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是午夜时分,我知道,假如现在不将整个故事写下来的话,我将再没有提笔的勇气了。整个晚上,我呆坐在这里拼命回忆,但越是回忆,越让我感到恐惧、羞愧和压力重重。

原以为我的头脑很灵光,可现在却变得乱糟糟。我只能靠着忏悔竭力去寻找原因——我为什么如此粗暴地对待珍尼特·德·贝拉佳。事实上,我多么希望有一位富有想象力、有同情心的听众耐心听我的倾诉。这位听众应该是温柔而善解人意的。我要向他倾诉我不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但愿我不会因为过于激动而泣不成声。

坦率地说,我不得不承认,最困惑我的并不是自己的羞愧感,而是对可怜的珍尼特造成的伤害。我不仅愚弄了自己,也愚弄了所有的朋友——如果他们还把我当做朋友的话。他们多么友善啊,过去经常来我的别墅聚会。现在他们一定都把我看做一个混蛋了。唉!我的确对珍尼特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你愿意听我的倾诉吗?首先我花点儿时间介绍一下自己吧。

说实在的,在生活中,我属于那种比较少有的、优秀的一类人。我收入丰厚、工作轻松、有修养、正值中年,富有魅力、慷慨大方,在朋友圈内的口碑很好。我是从事艺术品鉴赏工作的,所以欣赏品位自然与众不同。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虽然整日被女人们围绕,但我们很多人都是单身贵族。因为我们不愿意与紧紧包围自己的女人产生任何瓜葛。我们这群人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春风得意,虽然也会有一些小小的挫折、不满和遗憾,但那只是偶尔出现。

通过上面的介绍,相信你已经对我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接下来我要讲一讲我的故事,如果听完这个故事,你也许会对我产生一些同情,也许会觉得,其实那个叫做格拉迪·柏森贝的女人才是最该受到谴责的。的确,她才是始作俑者。

假如那天晚上我没有送她回家,假如她没有提到那个人和那件事,我想,事情的结果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件事应该发生在去年的二月份。

那天,我邀请一群朋友来我的位于埃森顿的别墅聚会。这座别墅周边环境十分优美,甚至可以看到锦丝公园的一角。许多朋友都应邀出席了聚会。

在聚会的自始至终,格拉迪·柏森贝都一直陪伴着我。因此,当聚会散场之后,我主动提出要送她回家。她愉快地接受了我的提议。可我哪里知道,我的不幸就由此开始了。

我将她送到家门口,她一再邀请我进屋去坐一坐。尽管我不太情愿,可她说:“让我们为归途一路顺风干一杯。”我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于是便让司机在车里等我,我则跟着她进屋了。格拉迪·柏森贝的个子非常矮,甚至不到一米五。我和她站在一起简直太滑稽了,好像我站在椅子上一样居高临下。格拉迪·柏森贝寡居多年,她的面部不仅皮肤松弛,毫无弹性,而且肤色晦暗,缺少光泽。她的脸盘并不算大,可上面却堆满了肥肉,似乎要将鼻子、嘴和下巴挤得错了位。好在她的脸上还有一张能发出声音的嘴,否则,恐怕人们会把她当做一条丑陋的鳗鱼。

坐在她家的客厅里,她为我倒了一杯白兰地,自己也端起一杯,邀我和她共饮。我注意到她的手有点儿抖。我们又闲聊了一阵当晚的聚会和几个朋友的趣事之后,我就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坐下,雷欧奈,”她说,“再陪我喝一杯。”

“不能再喝了,我真的该走了。”

“坐啊,坐啊,我还要再喝一杯呢,你走之前必须再陪我再干一杯。”她的言语之间已经带了几分醉意。

我看着她晃晃悠悠地拿着空酒杯,走向酒柜。她那又矮又宽的身材甚至让我产生了错觉——难道她的膝盖以上胖得连腿都看不见了?我不禁偷偷地笑了。

“雷欧奈,你在笑什么呢?”她似乎瞥到了我的表情,微微侧过身来问,几滴白兰地不小心洒到了杯子外。

“没什么,没什么。”我急忙掩饰着。

“对了,让你欣赏一下我最近的一幅画像吧。”

说完,她抬手指了指一幅挂在壁炉上的大肖像画。

其实,一进屋我就注意到那幅画了。但我一直假装没看见它。凭借我多年鉴赏艺术品的经验,不用问,那肯定是由颇具盛名的画家约翰·约伊顿所作。这幅画是一幅全身像,约翰·约伊顿使用了许多艺术技法,使画中的柏森贝太太看起来显得高个苗条,极富魅力。

“迷人极了!”我口是心非地说,“不是吗?”

