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着保温罐,费力地穿过那些或麻木或忧戚的人群,在一片嘈杂声中直奔住院部二楼而去。

站在病房门口,他稍稍平复一下急促的呼吸,推门而进。一个年轻的护士正在病床前量血压,看到他进来,嫣然一笑。

“你来了?”

他轻轻地答应一声,似乎怕吵醒在病床上沉睡的女人,尽管他很清楚,她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小心翼翼地放好饭盒,他拉过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床边,注视着她。

护士量好血压,把女人瘦削的手臂塞进被子里,掖好,转头看看他,笑着问道:“又带什么好吃的了?”

“乌鸡汤。”他朝病床上的女人扬扬下巴,“她怎么样?”

“还不错。”护士边整理医用托盘边说,“肌肉也恢复得挺好。有空你多帮她按摩。”

他连连点头,目光须臾不能离开病床上的女人。

“多跟她说说话。”护士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应该听得到的。”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他先是细细地给她喂了半罐鸡汤,然后就坐在她身边,轻声读当天的报纸给她听。从社会版、体育版,一直读到娱乐版,连购房广告和寻人启事都没落下。读累了,他就打开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选择最近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调大音量,边看边给她讲解剧情。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姿势没有变,表情没有变,一如既往地沉睡着。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旧把她当做那个喜欢吃手指饼、爱看刑侦剧、不时和他吵架拌嘴的女人。

你并没有走,至少没有走远,你还在我的生活里,所以,我不会让你错过生命中的任何细节,哪怕琐碎、无聊到极点。要知道,我原本就打算和你过这样琐碎、无聊的生活。

电视剧播完,他就俯下身去,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地为她按摩身体。偶尔感到肌肉的微微颤动,他都会屏住呼吸,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的脸。然而,那些颤动总是稍纵即逝,而那张沉睡的脸也从不曾有任何变化。他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稍稍停顿后,就继续按动她的身体。

全身按摩做完,他已是满身大汗。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之后,他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时至中午,和清晨的熙熙攘攘相比,楼下的这条马路清净了许多。卖水果的小贩懒散地靠在树上,间或用喷壶在苹果和荔枝上喷些水雾。树叶依旧是茂密的,只是变得褶皱,还零星散布些金黄。不时有出租车停在门口,跳出一些或急或缓的乘客,引来不远处的煎饼摊主的期待目光。

他看了一会儿,就回过头来,继续对她说话。

园区里换了几个保安,有的是退伍士兵,很帅。

隔壁西饼屋池阿姨的女儿出嫁了,她哭得像泪人一样,女儿却满脸喜气洋洋。

美客多超市的老板昨天和人打了一架。

方便面的价格涨了五毛。

那盆吊兰长得太快了,得抽时间分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一心想让她知道,在她沉睡的这些年中,有哪些东西变了,哪些东西没变。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

“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他凑近她,“家里有了一个新成员。”

廖亚凡猛地拽起手刹。

疾驶中的吉普车骤然减速,连晃了几下后,歪歪扭扭地停在路边。

方木惊出一身冷汗,他顾不得旁边擦身而过的车辆中传来的怒骂,转头对廖亚凡喝道:“你干什么?”

“我跟你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廖亚凡毫不示弱,“你再逼我,信不信我把你这车砸了?”

方木咬了咬牙,耐着性子劝道:“赵大姐一直在找你,她……”

廖亚凡二话不说,立刻撒起野来,抬脚猛踹仪表盘。

“好了好了!”方木彻底认输,“不去,行了吧?”

廖亚凡却似乎余恨未消,又狠踹了几脚,才气喘吁吁地坐下来,眼看着窗外,不说话了。

方木揪出几张湿巾,草草地擦去那些鞋印。看着仪表盘上浅浅的裂痕,方木突然觉得心力交瘁。他摸出一支烟,点燃,随手把烟盒扔在旁边。廖亚凡却回过头来,毫不客气地也抽出一支,熟练地吸起来。

狭窄的驾驶室里很快就烟雾缭绕,方木吸完一支烟,看看正往脚垫上掸烟灰的廖亚凡,伸手打开车窗,转身对她说:“回家吧?”

