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琳娜·普拉夫蒂娜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但她的意志坚强得让人吃惊。她浑身每一块肌肉都似乎充满了耐力。如果苏联没有解体,按照以前的体制,她可能会成为一名体操运动员,或者轻量级的拳击运动员。相反,她被人诱骗到西方,毁了前程。那些男人根本不把她当人看。怀孕常常让她想起不堪回首的时光。但是,她说,她依然有梦。她渴望承担起责任。她和娜嘉都知道,这将改变她们的生活。她们将面对永远的伤痛,但是宝琳娜坚持要留下那个孩子。

宝拉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之后,羊水终于破了。达莉亚找来拖把,跟在姐妹俩后面,把地上拖干净,到水池冲洗拖把之后,又围着她们俩转。

“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别担心。我知道这里治安不好,但是……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好莱坞……”娜嘉说。

宝琳娜的疼痛加剧了。她本想靠在床上休息,却疼得受不了,只好爬起来,像个小号的相扑运动员那样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发出“……哈……啊……”的声音。

达莉亚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还把宝琳娜的衣服等都洗了。她打开收音机,找到了一个播放轻音乐的电台。这时,宝琳娜感到一阵剧痛,膝盖几乎都软了,于是叫莫妮卡把她扶到床上。

“宝贝儿,你表现得很好……”莫妮卡柔声说道。达莉亚在宝拉额头上放了一条冷毛巾,又往台灯罩子上盖了一条披巾,房间里顿时充满了玫瑰色的光晕。

整个世界此时似乎都停滞不前了。宝拉生孩子是第一要务,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打扰,今晚,整个布鲁什河异常宁静。

莫妮卡戴上乳胶手套,开始察看宝拉的情况。达莉亚转过身,走到过道里。

娜嘉蹲了下来,看看妹妹两腿间的状况。

“啊……”她语带惊讶地咕哝着。这时,达莉亚走过来,看见宝拉大腿上、床单上满是鲜血。宝拉靠在枕头上,不停地呻吟。莫妮卡用手指在探寻着。

“你哼首歌吧……有用……”

“我不会唱歌。”宝拉含糊不清地说。

“谁不会唱歌啊……来一首……”莫妮卡给她打气。

娜嘉抬头看看她妹妹,笑了一下,开始哼唱一首舒缓的歌曲。这是她孩提时代的歌。宝拉闭着眼睛,脸上露出了笑容。原本急促的呼吸变得平静之后,她和娜嘉一起哼唱起来。达莉亚坐在台灯旁的旧沙发上,姐妹俩的歌到了合唱部分,她也想和她们一起唱。她想学学这首俄罗斯歌曲。娜嘉把歌词翻译给她听:

老鼠围成一圈跳舞,

猫在凳子上睡觉。

安静,你们这些老鼠,别发出声音

要不然会把猫吵醒,

猫一发火就会跳,

你们就跳不成舞。

“好……”莫妮卡说。“好……娜嘉,把镜子拿给我。你要看看吗?”宝拉倒抽了一口气,点点头。她们把台灯移过来,让镜子把光线反射到宝拉身上。

“就在那儿。”莫妮卡指着一团银灰色的东西说。“那是脑袋。”

大家都笑了。宝琳娜眼里噙着泪水,因为又一阵宫缩开始了。莫妮卡握着她的手。娜嘉又开始唱那首歌,一直不停地唱。

达莉亚看了一眼时钟,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布鲁特斯和泽诺来了,两人在门口等着。

莫妮卡、娜嘉和达莉亚三人轮流出来休息,和布鲁特斯、泽诺一起等待着。他们聊着奥利弗大街上发生的枪击事件。布鲁特斯和泽诺来跑前跑后,真是帮了大忙。布鲁特斯把庞蒂亚克车头朝外停在车道上,这样出去就能很方便了。他们俩坐在那里,喝着咖啡,宝拉的每一次喊叫都让他们陷入沉默,吃惊地伸出舌头,然后摇摇头。宝拉口中的俄罗斯催眠曲,现在已经变成了断断续续、颤抖的呻吟。

莫妮卡走出来,到阳台上短暂休息一下。她站得直直的,手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转着脑袋,颈部的关节处发出咔咔的声音。

“时间不会太长了,我想。”莫妮卡说。

“太好了……”

“每个人都是那样出来的……”

