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德先合上电话,脸色惨白。他关掉手机,拔掉电话卡,又一把抓过桌上的餐巾,把手机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又示意曲蕊把手机递给他。

“专线联络那部,快点!”

曲蕊不知所措地把手机递过去,姜德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然后用餐巾把手机包好,小心地揣在怀里,起身对曲蕊说:“你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回来。”

一出门,姜德先就感到对面包房里的顾客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佯装没有察觉,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关上卫生间的门,他就把怀里的手机掏出来,扔进一个隔断中的废纸桶里,又把电话卡扔进马桶冲走。随后,他拉开裤子,站在小便池边小解,从窗户向外看去,两个人影正在楼下的路边来回溜达。

他苦笑了一下,整好裤子推门出去。外间的洗手台上,一名男子正往手里挤着洗手液,姜德先认得他是对面包房的顾客之一。

回到包房里,曲蕊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了?”

姜德先压低声音说道:“H先生那边出事了。”

曲蕊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谭纪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

曲蕊猛地站起来,一把抓起手包就要往外冲。姜德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低声喝道:“你干什么?”

“我得去看看。”曲蕊拼命挣扎,“你别拦着我!”

“坐下!”姜德先的脸可怕地扭曲起来,“你要害死大家么?”

“反正也出事了,你以为还有什么活路么?”曲蕊已经几近疯狂,“你放开我!”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曲蕊的脸上,连痛带惊,曲蕊的动作也停下来。

“对不起,Q。”姜德先低声说:“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我们不能先乱了阵脚。”

他的话让曲蕊暂时冷静下来,可是没过多一会,她又掩面抽泣起来。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谭纪……”

姜德先苦笑着安慰她:“你别急,应该很快就有人来告诉我们消息了。不过你要记住,什么都不要说。”

果真,不到半个小时,包房的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暴怒的郑霖带着几个警察鱼贯而入,边平和方木紧随其后。

姜德先站了起来,“你们干什么……”

话音未落,两个警察动作利落地将他反剪双手,脸朝下按在桌子上,另一名警察立刻上前搜身。

“搜查证呢,你们有搜查证么?”姜德先被牢牢压住,嘴里兀自叫喊着:“你们这么做是违法的!”

郑霖没有理会他,接过负责搜身的警察递过来的手机,另一个搜查曲蕊的女警也搜出了一部手机,郑霖分别拨打了这两部手机,脸色一变。

“不是这两个,继续找!”郑霖看看满脸通红的姜德先,挥挥手,“先放开他。”

两个人的物品都被翻了个底朝上,却再没有发现第三部手机。郑霖想了想,把留下负责监控的一组人叫到外面。在楼下负责封锁的人员表示包房的窗户和卫生间的窗户始终没有拉开,排除抛往室外的可能。负责在对面包房监视的警察一拍脑门,跑到卫生间里,片刻,他又跑回来,手里的物证袋里装着两部手机。郑霖端详着这两部手机,问那个警察:“你亲眼看见他扔进去的?”

那个警察略显尴尬地说:“没有。我只看见他进了卫生间。”郑霖小声咒骂了一句,指示下属把手机带回去检验指纹。

郑霖回到包厢,曲蕊已经被带到另一间包厢里。他在衣冠不整的姜德先面前坐下,死死地盯着他看了足有一分钟,缓缓说道:“说说吧,你心里清楚我为什么来找你。”

已经恢复平静的姜德先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诱供对我没用。”

郑霖也笑了,“别得意太早,你以为我没有把握就会来抓你么?”他挥手示意身后的警察,“把他给我带回去!”

今日零时三十分许,两名巡警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附近巡逻时,发现一台可疑车辆。上前盘查时,发现车内一人与通缉犯罗家海非常相似,巡警要求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时,司机忽然开枪并驾车逃离。所幸两名巡警所穿的多功能执勤服较厚,火药枪喷射的铁砂只伤及皮肉。市局接到案情报告后,迅速组织围捕,并于今日凌晨一时二十分将犯罪嫌疑人所驾车辆截获。犯罪嫌疑人黄润华被击毙,犯罪嫌疑人谭纪重伤,另一名犯罪嫌疑人罗家海在逃。警方在这次围捕行动中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编号为C09748的警员鲁旭光荣牺牲。

另两名犯罪嫌疑人曲蕊和姜德先被依法拘留,考虑到此二人有结伙作案的重大嫌疑,专案组拟定向市局申请将拘留期限延长至30天。

医大附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面戴氧气罩的谭纪平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粗粗细细的管子。方木站在他的病床前看了一会,转头问一直抱着肩膀默立的郑霖:“情况怎么样?”