廖亚凡没有回答,一直盯着窗外出神。方木沿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一间小小的超市,招牌应该是可口可乐公司赞助的,刘翔举着可乐罐傻傻地笑着。

方木想了想,开口问道:“渴了?”

良久,廖亚凡才低声回答:“嗯。”

方木解开安全带,起身下车,廖亚凡又补了一句:“我要可口可乐,罐装的。”

吉普车在公路上飞驰,方木手握方向盘,不时瞄瞄身边的廖亚凡。此刻,女孩出奇的安静。她小口地啜着可乐,似乎那是很珍贵的饮料。喝完之后,她把拉环套在手指上,定定地看着出神。

方木有些不解,开口问道:“还要喝么?”

廖亚凡慢慢地转过头来,眼眶中已饱含泪水。

“你看,”她举起左手,脸上的表情如梦似幻,“它像不像戒指?”

第47中学杀人案已案发近一周,侦查工作进展缓慢。从以往的命案侦查经验来看,确定作案动机后,就可以进一步锁定嫌疑人范围,逐一展开排查。然而,本案却是个例外。杨学武所作的现场重建不可谓不精细,也得到了分局的认可,但是,却丝毫无助于本案的侦查工作。警方以“报复”作为侦查思路,重点排查与于光自杀有关的人员,甚至对死者曾体罚过的其他学生及其社会关系都一一核实,却始终一无所获。对相关物证的调查也未取得明显进展。其中,钢笔、习题集和A4白纸均为日常用品,查找其来源无异于大海捞针。至于保险箱和铁链,经查,保险箱系浙江某保险柜公司所产,在市内多家超市及办公用品店均有销售,查找购买者需假以时日。现场发现的铁链经鉴定后,系牵引宠物狗所用的狗链,其销售点同样遍布全市,难以作为线索跟进。

此外,分局对这起杀人案,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懈怠情绪。参与侦办此案的干警多已为人父母,因为孩子,没少受老师的气。逢年过节时,更是要费尽心机地向老师们“表示表示”。尽管这份工作让每个警察都平添一份强悍之气,但是自家孩子受到老师的体罚或者不公平待遇时,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所以,这样一个老师,因为体罚学生而遭到残忍的报复,警察们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与其说是长期职业生涯所带来的冷漠,还不如说是幸灾乐祸。有的警察甚至说:“这案子还破什么啊?就让那些王八蛋老师看看,欺负学生是什么下场!”

如果说这种声音在警方内部只是暗地流传的话,社会舆论对第47中学杀人案的反应可谓沸反盈天。其中,最大的受益者恐怕就是C市电视台新闻频道“C市导报”节目组。此前,节目组对于光自杀一事做了连续三天的跟踪报道,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而作为报道核心人物的魏明军随后被杀,更是让节目组感到兴奋莫名。他们立刻抓住这一难得的新闻线索,不仅做了专题报道,还开通新闻热线、微博和短信平台,邀请观众参与讨论。随着讨论的日益热烈,节目组趁热打铁,会同“对话”栏目组办了一期名为“血染的习题集”的电视访谈节目。

节目邀请了市内多所高校的法学、心理学和教育学专家,第47中学的校长和于善平夫妇以及魏明军的遗孀也在受邀之列。

访谈被安排在当晚8点于新闻频道播出,全省有近千万观众收看了这个节目。节目现场气氛热烈,受邀专家分别从各个角度对这两起悲剧进行了讨论和分析,场外观众也通过拨打热线电话的方式参与节目。从专家和观众的观点来看,对于善平夫妇更多的是同情,尽管魏明军也是受害者之一,指责之声却不绝于耳。

节目行将结束的时候,现场出现了意外,先是第47中学的校长因为难以忍受观众的指责甚至谩骂,当场拂袖而去。随即,于善平夫妇与魏明军的遗孀爆发了争执。魏明军的遗孀一再强调自己也是受害者,魏明军已然被害,虽然他对于光的做法不妥,但也罪不至死。于光的妈妈则认为魏明军一家根本没有认错的态度,情绪失控之下,更是起身向对方冲去,伸手欲打。尽管被在场的嘉宾拦住,这个失去儿子的女人仍旧不依不饶。

“他该死!该死!我只恨为什么不是我杀了他……那个人是大侠!英雄!”

