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克莱顿先生(她猜想是他)要她明早退房,那么她就退吧。她很早便起了床,然后借故在大厅里逗留了一会儿,期待有人会在那里等她。可是什么人都没有,餐厅和酒吧她都看过了,没有人。最后她只好将房卡交还给前台,出了酒店大门,来到大街上。

门口也没人等她。

她快速思考着。好吧,那么现在该怎么办?没有方向,没有计划,也没有任何建议。她孤立无援,连一封邮件都没有,只有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她四下张望,看有没有短发的年轻男士边走边对着衣领说话。她什么也没发现,什么都没有。

她很生气,同时又有点害怕,有点心慌意乱。但是,是的,不管怎么说离开酒店是对的。她感觉自己自由了。

自由了……她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然后目光转向街对面的公园。它是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面积很大,景致怡人,漫步其中能让人产生一种自由的幻觉。公园被不断扩张的城市围着,远处的地平线在星罗棋布的街道尽头若隐若现。在这里很容易让人迷失自己,没有人能真正读懂这个地方。

眼下重要的是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不管克莱顿的电话想要传递怎样的信息,她想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有人通知前台说她要退房,那么,好吧,如果现在有人在监视她的话,他们就能看到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如果他们不打算露面,那他们可以跟踪她乘的出租车,或者至少可以追踪她的行踪。难道说他们之所以现在还不急着逮捕她,是因为他们认为她只是犯罪团体的成员之一,想通过她来引出其他成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游戏规则可得改一改了。

因为随身带着行李和笔记本电脑,所以她必须得编造一个合情合理的目的地。于是她让出租车司机送她去拉瓜迪亚机场。一路上她都在和司机聊去墨西哥度假的事儿。司机本人来自斐济,从没去过墨西哥,但是他听人说那边很危险。出租车的仪表盘上放着一个塑料做的圣女像,圣女像的底座周围有一束花。

“那个是圣母马利亚吗?”她问。

“不,不,那是圣女克拉拉。”司机回答说,“她是电视台的守护神。”

“真的吗?”

“是的。我妻子在电视台工作。她做天气预报节目。”

她付了钱,冲着司机灿烂地一笑,还给了他20美元小费,这样足以让他记住她了。“再见。”

她走进候机大厅,一边躲闪着长长的行李车,一边沿着指示路牌从候机大厅走了出来,然后乘坐机场大巴来到了进港大厅,正好赶上一辆开往某汽车租赁公司的机场大巴。到了目的地之后,她看到这家公司由一名身材健壮的黑人妇女和一名满脸青春痘的年轻男士共同经营。

她本想租一辆福特野马,但这家公司没有,所以她只好租了辆道奇。她问老板这辆车时速如何,因为她将长时间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他们问她终点站是哪儿,她告诉他们说是佛罗里达的迈阿密机场。额外付费?她爽快地答应了。她没有买保险,但是多付了一箱汽油的钱,这样她还车的时候就不用加油了。

她将所有的钱都转到了自己的卡上,然后戴上太阳镜出发去停车场。一名工作人员将她带到了她租的道奇车旁。他接了一个电话,示意她等他打完电话才能开始处理她的事情。她在那里等了足足有一分钟时间,这让她很不高兴。她在包里摸索了一阵子,拿出香水朝自己身上喷了一下。最后他终于接完了电话,带她绕着车子走了一圈检查车身是否有刮痕。

“到波士顿要多长时间?”她问。

“要看是什么时间段了——有时四个小时,有时会需要更长时间。”

“如果是高峰期就会需要很长时间,对吗?”

“很正确。”

他们在印有汽车结构分解图的那张纸上,将所有发现的破损处做了记号,然后她签上了自己的首字母缩写。那个男人开始注意她了,为了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绅士风度,他帮她把包放进了后备箱,并为她开了车门。

她主动和他握了手,又追加了一次杀死他的机会,不为别的,就因为那通让她久等的电话。

从拉瓜迪亚机场出来的路上车辆拥挤不堪。她还没有想好要去哪儿,于是只好沿着返回曼哈顿的路标行驶,最终开上了哥伦布大道。看到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出租车队伍,她才认出这条路,因为过去几天里她一直都在这片地区活动。她决定掉头开回市里,然后在那里找一个停车场。她突然间变换车道的举动引起了一阵交通堵塞,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愤怒的喇叭声。去了三家停车场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家按周出租车位的停车场。她刷卡预付了两个星期的租金,然后将道奇车留在了那里,并非常信任地把钥匙留给了门卫亭里的一个男人,之后拖着她的行李走到停车场的拐角处,足足等了两分钟才拦到一辆出租车。

她在宾夕法尼亚站下了车,找到去售票处的路,到那里后仔细研究了交通路线图。她发现有的线路是全天运营的,而且短途的通勤线路不需要出示身份证件。

了解这些信息后,她便走到窗口排队买票。等轮到她时,她询问是否可以用她妈妈的名字买票。“或者,也许我可以购买往返票?我以后可能每隔几天就要跑一次……我妈妈她住在大西洋城。”她解释说。

“可以的,夫人,您可以买一张多用车票。您和您的母亲可以用这张车票往来于本站与费城车站,然后从费城转车去大西洋城。这个办法最省钱也最灵活便捷……”

达莉亚买好车票,然后找了一家咖啡店买了杯意式浓咖啡,坐下来思考整件事。她可以悄无声息地一直躲在这里。她扫了一眼大厅的另一端,发现那儿只有几个警察和几名私人保安。她面朝那边,假装欣赏自己拍的照片,这样就不会与他们发生眼神的接触。

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也许她是真的自由了?除非有人在她的行李中安装了跟踪器。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摩萨德完全可能自由出入她的房间并在她的包里装上跟踪器,他们的GPS装备可能比针头还小。