“我很高兴你也喜欢它。”

“这幅画真是迷人!”

“约伊顿简直是个天才!你不认为他是个天才吗?”

“噢,岂止是个天才……”

“不过,雷欧奈,你知道约翰·约伊顿的画酬是多少吗?凭他走红的程度,少了一千元他根本不给画。”

“真的?”

“当然,即使这么贵,排着队求他作画的人还有好多呢!”

“太有趣了。”

“现在你承认他是个天才了吧?”

“当然,确实算个天才。”

“约伊顿当然是天才,他的身价就是最好的证明。”

说完,格拉迪·柏森贝沉默了一阵,轻呷了口白兰地。玻璃杯在她的肥厚的嘴唇上压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她注意到我正在看她,透过眼角瞟了我一眼。我轻轻地将头扭开了,什么话也没说。

她将酒杯放在右手边的酒盘上,转过身来,仿佛要对我说点儿什么。我也在等着她开口,结果她却一阵沉默。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因为谁都无话可说,有些冷场。我只好假装随意地摆弄一支雪茄,研究烟灰和喷到天花板上的烟雾。

就这样沉默了大约半分钟,她率先打破了僵局。格拉迪·柏森贝羞涩地一笑,垂下了眼睑,开了口。她的那张好似鳗鱼般的嘴嗫嚅着成了个怪异的夹角。

“雷欧奈,我想告诉你个秘密。”

“是吗,不过,我现在得走了。”

“别紧张嘛,雷欧奈,不会让你为难的,你干吗这么紧张?”

“一般的秘密可引不起我的兴趣。”

“在美术作品方面你是个行家,你一定会对这个秘密感兴趣。”她安静地坐着,手指却一直在抖,并且不安地拧来拧去,就像一条条小蛇在蜿蜒扭动。

“你不想听这个秘密吗,雷欧奈?”

“我还是不要知道为妙,也许你以后会非常尴尬也说不定。”

“也许会,你知道,在伦敦这个地方最好少谈论一些八卦新闻,特别是涉及一个女人的隐私,可能这个秘密还会牵连到四五十个淑女。不过,这个秘密与男人们无关,除了约翰·约伊顿。”

我对她的秘密丝毫没有兴趣,因此,我没有接她的话茬儿,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可是她却似乎没有看出我的心思,仍然兴致勃勃地说:“我要告诉你这个秘密了,当然,最好你得保证不泄露这个秘密。”

“噢,当然不会。”我只好说。

“你发个誓!”

“发誓?好,好,我发誓。”出于礼貌起见,我只好很不情愿地发了个誓。

“好吧,那我说了啊,”她又端了一杯白兰地,凑到我的跟前,“我想你一定知道,约翰·约伊顿只给女人作画。”

“是的,他的确这样。”

“而且他只给人画全身像,既有站势的,也有坐势的,比如我的那一幅。来,雷欧奈,靠近一些,再看看这幅画,你觉得那套晚礼服怎么样?很漂亮,对吧?”

“当然……它很不错。”

“别那么漫不经心嘛,走近些,再仔细看看吧。”

我拗不过,只好勉强靠近一些看了看。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画礼服所用的颜料明显可以看出,上面比其他部分更浓重,似乎是经过专门处理过的。

“雷欧奈,你是行家,看出点儿什么来了吧?你一定感到奇怪,为什么礼服的颜料上得重,对吗?”

“是,有点。”

“哈,再没比这更有趣的了,让我从头给你解释吧。”

唉,这女人真唆,我怎样才能逃掉呢?