这恶毒的话让魏明军的遗孀终于崩溃,她浑身抽搐了几下之后,当场昏厥过去。

尽管节目以一片混乱收场,但当晚的收视率创造了C市电视台的历史纪录,据说,主创人员受到了台里的重金奖励。

同时,“那个人是大侠”的说法不胫而走。

他是不是大侠,在警方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尽快抓住他。然而,在这个城市中游走的凶徒并非仅有他一个。很快,警方的精力就被其他恶性刑事案件分散掉,第47中学杀人案在实际上处于一种搁置状态。

仍在继续追查本案的,只有两个人。米楠和方木。

在上次的案情分析会上,米楠没有及时作出足迹分析的意见,让分局领导略有不满。实际上,米楠在近期一直处于一种情绪低落的状态,整日把自己关在足迹室里做分析和实验。方木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大多数都被拒绝接听,即使接通,也只是简短地对话几句,随后就挂断。

其实方木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有些话似乎也不必说,然而他就是想给她打电话,即便只是询问案件进展,即便米楠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冷淡。

这不是方木喜欢的状态。在廖亚凡重新出现之前,生活波澜不惊,按部就班,即使有案子,也可以公事公办。然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相对于家里让人头疼的廖亚凡,方木宁愿自己一直呆在公安厅——杀人犯比廖亚凡好对付多了。

一大早,方木就去了宽城分局。边和相熟的同事打招呼,边信步爬上四楼。刚转入走廊,忽然想到足迹室就在四楼,方木想了想,下了一层楼,去了物证室。

物证室的值班员还在打哈欠,方木递过条子,要查验第47中学杀人案的物证。值班员翻翻记录册,忽然睁大了眼睛。

“来晚了,已经被人提走了。”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方木推门进去,看到杨学武双手扶在台面上,凝视着面前摊开的东西,一动不动。见到方木进来,他定定地看了方木几秒钟,似乎还没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这么早?”方木看看那些封在物证袋里的习题集、保险箱、纸张和钢笔,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褐色。颜色诡异的数字和字母看起来就像催命的符咒。

杨学武没有说话,只是指指旁边的烟盒,示意方木自己拿烟抽。

方木没客气,抽出一支烟,点燃,静静地看着杨学武。

“你说……”杨学武把几乎燃尽的香烟凑到嘴边,“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木笑了笑:“就像那些网民说的——大侠。”

杨学武哼了一声:“他如果是大侠,那我们是什么——鹰犬?”

“开个玩笑。”杨学武没接茬,让方木有些许尴尬。他站起来,用手拨弄着那些物证袋。

“最近不忙么?怎么还有心思跟这个案子?”

“都是些简单的案子,没意思。”杨学武站直身体,大幅度地活动着腰背,“还是这个比较有挑战性。”

的确,本案的作案动机为报复无疑,但和一般的报复杀人仍有明显的区别。从以往的命案侦查经验来看,凡属报复杀人的,往往还有“额外”的行为伴随,例如对死者尸体的侮辱(如曝尸、切割性器官)、过度损毁(无意义的破坏尸体、分尸)或者殃及家人等等。而本案则带有鲜明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味。

据调查,于光的书桌在他的房间南侧窗下。当晚,他一边拼命做数学题,一边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面对尚余大半本的习题集,于光的绝望可想而知。也许,他曾暗自祈祷再多一点时间,祈祷今天的太阳永远不要升起。这种对“时间”的渴望,被凶手完完全全地移植在魏明军身上。

相同的夜晚,相同的任务,相同的结局。

凶手的意图是,让死者感受到和于光一样的焦虑和恐惧,所以他才会冒险布置下那么复杂的杀人现场。

那么,跪趴在教室里,蘸着自己的血拼命解题的魏明军,当时在想些什么呢?

计算。答案。密码。手机。还有越流越缓慢的血和越来越无力的手。

也许,他会在那绝望的几个小时里

,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

他会不会想,如果我当时对那个孩子好一点,此刻就不用和自己的生命赛跑?

悔恨。

凶手的最终目的也许并不是杀死魏明军,而是让他受到折磨,而这种折磨并不是针对魏明军的肉体,而是他的精神。

看上去,凶手应该是于光的至亲,至少也是因为他的死而对魏明军产生切齿痛恨的人。然而,现有证据显示,凶手与于光的社会关系毫无交叉,甚至可能素不相识。

可是,有谁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甘冒风险去杀人呢?