阿里,阿里,阿里啊。

可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大火车站也许并不是潜伏的最佳地点……

买票时她故意留下了一条假线索:她买了一张下午3点45分开往尼亚加拉瀑布的火车票,这为她争取到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上车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可以乘坐通勤列车随便选择一个车站下车,然后再赶回来。在这个时间段里正好有一趟阿西乐快线,据广告上说这是一趟最先进的绿色环保列车,代表了美国铁路运输发展的未来。这趟车一小时后到达费城,两小时后到达巴尔的摩。

那么……为什么不选择从那里继续执行她的任务呢?为什么不呢?从那儿去华盛顿非常方便。她身上从柏林带来的病毒效力不会太持久,香水也用掉了一半,而且很快她就会出现病症,那时她就无法四处活动了。所以她得行动,现在就行动……她要去华盛顿,要去国会大厦,还有兰利空军基地附近的每一个咖啡店。

她去了趟洗手间,换上一套最普通的服装。现在她最需要的就是许许多多的博克围在她身边献媚。她下身穿一条紧身牛仔裤,非常性感,但凡有一点点爱美之心的女孩子都会选择这一款。她上身是一件连帽衫,正好可以遮住她的脸。她将脸上的妆全部擦掉,用手把头发弄蓬松。现在她的样子有了变化,但不知这样的变化是否足以让人认不出她来?她站在洗手间里打扮着自己,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但没有人注意她,或者说关注她。

她看看自己的拖箱,决定在地下通道里为自己购买一些物品,比如一个背包,就像大学生经常用的那种。她在包里翻找Klic!杂志的名片,突然间她停了下来,思考着她这样做是否会给他们留下更多的线索。她需要弄一个新身份吗?洗手间里到处通风,感觉很冷。

“死神的脸上现在也出现了恐惧的表情,对吧?”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她盯着镜子看了很久。她要疯了,真的要疯了。

“不……”她对自己说,“不,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她几乎要相信自己了。

她将行李箱锁在一个短期行李寄存柜里,然后故意绕了些路,从地下通道到了地铁站,上了一号线。车厢里只坐了一半人。她的手机信号现在还行。

“你好,克莱顿先生。”感觉对方接了电话后她说。

“请问您是谁?”这次的声音和上次的不同。

“我是韦尔米利奥夫人。我赶时间。”

“请稍等。”

“我赶时间,”她强调说。可是现在她只能等着,像上次一样。

“喂?”她对着话筒说。可是对方没有应答。事情有点不对劲。他们显然知道她曾试图联系他们,那他们就应该待在电话机旁等她再次打过去,应该时刻做好准备。这帮该死的混蛋……

还是没有回音。

她啪的一声把手机盖合上,静静地坐着。列车在城市的地下飞驰。她的座位上有一张折起来的报纸。她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于是用衣服将手机上的指纹清除掉,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扔到座位底下,这算是她漫长的北方之行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吧。她在103大街下了车,走到对面的站台,乘车原路返回到宾夕法尼亚车站,取出行李,买了一个美式大汉堡,正好在列车员准备关门时上了阿西乐快线。

由于还没有到下班时间,所以车上大约只有三分之二的人。每四名乘客中就有一名在使用智能手机。她尽可能地离其他人远一些,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戴上耳机,边听音乐边吃汉堡。她吃了一半,将另一半扔进了垃圾箱。

开出了几段有些颠簸的地区后,阿西乐快线行驶得相当平稳。她静静地看着飞驰而过的新泽西州。满眼都是大片的灰色荒地和成群的化工厂废墟。沿路生长着一些茂密的灌木丛,每隔一段就有一块地方被蓝橙相间的防水布隔开,里面有一个用透明塑料搭成的临时帐篷。帐篷固定在树干上,人离开后就被废弃了。所有的建筑都是黑色的,上面沾满了从上世纪积累下来的污垢。

音乐很不错,让她的心情变得愉快——那是很久前她在开罗时下载的,幸好当时这样做了。车上有两名学生装扮成南北战争时的战士,一人的制服是蓝色的,另一人是灰色的。他们朝着达莉亚这边走来,两人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他们刚刚去过的战场旧地。个子矮的是个女孩,嘴上的胡子是画上去的。一名颤巍巍的退伍老兵挡住了他们的路。尽管已经退役了,但他依然穿戴整洁,鬓角也认真地修剪过,腹部依旧很平坦,下巴的线条透露着坚定。像他这样的老兵有成千上万,对达莉亚而言他们是一个独立的群体。那名退伍老兵的妻子坐在位子上,听着两名学生把他们学到的地理和军事战略方面的知识照搬出来,觉得很有趣。

“你一直向西就可以到达安提塔姆,然后就能看到那场战役的遗址。在那儿你还能看到一座桥。那场战役真的很惨烈,它被称为南北战争时期‘最血腥的一天’。”那个男孩说。

“的确非常血腥。”退伍老兵说。

他们开始讨论美国历史上的著名人物。达莉亚朝一旁看去,把音量调大了些,希望他们能尽快结束这个话题。然而事与愿违,事实上,小丑的表演引起了另一名历史爱好者的注意。一名矮小肥胖的秃顶男人劲头十足地加入了他们的讨论。

为了躲开他们,达莉亚站起来走了开去,一直走到餐车的位置。餐车里有一个不锈钢吧台,由两名40岁左右的美国铁路客运公司职员照看着。吧台里有一些食品,但大多数是用塑料纸包好的三明治。这两个人显然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工作,至于食物质量或者来买的是些什么人,他们压根就没关注过。从他们的肢体语言和态度可以猜出,他们劳累过度且工资很低。这份工作在他们看来非常单调沉闷,他们一定时常感到懊恼,宁愿去做其他任何事也不愿再待在这儿。她排队买了一包薯条,接过来后仔细地看了看装薯条的袋子。