“我是剖腹产生的。”

莫妮卡朝着街道的方向看了很久,然后回到宝拉身边。达莉亚累了。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她知道,每次事情多得让她难以招架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有些事情尽管发生了,她却并不往心里记,她已经记不清事情发生的顺序,她是怎么到达现在这个地方,她也不太肯定。一切都只是一系列静止的画面,她这样想道。她跑回屋里,从包里翻出相机,走到宝拉的卧室,抓拍了姐妹俩在宫缩的间隙微笑的镜头。莫妮卡又检查了一下宝拉,说一切都很正常……

接着,一切都加快了进程。

宝拉完全被疼痛控制了。如果把疼痛比作一架喷气式飞机,那么,她就是飞机上的唯一乘客。那首儿歌已经变成含糊不清的喊叫,如果停下来不喊,那是因为她要喘口气。莫妮卡和娜嘉都抱住她,达莉亚也抱住她,因为尽管她的每一次触碰也许都能让人染病,但面前遇到的这个危机更加可怕,更加险恶。达莉亚和娜嘉一人按住宝拉身体的一侧,宝拉号叫着,指甲抠进了她们手上的肉里。后来,号叫的声音小了,慢慢变成了呜咽。

宝拉开始和她们商量,哀求她们。接生婆能不能给她打上一针?减轻一点疼痛?好吗?“打电话给医院。”宝拉求她们。“打电话给医院……”

“现在不行。你得在这里生孩子。你表现得很好……”

宝拉又开始低声哼着。

“现在你能用力吗?向下用力。你能做到吗,亲爱的?你能感觉到孩子要出来了吗?”

的确,孩子要出来了。宝拉又呻吟起来,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她咬着牙,用力,用力。

“好……好的。快了。做个深呼吸,吸入氧气,那种感觉再来的时候,再做深呼吸。像你以前那样。现在准备好……”

泪水。鲜血。宝拉每次都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好,做得好。现在要出来了……我握住孩子的头了……好,来了,再用力……对……好……”

突然,一个紫色的、湿乎乎的东西滑了出来。宝拉哼了一声,朝后躺去。

“出来了!出来了!”

“哦……上帝……”宝拉一边呻吟,一边努力挺身起来看。

“好了!是个……男孩!”莫妮卡说。

达莉亚笑了起来,娜嘉也笑了。蹲着的莫妮卡抱着孩子站起来,快步朝摆放在床头的桌子走去。她检查了孩子的眼睛、口腔和鼻孔,清理了污物。很快传来了轻微的哭声。孩子的小脸有了生气,皮肤也因为吸入了氧气而突然变成了粉红色。

“是个健康的男宝宝。手指、脚趾完整,还有,其他什么都不缺。好了,给你,妈妈。”说着,莫妮卡将孩子递到宝拉的胸前。

达莉亚哭了,眼泪在面颊上簌簌滴落。这一神奇的过程将她心中所有坚硬的东西击得粉碎。她是亲历者,也是这一奇迹的参与者。这一切就发生在她眼前!

那个可爱的小生命在他母亲臂弯中扭动着。他很兴奋,同时也累了,不知所措,但他知道,一切已经改变,与之俱来的还有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未曾体验过的快乐。它们像电流脉冲一样通过他的全身。在母亲的胸前,他觉得很安全,于是很快就睡着了。

达莉亚不停地拍照,直到电池用光。她从自己的包里找出充电器,用颤抖的手接好插头。不可思议。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她怎么能留下来,和这些人待在一起呢?她们有了孩子,有了这个鲜活的奇迹,她怎么还能待在这里呢?她走回到卧室,在门口徘徊。莫妮卡擦着自己的眼睛,娜嘉用温热的湿毛巾给宝拉擦身子。宝拉在笑,那是疲劳的笑,幸福的笑。

在门外的小伙子们进来看望宝拉,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和宝拉开玩笑说,她刚才的叫声很大,他们所有人都坐立不安。布鲁特斯此前在冰箱里放了一瓶香槟,大家拿了几只咖啡杯,倒上香槟,以示庆祝。杯子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达莉亚很小心地等大家都喝过了,才喝了最后一口。之后,她急忙跑到厨房去清洗这些杯子。此时,她的眼里噙着泪水。