“也许……”杨学武摸着下巴,“是一个和于光有过相同经历的人?”

“那嫌疑人的范围可太大了。”方木不由得苦笑,“任何一个经历过学生时代的人,都不可能没挨过老师的教训。再说,凶手应该是一个成年人,否则,也不会有那么缜密的心思。”

“也许是学生时代的伤痛让他对于光的遭遇感同身受,进而去杀人呢。”

“不太可能。”方木摇摇头,“实事求是地说,魏明军对于光的责罚虽然过分,但是还不至于酿成自杀这样的结果。于光至少要为之负上一半的责任。被罚写作业——为这么点事就冲动到去杀人,哪会有心思去布置那么复杂的现场,还把痕迹都清除得干干净净。”

“那他是为了什么?”杨学武有些不服气。

方木无语。的确,“报复”只是这起杀人案的表象,凶手心中肯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动机。如果是那样的话——

一丝不祥的预感慢慢浮现在方木的心头。他转过身,对一脸疑惑的杨学武说:“我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他还会不会继续杀人。”

米楠穿着白大褂,背对门口,仔细查验着手里的一个足迹检材。方木敲敲门,米楠闻声回过头来,既不说请进,也不说稍等,只是看了方木一眼,就转身继续忙活着。

方木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来。

“有进展么?”

米楠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足迹检材递过来。

这是一枚反映前掌宽度的残缺足迹,从上面标注的数据来看,为10.12cm,方木在心里默默地推算了一下,问道:“身高在一米七四左右?”

米楠点点头:“脚底压力重,压力不太均匀,周围边沿反映有点模糊,有擦痕。”

“结论呢?”

米楠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身走向墙角的一个鞋柜,从中挑拣一番后,拎起一双帆布鞋,对方木说:“跟我来。”

二人来到一间无人的旧会议室。米楠先用拖布把地面擦拭干净,然后在地面上泼洒了一小摊红色液体。

“把鞋换上。”

方木明白了,米楠想用自己的足迹特征作为参照系统,以此推定犯罪嫌疑人的相关特征。会议室的水泥地面与案发现场的相似,从承痕客体来看,是个不错的实验场所。

方木脱掉皮鞋,端详着手里的帆布鞋。

“嫌疑人穿着这种鞋?”

“嗯,是一种模压胶粘的硫化成型胶底鞋。”米楠用手比画了一下,“从鞋底花纹和防滑点来看,怀疑是这种匡威帆布鞋。”

“大小呢?”

“四十二号左右,”米楠垂下眼皮,“和你的号码接近。”

方木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米楠没有回答,只是挥挥手,示意他动作快点。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米楠让方木踩着红色液体,在水泥地面上来回走了十几遍,并把每次行走形成的足迹逐一测量、提取下来。随即,她把这些大大小小的样本带回了实验室,和现场提取的检材细细比对着。

方木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米楠的神态专注且耐心,对周围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似乎有一面无形的隔离罩,将她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方木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游移,从手到脸,从紧抿的双唇到偶尔紧蹙的眉头,心底有一片祥和慢慢蔓延开来。

这感觉让他觉得放松,甚至有些慵懒,却丝毫没有被冷落的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米楠放下手中的样本,幅度很大地伸展着腰背,似乎疲惫不堪。随即,她看看一直在旁边静坐的方木,轻轻地笑了笑。

“饿了。”

午餐在一家牛肉面馆。米楠吃得很香,却依旧少言寡语,对方木的问话多以嗯啊作答。方木觉得无趣,只能埋头吃饭。不到半小时,午餐就结束了。方木还想坐一会儿,米楠却已经起身了,无奈之余,也只能随她结账走人。

回分局,一路无话。方木几次从后视镜看坐在后座的米楠,对方却始终望着窗外出神。车开到临近分局的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方木看看手表,想了想,开口说道:“时间还早,要不……找个地方坐会儿?”