“这是油炸的吧?或许可以给我换个别的——”她对其中的一个男人说。那个人二话不说很麻利地将薯条拿回,然后等她做决定。她要了一块披萨和一罐可乐。她认真地数着零钱,咳嗽时还礼貌地将头转向一边用手捂着嘴。当他伸手来拿硬币时,她刻意地碰了一下他的手指。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她已成功地将病毒传播到他的手上了。她一直保持着微笑,还对他说“你真是太好了”。

其实她并不饿。她拿着热好的披萨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一点一点地吃着,同时翻看一份不算特别破旧的《今日美国》报纸。报纸上的内容大多是关于体育和丑闻的,但是突然她的目光被一则报道所吸引。报道说在以色列逮捕了一名分发带有白色粉末信件的男子,目前正在做相关的检测和分析。人们担心这名男子是某个恐怖组织的成员。

她再次将这篇报道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显然这是转载自某通讯社的通稿,所以文字不多。因为是发生在其他国家的事件,所以仅占了整个《今日美国》中不到两英寸的版面。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小餐吧在火车到达费城车站之前就关闭了。她离开这个邋遢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车进站停靠在站台上。她拿起自己的背包和笔记本电脑下了火车。她目送着阿西乐快线驶离站台,慢慢在视野里消失,然后去排队买了下一班开往华盛顿的车票。

距检票还有15分钟,于是她开始在火车站里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一套流程。她去了洗手间,在一家小书店里翻看了几本杂志。她买了一些口香糖,还拿起一件运动衫在自己身上比画看是否合适。整个过程中她感受到了费城在美国人心里占据着神秘的重要地位。所有的明信片和纪念品上都将破损的自由钟放在了显著的位置。自由钟图案到处可见,甚至有人运用丝网印刷工艺将它印在T恤衫和雪花球工艺品上。如果不是自由钟的图案,那就是费城的某个著名运动员曾经用过的装备的图案。

火车进站了。她飞快地沿着站台奔跑。这趟车比阿西乐快线简陋,显得有些俗气。她前面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正帮助她40多岁的女儿上车。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后,她们俩一起转过身,在一名列车服务员的帮助下找座位去了。在她们转身的刹那,她看到了那个女儿的脸——五官全部挤在一起,面部毫无表情,可是那双靠得很近的眼睛却显得极不安静,扫视着前方的一切事物。当那目光落在达莉亚身上时,她不自觉地朝旁边看去,为先前盯着人家看而感到尴尬。

“您可以随便坐,夫人。”将那对母女安置好以后列车员对达莉亚说。在达莉亚经过她们座位时,那位母亲恰好抬起了头。达莉亚意识到这曾经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脸型非常好看,一缕灰色的头发耷拉在耳边,更凸显了面部的轮廓。她有一双耐看的眼睛,可如今眼中却满是疲惫。

她从母女俩身边走了过去,竭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到她们的座位,然后径直向后面一节车厢走去,心中祈祷她的死亡气息不要传递给这对母女。车厢最后有一个空位,可是就在她快要到那儿时,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走过去坐了下来,所以她只好再去别的车厢找位子了。

现在是九月,天气温暖舒适,一束束和煦的阳光照在窗户上。她朝窗外狭长的车站看去。铁轨两边长满了野草,蜜蜂正在草丛中忙着采蜜。它们飞行的速度很快,人眼几乎无法察觉,只有它们停在草丛上忙碌时才能看见它们的身影。

她以前曾帮她叔叔和哥哥们在夏天照看过蜂房。只要阿米尔和拉伊德跟着她,那这件事就是被允许的。她是家里最小的,而且又是个女孩,所以给母亲帮过手之后她就无事可做了,这样她就有机会去蜂房那边看着这些神奇的小动物们飞来飞去,而她的哥哥们则忙着在蜂房里刮取蜂蜜。

在那段短暂的日子里,她爱上了这些蜜蜂,爱上了它们错综复杂的世界以及它们强烈的求生本能。它们制造出来的蜂蜜的确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它们能凭空建造出迷宫般的蜂巢,它们甚至制造出一种特殊的浆液让一只普通的工蜂转变成蜂后,而且这种浆液还具有疗伤功能。

记得有一次阿米尔朝她走来,他的肩上、脖子上爬满了一团团的蜜蜂。他僵硬地移动双腿,强迫自己忍住不笑,生怕蜂群受到惊动。如果被这么多的蜜蜂叮了,那可是会丧命的。她伸出一只手,不一会儿一只蜜蜂飞到了她的手指上,沿着手指爬到她的手掌上,接着又来了一只,又一只,后来居然在她和阿米尔之间架起了一座小桥。

阿米尔就站在原地,冲着她微笑。她将手向前送了一点点,然后那些蜜蜂就慢慢地都回到了阿米尔的肩上。

“神奇啊……”她哥哥对她说。

晚上母亲会给他们讲故事听,有时他们会和家里的表兄妹们坐在一起唱歌,但绝大多数时候她都会一个人待在外面,从黄昏时起一直待到深夜。她喜欢躺在树下。周围的无花果树和唯一的一棵梨树都被纱网罩住,防止鸟儿来偷吃果实。每到夏末,所有的孩子都要去帮助她叔叔将涂了胶水的树枝摆放在门外,用来抓鸟。那时,他们有足够的食物,而且她父亲工作的地方也离家不远,她可以随时去看他。那是她记忆中最后一个美好的夏天,有她的哥哥们,还有成片的蜂房。可是自那个夏天之后,所有事情都变得糟糕了。

她茫然地看着一只孤独的蜜蜂在铁轨边的一簇植物上找寻蜜源。难道说她的命运已被定格了吗?难道她的命运最终就是离开花丛,被迫离家远行,然后再迷失自己吗?

