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漠中开出绯丽花朵的,确实是无暇神草。

无暇神草,因能使受损之物与人,恢复到原本该有的模样,故而得名。

顾昀析悄无声息地出手,帝子的威压毫不掩饰地朝着荒沙之地弥漫,压得那棵正欲逃窜的神草战战兢兢,愣是在原地待了一会,不知道是该顺从本心逃走还是顺从身体留下。

左右都不对。

在它犹疑不定的时候,顾昀析已经出手,将它囚禁起来。

连带着它底下连着的庞大根系,也没能逃脱过。

神草有灵性,但也只是朦朦胧胧开了道灵智,它能简单辨别出不同人的不同气味,本能的趋利避害,但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禁地千百万年不开,里面的神物活得很安全,长久的时间的蕴养下,才诞生出了神草这样的逆天之物。

余瑶走近。

她说不清楚现在心里具体是什么感受。

东西太珍贵,付出的代价也太大。

顾昀析开启禁地的因果,实在难测,谁也不知道天道是否会与他清算,事情会演变严重到何种程度。

光是现在,摆在眼前,急需处理的天族,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不是计较得失的时候。

她的伤,得尽快好起来。

神草跟别的小草没有什么区别,若说有,便是它的叶片格外晶莹,在一片荒沙中,像是泛着光的宝石,里头还流动着绿色的水液。

一共四片狭长的叶子,死死地拢在一处,余瑶用手接触到它的一刻,身子就僵住了。

深入骨髓的寒凉。

像是一盆三九天里兜头而下的冷水,在眨眼间就已经遍布全身,流蹿到四肢百骸,深入血液里,就连那颗跳动的心脏,都像是要被覆盖上一层寒霜。

那种感觉,绝对不亚于被天雷劈中。

余瑶的后背,一下子就出了层细细黏黏的汗。

“心神专注,顺着它走。”顾昀析形似鬼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了她的身侧站着,他看了眼在黄沙中和热风中摇曳的神草,幽邃的瞳孔微凝,不轻不重地提醒。

余瑶觉得自己快化成了一尊雕像。

她在一望无际的荒沙中成长,游荡,偶尔,天降闷雷,轰隆隆的声响连成了一片,这个时候,她会躲到地底下,和养育自己的神土用意念交流,咿咿呀呀的,其实一共也没说上几句话。

孤独。

十分孤独。

那是一种活人被埋进土里的窒息感和无法自抑的悲哀。

余瑶能感受到属于神草的那股情绪,像是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那种无数次被孤独熬得崩溃,熬得想要自毁的感觉,伴随着一阵比一阵强的寒流,在她的身体里肆无忌惮的游走。

这个时候,余瑶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就是神草的考验。

神物有灵,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就任人捉住,若是通不过考验而想强行带走它,它宁可自毁,也绝不妥协。

这是它曾作为先天神灵的傲性。

只是这个考验。

考的是什么?

余瑶不知道。

她一次次地将心神沉下来,凝到神草的意志当中,然后又一次次地撤离,如此往复,却终究没有能感同身受。

神草千百万年都在荒沙之中,它苦守着这片望不到边的土地,最难熬的时候,甚至只能和自己的根交流交流。

它的生命中,只有荒沙和孤独作伴。

而余瑶不是。

她出世没多久,就跟在顾昀析身边,之后五万多年,相依相伴,磕磕盼盼,一路走过,饶是顾昀析沉睡了近一万年,她的身边,也不缺朋友和亲人陪伴。

觉得孤独了,就去蓬莱找扶桑下棋。

找汾坷去人间逛逛。

找琴灵喝茶逛街。

安安静静地等他从沉睡中苏醒。

她没觉得孤独。

她无法理解神草。

不知过了多久,神草向她传递出一种十分明确的拒绝之意。

余瑶咬牙。

这个时候,她整个人都在细细地发颤,因为疼痛已经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程度,并不局限于刚开始透彻心扉的寒意,她头疼得想吐,身体里的血液像是要逆流沸腾一样。

她还维持着那个触摸神草的姿势,白皙的手背上,却慢慢的现出蛛网一样细密的血路和青筋来,乌发如水顺从地往下平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被这浓墨一样的色泽衬得极白,没有丝毫的血色。

顾昀析很快看穿了她强撑的状态。

“瑶瑶,收手。”男人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并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在里面。

既然已被拒绝,强撑无济于事,只会让自己受苦。

凡事强求,适得其反。

道理余瑶都知道,可她不想放手。

也不能放手。

描绘了无暇神草具体位置的神土,是夙湟看在汾坷的面子上送来的,一路摸索奔波,强开禁地,为了这棵神草努力的,远不止她一人。

放手,何其简单。

但是这一松手,余瑶自己都不敢想,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将多么后悔,她会想,要是当初,勇敢那么一下子,坚持那么一下子,或许就可以了,或许就能得到神草了。

