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山脉中的禁制消失。

琴灵将魔域的担子彻底放在了凌洵一人身上,百花会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场合,饶是她,都得分出全部心神来应对。

晌午,几个人聚在一起喝茶。

山风徐徐,花香不绝,不知名的野雀叽叽喳喳地叫唤,飞上树枝头站着,成群结队,拿眼偷偷看扶桑肩膀上神气活现的渺渺。

渺渺扑棱着翅膀,把它们赶到一边,又赶回来,那副模样,和从前那只犯二又贪财的小红雀完美重合。

余瑶看得抽了抽嘴角,扭头望向扶桑。

扶桑冲她笑了笑,摆手,声音里多少有些无奈:“从前就是这样的性子,才恢复记忆这几天,眼看着稳重了些,没好上多久,就又克制不住了。”

余瑶看着向闪电一样来回蹿的红色残影,轻声道:“这样挺好的。”

茶壶吊在半空,火堆慢慢地烧,时不时啪的一声,炸开一朵火花,雅淡的茶香随之散漫开来。

蒲叶听说顾昀析收了百花金帖,来兴趣地凑上前问:“昀析这次还是上去露个脸就走吗?”

汾坷伸了个懒腰,道:“瑶瑶在呢,他走到哪里去?”

余瑶任他们说,她搬着个小凳子,挨着顾昀析坐着,有点犯困,后来,干脆把头蹭到他的肩膀上,有些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蒲叶眼睛里像是扎进了小针,但又发作不能,转而问琴灵:“另外九位评审,都定了哪些人?”

“就历届的那几个,不过我将天族的名额给撤了下来。”琴灵拿出一纸金贴,在他眼前晃了晃,问:“接不接?”

蒲叶长指夹住那份不轻不重的帖子,抬了抬眸,声音清朗,蕴着些似有似无的揶揄笑意:“光十三重天,就占两个名额,那些老东西,不会又有意见?”

“意见?对帝子有意见,还是对你有意见?”琴灵绑着高马尾,一身劲装,英姿飒爽,“谁有意见谁给我滚,搁在眼前看着都不舒服,一天到晚这人不对那人不行,也没见他们干出点什么事来,整日一张嘴不停,仗着活得久,什么都想插一手。”

“真要什么事都让他们去出头充个,又得哭天喊地,倚老卖老,烦死人。”

这话说得,蒲叶连着笑了两声。

“我们这边两个名额,七大顶级世家,一人一个,还有一个名额,我给了南宫世家。”

余瑶听到南宫世家时,稍微来了些精神,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问:“是我想的那个南宫世家吗?”

琴灵颔首。

余瑶笑了一声,声音含着些微困意的哑:“南宫家的家主,有点意思。”

晚些时候,就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进入山脉。

琴灵拉着余瑶站上首山山巅,她一身红色劲装,曲线窈窕,气质绝佳,余瑶站在她身边,也丝毫没被比下去。

一人如山柏青竹,一人如云岚流水。

各有各的不同韵味。

天色骤然暗下来,凶兽的喘息声如闷雷,一条千丈庞大的蛟龙从极远之地飞来,不过瞬息,就已到了眼前。蛟龙身上,还稳稳地站着十几人,清一色的白衣长袍,男女皆有,为首者是两名老妪,每根头发丝都泛着银光,很精神,看着慈眉善目,并不严厉。

蛟龙在山谷外盘旋,缩小,化成人形。

一行人步行入山。

侍者前去问安,给他们引路。

“祖母,何故下来步行?”老妪身后的青年男子抱着剑皱眉,言语之中,隐有不解。

这些世家贵族里养出的天才,有眼界,有实力,有后台,唯独没有敬人尊人之心。

那两名老妪并没有先回答孙辈的问话,而是朝着山巅的方向略一颔首,像是行过一礼,后面跟着的子孙才注意到云巅之上的两抹倩影。

“蛟龙为何不肯继续前行,百花会历来藏龙卧虎,是六界盛事,这次琴灵神女做东,比往届更热闹,来时族长就再三跟你们嘱咐强调过,万事低调,眼比天高的毛病都给我收住,能来这的,哪家都不比我们弱。”说话的老妪姓王,是族里辈分较大的长老,她说话时,语气并不严厉,可吐出的字眼,却像是一根根针,成功让心比天高的小辈们闭了嘴。