格拉迪·柏森贝没有注意到我的厌烦之情,她仍旧兴致勃勃地说着:“那大约是一年前吧。我第一次来到约翰·约伊顿的画室,说实话,当时我的心情非常激动。那天我特意穿着刚从诺曼·哈耐尔商场买的晚礼服,戴了一顶剪裁别致的红帽。约伊顿先生在门口迎接我。当然,他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艺术气息,他的蓝眼睛非常销魂,身穿黑色天鹅绒夹克。约伊顿先生的画室可真大,客厅里是红色的天鹅绒沙发,连椅子罩都是天鹅绒的。天鹅绒是他的最爱——天鹅绒的窗帘,天鹅绒的地毯……”

“噢,真的吗?”

“是的,约伊顿先生请我坐下来,首先向我介绍他作画的独特方式,他告诉我,他有一种能把女人身材画得近乎完美的方法。这种方法说来你会大吃一惊。”

我说:“你说吧,我不会介意的。”

“当时,约伊顿为我展示了一些其他画家的作品,他对我说:‘你看这些劣质之作,不管是谁画的,尽管他们把人物的服饰画得极其完美,但仍有一种虚假造作的感觉,整幅画毫无生气可言。’”

听了格拉迪·柏森贝的转述,我好奇地问:“那这是为什么呢?”

“约伊顿后来告诉我,因为一般的画家根本不了解衣服下的秘密啊!”格拉迪·柏森贝停了下来,喝了口白兰地:“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雷欧奈。”她对我说,“这没什么,你别那么惊讶,然后,约伊顿先生告诉我说,这就是他坚持要求只画裸体画的原因。”

“天啊!”我吃惊地叫了起来。

“‘如果你一时无法接受,我这里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柏森贝夫人,’约伊顿先生说,‘我可以先画你的裸体画,几个月后等颜料干了,你再来,我在画面上再画你身穿内衣的样子,以后再画上外套,瞧,就这么简单!而且这样画出来的画绝对能够体现你完美的身材。’”

“这家伙是个色情狂。”我吃惊地说。

“不,雷欧奈,我认为约伊顿先生是无比诚恳的,他不带有任何邪念。不过,我和他说,让我画那种画,我的丈夫会第一个反对。”格拉迪·柏森贝说,“可约伊顿先生接着说,不要让你的丈夫知道,除了他画过的女人,还没人知道这个秘密。这和道德无关,真正的画家不会干出那些不道德的事来。约伊顿先生让我把这次作画当做看病一样,就如同在医生面前脱衣服一样。”

“那你是怎么回答约伊顿先生的呢?”我问。

“我告诉他,如果只是看眼病,当然拒绝脱衣服。他大笑起来,不得不得承认,他的话很有说服力,最后,我答应了他。瞧,雷欧奈,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了你。”她站了起来,又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

“这是真的?”

“当然。”

“你是说,他的那些肖像画都是这样画出来的?”

“对,不过好在丈夫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最后只是看到穿戴整齐的女人的画像。当然,赤裸着身体让画家画张像也没什么,艺术家们不是都这样做吗?可是我们愚蠢的丈夫都想不开,觉得约伊顿先生的脑子有毛病,我反倒认为他是个天才!”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你在去找约伊顿画像之前,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听说过他独一无二的绘画技巧?”我问。

她倒白兰地的手抖了一下,扭过头来看着我,我注意到她的脸有些红了:“该死,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下我彻底明白了约翰·约伊顿的手法,他非常了解这个城市里上流社会女人们的心理。他掌握了这帮既有钱又有闲的女人的底细,他经常和这帮女人混在一起打桥牌、逛商场、排忧解闷,从早上一直玩到晚上酒会开始。他也在将自己的想法逐渐灌输给这些女人,于是,他的绘画技法也像天花一样在她们那个圈子里传播起来。

“你不会和其他人说吧,你发过誓的。”

“不会,当然不会,不过,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别这么死心眼儿,才开始让你高兴起来,陪我喝完这杯吧。”

我只好乖乖地坐下来,看着她端起那杯白兰地,轻呷起来。这时,我注意到她那双小眼睛一直在围着我转,散发出狡黠的目光,那股目光中似乎还充满了熊熊的欲火,就像条小青蛇一样,恨不得将我一口吞噬。

突然,格拉迪·柏森贝开口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差点儿让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她说:“雷欧奈,我听到了一点风言风语,嗯,是关于你和珍尼特·德·贝拉佳的事。”

“格拉迪,请不要……”

“得了吧,你的脸都红了。”

她把手放在我的腿上,示意我不要太紧张。

“我们之间现在没有秘密,不是吗?”