这时广播里响起了通知,接着车厢抖了一下,在一串轰隆声中缓慢地开始向前行驶。原先无比清晰的蜜蜂、草丛、树木、闪闪发亮的铁轨以及街道转眼间都变得模糊,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一切都进入紧急备战状态。

沃特曼曾警告说华盛顿可能已经被投放病毒,并建议根据最新颁布的“末日计划”,美国总统及政府领导人应躲进最近的地堡中,可是没人相信他的话。联邦调查局决定,立即安排塞缪尔·沃特曼博士去白宫。沃特曼认为这种行为简直无异于自杀。一架快速敏捷的联邦调查局专用商务机将沃特曼送到了安德鲁斯空军基地,而后他上了一辆装有遮光玻璃的SUV疾驰而去。整个过程让他意识到自己很落伍,而且根本插不上手,这让他感到不知所措,又有点气恼。

到达白宫西翼后,他们被告知稍等片刻,这是理所当然的。等待期间,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就立即开始四处巡逻。几分钟后有人过来将他们带到了罗斯福厅。

“博士,你还好吧?”兰辛悄悄地问他。

“我想去趟洗手间。”

“那你最好先忍一会儿。”

罗斯福厅的装潢变了。他第一次来这里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当时还是里根执政时期。

那时这里坐着里根政府所有的高层人物。司法部长埃德温·米斯;那个人是谁,哦,斯托克曼……那个曾打算拯救全世界的金融“神童”;奥利弗·诺思,他总喜欢寻欢作乐,属于那种在聚会中常常制造些令人难堪的恶作剧的一类人。他最辉煌的一件事就是制订了一个应急管理计划,根据这个计划,政府可以合法监禁任何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山姆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有其合理之处。后来这个计划的所有细节都被公开了,但当时他却一无所知。

山姆那时33岁。作为一名民主党人,他努力保持低调,同时在公共健康领域不断地提高自己作为人类生物卫士的名声。他们安排他坐在罗斯福厅周边座位的最后一排。既然是共和党执政,因而在壁炉的正上方挂着一幅老罗斯福骑马的肖像。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部长笑眯眯地点着头。在建造生物战防御系统方面,里根政府的人一向主张购买最好的材料,不过他们常常会缩减报上去的预算,国防部长卡斯珀·温伯格也不例外。

整个过程困难重重,最大的障碍就是那些已签署的防止核扩散条约。山姆认为对于生物战共有两种反应。一种是否定派,他们对于基本的流行病学一无所知;另一种则是复仇派。但是这两个派别有一个共同的需求,那就是生化武器制造者,而他则热切地希望能将此领域作为自己的终生事业。不管哪个政府、哪个时代都会有一些科学家甘愿从事某些最机密的研究,而他则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科学家之一。

实际上,否定派根本不需要详细的分析数据,他们真正渴望的是一套完美的防御系统,任何生物都无法侵入。制造病毒相对来说较为容易,可是要在下一个世纪制造出预防它们的东西,却是有些难度。温伯格和他的朋友们非常乐意在这方面砸钱。小型战事在各地时有发生,但是他们认为生化武器过于复杂而且制造成本昂贵,所以恐怖分子是不可能自己研发出来的,他们希望这一点能够得到证实。

但是沃特曼不同意他们的这个结论。

他曾做过许多实验来证明他们的观点是错误的,巴克斯实验便是其中之一。根据协议,该项目要绝对保密。沃特曼是一名很棒的管理者。他知道这一类实验的资金来源是秘密预算中的顶级秘密,而且他被公认为这个领域的后起之秀,生物战的威胁又是如此的“令人着迷”,所以他非常有把握巴克斯实验将在一个月内获得资助。他甚至从没有为此而担忧过,毕竟巴克斯只是他负责的众多项目中的一个。

巴克斯实验的目的是证明制造一个可靠的生化武器不需要花费巨资。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他负责。他以低于预算的资金提前完成了该实验,对此他感到非常自豪。他建了一个活动房屋或者说集装箱大小的实验室,设备都是现成的。至于病毒胚芽更不是什么问题,在他们自己的花园中便可获得肉毒杆菌,但要将其变为生化武器则是一项极具挑战的工程,需要投入时间、金钱以及超人的智慧。然而,他最终证明了,即便是低效的生化武器也具有惊人的危害性,且制作成本低廉。

是的,那就是他的过去。埃德温·米斯非常欣赏他,他们一起谈论苏格兰威士忌。会议结束时,他遇到了詹姆斯·贝克,告诉他说“他对他的项目很感兴趣,也很关心”。

然而那毕竟是30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人们还在吸食可卡因,流行蓬松的烫发,电影《愤怒的公牛》红极一时,肯尼·罗根斯与佩·班娜塔是那时的当红歌星。

如今民主党入主白宫。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肖像挂在了壁炉的正上方,而老罗斯福的肖像则被移到了西墙上。大厅里的装潢布景有了变化,但其他的都还保留了原样。沃特曼朝后排的座位走去,但巴利加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带到了会议桌边。“你就坐在我边上,山姆……”他说道。他们刚坐下不过几秒钟,房间里便坐满了人。

“我是汤姆·罗伊克罗夫特,国土安全部部长。我郑重宣布本次会议严禁录音和笔录,不允许任何媒体报道,属于高度机密……”

罗伊克罗夫特。沃特曼只记得国土安全部部长的脸,却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很显然现在他说了算,只要从坐在他周围的人的肢体语言就看出来了。也许是出于尊敬,也可能是因为厌恶,罗伊克罗夫特似乎被一个气泡包裹着,将他与其他人隔离开来。

“……本次会议的目的是测评这次灾难的性质及等级,确保各项协调工作的最高效率,查明凶手的身份及其幕后操纵者,并将其绳之以法。我们正面临一次危险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但我们必定能渡过难关……”

这时屋子里的灯光暗了下来,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的指挥官戈登·沃泰尔少将开始做报告,一名上校在他身边操控着笔记本电脑,将报告的内容一条条清晰地呈现在房间另一端的屏幕上。

