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曼还在回忆着刚到南城的景象, 那是个冬天, 天气很冷, 鞋子里的脚永远是冰凉冰凉的,像是浸过冰。

她们在村子里的人的帮助下,帮奶奶办了白事,买了汽车票,踏上了南下的路。

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第一次出远门, 她和弟弟两个从汽车上下来, 才发现他们的钱被人偷了, 口袋里少了两百块钱,就剩了三个钢镚。

她在路边哭了一会,给弟弟买了一个面包吃了, 那是最后的一个面包,她看着弟弟吃着,直舔嘴唇。懂事的弟弟给她掰了一块让她一起吃, 她才咬了一口,然后和弟弟说不饿,眼泪却又滑下来了。

街道上那么多的人行色匆匆, 那么多的高楼大厦, 看得他们眼花缭乱,她感觉这个城市那么大,可是却是那么的陌生。

她有点后悔,只是听说了邻居的一句好像有人在南城见到过妈妈, 就贸然带着弟弟踏上了这趟旅程,然后她就为自己的冒失付出了代价。

可是如果是继续待在乡下,可以依靠的奶奶也不在了,他们不一定过得比现在好。

这个城市这么大,就是没有他们安身的地方。

他们在汽车站的大厅逗留了一夜,很快就走到了穷途末路,肚子里饿得咕噜咕噜直响,他们就去一些餐厅,捡客人吃剩下的食物,她四处去问妈妈的名字,那些人有的说不知道,有的给她翻着白眼,把她看作是疯子或者是骗子。

她去一些工作应聘的地方试过,听说她刚十四岁,只有小学学历,所有的人都直摆手。

她遇到过有老男人来问他们家大人在哪里,可是眼神却是往她的身上撇,吓得她只好跑开了。

她不光要养活自己,还要顾及年幼的弟弟。

戴小曼学着沿路乞讨,可是被人赶了好几次。公园的长凳睡起来特别隔得慌,最后没有办法,她带着弟弟去了大桥的下面。那里有一些像他们一样的流浪人。

走到穷途末路时,她被人带过去一个房子,打开了门,那人回身道:“从此以后,这个地方就是你的新家了。”

戴小曼想着那些经历,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我们来了不久,钱很快花完了,就住在大桥下。再后来就遇到了一个阿姨,她问我们,愿意不愿意有个家。有人专门收留像是我们这种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提供我们吃穿住所,将来还会给我们工作。”

“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于是我和弟弟就跟着那个女人走了,那里的确是收养了很多孩子,男孩子和女孩子不住在一起,我和弟弟就分开了。”

“我被带到了一处民宅,就是之前找到我们的那个阿姨负责我,那个房子里还住着几位女孩,大部分都比我小,阿姨给我洗了个澡,然后夸我说,看不出来我还长得挺好看的。后续的几年,她就教我化妆,做饭,教我怎么……”说到了这里,戴小菲抬起眼睛看了一下宋文,媚眼如丝,“怎么勾引,取悦男人……”

宋文想,天底下哪里有白来的午餐,那大概就是鱼娘娘驯养这些小孩子的方式,他继续问:“你住在这种地方的时候,有没有受到过虐待?有没有想要逃走?”

戴小曼摇了摇头,谈起这些经历感觉恍如隔世:“逃?为什么要逃?有人给你饭吃,有人帮你打理各种事务,还会有人给你钱。你被描绘有很好的未来,根据你的情况,给你选择一个归宿。你有一定的自由,就像是呆在一个巨大的家里,可以感觉到温暖……那几乎是当时我们那样的流浪儿能够找到的最好的归宿了。”

她顿了一下,“不过好像也有过不听话的孩子,开始的时候,有人给她们严厉的惩罚,其他的孩子也会疏远她们,如果非常不听话……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们了。”

陆司语记录了下来,那时候的戴小曼听起来像是被养着的米虫,也曾经被洗脑。

那些有异心的孩子,很可能在初期就被警戒过或者是被淘汰掉了,孩子们的等级,分工都很明确,应该还有比较严明的奖惩制度,让他们乖乖听话。

孩子们并不觉得自己是在被囚禁和利用,警察可能是他们最为害怕的人。报警是他们最不会采用的方式。

习惯是一种可恶怕的东西,在这种地方呆得多了,就会慢慢地懒了,也会忠心耿耿。

一路问到了这里,宋文频频皱眉,一个城市,几百万的人口,你永远不知道,会用什么样的形式,孕育出怎样的罪恶,他又问:“你知道其他的孩子都是从哪里来的吗?”