“珍尼特是个好女孩。”

“她恐怕不能称之为女孩了,”格拉迪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手中的杯子,“当然,我同意你对她的看法,她的确很优秀,除了……”这时,她显得欲言又止,但又继续说下去:“除了偶尔谈些出乎意料的话题以外。”

“都谈了些什么?”我急忙问。

“只是谈起了一些人,其中也包括你。”

“谈到我什么了?”

“没什么,你不会想知道的。”

“到底说我什么?”

“哎,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她对你的评价令我非常好奇!”

“格拉迪,她到底说过我什么?”格拉迪越是卖关子,我心情越是急迫,我的汗已从脊背上滚落下来。

“让我想想,其实也未必是当真啦,她只是说了些关于和你一起吃晚饭的事。”

“她感到厌烦了?”

“是啊,她是这么说的。”格拉迪一口喝干了一大杯白兰地,“正巧,今天下午我和珍尼特一起打牌。我问她明天是否有空一起吃饭,可她沮丧地对我说:‘没办法,我得和那烦人的雷欧奈在一起。’”

“珍尼特是这样说的?”我急了。

“当然!”

“还说什么了?”

“够了,有些东西你还是少知道些为妙。”

“快说,快说,请继续吧。”

“噢,雷欧奈,你不要太激动。是在你一再要求之下,我才和你讲这些的,否则我才不散播这些东西呢!我们现在已是真正的朋友了,对吧?”

“对!对!快说吧!”

“嘿,老天,你总得让我回忆一下吧!据我所知,珍尼特在今天下午的原话是这样的,”格拉迪开始拿腔捏调地模仿珍尼特的女中音说,“雷欧奈这人真没劲!吃饭总是去约赛·格瑞餐厅,总是喋喋不休地讲他的绘画、瓷皿,瓷皿、绘画。在送我回去的出租车里,他总是借故抓住我的手,故意往我的身边凑,一身劣质烟草味呛得我要呕吐。到了我家门口,我总是劝他待在车里,不要出来了。可他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非要把我送到家里,我只能趁他尚未动脚以前赶快溜进屋,然后迅速地关上大门,否则……”

格拉迪随后又说了许多,我只看到她的嘴在绘声绘色地讲着,可我一句都没听进去。那真是个可怕的晚上,格拉迪转述的话语已经完全把我击垮了。我拖着沉沉的脚步上了车,回到了家。直到第二天天亮,我还没能从绝望的心情中挣脱出来。

这天晚上,我身心疲惫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中无比沮丧。我脑海里拼命地回忆在格拉迪家所谈内容的每一个细节——她丑陋肥胖的脸,如鳗鱼般的嘴,她说的每句话……最令人难忘的是珍尼特对我的评价。那真是珍尼特亲口说的!

想到这里,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对珍尼特的憎恶之火。这股怒火如同一股热流,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我的身体像发烧一样颤抖起来,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这股冲动。对!我要报复一切诋毁我的人,珍妮特,我要你好看!

也许读到这里,你会觉得我太敏感了。不!你不了解我当时的感受,我真恨不得拿起刀将她杀死,要不是在胳膊上掐的一条条深痕让我清醒了一些,我真可能干出那种事。

不过,杀了那女人太便宜了她,这也不是我一贯的风格,我要想一个更好的办法报复她!