屏幕的地图上凡是已发现炭疽病毒的地方都标上了黄色旗帜——7处在亚特兰大,24处在华盛顿。所有炭疽病毒样本都已采集好并被密封在防震防火的盒子里。直升机正将这些样本运送到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的实验室来。

紧挨着罗伊克罗夫特的是联邦调查局局长J·本顿·戴维斯。灯光再次亮起来时,他开始公布联邦调查局的报告。

戴维斯说联邦调查局已获知至少有两名炭疽病毒袭击者。第一位五天前乘坐维也纳飞往美国的航班入境。此人名叫塔里克·萨瓦哈,任务目标是华盛顿。萨瓦哈21岁,意大利国籍,出生在迪拜,被捕时没有进行任何反抗。当时他先前吸入的炭疽病毒已经开始发作,但病情尚还稳定,能够正常交流,也非常合作。袭击亚特兰大的恐怖分子的任务目标是疾控中心总部大楼,目前依然在逃,身份尚未确定。

根据萨瓦哈的供词,可以确定他并不知道疾控中心的袭击者,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单独行动。然而,联邦调查局认为在这两座城市发现的病毒很有可能是同一种,携带病毒的恐怖分子都接受过专门的训练,病毒的提供者和此次行动的资助者为同一伙人。戴维斯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朝中央情报局局长伊文·库比卡那里看。

这时国务卿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我们当中是否有人曾经签署过文件,授权在伊朗或者其他国家进行国家项目……”

沃泰尔少将摇了摇头,并告诉大家目前他的手下还在实验室里对炭疽病毒进行分析。

“……病毒继续在别处出现的概率将会是多少?”

所有人将目光一起转向库比卡。他本想耸耸肩,以此作为回答,但他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这么做。“可能性非常大,但是谁也不能打包票。”他最后终于给出了这样的结论。

“……以你在此领域的长期研究经验,如果我们为你提供所需的一切科技支持,你估计一个小人物制造病毒的可能性是多少?”

一阵沉默。突然间,沃特曼发现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看,这时他意识到原来这是在问他。

“……还有,我们如何将目前正在经历的恐怖袭击造成的危害减至最低……”罗伊克罗夫特问道。

“好吧,呃,国务卿先生……如果您问我该如何应对,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是如果说可行性,那并非一件难事。”听了他的话,坐在长桌另一端的疾控中心主任乔·诺蒙特撇了一下嘴,然后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雷利此时站在离通往柱廊的门最近的一个凹处,双臂交叉,摇了摇头。

“山姆一直以来都在研究这类关于……”巴利加插嘴说。

“嗯……”他打断了巴利加的话说道,“的确如此,但是我并不打算仓促行事。整个应对过程包括很多环节,有生产环节,然后还有运送环节。根据目前我所听到的情况分析,这好像是一场病毒生化战。可是我并没有亲自观察过那些病毒样本。不知它们是不是活性的?”他看着坐在长桌下方的沃泰尔。

“是活性的。”

“好吧,既然是活性病毒,这就意味着这些病毒是以体积微小的分子形态存在,每一粒中有一到两个孢子,而不是成团出现。也就是说,这些病毒可以很容易地在空气中飘浮,就好像有人点了一根香烟带在身上。根据刚才的情况介绍,萨瓦哈供认说,他是将病毒放在行李箱的一只爽身粉瓶子里带过来的。他将瓶子密封在一个塑料袋里,到了华盛顿才打开,可是病毒也可能会从盖子的螺纹处漏出来。”

“依你之见,这是否说明某个国家参与了此次事件?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组织?”国务卿再次问道,声音里透出一分紧张。

“要使炭疽病毒保持活跃状态是很困难的,在病毒活跃状态下使其成为攻击武器同样非常困难。可是这方面的技术已有了很大的提高,自从——”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自从反炭疽小组成立之后,还有……”然后他就缄口不语了。

“还有什么,博士?”沃泰尔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我们的实验发现,如果将炭疽病毒附属在某个危害性更大的病菌上,其杀伤力将达到最大值。”

“我认为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目前我们尚未发现有第二种病毒存在。”诺蒙特皱着眉头说。

“沃特曼博士,刚才你说的‘某个危害性更大的病菌’指的是什么?”罗伊克罗夫特问。

“你是否记得我们曾经详细讨论过这个问题?”沃特曼问。“这正是巴克斯实验的研究内容。”实际上他本不该透露这个实验的名称,因为他不太确定这个项目是否仍属于一级机密,也可能这个项目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我们的研究是站在袭击者的角度来思考问题的。我们试图模拟真实的战争场景。我们发现如果利用炭疽病毒进行大规模袭击,可以造成工作系统瘫痪,从而拖延疾控中心和当地卫生部门的反应时间,使之无法立即应对真正的生化武器。”

“你指的是天花病毒。”沃泰尔终于醒悟过来,房间里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话。

“也可能是其他种类的病毒,”沃特曼说,“任何可能都存在。比如埃博拉病毒、猪流感、西班牙流感、登革热、拉沙热、非典、马尔堡病毒等等,还有其他很多种,不胜枚举。你看到砖块状颗粒了吗?”他问沃泰尔。如果存在天花病毒,那么透过显微镜就可以看到一团一团的砖块状病毒颗粒围绕在体积较之大了许多的炭疽病毒孢子周围。

“没有发现砖块状颗粒。什么也没有。”

诺蒙特做了个鬼脸,然后举起手表示他要发言。“当沃特曼博士的团队做出这样的推测时我还没有回到实验室,但我要再次强调的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尚未发现其他病毒存在的可疑迹象……”

在此之后他和沃特曼又就此问题争论了一两个来回,然后沃特曼就再次保持沉默了。没有人再向他提问,也许他的预测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让他们感到无比震惊。他们紧盯着四骑士指《圣经·启示录》中,骑着白、红、黑、绿四匹马的骑士,将战争、饥荒、瘟疫和死亡带给接受最终审判的人类的“天启四骑士”。之一的他,眼里充满了恐惧。他们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信心和支持。然而他是不会这样做的,那会比制造生化武器更糟糕。