莫妮卡和大家拥抱之后,在众人的掌声中走了。宝拉微闭着眼睛。人们在她床边放了一个婴儿床。很快,宝拉就睡着了,一只手搭在婴儿床上,摸着孩子的脸。宝拉准备给儿子起名丹尼尔,娜嘉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笑了。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目前说不清,只好取了姐妹俩最喜欢的一个叔叔的名字。“这个叔叔是我们家族中唯一的好人。”娜嘉笑着说。

他们悄悄走了出去,让宝拉安心睡觉。达莉亚着手清理房间,因为尽管孩子生得还算顺利,还是有很多血沾在床单和毛巾上。

布鲁特斯说有事要出去,和娜嘉简单吻别之后就在门口分手。

达莉亚拉开客厅的窗帘,盯着射进房间晨曦之中飘浮的灰尘,突然觉得浑身酸痛,精疲力竭。

她刚刚在沙发上为自己铺好床,就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莫妮卡带着一个矮个子男人回来了。此人皮肤黝黑,头发剃得光光的,穿着裁剪得体的套装,但是领带的颜色不搭调。他是杜汉姆医生,孩子的出生证明由他办理。他们走进宝拉晦暗不明的房间,轻轻叫醒了她。达莉亚听见丹尼尔咿咿呀呀的声音,几分钟之后,他们就出来了。

娜嘉进了宝拉的房间看她要不要喝水,莫妮卡和杜汉姆医生在厨房说话。

杜汉姆医生没有收取任何费用,他在布鲁什河救助中心的工作是无偿的。杜汉姆医生还说,小丹尼尔·普拉夫的出生登记要向密苏里州卫生和环境局交15美元,而且必须要在接下来的两周内提交表格,尽管莫妮卡早已知道了这些。

他们都退了出去。“美国又多了一位新公民。真是美丽的一天。”医生说着,朝达莉亚点点头,走下了台阶。

她得离开这里,她得在他们邀请达莉亚姨妈抱抱孩子之前离开这里。她应该昨天就走,应该意志更加坚强一些——她一开始就不应该留下来。她渴望得到,渴望被爱。她渴望找到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她缺乏安全感。她感到身体虚弱。她受了伤。她疾病缠身。她居然让自己做了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是个傻瓜。她杀了人。她是社会的弃儿。

她在客厅里盯着电视看了很久。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打开电视……她拿起遥控器,握在手里。她按了电源键,同时也按了静音键,以免打扰她们。她跳过那些默然无声的广告,把每个频道都调了一遍,最后找到一个播放新闻的频道。

恐怖袭击!

原来,昨天晚上,正当小丹尼尔挣扎着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又发生了一起恐怖事件。电视上出现了一群男子,他们怒视着摄像机镜头。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绿色T恤衫。达莉亚想在他们的脸上找到丝毫恐惧或者胜利的感觉。她打开电视机的声音,靠近屏幕,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是些基督徒,他们为自己是白人而自豪,他们相信自己有自卫的神圣权利,特别是现在——世界末日快到了。联邦政府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发誓要将之摧毁,首当其冲的是国税局的地方办事处。

相关的电视画面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监控摄像机拍摄的不太清晰的图像。那是完整的一个系列。图像是黑白的,像素特别低。如果监控摄像机只能提供这样的画面,它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过道里的人走过一些玻璃门。图像晃动了几下之后,出现了一幅截图,充满了电视屏幕——

那是她的脸。

这张图要清晰很多,而且还是彩色的。应该是肯尼迪国际机场移民官员的肩膀上方的某个设备自动拍摄下来的。

过道那里有什么声音,她赶忙换了几个台,然后又把电视关了。她一步跨到沙发旁,装作正在脱衣服,这时,娜嘉进来了。她面带微笑。她拥抱了达莉亚,将脸贴在达莉亚的脖子上。“你真好。”她说。“谢谢你……”她放开达莉亚,擦擦眼泪,走了出去。

达莉亚听见娜嘉走到了盥洗间,于是溜到宝拉的房间,拿起自己的包,放到沙发旁边。她必须等到娜嘉睡着之后,才能拿到她藏好的水和食物,然后溜走。

她坐在电视机前,想了很久。娜嘉还在盥洗间。她起身查看电视机的后面。

那里很简单:墙上伸出一根电缆线,和电视机后面的插孔相接。她拔下那根电缆,用力顶在壁炉的砖头上,一直到电缆损坏了之后,才又松松地插回到电视机上。盥洗间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她听见娜嘉从那里出来的脚步声,急忙回到她的沙发床上,等待机会。