方才唤她祖母的青年,这会沉下心来认真感应,神识扩散出去,发现东南西北,无论哪一边,都有像山一样无法撼动的气息,他不信邪地向中间方向试探。

然后直接被打了回来。

他身躯一震,哇的一声吐出血来,其他人一愣,紧接着将他围住。

王长老手中握着的龙头拐杖猛的触动,她伸手,扼住青年的手腕,将他强硬地拉起来,朝着主峰的方向弯身欠腰,面上一片凝重,她声音有些难听,像是沙砾相互摩擦一样,“小辈不懂事,冒犯大人,请大人见谅。”

良久,也没有声响。

王长老这才拉着自己那得了教训的长孙起来。

“幸而大人不同你一介小辈计较,并未下狠手,再有下次,你这条命,就交代在这里了。”她恨铁不成钢,怒声道。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山巅上的琴灵和余瑶。

琴灵:“又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这些世家子弟,说了也听不进去,被打了才老实些。”

余瑶遥遥看了那边一眼,手指上开了一朵小花,又很快的消失了,她问:“方才那是谁?”

“汾坷。他心情不好,在屋子里修炼,方才那个人非要将神识探进去,不被打回来才怪。”

余瑶想起顾昀析昨夜说的那句有得吵,知道他为何心情不好了。

问就是一句话。

美人难养。

到了晚上,该来的基本上都来齐了,就更为热闹。

山峰上,各人选下住宅后,就开始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花朵肆意开成了扭曲的姿态,有的甚至有百丈庞大,将整个屋子拢了进去,有的干脆施展法术,搬着被褥歇在空心竹里。

深夜,犼声撼天震地,余瑶被吵得在床上滚了一圈,抱着软枕去了有结界的隔壁。

顾昀析正在修炼。

她也不去吵他,直接揉着眼睛去了塌上歇息,没过多久,感觉身侧的位置,沉了下去。

冰凉的指尖抚上她的眉眼。

余瑶伸手打开,旋即,将脸捂得严严实实。

“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半晌后,顾昀析长臂一揽,抱了抱陷在被褥里的小姑娘,声音清冷,带着些微的笑意。

翌日一早,余瑶醒来的时候,顾昀析还未睁眼。

难得,他并未彻夜修炼,合衣陪她歇了一宿。

“析析。”余瑶吸了吸鼻子,不想动弹,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去勾了勾他垂在身侧的小指。

无人应答。

余瑶艰难地翻了个身,掩唇打了个哈欠,透过窗子透进来的光亮,她往外一瞅,发现天已然大亮。

百花会,正式开始了。

外面应当很热闹。

但屋外设了结界,什么也听不到,十分安静,只有小院树上的山雀不时啾啾地叫唤两声。

余瑶想着出去帮忙,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默念了无声,才艰难地起身,才坐起来,就被一股力道带得又趟了回去。

“去做什么?”顾昀析蹙着眉头,将头蹭在余瑶温热的颈窝处,声音十分沙哑,带着些晨起的困意和被闹醒的恼意。

余瑶被他蹭得有些痒。

她手腕骨纤细,顾昀析身子一动,如绸缎般的长发就倾泻下来,浓墨般的颜色铺就在耀目的白上,现出一种重彩染写的惊心动魄来。

“我怕琴灵一个人忙不过来,去帮会忙。”余瑶嗓子有些不舒服,她咳了一声,又接着道:“你再躺会吧,外面肯定闹翻了天,你不喜欢,便别去了。”

顾昀析便又躺了回去。

他眼皮动了动,最终,伸手摁了摁跳动的眉心,道:“我和你一起。”

余瑶想了一会,也没再多说什么。

===

每回的百花会,都是六界的盛事,青年一辈对此热衷,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乐得给个面子,来凑这么一回热闹。

究其原因,不过也是为了后辈的亲事。

能来百花会的家族,都是在六界排得上号的,族中子弟天赋异禀,血脉纯正,一旦结亲,便是门当户对,没有高攀不配之说,彼此都知根知底,免了许多的麻烦。

因而一些贵族掌权的夫人,也都会亲自来相看。

双方觉得合适,两人也满意,那便成了一桩美事,从下帖到成亲,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讲究,就是一两月的功夫。