接下来会议主要讨论的是有没有可能找到证据,证明伊朗是这次袭击行动的唆使者。这给人的感觉仿佛吃饭时跳过开胃菜等程序直接上荤菜。隐形轰炸机已加满了油,只等一声令下。沃特曼发现诺蒙特看了他好几次。雷利早就离开疾控中心到别处去另谋高就了,想来他也做好了随时退休的准备。沃特曼心里盘算,像雷利这样在中央情报局最秘密的部门工作了40年的人,养老金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会议结束时再次强调了本次会议讨论的议题属于高度机密。

这时罗伊克罗夫特向他走来说:“这次我们希望你能待在这个圈子里。”这话听起来好像过去十年是沃特曼自己愿意过着那种炼狱般的日子似的。“将军说你已经同意回来了?”

“是的,这没问题。我会尽力的。”

“我们的薪水可比不上学术界和大医药公司。我知道你在那边的报酬最高达到了六位数,在我们这儿不行,而且现在又处于非常时期。”

“那么医疗保障呢?我妻子——”

“我保证很快会为你制定一个方案,博士。这个你不用担心。”

“好的。你觉得怎样,兰辛?”

“先生,我又不是你的经纪人。”

“听着,”他对罗伊克罗夫特说,“我需要钱。我做的事情要花费大笔大笔的钱。每天3000美元,少一分都不行。这笔交易对你们来说很合算,比我认识的一些律师的薪水要少多了。而且我得离开家到外地工作。我家在亚特兰大,如果你们要让我离开那儿,那首先就得算上旅途中花费的时间以及一日三餐的费用……”

“钱的事儿你就不要担心了,博士。你要多少我们就能给你印多少。”罗伊克罗夫特大笑着离开了,去参加当天的第一场新闻发布会。

不知怎的,那名妇女和她的残疾女儿确实对达莉亚造成了一些影响,使她无法继续坐在位子上听音乐,尽管她很想做到不引人注意。隔壁车厢里有一个小酒吧,条件比阿西乐快线上的要好很多。坐在她旁边的是两个酗酒的生意人,这个时间点就开始狂饮伏特加,大概是要以此来缓解上下班的劳顿。她想买瓶啤酒,但最终还是花了15美元买了瓶红酒,坐在位子上慢慢品尝。她需要一本书,这样那两个男人就不会注意到她了。可是已经迟了,坐得离她较近的那个红脸膛的快乐男子身子歪向她,说他们很幸运,因为今天的火车很准时。她笑了笑,转而把耳机塞进耳朵,开始在播放列表中查找能带她穿越到另一个空间的曲子。

看到她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那个男人只好将注意力转回到他同伴身上。而后者正看着窗外,上演一场观景秀。他夸张地抖着腿,好像身上长满了痱子;一只手拉着皮带,另一只手则努力地将塞在裤子里的衣服拉出来。“看我的苏格兰短裙。”他说。

一名美铁列车员走进了餐车,然后走到吧台后面,拿起对讲机通话。这时突然又进来了一个男人,悄悄地走到那两个酒鬼身边。“你最好停下来别喝了……”他说,“我们一会儿可能要开车,大个子比尔。”

“不……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儿?”那名快乐男问道。

观景男转过身来大声吼道:“别骗我……我可不想再遭罪了。”

“出什么事了?”快乐男大声地问那名列车员。

“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列车员说。他将麦克风别在运动衫上,向车头走去。快乐男看着她,扬了扬眉毛说:“做好被大雪困住的准备了吗,宝贝?”他冲她挤了下眼睛,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又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这时广播里开始播放通知:

“……乘客们请注意,列车将要停靠巴尔的摩车站。该站是本次列车今天的终点站。给您带来不便我们深感歉意。女士们先生们,由于事出突然,并且我们必须按规定办事,所以巴尔的摩站将是终点站,本次列车将不会开往华盛顿……”

“哦,简直是一堆废话……”观景男说道。

列车员一回来,那三个男人便围着他发问。她能听出他语调中带着辩护的成分:“……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好像是什么突发事件……”

“这趟火车经常晚点。”快乐男对她说道。

火车明显地减速了,她意识到列车的车轮已经转到了通往巴尔的摩站的铁轨上。

“……先生们,欢迎来到巴尔的摩。列车即将进站,我们将结束今天的旅程。重复一遍。车站内有开往市内的大巴。欢迎来到巴尔的摩;非常抱歉,本站是今天的终点站……”

她与其他乘客一起下了车,穿过站台来到车站大厅。大厅里有一个咖啡吧和一台电视,CNN有线电视新闻网正在播报新闻。由于距离电视机太远,她听不清楚内容,但她又不愿意挤在吧台前凑热闹。大多数乘客都在看新闻,咖啡吧里的侍者也停止了工作,所以达莉亚判断这次可能真的发生什么紧急事件了,而不是以往那种所谓的“重大”新闻。

这几年来她看的一直都是英国广播电视台和意大利广播电视台的节目,可是虽说到美国不过几天时间,但她已经熟悉那名年轻男主播热情友好的面容了。电视里的他一边翻着新闻稿,一边盯着摄像头播报着新闻。在屏幕的一角有一行红色的大字:

炭疽病毒袭击

在他的肩膀上方出现了一幅照片——好像是护照上的照片,也可能取自身份证——

图下方是人名——塔里克·阿布德尔·萨瓦哈。

泰德……

她心跳停止了,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她的第一反应是她病了,然后才意识到她应该逃跑。她双膝发软。她立即转过身开始寻找出站的路。她拉着行李箱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浑身开始冒汗。她费力挤出人群,穿过几扇大门出了车站,一出门便看见停车场里停着一辆警车,车顶上亮着警灯。一些无助的旅客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忙着打电话叫出租车,或者联系自己的同事、伴侣……