我并不是一个思维缜密,富有条理的人,也没有从事过什么正式的职业。但是,对珍妮特的怨恨与怒火让我的思维变得敏锐起来,我的大脑在飞快地转动,很快,我就想出了一个完美的复仇计划,一个真正令人兴奋的计划。我仔细地思考了计划的每一个环节,设想了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终于,这个计划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成形,最后变得无懈可击。我相信,这个计划将没有任何漏洞,珍妮特必将被我的计划打击得体无完肤!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血脉贲张,激动地在床上跳上跳下,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我毫不怠慢,赶紧翻出电话簿,查到了那个电话,拨了过去。

“你好,我找约伊顿先生,约翰·约伊顿。”

“我就是。”

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他也从未和我打过交道,但只要我报出自己的名号,他就变得非常热情。每一个在社会上有钱有地位的人,都是他这种人追逐的对象。

“我一小时后有空,你来找我吧。”我告诉了他一个地址,就挂了电话。

我兴奋地从床上蹦了下来,按捺不住心中一阵阵的兴奋。刚才我还深深地陷入绝望之中,而现在则极度亢奋,简直判若两人。

约翰·约伊顿准时出现在我的读书室。他的个头不高,衣着相当考究,上身穿着一件黑色天鹅绒夹克。“很高兴这么快就见到了你。”我冲着他打招呼说。

“这是我的荣幸!”他的嘴唇显得又湿又黏,苍白之中泛着点儿微红。

寒暄了几句之后,我就进入了正题。“约伊顿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帮忙,这完全是个人私事。”

“噢?”他的头高昂着,好似公鸡一样点着。

“是这样,本城有位小姐,她希望您能为她画张画。其实,我也非常希望能拥有一张她的画像,不过请您暂时为我保密。”

“你的意思是……”

“我这样打算的,”我说,“因为我对她仰慕已久,希望能送她一件礼物,比如她的一幅自画像,而且,我希望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突然送给她,给她一个惊喜。”

“我真服了你,你真浪漫啊!这位小姐叫什么名字呢?”

“她叫珍尼特·德·贝拉佳。”

“珍尼特·德·贝拉佳?让我想想,嗯,我好像还真没和她打过交道。”

“真是遗憾,不过,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你可以在酒会等场合遇到她。如果你见到,就这样对她说,说你要找一个模特,她恰好各方面都符合条件,她的眼睛、脸形、身材都非常合适。然后你告诉她,你愿意给她免费画一幅肖像。我敢担保她一定不会拒绝。等你把画画好后,先不要告诉她,而是把画送到我这里来。当然,我支付的画酬肯定能令你满意!”

听到这里,约伊顿脸上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你还有什么疑问吗?”我问,“很浪漫,对吧?”

“我想……我想要……”他嗫嚅了半天,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双倍画酬。”

说完,约翰·约伊顿也显得有几分尴尬,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补充道:“噢,雷欧奈先生,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然,对于这样浪漫的安排,我又怎么好推辞呢?所以……价钱上……你是不是……”

“好,我答应,不过你要给我画一幅珍尼特的全身像,要比梅瑟的那张大两倍。”

“60厘米×36厘米的?”

“没错,你要她摆出站立的姿势,因为我认为那是她最美的姿势。”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能为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作画,我深感荣幸。”

“谢谢,记住我们的计划,别和外人说,这可只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目送着那个混蛋走远以后,我将门关上,兴奋得浑身发抖。我在房间里拼命地兜着圈子,真恨不得像白痴一样开心地大喊几嗓子,但我拼命地迫使自己安静下来,连续做了二十五个深呼吸。我的报复计划已经开了一个好头——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布置好了。接下来,就剩下耐心的等待了。我估计,按照那个混蛋画家的速度,最快也要几个月才能完成画作。这无聊的等待让我快失去耐心了,于是我去意大利度了一趟假。

四个月后,我结束了度假,从意大利返回。回来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和约伊顿联系,令人欣慰的是,一切都如我预料的那样进行。约伊顿告诉我,珍尼特·德·贝拉佳的肖像画已经完成。他还说,已经有好几个主顾想购买这幅画作,但是都被他拒绝了,因为已经被预订了。