“她——在那边——”巴利加说。监控摄像机拍摄的人像周围出现了一个红方框。这个人像逐渐放大,直至占据了半个显示屏。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有着一头白色头发。她是背对着摄像机,因此看不到面孔的模样。

“你现在看到的图像,这是原始的模糊版本,这是清晰版……”那张图像变得清晰了。那女子肩上背着包,穿着紧身夹克,牛仔裤松松垮垮的。显示屏上出现了一张她转身后的图像。没想到她那么漂亮。她的脸上是一副年轻人以为自己很酷时才有的表情。

“我们估计她已经改变装束和面貌,因此一直在寻找她。我们扩大了搜索半径,仔细查找之后,这个金发女孩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这是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的汽车站。”查迈说。“四天前的下午。你看,我们在仔细寻找,同时思考这些问题:她在哪儿?她将在何处落脚?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搜寻的半径也在扩大……”——就像瘟疫扩散时一样,沃特曼心想。

现在处于爆炸中心的是个女孩。

“我们已经投入了所有的人手,查看所能找到的所有视频,寻找具有同样体貌特征的人,追查她们从何而来,正往何处去……”

“复杂啊。”山姆说。

“山姆,有很多软件能够做这样的事。面部识别,步态识别。一旦发现目标,会有铃声提示。”

“是的。”

“显然,如果我们能找到她们,确定她们的位置,就能用卫星监视她们,就像我们对付雅戈比时那样。我们有雄蜂可以随时对她们进行实时监控……”

“大黄蜂?”山姆问。他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东西。身后的雷利对他的无知报以冷笑。山姆转过身一看,雷利已经走了。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在这里。

“有咖啡吗?”他问。一名酒精、烟草和枪械管理局(ATF)的特工快步走开去给他倒咖啡。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谢,然后定了定神,以一种不为人注意的方式看看四周,想确认雷利现在在不在,或者,刚才只是一种幻觉。老年痴呆的症状。他已经老了。

“后来……我们查找,不停查找,发现了她……这是她走过候机室的门,到快餐厅去的画面……”

这是领取登机牌的柜台上方摄像机拍摄的。山姆再一次为这名恐怖分子的姣好容貌感到震惊。她的那个发型让她看起来像北欧海妖。

“看到她买了什么吗?”

“一瓶水,还有……那是薯条吗?”

“对。”沃特曼看着那个女孩从夹克口袋里拿出钱包,用一张五美元的纸币付了账,然后转身……

“好……现在我们跟着她返回……现在,就在这里——”

巴利加的手指轻轻敲敲显示屏。“看见她坐下了吗?”

她坐在一张桌子旁,那桌子在任何一家餐饮店都可以看见。

“好,看见这个了吗?那边?那是一个人的脚——”

山姆看着那模糊的一块渐渐清晰起来。鞋子……或者是某种靴子。

“就在那里停下来——”画面抖动了一下,停住了。

“我们觉得那个人是韦尔米利奥。”巴利加用手指头敲敲显示屏。“慢慢往前放给他看。”他对查迈说。为了让这两个老人看清楚显示屏,查迈歪着身体坐在那里,同时还要操作鼠标。山姆看见干净的地板在闪光,还看见几条桌腿,那个金发女郎的脚在毫无规律地摆动。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又加满了咖啡,来到柜台前,从摄像机的镜头中消失,然后又回到镜头中,买了一块馅饼。她回到刚才坐的桌子,慢慢吃着。

韦尔米利奥。

画面慢慢停了下来。显示屏上的时间和日期变了。这次是一个不同的角度,几乎是从两扇玻璃门的正上方拍摄。“好了……这是45分钟后拍摄的。她们两个都走了。看……她在帮一个人。”

另一个女孩。走路的姿势僵硬。

“她。是她。看——我们以前的判断是对的。韦尔米利奥尽一切可能改变了自己的外表。她的头发和以前不一样。你们看她走路的样子……”僵硬。甚至是一瘸一拐的。

“她受伤了。”

“对。我们可以看出她受伤了。”查迈说。

“后来……她们就走了,走出了摄像机的范围。”

“是赶大巴车去了?”山姆问。

“我们正在查看所有可能的道路,但是,从时间上来看,她们是坐了一辆大巴去了堪萨斯。这个车站的车次很多。”

“她们会不会坐出租车?”