戴小曼回想道:“我是被捡过去的。其他的,有的是里离家出走的,有一个孩子,是从网瘾学校里逃出去的,还有的……”她顿了一下,又觉得谈到这个话题无可避免,“大部分的孩子,我觉得是被拐卖的,或者是被父母卖了的。”

“阿姨定期会出去,出去以后会带孩子回来。有流浪的人看到了好看的小孩子会给她打电话,以此获得奖金。她还会去人贩子那里领孩子,因为长期合作,又比卖给普通人家变数少,所以可以挑选到孩子里最好看,最优秀的。”

这些孩子们的构成也和之前陆司语推测的差不多,被拐的儿童,离家出走的儿童,还有那些父母双亡,亲戚不愿意抚养的儿童。

城市里本身是有很多这种孩子存在的,他们也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是鱼娘娘把这些孩子聚集了起来。

“那些孩子的年龄都是多少?”

“我那时候是那间房间里面最大的了,大部分的孩子都没有成年,正是懵懵懂懂的年岁,我碰到过很小很小的,只有两三岁的样子,阿姨懒得照顾她,就交给我们这些大一些的孩子,尿布湿了也没人给换。生病了就自己挨着。”

“我照顾过一个七岁的孩子,是在一年级的放学路上被拐来的,长得特别纯真好看,最初她很不适应,会哭,半个月后,就很开心地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我会教给她一些简单的字,可惜,她不是太聪明,很快就被两个男人带走了。阿姨说,有一些人,就是喜欢小女孩,我想,她大概被当作礼物送人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戴小曼说着话,用手拨弄着耳垂,她的耳朵上还带着精美的耳环,说着这些感觉恍若隔世。

宋文继续问她:“你那几年过着怎样的生活?后来又是怎么和程默在一起的呢?”

戴小曼回忆着:“我们住在比较旧的小区里,阿姨会照顾我们的生活,有人会给我们发衣服穿,发生活用品。每天下午,我们有一定的自由时间,和阿姨报备以后,就可以下楼,可以晒晒太阳,在院子里跳绳,去附近逛逛。如果有大人问,就说是来这里探亲的。没有人想要离开,那样的生活还挺舒服的。”

“有一次聊起来我才知道,阿姨原来是一位妈妈桑,她和我说,有的孩子会被卖去做妓,有专门的皮条客管理。但是我聪明而优秀,以后会给我找个好人家。”

“那时候我们每个女孩子都有一个自己的旅行箱,我们经常需要搬家,过一段时间,我们就会带着自己的旅行箱从一个小区搬到另一个小区。有专门的一辆车来转移我们,我们的室友也经常更换。”

如果不去调查这些,宋文难以想象,这个城市里还有这样的一群孩子存在。

他们像是处在和现有的社会体系完全不同的一种体制里,孩子们在抱团取暖。

他们像是一个鱼群,向着同一个方向游去,随后被分化,甄别,派上不同的用场。

他们甚至不觉得,自己将会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还对那些养育他们的大人感恩戴德。

“最后剩下的那些女孩子,被要求必须要聪明,情商高,懂得怎么取悦男人,要长得漂亮,身材要好,有些女孩子,甚至被拉去小诊所做整容的手术。她们会给我们评级,越是漂亮的女孩子,对于他们而言,就越有价值。”

陆司语记录着,看起来,那些笨的,丑的,还有倔强的,或者是不听话的孩子,都逐渐被淘汰掉了。

只有少数的,像是戴小曼这样美丽而优秀的,才有机会去为他们效力。

“我被养到了十八岁,也就是这样的生活过了四年,有个男人过来和我谈了一次话,给我看了程默的照片,然后他把程默的事情都告诉我,又把我需要做的事情告诉我,他给了我全套的证件,给了我一个手机卡,办好的银行卡。我学着写了一天戴小曼这三个字,练到熟练,背下来身份证号,从那以后我就叫做戴小曼了……”

“我被培训了半个月,默下来一套我的简历,我的过去是被编造的。我被告诉遇到问题怎么回答,如何处理和其他人的关系,特别需要了解程默有什么习惯,有什么喜好。甚至告诉我,怎么去接近他的孩子们,他们的生日是什么,让他的孩子们接受我。”

“他们给了我一张表格,上面是诸位太太们的爱好,谁家的夫人喜欢金饰,谁家的夫人爱打麻将,谁家的太太喜欢鲜花,谁家的太太喜欢吃辣,必须全部背下来,方便在日后投其所好。”