我听了约伊顿的话之后,非常高兴,让他立即将画送到我的家里来,当然,我也如约支付了他双倍报酬。我把画搬到了我自己的工作室,还来不及歇口气就强压着兴奋仔细审视着这幅画。只见画布上的珍尼特身着一袭黑色晚礼服,袅袅婷婷地站着,倚靠在一个沙发上,她纤细的手则随意地搭放在沙发靠背上。

凭我多年鉴赏美术作品的经验,我不禁打心眼儿里佩服约伊顿的绘画水平。这幅肖像画画得非常精心,确实不错。最关键的是,约伊顿抓住了女人最迷人的表情。只见画上的珍妮特的头略微前倾,蓝宝石般的眼睛又大又明亮,一丝笑意微微从嘴角露出。当然,珍妮特脸上的一点皱纹,以及带有一些赘肉的下巴都被技艺过人的画家掩饰得天衣无缝。

我凑近了一点儿,弯下腰来,仔仔细细地查看画中人的衣服。果然不出我所料!衣服那部分的油彩上得又厚又重,明显比其他部分要厚出许多——看来,约伊顿真的是先画模特的裸体,然后再为其添加上衣服的啊!

我决定立即进行我的第二步计划。于是,我将上衣脱在一边,找来工具,准备对这幅肖像画进行一番“改造”。

收藏、鉴赏名画是我干了多年的营生。在清理修复画像方面,我也是个行家。

在我看来,清理画像这项工作其实就是个体力活儿,只需要极强的耐心。

我熟练地向一个容器里倒了些松节油,又加了几滴酒精,我用一根小棒将其彻底混合均匀。然后我找来一只细毛刷,蘸了些混合溶液,轻轻地刷在了画像的晚礼服上。我清楚:约伊顿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是等一层干透之后才画另一层,因此,我要想将其还原,必须一层层地将画上的颜料剥离掉。

我在画中珍尼特腹部的位置刷上了松节油,又加了点儿酒精,然后不厌其烦地刷着。终于,我看到画布上的颜料逐渐溶化了,一点点地掉了下来。

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反复地刷着。渐渐地,外面的颜料被我刷掉了,我的毛刷子已经进入到油画更深的层次。突然,在黑色颜料的中间,显现出一点粉红色——那是黑色晚礼服下的内衣的颜色。

一个下午过去了,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工作室内忙碌着。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借助稀释溶液和软毛刷,我无比耐心细致地将画中人的晚礼服给“脱”去,同时又没有破坏到内衣的颜色。

我从她的腹部开始进行,在稀释溶液的作用下,她黑色礼服的颜料逐渐被消除殆尽,礼服下的粉红色开始慢慢显露。现在我可以清晰地辨识出来,那是一件有弹性的女式束腰——戴上它可以使身材曲线更加完美。我继续沿着腰部向下处理,将黑色礼服的下部逐渐剥离,颜料下面画着的粉红色的吊袜带也显露出来了,那吊袜带一定是吊在她那丰润的肩膀上。我继续处理她的腿部,她穿得长筒袜也露出了真面目。

经过数个小时的紧张忙碌,我将她的整个礼服的下半部分用稀释溶液除去。接下来,我开始转攻画像的上半部分。我继续从她的腹部开始,向上移。通过处理,我可以看出,她那天穿的是露腰上衣,一块白皙的肌肤显露在我的面前。再向上就到达了胸部,一种更深的黑色显现出来,画面上开始出现了镶有皱褶的带子,那显然是胸罩。

到了傍晚的时候,我对画像的处理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我顾不得休息,退后一步仔细端详。原来,在庄重的晚礼服下面,是珍尼特身穿内衣的画面,她站在那里,就好像是刚出浴的样子。

画像已经处理完毕,接下来就是最后一件事了——写邀请函。我一夜没睡,连夜撰写邀请函。我总共邀请了二十二个人。他们包括本城几乎所有的名流,其中有最有地位的男人,以及最迷人最有影响力的名媛。

我在给每个人的邀请函中都这样写道:“二十一日星期五晚八时,请赏光到敝舍一聚,不胜荣幸。”