“出租车在停车场的背面。不,她们坐的是大巴。”

“所以……”

“所以……她又不见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嗯,我们当然要去堪萨斯了。”巴利加说。

“但是如果我们这样做……如果我们无法继续向前跟进,我们就向后追寻。”查迈说。“我们至少可以沿着两个方向找。”他双击了一下鼠标,一串静止图像出现在显示屏上,全是那个金发女郎的。“我们查了韦尔米利奥那位金发女友之前的来路——在此,我得大声说,以引起大家的注意——我们发现她的路线让人无法理解,但是,嘿,首先……她是经过辛辛那提到达路易斯维尔的,此前她在匹兹堡。我们差点儿在那里和她失之交臂,因为——你知道她干什么了吗?”

“她披了围巾。”

“她似乎在躲避什么。她知道自己会被人认出来,于是就一直在躲躲藏藏。直到她出了匹兹堡。但是,你们知道这个金发女郎一开始来自哪里吗?汽车城,先生们。”查迈得意扬扬地说。显示屏上的那个金发女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太阳镜,正走进另一个汽车站。

“底特律。”巴利加重复了一遍。

“因此,这就有点不合情理了,对吗?从底特律出发,向东到了匹兹堡,然后向右拐了个大弯,就是为了到达真正的目的地——我们认为很可能是堪萨斯城。”

“因此,加拿大人正在调查,她是否是从温莎那里越过了国界。”巴利加说。

“我们集中力量调查金发女郎在底特律的来龙去脉,很快就会找到她妈妈、爸爸以及她奶奶姓甚名谁。”查迈笑着说。

“千万不要惊动他们。”山姆一脸严肃。“你们必须考虑到他们可能会自杀这个因素……我们再也不能让这些人像雅戈比那样,结束自己的性命。”他觉得心跳加快了。他一定要让他们相信他的话。他们一定要理解其中的重要性。

“他们已经下达了命令,山姆。我今天早晨和罗伊克罗夫特说了,他也亲自找市长和警察局长谈了。乔·诺蒙特说,他已经派出了该地区最好的疾控工作人员。他们抓到其中任何一个女人之后,就会对她们进行观察,接着就是你和谈判专家上场了。支持你的后续人员有负责提取血样的小组,另外还有一架医用直升机。”

“好。”山姆打断了他的话。其实他并不想这样做。他知道,和所有的计划一样,这个计划也有着失败的基因。“好。”他又说了一遍,然后摇着头走开了。他内心不安。他知道有许多事情还是会出错。所以,一点也不好。根本就不好。

噪音。有一个人……有什么东西……在敲击。她被这声音惊醒了。有人在奔跑。有那么一刻,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接着她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从那声音判断,她明白了——对,有人在朝大门那里跑——

——一声痛苦的尖叫——娜嘉——

——她坐了起来,甩掉了身上的毯子,条件反射般地跳到了沙发的一头,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抓住——

——她意识到那声音是娜嘉从大门那里跑开……这时厨房传来了玻璃被打碎的声音。大门突然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娜嘉尖叫起来,喊着宝琳娜,起来,起来,快走!

有人一脚踢开了厨房门——

一个白人从躺椅旁的窗帘后面冲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枪,看见达莉亚蹲在沙发的一头时,他停了下来。达莉亚想向后退,她的脚不由自主地踢开了枕头,其实她已经没有退路,除非她可以穿墙而过。她站了起来,碰倒了一盏台灯。

“你叫什么名字,小妞?”那人把她逼到了墙角。

他是个高个子,身材瘦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衬衫。娜嘉看到绕着房子转来转去的人一定就是他。此前他们还都拿娜嘉开心,说她多疑呢。

大门被踢开了,一个人跟在倒下的门后面跌跌撞撞地进来,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喂,小甜心?”他喊道。

这个男人个子不高,只比达莉亚高一点点,有着橄榄色的皮肤,黑色眼睛,戴着浅顶软呢帽,身穿黑色西装。

“你在哪儿,我的小甜心?”他喊道。

她听见娜嘉和宝琳娜的尖叫声,还有家具被移来移去、撞墙的声音——她们在用家具设置障碍,把自己保护起来。

“这是她吗?”那个白人男子大声问道。尼甫——她立即知道这个人就是尼甫——扭头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来到过道上。