“特重型颅脑损伤,刚做完手术。”郑霖叹了口气,“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不知道。可能是3天,也可能是30年。”郑霖的脸色更阴沉了,“医生说他很可能变成植物人。”

方木的心一沉,目前没有充足证据指控曲蕊和姜德先,黄润华也死了,只能依靠谭纪的口供,否则30天后只能放人。而谭纪苏醒的日子遥遥无期,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抓住罗家海。

正想着,衣袋里的电话响起来,方木拿出手机一看,是边平。

“你马上回市局,在那辆面包车里有发现!”

经过今日凌晨的撞击,面包车已经严重受损,但是勘验人员还是在车里发现了大量物证,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具尸体。

死者为男性,年龄大约在35~40岁之间,全身赤裸,被装在一条麻袋里。法医推断他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天夜里20时至零时之间,死亡原因为机械性窒息,从尸检情况来看,应该是被人徒手扼死的。

死者皮肤粗糙,但从其面部提取出部分化学物质,经检验应该是一些护肤产品,从死者头发上厚厚的定型啫喱水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很注意个人形象的人。

方木弯下腰,在死者身体上来回嗅着,然后吸吸鼻子,“都死了这么久,还这么香。”

“嗯。”正在操作的法医头也不抬,“这小子喷了不少香水。”

方木想了想,转头问专案组的同事:“死者身份确定没有?”

“没有。死者身边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不过我们已经发出认尸告示了。”

“嗯。”方木点点头,“去大中型娱乐场所问问,带文艺表演那种的。”

那同事应了一声就出去了。方木回头指指尸体上遍布的红色圆圈,“你们画这些红色圆圈是什么意思,重点检验么?”

“不。”法医停下手里的工作,“那不是我们画的。”

“什么?”方木很惊讶,“你的意思是——尸体送来的时候,上面就有这些红圈?”

“对。”

有意思。方木兴奋起来,他仔细观察这些红圈,发现死者的眼眶上有一对,躯干部位也有几个。

“后背上还有两个。”法医伸手在自己的后腰上比划,“在这里。”

“这些红圈框住的——是什么位置?”

“哦,这我倒没想过。”法医也来了兴致,在死者身上大致比量了一下,“这是心脏,这是肝脏,这里是小肠,这里嘛,应该是胰脏,后背那两个是肾脏……嘿嘿,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方木急忙问。

“你看,”法医指指死者眼眶上的红圈,“这里对应的应该是眼角膜。心脏、肝脏、小肠、胰腺、肾脏,加上眼角膜,都是可捐赠移植的器官。如果再加上骨骼、皮肤、血管和造血干细胞……”他在死者身上比划着,“……这家伙就全身都是宝了,嘿嘿。”

方木没有笑,而是陷入了沉思。

据那两个巡警讲,发现面包车的时候,它正停在医大附属医院附近,而死者的身上又被凶手在可供捐赠的器官位置上画了红圈,难道他们是想把死者当作一个捐赠者弃置在医院?

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死者身份待查,就算是无名尸体,也会被医疗单位用作试验和教学,不可能随便割下器官用来移植的。也就是说,凶手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让死者捐赠器官,而是利用它的尸体来表达自己的某种情绪。

这又是一个仪式。

问题是,在这三个人中,仪式的主角是谁?

方木比较倾向于是黄润华。如果他估计得没错的话,以谭纪为主角的仪式已经进行完毕;如果这次的主角是罗家海,那么这个死者很可能就是当年强暴沈湘的人,可是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报复性犯罪的意味不是很明显。

他仔细查验了黄润华的尸体,发现他的身上除了枪伤之外,还有几处陈旧的皮肤割伤。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很像是自己为之,看来他生前曾有过剧烈的自虐行为。方木忽然心思一动,也许想去捐献器官的是黄润华自己?

他马上安排人去走访黄润华的妻子,自己拿着黄润华的照片去了本市的几家医院。经过整整两天的调查,两家医院(其中就包括医大附属医院)都证实黄润华曾来要求捐献器官,医院见他情绪极不稳定,而且不符合捐献条件,都将其拒之门外。而从对黄润华妻子的调查走访结果来看,她证实曾亲眼目睹丈夫在家里的卫生间里用刀子割伤自己。

看起来,黄润华对自己的身体极其厌恶,恨不得毁之而后快。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这种情绪的起因往往是强烈的内疚。而黄润华将死者杀死后,打算将其作为捐赠者弃置医院,有一种“转嫁”心理危机的味道。

一直困扰专案组的问题似乎有了些眉目:这个互助杀人组织成立的初衷也许是为了摆脱某种心理疾患。

方木看看手里黄润华的照片,已经中弹身亡的他眉头紧锁,嘴巴大张,似乎心怀不甘。也许他当时满心以为已经摆脱困扰,可以重新生活了吧。

方木疲惫地闭上眼睛。黄润华一定掌握着很多秘密,可惜,他永远也说不出来了。

死者的身份很快就查清了。聂宝庆,33岁,大学学历,职业:演员。说是演员,其实就是在全市各娱乐场所表演一些格调低俗的小品。案发当天,聂宝庆要去金达酒店表演节目,晚18时左右,他居住的小区保安见他从家中离开,然而当晚20时节目开演,聂宝庆还没有到金达酒店,初步推断聂宝庆就是在这段时间被劫持的。