“他们还和我提到了张副局,程默的位置显然是不够高的,但是他是一个老好人,一个切入点。张副局虽然好色,家里却有个母老虎,是没有办法直接入手的。程默等于是我接近他的很好的跳板。有了程默夫人的身份,我才能够去接近那些人。”

“然后我被安排住在了程默家的小区对面,最初时,制造了巧遇,第一次我记得是手里的奶茶泼在了他的身上,我借口留了他的微信。后来买了一件衬衣赔给他,慢慢就熟悉了。”

“我向他示弱,假装在被渣男纠缠,去他吃饭的地方,被他英雄救美。然后我请客答谢他,假装喝醉,我和他抱怨,我不想找男朋友,也不想生孩子,不如嫁个结过婚的男人会照顾老婆。”

“他女儿过生日,我给他女儿卖了蛋糕和玩具。他很快就向我表白了。再后来我们结婚,他是二婚,当时不许警务人员大办婚礼,我说我父亲去世了,妈妈另外嫁了人,住在国外,就只和他爸妈吃了顿饭,让他们和我妈妈视频了一下,其实我妈妈,不过是阿姨装扮的。”

戴小曼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没有花多少的力气,就成功嫁给了程默,所需要的,只是时间和经营而已。

宋文抬眉问:“程默没有怀疑过你?”

“程默很忙,回家还要管孩子,很少关心我。他和家人的关系也很淡薄,基本各过各的。他问我说为什么嫁给他,我回答他说我特别喜欢警察,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有担当,有男子气概,更别说他还救过我。”

“我说我不喜欢帅的男人,也不在乎年龄差,以前被帅哥骗过,伤害过,不如找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说到这里戴小曼忽然眼中带泪地笑了,“那个老男人居然就信了……”

“不过我还是露出过破绽,我的简历是文秘专业毕业的,有一次需要记个条子,我却没有写上来,被他问了,我谎称手机打字太多,一时忘了怎么写了,搪塞过去,其实那时候我心里害怕极了……”

“有一次他儿子病了,我和他一起带着孩子去医院,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挂号,交费怎么做。还好程默以为是我在慌乱,没有太过注意。”

“这样的大小事还有一些吧。”

“我会问程默一些案子,还有警局的事情,他开始的时候不愿意告诉我,但是后来慢慢的,就开始说了……”

“再后来一切进行顺利,我进了太太们的圈子,也认识了张副局长……”

戴小曼说到了这里,眼神逐渐寒冷了下来,她现在的年龄二十三岁,十八岁的时候就嫁给了程默。她在程默身边整整五年。

戒心这个东西,一时会有,但是随着时间,就会慢慢流逝。程默肯定是没有想到,就算是和平的年代,身边也危机四伏。

他更不会想到,对方为了打入南城市局竟然连他这个小小的队长都算计其中。

“我在程默身边,很自由,只要我问到那些信息,还会得到各种的奖励。我可以买各种的化妆品,买包包,如果不是这次,我都以为我要和那个老男人过一辈子了。”

宋文问:“你都给他们提供过怎样的信息?”

戴小曼回想了一下:“基本上是事无巨细,和我接头的那个男人告诉我,我不需要对我收集到的信息做筛选,有时候一条微小的信息,可能会对他们很有用,警局里来了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最近在处理什么案子,只要我知道的,都汇报给他们。”

“有一次,程默随口说了一句,最近缉毒那边下了任务,要严查新型毒品,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后来得到了一笔奖励。”

“警局更新设备那次,也有奖励。”

“去年有一段在扫黄,我把消息报上去,奖励特别丰厚。”

“还有,许长缨到的那一天,程默和我说了一下,我也告诉了那边。”

宋文看向戴小曼,他对这个女人还是保有戒心的:“你为什么选择来自首?”

如果戴小曼真的像是她所说的,一直被圈养着,对对方忠心耿耿,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来找警方自首的人。

戴小曼的眼神微微变了,她低声道:“在我被发现之前,我感觉不到危险。可是发生以后,我忽然发现,我不再年轻美貌,我可能对对方来说没有用了……我不是什么乐观的人,从小到大经常会对一些即将到来的危险有所预感。”

“我虽然不知道,幕后究竟是什么人,但是我知道,监视了解警方动态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我知道这么多……我觉得,如果先被他们找到我的话,我可能会无知无觉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说完这几句话,她端起了面前已经冷了的水,喝了一口,她的手指都在不可抑止地颤抖着。

“我被抛弃了,无路可走。”

陆司语整理着本子上的资料,戴小曼讲述的故事宛如天方夜谭,但是细细考虑起来却有其可行性。

这样的组织里有着严密的管理制度。

每一个房间就像是一座小型的孤儿院。

鱼娘娘是在故意收集这些孩子们,给这些孩子们提供庇护,钱款,进行诱导。

等孩子们长大了以后,就可以杀人,越货,犯罪,为她探听消息,甚至作为礼物,收买权贵。

这些身家清白,没有历史,三观还没形成,可以被他们操纵的孩子,比陈颜秋那种可以随意利用和丢弃的绝症病人珍贵得多。

宋文看了看陆司语,两个人目光交流了片刻,继续回头问她:“你是否知道还有谁是和你是同样情况,从鱼娘娘手下出来的?”