百花会一共三日。

分为两个大环节。

即才艺,比武。

才艺,大多是舞剑,音律。

比武是将愿意玩的世家公子和姑娘的名字刻在竹签上,摇到谁,便对上谁,男女不忌,大道之路上,姑娘们十分出色,上一届新人实力排行榜上,前五名便有三名是女子。

更有性子烈的姑娘,直言不讳,谁赢了,便跟谁议亲,结果愣是将一干起哄的青年挑飞,又美又飒,实力还强。

音律也不是人间宴会那样单纯的吟诗作赋,弹琴歌舞,而是实打实的硬碰,拼的是音律之道,南宫世家的一名少年天才,便是以音入道,一根玉笛,杀人无形,被奉为年轻一辈音律第一人。

而第一天,基本都是相互接触,熟悉,跟着长辈们到处串门,拜访完一个长辈,又奔赴下一处,反正一天到晚下来,都在行礼和问安。

余瑶今日穿了件水蓝色长裙,裙角被风吹得动荡,衣裳衬得她肌肤雪白,脖颈修长,再加上她并不显眼的修为,不认得她的人,都会以为是哪个世家的年轻小姐。

而事实上,真正的年轻一辈,见了她,还得行个长辈礼。

顾昀析站在她身边,神情慵懒,满身风华,清贵出尘,是那种一眼,就能令人倾心的长相。

余瑶看着他,突然就有些难过,她压了压唇角,道:“我都七万岁了。”

“析析,我老了。”

“我年轻的时候,怎么就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百花会呢。”

顾昀析眼珠动了动,而后落在她的身上。

“但是看到你,我又不难过了。”余瑶踮着脚,拍了拍他的肩,有些感慨地道:“你比我大了五万岁,也照旧不显老,乍一看,还是很年轻。”

顾昀析阖眼,突然笑了一声。

“余瑶,欠打了你。”

余瑶一愣,转身就跑。

又被提着揪了回来。

“析析。”余瑶将一张小脸蛋送到他跟前,看着楚楚可怜,随时要哭一样,圆圆的杏眸里却盛着满满的笑意。

顾昀析捉了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声音低沉,慢慢悠悠地道:“比你大五万岁,又如何?”

他顿了顿,狭长的眼尾眯了眯,罕见地给她科普,“以鲲鹏一族的寿命来算,我才成年不久。”

说这么多,无疑是在向她传递一个讯息。

他不老,相反,还是年轻人。

“嗯,不久,也才成年两万年而已。”余瑶笑得将脸埋到他的衣襟里,肩膀连连耸动,“在别人眼中,都是活了无数年的老祖宗了。”

这下,顾昀析彻底懒得理她了。

随她闹。

越理越来劲。

——

另一边,汾坷的院子外,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

红衣,长发,身边还蹲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白色小兽。

没过多久,汾坷就走了出来,他亲自拉开一扇带刺的荆棘门,脸色虽然不好看,但语气是温和的,他道:“进来说话吧。”

秋女颔首,将垂下来的碎发挽到耳后,又半蹲下身,拍了拍身边的小兽,道:“八两,你自己去玩一会。”

那只小兽人性化地点了点头,嗖的一下跑没了影。

荆棘门开,又很快地关上了。

“汾坷神君。”秋女拉开裙摆,冲他盈盈一拜,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眉目间满是风情,却又给人一种清冷疏离的错觉。

汾坷昨夜和夙湟吵过,回去之后就不得劲了,先是才长出一片小嫩叶的闺女不让摸了,一碰,就猛的缩回去,好半天都不再露头,摆明了不想理他。

紧接着,修炼的时候,老是觉得自己身边有很淡的幽冥花香,就像她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看着一样。

险些走火入魔。

最后倒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就是合不上眼。

见了鬼了。

“坐吧。”汾坷挑了个离她不远不近的椅子坐下。

秋女神情坦荡,问:“神君准备何时公布与女皇的婚讯?”

言下之意,什么时候澄清我们没关系。

一提到女皇和婚讯这两个字眼,汾坷就有些头疼,他伸手压了压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道:“婚讯还早。”

“明日,音律之争结束后,不知神君可有时间出面?”秋女撩了撩长发,声音婉转动听。

对于这个天道乱扯的姻缘,汾坷显然也是有心想要早点结束,他二话没多说,点头,说了句行。

“我……”秋女才说了一个字,就见夙湟淡漠着脸,倚在门外,准备踏步进来,显然也是有事说。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秋女弯了弯红唇,接着说方才没说完的话:“我年龄也摆着了,拖了这么久,突然想成亲了。”

夙湟转身就走。

秋女朝汾坷略施一礼,招来那个叫八两的小兽,身影消失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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