“你不要给我惹麻烦,小妞。”白人男子说。他伸手抓了抓她的胸部,然后就走了,和尼甫一起站到了宝琳娜的卧室门前。

“你知道我想和你谈谈。你能帮帮我的话,那样就更好了,对吧?我不想伤害你。但是,如果你不帮我,我就要扒了你的皮……”

尼甫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卧室里的两个女人一直不停地用俄语尖声喊叫着什么。有人从外面打破了卧室窗户,往里扔了什么东西,两个女人又是一阵喊叫。尼甫用身体撞卧室的门,又朝里面开了两枪。那个白人看了之后,转身沿着过道朝露台跑,手里拿着枪。

当他跑到大门的时候,达莉亚也跟着到了过道,对着他的耳朵开了一枪。

这一枪把他给撂倒了。他先是脸撞到了门把手,然后向后一仰,倒在达莉亚的脚边。尼甫见后,朝她跑过来。他们都用枪指着对方,但她先开了枪。子弹在他领带旁射进了他的胸腔。她又开了一枪。又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面部,他向后翻倒在地上,地上很快就有了一大摊血。

达莉亚的耳朵里嗡嗡直响,所有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但她还是听到自己身后有动静,于是猛一转身,看见娜嘉手里抱着孩子,张大了嘴,惊异地看着她。宝琳娜只穿着一件T恤衫,从娜嘉后面出现了。“哦,上帝……”她惊恐地说。

屋外传来了汽车的声音,达莉亚朝姐妹俩身后看去,看到了布鲁特斯的汽车正驶上车道,将另一辆车堵得死死的……这辆车只可能是尼甫的。

宝琳娜和娜嘉两人现在都站在过道里,她们转身想从那个白人脑袋淌出的那一摊血旁走开。布鲁特斯跑到她们这里的时候,达莉亚手里还拿着普雷斯顿警官的枪。他大张着嘴,盯着屋里有如经过了大屠杀一样的场面。娜嘉老是想把那扇被撞坏的门关上,而宝琳娜早已抱着啼哭的婴儿挪到客厅里去了。

达莉亚低头看着尼甫的尸体。他的脸已经被子弹打得变了形,牙齿也露在了外面,仿佛因为饥饿,想要吃什么似的。

“嘿……”

尼甫的手臂弯曲着,手搭在胸前。达莉亚的第一颗子弹击中他的时候,只在他衬衫上留下了一个小点,但是,他的背后肯定损伤严重,否则,不会流这么多血。

“……我们得把这里清理干净。喂……达莉亚。”布鲁特斯粗鲁地推了推她,吼道。“把你那东西收起来,妈的!”他重重地打了一下她的肩膀。

“好……”说着,她收起枪,插在牛仔裤的裤腰上。布鲁特斯吐了一下舌头,抓住枪把手,缓缓地拔了出来,打开枪上的保险,把枪还给了她。“不想让你的枪走火。”他说。

宝拉抱着丹尼尔走出起居室,盯着地上那个白人看看,然后走到尼甫尸体旁。

“谢谢你。”她对达莉亚说。“非常感谢你。”

他们找到了尼甫的奔驰车钥匙,将车开到房子后面,后备箱紧靠着房子的后门,因为布鲁特斯的计划是把尸体装在后备箱中运走。

昨天晚上洗好的毛巾、被单等,现在用来擦干地上的血迹。他们先在后备箱里铺上垃圾袋,然后,让宝琳娜抱着孩子望风,将两具尸体硬是塞了进去,由于两人的体重,汽车的悬挂系统明显被压低了。

前面窗户上刚才被打碎的玻璃和窗框被清扫干净了。大门上的锁周围的木板被打坏,但是布鲁特斯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新门。大家都手忙脚乱地清扫。达莉亚用拖把拖了地,把池子里的血水冲干净,然后又把消毒水倒在地板上,把刚才做的事重复了一遍。

一天过去了,太阳透过3050号旁边的树林,斜照在室内。达莉亚把她的背包扔在奔驰车的后排座位上,转身看着倚靠在阳台栏杆上的姐妹俩和孩子。

“记住,西雅图。”娜嘉说。宝拉看着她笑。“你一定要安全赶到那里。”她像在下命令。

她无言以对。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连“对不起”这句话也说不出来,即使说了,他们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她只能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她将车开上了布满裂纹的车道,心里想象着在不久的将来,在西雅图、波特兰或者火奴鲁鲁看到他们所有的人。但是,实际上她是看不到了。汽车跟在布鲁特斯的车后面,驶过毫无生气的街道,她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心里一阵烦乱。

