部。一来这两州地广人稀,他们也能有个生计,二来能阻断与原籍的联系,叛乱自消。”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皇帝说的好听,其实此计老辣之极。

说到底,这回叛乱四起,为的并非个人荣辱,而是家族利益所至,查明哪家支持叛乱,直接将这家族从当地连根拔起迁往它处便是,这叫釜底抽薪。

皇帝这话一落,适才几位梗着脖子的官员立刻扑倒求饶:“陛下,万万不可啊!自古以来,士人故土难离,恋慕坟土。伏法不过家中数人死尔,而夺土远移,亡失财货,又不习风俗,不便水土,直如毁家灭门啊!”

皇帝一脸和善:“爱卿言重了,迁徙后官府也会给他们土地,怎能叫灭门呢。从今日起,若有人真心悔改服罪,就用不着阖族迁徙,若死不悔改,不如换个地方好好思过——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

外面闹的凄风苦雨,程少宫照例将这事当做八卦说给胞妹听,少商深深感慨:“幸亏咱们家发迹晚,田地人口没多少,也不怕度查。”

穿过庭院,少商循着青葱翠绿走到水榭旁,看见来来回回的婢女仆从捧着八角漆木食盒以及果酒酪浆等物进进出出,便笑问:“大母是不是全好了,今日能到外头吹风了么。”

阿苎笑道:“老夫人在屋里关腻了,这几日一直吵着要出来透气,刚好今日万老夫人也来了,女君便在这水榭里设下家宴。女公子,您若肯过去同乐,大人和女君定然高兴。”

少商笑而不答,从水榭背面靠近过去,同时做手势让周围婢女不要传报。她挨在廊柱后,让阿苎等人也躲到一旁,听着水榭中笑语晏晏——

“……阿母真是的,既然您都大好了,儿子当然得回去了!”程止脸上焦急,“如今叛乱四起,儿子身为县令,总要尽忠职守!”

程始感慨:“唉,要说三弟这运气也是没的说了。哪哪有灾劫,他总能躲开……诶诶,大家听说离县县令的事了么?”

万老夫人独目微睁:“就是那投降乱军的县令吧?不是已经饮鸠自尽了么。”

“正是!唉,说来那县令也可怜,身边总共那么几个人,围在城外的乱军跟潮水似的,他苦苦支撑数十日才投了降。结果两日后朝廷大军赶到,他立刻被下狱问罪。”

程始叹息:“不少地方官吏都遇上这种事,朝廷大军退去,乱军旋即还复,他们抵挡不过,不是死就是降,没有第三条路。阿止那地方如今是两名县丞管着,就算抵挡不住降了,朝廷也不会跟两个微末小吏计较,阿止真是运气!”

程母抚掌庆幸:“四方神灵保佑,阿止福大命大,遇难成祥……呸呸呸,连难都不会遇上……要我说呀,当年我生阿止的时辰好,漫天的彩云呀,一会儿像龙形,一会儿像虎……”

“大母,这种话不能乱说,自古只有帝王将相降世时才有天兆……”程咏皱着眉头。

程少宫嘀咕:“也不见得。”

程母不悦道:“自家说说怎么了!”

“对呀对呀,说不定三叔父也能出将入相呢……”万颂唯恐天下不乱。

萋萋疑惑道:“三叔父能领兵打仗?我怎么没听说……诶哟……”

尹姁娥笑容可掬,在案几下拧了她一把。

“萋萋说的没错。”桑夫人笑吟吟道,“你们三叔父别说领兵打仗,在马上多骑会儿就腰酸腿疼。这回他向郡太守告假回家,他前脚一走,后脚叛乱骤起,好在那位郡太守素知兵事,若是有个万一,这便是第三位死于任上的你们三叔父的上官了。”

“第三位?!”万颂和萋萋难以置信。

程少宫开始去摸袖里的卦钱,想给自家叔父卜一卦。

“嗯。总是上官壮烈成仁,你们叔父死里逃生。我也没逃了,一回染上伤寒,一回断了条腿,你们叔父连油皮都没破。”桑夫人无不调侃,“这回我们又得寻说辞了。”

水榭内众人哈哈大笑,纷纷祝祷程止好运一生,程姎腹部隆起,与腼腆的班嘉相视而笑,心中俱盼着将来的孩儿也能这般运气。

只有程母十分不满,质问桑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男人没死你心里不痛快是不是,等着改嫁是不是?阿止鸿运当头,是我生的时辰……”

“什么时辰!好端端的家宴,你别找不痛快。”眼看程母又要发威,万老夫人沉声道,“我看舜华说的没错,虽然我们问心无愧,但免不了有人风言风语,说阿止生了一副贪生怕死的命格。程校尉,元漪,待子顾和舜华回去时,给他们多带些能征善战的部曲,好歹在路上帮忙平乱,以后也有个说法。”

程始笑着应了:“伯母顾虑周到,晚辈自愧不如。”

“回去?外面兵荒马乱的回去什么呀!阿止别走了,官以后再做,这个官不做了!有你兄长呢,以后再找个好地方做县令就是了,现在就待在家里!”程母急慌慌道。

程承温和道:“阿母这样恐怕不妥……”

“不妥什么不妥,你懂什么,给我闭嘴……”程母大声呵斥次子。

程承安静的缩回去,青苁夫人在案几下握住他的手,他回以感激一笑。

程止嚷道:“次兄说的对,阿母别捣乱。我是朝廷命官,怎能只顾自保,再说了,阿母以为朝廷是长兄开的酒肆么,想做什么官就做什么官!”