戴小曼发现了,宋文就像是个绝缘体,不论她怎么楚楚可怜,他都是在公事公办,反而看向陆司语的目光十分温柔。

看明白了这一点,她终于是放弃了,加快了语速道:“我们都是单线联系的,也许有的女孩我看到了可以想起来,但是我和她们也有几年没有见过了,不一定认得出来,那些女孩子,应该也有了新的身份。”

陆司语问出一个关键的问题:“其他未成年的孩子们现在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戴小曼摇摇头看向他:“我不知道具体是在哪里,大概像是我过去一样,他们住在兔子洞里。”

“兔子洞?”宋文重复了一下,听起来就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之中出现的地方。

戴小曼继续说:“过去我们是这样叫的,每个洞都有编号,城市里有无数这样的洞穴,隐藏在各个小区里,他们经常换位置,换地方,一旦引起怀疑就会迅速搬家。”

陆司语咬着指甲,微微皱了眉头,狡兔三窟。

这些洞穴散落在城市里,想要找到这些人,这些孩子看来并不容易。

宋文问:“你刚才提到了鱼娘娘,你知道她的身份吗?”

戴小曼颤声道:“我只是远远地看到过一次,还是很多年以前,是一位中年的女人。我只知道,是她雇佣了那些人们,然后把我们养了起来。”

孩子们没有身份,但是这个女人,还有那些照顾的阿姨们不能没有身份,她们需要去租住那些房子,给孩子们打理日常的生活,决定孩子们的去留,进行调配。

戴小曼对于鱼娘娘这三个字的感觉是复杂的,既有些感激,又有些害怕。从她的语气里他就可以感觉到。

“对方一直和你联系的是什么人?”

“是……一个男人,他的声音蛮好听的。”戴小曼默出了一个号码,“我拨打这个号码,会传出对方关机提示,但是随后,他就会打给我。”

“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样子?”

“我记不清楚了,上一次我见到他,已经是几年以前,只记得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

陆司语写了白鲸两个字,然后又写下了鱼娘娘三个字。

现在他尚不知,白鲸究竟是鱼娘娘背后的人,还是并列的关系,还是说合作的关系,或者是雇佣关系。

通过这些孩子们,鱼娘娘可以把触角伸到这城市里的每个方向,高层低层,各行各业。

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戴小曼探查到的消息,会传递到白鲸那边。

戴小曼说到了这里,咬了一下嘴唇,看向了宋文,提醒道:“我弟弟还和他们在一起。”

宋文问她:“你弟弟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戴小曼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地铁里,我只知道他在二号地铁上打工。”

“打工?他们在地铁里干什么?”宋文的脑中马上联想到了之前陈颜秋的“打工”。

“一切可以挣到钱的事情,他们把那些事情,当作是磨炼。”戴小曼小声说,“偷窃,乞讨,或者是其他,也许将来,还会去杀人吧。”

然后她做了个解释:“女孩子和男孩子不同,阿姨说,女孩子要富养,男孩子要穷养。女孩子可以被养起来,而男孩子是需要出去打工工作的,他们有另外的一套生活模式,信奉弱肉强食。我上次见到弟弟,他兴高采烈地和我说,他们晚上会放电影看,看得都是一些暴力的片子,他那一天偷了三个手机,在他们那群孩子里排第一,能够获得什么奖励和表扬,他……当时的语气很自豪。”

听起来,那些男孩子们被洗脑得更加严重。

他们是没有身份的,不能见到天日的,犹如是地下的蛆虫和老鼠。

戴小曼的眼眸转动:“我该说的,都已经全部交代了,你们可以找到我弟弟吧?我觉得……一旦他们发现我自首了以后,我弟弟就会变得危险了。”

宋文道:“告诉我你弟弟的名字,年龄,以及一切的特征。”

这是他们目前能够抓到的线,必须在对方反应之前,把线牢牢拉住。

戴小曼现在已经是脱离了组织,游离在外,而她的弟弟,还和那些人在一起,他的身份越发的关键。

他们需要把人和身份对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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