她不用再站在顾昀析的身后,做一个只会拖他后腿的废神,不用在大难来临之际,还得他分出心神来特殊看护,也不需要眼睁睁看着他付出,而自己傻愣愣的连半个可以帮忙的地方都没有。

再多坚持坚持,就可以了。

余瑶头一次冲着顾昀析摇了摇头,晶莹的汗珠从她的额际滚落,她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声音变得格外沙哑,每一个字眼都吐得十分艰难:“再试……试一下。”

是恳求的,示弱的语气。

若是以往,她这样,顾昀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只是现在这个情形,继续僵持下去,无异于刀尖舔血,等于用自己的性命,在赌神草回头的可能。

一个赌字,就足以言明所有事情。

紧接着,余瑶做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举动。

她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下嘴唇咬到现出鲜血的腥甜味,硬生生将自己的神魂分离了出来。

顾昀析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面沉如水,他修长的手指微曲,点在半空中,像是某种一气呵成的法诀,临到尾,又想起了方才余瑶的那个眼神。

他心尖上像是窜起了一团无名之火,越烧越旺,但到最后,皱着眉啧了一声,很烦躁地将那个画得工整的法诀抹得七零八碎。

越来越不听话。

长点教训也好。

想是这样想,心疼确实不假。顾昀析起先还能勉强凭着一股气性冷眼瞧着,后来,余瑶额角每流下一滴汗,他的眉头都要狠狠地皱一下。

一炷香之后。

顾昀析再次伸手,想将她强行拉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神草的叶片上,突然焕发出祥瑞的光。

余瑶的手指动了动,很轻易地就将这株神草摘了下来。

她软得像是一滩泥,没有骨头支撑一样,身上黏黏糊糊的出了一身的冷汗,但小脸上却挂着如释重负的笑容,既可怜,又遭人爱。

像只在泥水里打了滚的小猫。

顾昀析伸手去扶她,却被余瑶摆着手拒绝了。

顾昀析看了看第二次的手掌,不悦之意简直要化成水溢出来。

“我一身的汗呢,你别碰我,我先将神草给吸收了。”顾昀析的洁癖严重程度曾经给了余瑶很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现在,他有伸手拉她起来的心,她也没这个胆子接受。

她就地盘坐在黄沙之中,浅色的裙边沾染上了污迹,一团一团的滚上沙子,再加上她被汗打湿的鬓发,再美的人也变了个样。

顾昀析看着她,突然就理解了因人而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因为现在,若是让他抱着这么个泥姑娘,好似也没想象中的那般排斥和不能接受。

顾昀析站在余瑶身侧,居高临下往下瞥,只能见到她乌黑的发顶,他伸手,像往常一样抚了抚她的发,漫不经心地道:“快些好起来。”

“下回,我可真不忍了。”

余瑶当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一望无际的荒沙中,男人久久伫立,黑色清冷的衣袍完美地避过了任何一粒尘埃。

吸收神草的过程,余瑶用了十六日。

而这十六日,禁地之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诸多的世家被天族围堵,逼迫,强硬地要求做出抉择,用天君自己的原话来说,便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这样近乎蛮横的要求与压迫,再加上邪魔身份的曝光,使六界之中的顶级世家门派出离的愤怒。

邪魔的名声如雷贯耳,是六界的大灾难,根本就是没有理智的杀戮机器,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天族一下子弄出三百多个邪魔出来。

这根本让人生不出抵抗的勇气。

这件事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传到最后,反而成全了天族的声势。

天君在领导者的位置坐了那么久,他知道什么叫打一棒给颗甜枣,古境里搜刮来的许多机缘宝贝,全部成了他收拢人心的幌子。

一些摇摆不定的二流势力和小门派,很容易就被这些东西眯了眼,再加上也确实不敢跟实力突然暴涨的天族作对,不出意料的就做了天族的爪牙。

甚至一些比较大的势力,也动了投靠的心思,只是他们谨慎一些,专门躲在一些有结界的神灵遗址中,让实力尚微的弟子们和儿孙们都退出了古境,暂避风头。

在这一点上,他们的做法和反应速度,确实好过许多二三流的势力。

顾昀析为余瑶设置了一个结界后,就闪身出了荒沙堆,外面,还有很多的事情,都在等他处理。

指得一提的是,西天的两个古佛,永乐菩萨和安乐菩萨也进了禁地。

他们身为古佛,过的是安静而清闲的日子,抄经悟道,佛系得可以,遇到任何事情,好似都可以淡定以对,但这次,是真的被天君等人一路从南撵到北,不得不在路上用留音玉向顾昀析求助。

“简直离谱!”永乐真的是被撵得灰头土脸,泥人都来了三分气,他自从得道上西天之后,就再也没这样被对待过。

“这次,多谢大人相助。”安乐稍理智一些,他朝顾昀析微微弯身,道:“主佛听闻此次事件,传来旨意,让我等一切听大人安排,西天一力配合,后续,我等古佛与菩萨也会参战,一同讨伐天族。”

顾昀析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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