然后,我又专门写了一封给珍尼特的邀请函。我写道,我非常希望能和你再见面……我出国度假归来了……我们又可以见面叙旧了等等。

我有意要使这场晚会看起来就像是我以前经常举办的那种。因此,当我在撰写邀请函的内容时,我不难想象收到这封邀请函时那些人的表情——他们会激动地大叫:“雷欧奈要搞一个晚会,请你了吗?”“噢,太好了,他的晚会一贯都是那样奢华和隆重!”“他真是个可爱的男士。”

他们真会这样赞扬我吗?我现在开始感到怀疑了。也许他们在背地里这样议论我:“亲爱的,我也相信雷欧奈这个人还不错,不过有点儿令人讨厌,你知道珍尼特是怎样评价他的吗?”

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怒火再一次升起。珍尼特,这次我一定

要你好看!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发出了邀请函。

二十一日晚上八点钟,客人们都准时到达了,他们挤满了我的大会客厅。他们在会客厅内四处走动,有的人兴致勃勃地欣赏着挂在墙上的我收藏的名画,有的人端着马提尼酒,与周围的客人高谈阔论着。女士们个个珠光宝气,身上散发着芬芳;男士们则兴奋得满面红光。珍尼特也应邀前来,她还是穿着那件黑色晚礼服。我从人群中一眼就发现了她,因为那件晚礼服我再熟悉不过了。可是在我的脑海里,她却仿佛画上穿着内衣的女人——深黑色镶有花边的乳罩,粉红色有弹性的束腰,以及粉红色的吊袜带。

作为晚会的主人,我热情地与每位来宾打着招呼,彬彬有礼地和他们聊上几句。有时候我还发表一些我的观点,活跃气氛。

不一会儿,晚会开始了,大家都向餐厅走去。

令所有宾客都感到非常诧异的是:餐厅里一片黑暗,居然连灯都没有亮。

“噢,天啊!”他们纷纷惊呼,“屋里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蜡烛,蜡烛在哪儿!”“雷欧奈,这简直太浪漫了!”

侍者点燃了蜡烛。那是六根细长的、插在餐桌上的蜡烛,蜡烛之间的距离足有两英尺那么远。微弱的烛光只能勉强照亮附近的桌面,而房间的其他地方,包括墙壁都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这正是我故意设计的。

在微弱烛光的指引下,客人们摸索着入座,晚会正式开始。

客人们似乎都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独特的烛光晚宴,他们对这种朦朦胧胧的氛围非常感兴趣。不过因为环境太暗,他们在交谈的时候不得不提高音量。我听到珍尼特·德·贝拉佳的声音:“上个星期在俱乐部的那次晚宴真是令人不爽,到处是法国人,到处是法国人……”刚才我一直在注意那些蜡烛,它们实在太细了,再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燃尽。想到报复计划即将实现,我突然感到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感越来越强烈——以前从未有过。但是,我又感到一阵快感,因为珍尼特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看到她在烛光下有阴影的脸,我的身上顿时产生一种冲动,血脉贲张,我知道,复仇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见时机到了,我站在主人的位置,大声说:“蜡烛即将燃尽了,我们需要一点灯光。玛丽,请开灯!”

我的话音刚落,房间里顿时一片安静。女仆玛丽走到了门边,只听清脆的开关声响起。顿时,宴会厅灯光大亮,刺目的灯光让客人们几乎无法睁开眼睛。这时,我却悄悄地退到宴会厅的后门,溜了出去。

迈出宴会厅的后门,我故意放慢脚步,侧耳倾听屋子里的动静。只听见宴会厅出现了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一个女人的尖叫,一个男子暴跳如雷的大喊大叫。很快,吵闹声越来越大,每个人好像都在喊着什么。这时,一个女人在大声喊叫——盖过了其他人的声音——那是缪梅太太的声音。她喊道:“快,快,向她脸上喷些冷水。”

我没有逗留,头也不回地跑到大门口。我的司机正在那里等着我,他扶我钻进了轿车。车子加大油门向伦敦城外驶去。我们前往距这里九十五英里外的另一处别墅。

现在,当我再度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后脊梁一阵发凉,我看我真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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