她告诉自己要表现得正常些,要和其他人一样,一定不要慌张。她战战兢兢地吸了口气,然后走过去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几分钟后她和一位名叫吉莲的人合乘一辆车前往巴尔的摩市中心。吉莲在市里上班,而汽车站正好顺路。这一路达莉亚很不好过,因为她不得不编造一个故事,说她要去看她住在里士满的母亲。

“等明天再去吧。市中心有好几家酒店都很不错。你可以明天早上出发,那时估计火车应该可以正常运行了。”吉莲告诉她。

“可我必须今晚就赶到那儿。”

“那么,如果你有足够的钱,你也可以叫辆出租车去那儿,不过可别从华盛顿那儿走……最好绕道。听说那里的情况已经很恐怖了。”吉莲笑着说道,同时轻轻地摇了摇头。

所以……泰德也参与行动了,一路上她都在想这件事。那就意味着曾经有——也可能现在仍然有……不止一个袭击者。她一直就不是孤单的。有很多支箭正射向魔鬼的心脏。现在她终于明白克莱顿的警告要传递的信息了。

泰德!他们抓住他有多长时间了?他是和她同一天离开柏林的吗?但是他们怎么能这么快就抓住他了呢?会不会他是一名……或者说曾经是……双重间谍?

她努力回忆自己与泰德的每一段对话。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谈论过政治,也没有谈论什么严肃话题。他们谈的都是些很弱智的东西,比如足球明星啦、电影明星啦,还有高速跑车等等。她从不写日记,也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所以应该无从发现……他们曾经一起幻想一些疯狂的事情,很孩子气。他们曾幻想天上的云朵里放着满满的金子,幻想他们住在神话里才会出现的屋子里。他其实还只是个小男孩,这也是他吸引她的原因。

她开始哭泣,但随即又擦干了眼泪,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知泰德……有没有怀疑过她也是此次行动的一分子……呃……也参与了比他们了解的显然大得多的行动……?

泰德是因传播炭疽病毒而被捕的……

炭疽病毒……

她想起了在《今日美国》上看到的那篇关于在以色列逮捕了一名嫌疑犯的报道。

这次行动规模到底有多大?她有些疑惑。

“你到站了……”吉莲对她说道。出租车开进汽车站的停车场让她在那儿下了车。她付了20美元车费并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她的假身份肯定是会暴露的,他们迟早会追查到她的。如果现在泰德还没把她供出来,那他们会去调查他的背景。意大利秘密警察和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会调查他的所有档案。他们会在一长串的名单里发现她的名字,当他们将这一名单与过去两星期内抵达美国的人员名单比对时,便会发现端倪。

国际大酒店的人会非常乐意透露她的所有情况,这样他们就可以得到她的Klic!信用卡号码,那么她的信用卡就不能再用了,因为一旦使用,他们会很快找到她。

泰德撑不了多久的,他会将他知道的所有情报都说出来的。她了解他,知道他的意志并不是那么坚定。而且她对日益恐怖的审讯手段了如指掌,包括水刑、剥夺睡眠、强迫服用诚实剂以及一些非人道的审讯方式,她知道得太多了,没人能挺得过来。

泰德迟早会崩溃的,那时他便会一股脑全都交代出来。她,泰德……如果还有其他人的话,可能全都没有接受过特别训练以抵抗这些审讯手段,也没有任何后备方案。现在他们都成了逃犯。

穿过汽车站大厅就能看到一个很大的时刻表,每出现一行文字,汽车班次排名便更新一次。车站内只有一个窗口售票。根据时刻表显示,下一班汽车是开往弗雷德里克的。

她径直走到售票处买了张车票。她恐惧得快要疯掉了。和那名女售票员说话时,她的声音都哑了,于是她不得不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她不知道弗雷德里克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多久能抵达。她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逃跑。

不到15分钟,达莉亚已坐在了一辆灰狗空调车靠后角落的一个位子上。汽车颠簸着开上了第70号州际公路上交通高峰期特别设立的“快车道”。边上几个美国人晕车得很厉害,吐得几乎窒息。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看着窗外的车流。令她感到万分惊奇的是,美国人的交通工具非常个性化。这辆小卡车显然得到了主人的悉心照料,车身喷了20道漆,一加仑汽油只跑十英里,而且永远不会用它来装运沙土。很多车都装了枪架,保险杠上贴满了招贴画,有的是支持民主党的,有的则支持共和党人,有的车主参加了抵制石油的运动。每个人都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政治立场。

后车窗的玻璃上不断闪现几大名校的名字:杜克、哈佛、麻省理工,还有各自的校徽。个性化车牌上聚集了各类政治言论。有的车主是老兵——当然,这个国家到处都是老兵,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这些老的甚至都不应该在路上开车了。有的车主坚信他们的国家很美。这些人选择了自己的立场之后,就狂热地拉帮结派,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还是被困在车流里,走得比一条疲倦的狗还要慢。

她插好耳机,将音量调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打算扔掉大行李拖箱,换身衣服,换一把牙刷,再买一只背包装换下来的所有随身物品。她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地道的美国年轻人,而不是游客。她没多少钱,所以只能轻装简行。

一小时后车子驶离了拥挤的高速公路,在一个名叫芒特艾里的小镇停了下来。车上有一半乘客都到站下了车,而上车的只有两人。其中之一是名年轻的士兵,太阳穴两边的头发剃得很平,只是头顶上有一小部分头发留得略长一些;肩上背了一只塞得满满的背包,身穿一套灌木蒿色的军用工装,上面印着炫目的图案。达莉亚想,他一定是认为这样的装扮会给人一种置身荒漠的感觉。他看见了她,冲她笑了笑,然后把背包放在他身后的位子上,而他本人则坐在了另一排与她平行的位子上。

她觉得应该把他纳入自己的猎杀名单。先和他交朋友,然后再杀了他。如果她大脑还能保持清醒又没有被吓得逃跑的话,她完全可以这样做。她只需要笑一笑就行了。她看了看他那张训练时晒黑了的脸庞,还有衬衫下微微隆起的肌肉。

“你知道到弗雷德里克还有多远吗?”她开口问。

“见鬼,按照目前这里的交通状况,再加上很多人都在朝那儿去,估计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了……”

“那地方大不大?”