死者是娱乐场所的演艺工作者,与之接触的人员成分复杂。然而黄润华的妻子和同事都坚称黄润华平时安分守己,从不涉足此类场所。那么死者与凶手到底有何瓜葛?他与凶手的极度憎恶自己身体的心理有什么关系?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而可能掌握秘密的五个人一死,一伤,一逃,另外两个始终不肯开口。

转眼间,十余天过去了,谭纪依然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距离30天的拘留上限仅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如果还不能找到有力的证据,只能把对姜德先和曲蕊的刑事拘留变更为取保候审或者监视居住,最多也只能监控12个月。专案组面临着巨大压力。

姜德先和曲蕊在被拘留后立即接受了第一次讯问,然而二人都提出要取保候审,随后就一言不发。市检察院拒绝取保后,姜德先和曲蕊的表现倒有了不同。姜德先每日在看守所闭目养神,每次接受讯问时只回答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对涉及案情的闭口不答。曲蕊则向办案人员反复追问谭纪的情况。虽然并没有告知二人案件进展,但是相信他们已经知道谭纪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姜德先能气定神闲地等待拘留期限届满,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在现场一共发现四部手机,通话记录中共出现了6个号码。根据技侦部门提供的情况,除谭纪和黄润华使用的号码外,另外四个号码最后出现的地点分别是那间茶馆(即怀疑曲蕊和姜德先使用过的号码)、撞车那座桥附近和城北的一间酒吧里。根据这6个号码的通话记录,专案组初步推断,罗家海从现场逃离后,用手机与酒吧里的神秘人物通话,然后该人指示罗家海关机,拔卡后丢弃,而后指示曲蕊和姜德先立刻遗弃手机,自己也如法炮制。而从茶馆里找到的两部手机上没有发现任何指纹,所以目前可供起诉姜德先和曲蕊的证据几乎没有。

酒吧里的神秘人物很可能是该组织的头目,但是显然已无从追寻,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抓住罗家海。

市局将鲁旭的事迹上报到省政府,为他申请革命烈士的光荣称号。省里却不批,理由是鲁旭参与抓捕属于擅离职守,不能享受革命烈士的待遇。暴怒的邢至森带着郑霖去省政府拍了桌子,以辞职相要挟,省里才最终

通过了市局的请求。

鲁旭的遗体告别仪式在龙峰墓园举行,除了留守必要的警力外,几乎全市的警察都来给鲁旭送行。

告别大厅中央,鲁旭身着全套制服,静静地躺在花丛中,遗容安详。在他的腰间,一只塑胶警用训练枪插在枪套里。这是方木送给他的临别礼物。他为寻枪牺牲,就让他带着枪上路吧。当方木眼含热泪向他三鞠躬时,眼前依然是鲁旭在小酒馆里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的样子。

“兄弟,兄弟。”

如果有来世,我们还作兄弟。

鲁旭的遗体火化后被安葬在革命烈士公墓。几天来,前来凭吊的人络绎不绝,有当天没有赶上遗体告别仪式的警察,也有闻讯自发前来哀悼的市民。

方木也一直守在龙峰墓园,不过他的目标不是鲁旭,而是罗家海。

1月23日是沈湘的生日,如果罗家海尚未逃往外地,也许他会在近日来此地祭奠沈湘。警方在沈湘的墓碑附近秘密安装了视频监控装备,同时在墓园的工作人员中安插了大量警力,一旦罗家海出现,立刻将其抓捕归案。

前几日均无发现,23日当天上午,监控器里终于出现了一对男女,经辨认后确认是沈湘的父母。二位老人在墓前耐心地打扫,摆设祭品,冲着墓碑喃喃自语,最后哭泣着相拥而去。此后监控器内再无可疑人员出现,在墓园的各个角落里巡视的警察也不断传来“一切正常”的消息。边平指示所有设伏人员保持高度警惕,做好罗家海夜间前来祭奠的准备。

夜幕渐渐降临。在监视器前守候了一天的方木在边平的再三催促下,拿起早已变凉的盒饭狼吞虎咽。正吃着,负责监视的同事忽然“咦”了一声,随后就大叫有人来了。

方木把盒饭一丢,起身扑到监视器前。虽然室外的天色已黑,但是启动了夜视功能的视频设备还是把图像清晰地传回到监视器上。大理石墓碑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缓缓弯腰,向沈湘鞠躬。

“这不是罗家海啊。”边平大失所望,“靠,我差一点就下命令抓人了。”

方木没有动,始终盯着眼前的监视器,画面上的老人已经让他的内心震撼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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