“怎么不行!就算你兄长不便,不是还有那个什么有权势的霍侯么,下回人家再上门时别不让人进来就成了……”

话没说完,程萧夫妇已经沉了脸色。

“我以前还觉得少商这么多年都不肯搭理你,是太狠心了。”万老夫人摇头道,“如今看来,两家合起来只她一个能看透人心的——都到今天了,你还是死性不改!”

程母似乎有些怕万老夫人,嗫嚅道:“我已悔过了,当初是我鬼迷了心窍,听葛氏那贱人撺掇,整日想着拿捏儿子和新妇,才耽误了嫋嫋……”旋即她又不服道,“可她后来不是好好的么,来求婚的英俊儿郎就没断过,咱家都办三回定亲宴了!”

“阿母!”程始大吼,“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好好!”程母耳膜嗡嗡响,讨饶道,“我知错了,我知错了!苍天在上,倘若能再来一回,我定会好好待嫋嫋,让她跟你们团圆!这话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死后下拔舌地狱!”

对这老妇而言,这誓言算十分真诚了。

少商在廊柱后无声轻笑。

“大母既然好了,就别提什么死不死的。”程咏耐心道,“缴天之幸,宣太后薨逝了,大母反倒好了。以后,大母好好将养身体,儿孙们比什么都高兴。”

“我家长孙就是会说话。”程母眉开眼笑。

万老夫人冷哼道:“既然你一时半刻死不了了,我就将那金丝楠木棺椁带回去——还当你要先用上呢,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是呀是呀……”程止随口应着。

程母大怒:“竖子,你说我是祸害?!”

“不不,儿说阿母能活千年!”程止连忙道。

水榭内轰鸣大笑。

“成了成了,你们别数落我了,我真是知错了。以后嫋嫋想嫁谁都成,嫁不嫁都成,反正家里也养得起她。我早留了话,我过身后,我攒了几十年的金银财帛都给嫋嫋,她就是终身不嫁也有个依傍——不信你们问胡媪!我这般认错,还不够诚意么!”程母懊恼道。

程母爱财如命,却不知道宣太后早赏赐了少商庄园奴仆,可保一生无忧,众人看她一脸肉痛的模样,着实乐不可支。

少商摇摇头,缓缓退了出来,心头忽然一片释然。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这样理解度田令的,替换到现代,就好比一个没有限购也没有房产税的世界中,只要你有钱,就可以买买买北上广最好地段的最好房子,甚至大面积的地皮。

于是乎,那些先富起来的,那些有很多钱的,就可以尽情的囤房,买上几十套甚至上百套房子,就此活的悠闲自在;甚至囤地后不发展,等着价位好时炒上一波,从亚当斯密的自由市场经济角度来说,这是没有错的,然而我们现在都知道,这套理论欧美国家都已经率先抛弃了,一个个用各种委婉的姿势干预着经济和市场,比如那谁谁……我不说了大家也别说……

而度田令的意思呢,你要占据很多很多房子,很多很多地皮,ok,要么交房产税,要么开发地皮,你不能干占着不给国家做贡献。

这个乍听起来也不错,可是也有个别案例,比如某老夫妇的八套房子都是拆迁得来的,他们本身并没有很多现钱,比如小明的十套房子都是继承来的,他也没什么钱,一旦需要交房产税,等于逼着他们变卖几套房子才能交得起钱。

大洋对面的阿妹政府思路是,你只要住着房子,就必须交税,你如果交不起这个房子税,就意味着你的收入情况不匹配你目前所占有的房子,那么卖掉后买座房税较轻的小房子,也是很合理啊——所以我们在电影美剧中经常能看见,某户人家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早就还清贷款了,还是被银行收走了,因为他们交不起税。

这样听起来,又似乎太不人性化了。

光武帝的度田令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思路,因为他本身就是豪强世族支持上位的,所以并不反对豪族占有土地和人口,但你所占有的土地人口国家必须知道有多少,并且加上各条要求,比如赋税,徭役,以及数量上限。你豪族要是承担的起这个代价,ok,那没问题啊,但你不能悄悄隐没土地人口不让国家知道,也向国家尽义务,久而久之,你就自成一国了,那朝廷还混啥呀。

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只是个人意见,轻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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