米楠没吭声,算是默认。

方木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右转弯。

今天并非休息日,英雄广场上的人依旧很多。有母亲带着孩子嬉戏,也有年轻情侣在漫步,更多的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老人。

方木从车上拿下半瓶水和一块抹布,带着米楠直奔广场中心走去。

广场正中有一处方形的水泥台,周围被四季常青的松柏环绕。同样是方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一个直径三米,高五米的巨大圆柱形钢锭巍然肃立。钢锭顶端呈半圆形,未经打磨的表面粗粝黝黑,在日晒雨淋下,有几处泛着暗红的锈迹,平添苍劲凌厉之气。

台前摆放着几束鲜花,看上去,不久前还有人来这里拜祭。方木把那些花束中的残枝和枯萎的花瓣去掉,把被风吹散的花束扶正。然后,他半蹲下来,用水把抹布浇湿,擦拭大理石基座的正面。随着他的动作,几个镌刻其上的名字显露出来。方木用手抚摸着那些名字,动作变得柔缓,口中还轻声默念着。

郑霖。冯若海。展鸿。

方木的头慢慢垂了下去,姿势也由半蹲变为半跪,似乎在无比虔诚地悼念他们。良久,他抬起头,用手一点点清理那些名字中的尘垢。清理干净后,他又把整个大理石基座彻底擦拭了一遍。在午后的阳光下,基座上的尘土被一扫而空,光辉熠熠。

米楠一直在旁边注视着方木的动作,既不发问,也不帮忙。在这个时候,让他独自完成,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她曾听说过这个纪念碑,也知道有三个警察被融化在这个钢锭里,日夜面对着广场另一侧的C市公安局。她不知道方木和这三个警察是什么关系,但是米楠相信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战友那么简单。

方木做完了一切,又拿出三根香烟,点燃了,放在基座上,随即,他就背靠着钢锭,坐在大理石基座上出神。米楠慢慢地走过去,看看那三个人的名字,又看看方木。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米楠顿了一下,“……是我不知道的?”

“很多。将来一定会慢慢说给你听。”方木笑了笑,“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方木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听,他们在呼喊。”

傍晚,方木开车回家。把车停好之后,他没急着下车,而是坐在驾驶室里抽了一根烟,又坐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拎着买好的菜和水果,慢腾腾地下车锁门。

远远地,方木看到自家的单元门前有一个人影在徘徊,稍加分辨,方木立刻认出那是赵大姐。方木马上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过去。

“大姐,你怎么来了?”

赵大姐一脸泪痕,显然已经哭了好久。看到方木,泪水又流了下来。

“你可回来了。”赵大姐一把拽住方木的手,“快上楼,我来看看亚凡……”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方木被她催得心焦,手忙脚乱地掏着钥匙,“亚凡不在家么?”

“我打了一下午电话了,亚凡就是不接。想给你打的时候,已经没电了。”赵大姐不等单元门完全打开就挤了进去,噔噔噔地往楼上跑。

方木走到门口的时候,赵大姐已经在敲门了。可是无论她怎么敲,室内就是一点回应都没有。方木边开门边安慰赵大姐:“也许她出去了……”

门被推开,几乎是同时,方木和赵大姐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卧室门被咣当一声锁死。赵大姐几乎是扑了过去,在那扇门上连敲带拍。

“亚凡,亚凡,快出来让阿姨看一眼……四年了……你到底去哪里了?”

卧室内一片寂静。方木叹了口气,把赵大姐从门旁拉走,按坐在椅子上,又递给她一杯水。

赵大姐似乎也没了力气,蜷缩在椅子上,捧着水抽泣。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方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把手放在赵大姐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

赵大姐一把抓住方木的手,满眼是疑惑和痛心。

“亚凡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多年……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方木看着赵大姐的眼睛,缓缓地摇头。

“我不知道,你也别问了。”方木顿了一下,“那肯定是你不想知道的事情。”

赵大姐捂住眼睛,无声地哭起来。

她低着头,只能看到抽搐的肩膀,手里的水杯剧烈地晃动着,不时有水泼洒出来,沿着磨起了毛边的裤子流淌下来。

这些年,大家都在艰难地活着。有的是为了信仰,有的是为了承诺,也有的,是为了逃避。

方木静静地坐着,直到赵大姐的抽泣慢慢平复下来。

“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你这里?”赵大姐接过方木递来的纸巾,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对。”

赵大姐把揉皱的纸巾攥在手里,想了想,轻叹一声。

“也好,”她擤擤鼻子,“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方木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求婚的事告诉赵大姐,否则她肯定会把廖亚凡带走,到时就更乱套了。