“你是指弗雷德里克吗?不,不太大,一个非常小的地方,只能算是中等。”

“我到那儿能找到酒店住吗?”她问。那个男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扭头看了看窗外的高速公路。又塞车了,他们不得不再次停下来。

“我想……应该可以的。没问题。”可是当他再次看着窗外时,他又说:“可我不太确定……现在所有事儿都乱套了。”

“但是我总应该能找到一家酒店,或者……”

“哦,是的,当然你肯定能找到一家的……应该没问题……”

“我只需要住一晚。”

“嗯,我一个朋友的女友现在人在芝加哥,所以他也许可以让你在那儿住一宿……”

“我看我还是应该先试试酒店……”

“好啦,省点钱吧。下车后我就……等一下。”年轻人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喂……”几秒钟后他对着手机说。

此时他们正路过一大片田野,远处的山上排列着许多新建的统一风格的豪宅,而在这些豪宅的周围则是一堆一堆的刚挖出来的黄土,其他地方则铺上了翠绿的草坪。这些房子就像同一款汽车一样,色彩搭配完全一致——米黄色,白色,偶尔夹杂些绿色。

“请帮我转接斯科特先生……”士兵说完合上了手机盖,冲她眨了眨眼睛。“他过会儿打过来,没问题的。”

他叫艾伦,曾是一名滑板运动员,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才报名参加了职业培训。这样挺好的。现在他平生第一次领了工资,而且部队同意他去上大学,只要他考得上。他谈起这些的口气听起来像在陈述一个很好的商业提案。他在部队已经待了九个月了。

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他与对方神神秘秘地说了几句,然后看着她,做了一个“好吧”的手势,笑眯眯地对着手机说她是他的一个“很好的朋友”,接着挂了电话。

接电话时他表现得非常强势,可面对她时却表现得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她要做的就是听他说。迟早他都会——或者,他觉得他必须——对她下手。他告诉她住的地方安排好了,斯科特会把钥匙送过来,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整个周末都住在那儿。

“我不知道,”她说,“也许这个主意并不好……”说这话时其实她并没有考虑很多,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也许她并不想害死他,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嗨,听着……我先安排好让你住下来,或许第二天早上我会过去一起吃顿早餐什么的。我不会待在你身边,所以……你不必……”

“好吧,如果你确信要这么做的话。”

“每个人都被动员起来了。我当时正和我姑姑宁恩聊天,然后电话就响了,然后我就得知了那个家伙的事……”当他说到“每个人都被动员起来了”,她明白了他所在的部队都接到了命令。“是因为恐怖分子的事……”他说。她意识到他指的是泰德。

“如果我们遇到类似这样的事情,我是说如果联邦调查局发现了生物战剂或者化学战剂,那么就会进入紧急状态。”他告诉她,他在迪特里克堡的国家安全管理部门工作。

“你说什么?那是个什么机构?”这时她想起了以前做调查研究时曾看到过这个机构的名称,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迪特里克堡是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的基地。”他耐心地说给她听。“它是政府办的医学实验室,有点类似于亚特兰大的疾病控制中心,但我们属于军方,主要研究应对化学战、细菌战、生化战的各种手段和措施。那地方很诡异,科学家在那里进行各种实验。你知道吗?那地方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我猜想是的……”她说,心想这真是太巧了。看得出那地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非常乐意继续听他说下去。

“哦,是的,那地方真他妈的让人紧张,姑娘。你不知道那些烟囱里会冒出什么东西来。不过有些的确很有用,就像华盛顿的这个大纰漏,我们都得去参加应急行动。所以……我不会太打扰你的,好吗?你叫什么名字,小妹妹?”他笑着看看她。

“玛丽亚……”

“你从哪里来?”

“好莱坞。”她说。

“我也这么猜想。那你为什么要去弗雷德里克呢?”

“因为我必须要离开巴尔的摩。”她耸耸肩说道,“有个男人……”

“呃,好吧……”

“所以,我只能立即离开那儿。谢谢你帮我找到落脚的地方……”

“嗨,不用谢,小事一桩……你放心住吧。”

他们到那儿时,斯科特已经在等他们了。他长得有点像老鼠,他告诉他们说他女朋友蒂娜要过了周末才会回来。他联系过蒂娜了,而且蒂娜也答应把房子借给达莉亚住,但她要保持清洁,如果打碎了东西要照价赔偿,同时不要太过吵闹,吃完的食品要记得补充。他看着艾伦说:“附近有一个加油站,那儿有卖三明治什么的;购物中心有肯德基,我能想到的就这么些了。”

“这已经很好了。”她说。

交代完事情后斯科特便驾车离去。

艾伦打开门,他们俩一起走了进去。房间里散发着很重的霉味。这套公寓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连栋房屋,厨房直接通向起居室,楼上还有一间卧室。艾伦带着她参观了一遍。屋子里到处弥漫着烟味和变质的啤酒味。如果不是因为她已经感染了病毒,她绝对不敢碰那张床,也不敢用淋浴房。也许接受艾伦的好意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你看这还行吧?”他有些惶恐地问道,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咪。

“真的很不错。谢谢你了。”她站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对他打了一个飞吻。

“我说,玛丽亚,我可能今晚就要出发了,谁知道呢?”他边说边走了出去,随手把他那只沉重的背包甩到肩上。

“如果你想过来,随时都可以。”她主动发出了邀请,她能看出,艾伦听了这话非常高兴。

他脸上挂着微笑,向她行了个军礼,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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