布鲁特斯选中用来抛尸的房子只有几个街区远。她看见他降低了车速,打了转向灯,于是朝街对面看去,看见了那座房子:砖木结构,大门和窗户是用三合板做的。

她将车开到无人居住的房子旁边的车道上,停在屋后的阴暗处,等待着。车外天色渐暗。蟋蟀啾啾地叫着,远处有只猫头鹰也不停地叫着。

过了一会儿,布鲁特斯吹着口哨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桶漆,还抓着一根撬棍。“好了,”他说。“我们把它撬开。”他走到屋后的台阶上,将撬棍插到三合板门的缝隙中,把它撬开了。

她打开后备箱,两人一起将那两具尸体分开,滚落到地面上。尼甫很沉。他的衣服被自己的血浸透了,想要把他弄上台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达莉亚和布鲁特斯一人抓住一条腿,把他拖上台阶,弄到室内。

“你知道他对那些女孩都干了些什么吗?”布鲁特斯问。“他让他的狐朋狗友强奸她们。他把那些朋友召集起来狂欢,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很高兴,这个狗娘养的家伙终于死了……”

他们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向莫妮卡解释这一切,布鲁特斯将叫他的朋友立即开始修理被打坏的房子。他会把尼甫等人的枪收好,那姐妹俩也可以把他身上的钱拿走。那个白人的小货车也会得到妥善处理。“货车已经被人偷走了。”他笑着说。在奔驰车点火系统和全球定位系统上的防盗芯片启动之前,她还有几天时间,然后,如果她还要使用那辆车,就必须拆除那些防盗芯片了。

“一旦警察确认了这个杂种的身份,那汽车就不能用了。”

“到那个时候,我恐怕已经到拉斯韦加斯了。”

“听说那里的赌场因为要检疫都关门了。”

“嗯……我会有办法的。”

“你非常冷静,达莉亚。”布鲁特斯赞叹地说。

他们收拾了所有的垃圾袋、尸体脚上脱落下来的鞋子,以及后备箱中看起来让人起疑心的东西,带到房子里,又擦干净后备箱里的所有血迹。

达莉亚关上后备箱,来到房子里,看到布鲁特斯正在把那两具尸体拖到以前似乎是餐厅的房间里去。房子里空无一物,只有街灯银色的灯光从窗户那里照进来。

他来到厨房门口,找到刚才带进来的油漆桶,撬开盖子,像扔飞盘一样扔到远处。室内顿时有了一股化学物品的味道。

“那是什么?”她问。

“是地板的封闭底漆。很有用。”

他在尸体周围倒了一圈底漆,又在离开尸体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倒了一长串底漆。那味道就像有人在大夏天的时候修屋顶一样。

他将底漆一直倒到了台阶那里,然后把空桶扔进了黑黑的屋子里。

“你要在这里看着吗?”他抬头看着她问。“还是不要这样吧。要是有人看见那车……”

他点着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把火柴盒立在底漆上,然后把火柴点着了。

“该走了。”他说。“走吧。”

他上了那辆奔驰车,达莉亚将车开到了他停庞蒂亚克的地方。那里地势较高,他们都下了车,看着那座房子的方向。他们看到火焰吞没了那座被人遗弃的房子。一开始只有浓烟,后来就看见屋后有烈焰冒出。火焰烧穿屋顶的时候,她发现布鲁特斯抱住了她,把她抱离了地面。在他手里她就像一个洋娃娃一样。“我喜欢你。你冷冰冰的,像块石头,达莉亚。冷冰冰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后来终于把她放了下来。

他们没有听到警笛声。

“你最好上路吧。”他说。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她转身上了奔驰车。他没有看见她眼中的泪水。她发动汽车,抬头看着他,朝他挥手。她的背包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手枪在包里的最上面。“路途顺利。”布鲁特斯倚着自己的车门,举起一只手说。

她驶过街道,驶过那座燃烧的房子。火光将周围的一切映成了橘黄色。她将一只手伸出窗外,让布鲁特斯知道,她非常爱他。

她非常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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