赵大姐站起身来,声音喑哑:“我先走了,你多照顾亚凡,这些年,她肯定受了很多苦,有什么需要大姐的,就告诉我。”

方木急忙挽留:“大姐,吃了饭再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赵大姐摆手,“我知道她在就行了,有你照顾她,我放心。”

她转过头,看着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想了想,慢慢地走过去。

“亚凡,”赵大姐轻轻地抚摸着那扇门,好像那是廖亚凡的面庞,“阿姨知道你心里苦,可是,这么多年,阿姨的心里也不好受。老周走的时候,都没能看你一眼……”

她说不下去了,只能一遍遍地抚摸着那扇门。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你回来就好……有我在,有方叔叔在,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就好好的,踏踏实实的……”

忽然,那扇门咔哒一声开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赵大姐和廖亚凡说了哭,哭了说,更多的时候就抱在一起互相端详,似乎要把四年来的每一丝变迁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等方木叫她们出来吃饭的时候,两个人的脸上都一塌糊涂,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

廖亚凡低着头,顺从地牵着赵大姐的手,眉宇间又是那个乖巧温顺的小女孩了。

赵大姐没怎么动筷子,一个劲儿地给廖亚凡夹菜,哭肿的双眼须臾不能离开后者。结果,一顿饭没吃完,两个人又抱头痛哭。

等她们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夜已经深了。方木提出让赵大姐留宿在这里,也好和廖亚凡多聊聊。赵大姐想了想,同意了。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洗漱完毕,又牵着手躲进了卧室。屋子里安静下来,方木抽了根烟,动手把客厅简单整理了一下,也躺在沙发上,准备睡觉。

翻来覆去半天,方木意识到自己有点小兴奋。的确,赵大姐的造访让廖亚凡多少恢复了一些常态。宛若乱麻般的未来似乎理出了一些头绪。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尽管仍然不知道将来会怎样,至少有了一点希望。

在这段日子里,方木对廖亚凡的态度与其说是忍让,不如说是逃避。她不是一个动物或者别的什么,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且是一个从道义上或者感情上都让方木无法放弃的人。承担起这个责任,并不仅仅是一日三餐那么简单,要让廖亚凡回到生活的正轨上,或者说,让她回到方木认为的正轨上,需要重新确立她的身份、户籍、就业,乃至——

婚姻。

他还是无法把她当做自己的未婚妻,相信廖亚凡也是同样的感受。当初廖亚凡在他求婚后,就乖乖地跟着他离开了分局,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在当时的情境下,有一个警察愿意保护她,显然比被送到劳教所要划算得多。

“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我可以帮你打扫卫生、做饭、洗衣

服……我什么都会……我保证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这是四年前廖亚凡对他说过的话,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方木还能清晰地记得她涨红的面庞。

她就像一只早早被赶入丛林的小兽,在生存中学会了警惕、撕咬、权衡利弊和审时度势。

这种过早的成熟与世故,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身上。

方木翻了个身,情绪骤然低落下来。无论如何,方木都觉得自己应当为廖亚凡的境遇承担一份责任。

我是一个不祥的人。

既然如此,这份责任的形式是叔叔还是丈夫,就没什么分别了。

凌晨时分,方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睡得很不踏实,脑海中尽是一些不连贯的片段。朦胧中,方木忽然意识到有人在他的枕边摸索,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人的手腕。

“哎呀!”那人吃不住痛,叫出声来,“是我。”

是廖亚凡。

方木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拧亮了台灯。

“你干什么?”

廖亚凡没有回答,只是从枕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起来。

方木皱皱眉头,又看看卧室的方向。

“别让赵大姐看到你抽烟。”

“嗯。”廖亚凡低着头,“所以我来拿你的烟。”

方木的心里一松,廖亚凡不想让赵大姐不开心,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改变。想了想,他也抽出一根烟,万一赵大姐闻到烟味,就解释成自己在抽烟,可以替廖亚凡打个掩护。

两个人默默地相对坐着喷云吐雾。一根烟吸完,廖亚凡低着头,慢慢地说道:“我想去周老师的墓地看看。”

“行,我尽快安排。”

“还有……”廖亚凡犹豫了一下,“你是警察——能帮我找个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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