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将艾蕾娜的身躯送到麦麦·琪卜修家中。

老婆婆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走出来,得知情况后便进行身体检查,接着立刻发现了胸口的蔷薇。

“比起之前的花要来得严重多了哪。照我的诊断,已经吃到骨子里去了。”

“能治好吗?”

老婆婆讶异地望了D。

“你会在意这女孩吗?我觉得别人的死活对你来讲,好像是其他世界发生的事哪。我们的哭叫声真的会传到你的耳朵里吗?”

“我问的是能不能治好。”

麦麦·琪卜修耸了耸肩膀。

“比起我来,你应当要清楚得多吧。——照这样下去就回天乏术了哪。”

“麻烦你照顾。”

D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呀。能只好她的就只有你了。”

“确实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那是『照这样下去』的情况。只要有材料的话就勉强可行。”

她期待D的反应,当然是全无反应,于是老婆婆拧着张脸说:

“在边境区的西边尽头有个赞巴村。在那儿的体内寺院的这里——相当于丹田的部分,开着一朵七色蔷薇花。从两年前以前就一直开着了。去把它带回来。村子、寺院人烟绝迹了将近三百年——说道阻碍哪,就不过是妖物、邪妖精、平原野兽之流的东西。对你而言应当不过是杂牌军。”

D淡漠无比地说:

“我的工作是杀死城馆的主人。”

“我知道。我到了这把年纪,也不求你为了人情之类的去送死哪。会有报酬。那位公主殿下似乎对这女孩儿的刺青下了极大工夫。因为这种不寻常的做法,会产生同被吸了血一样的效果,所以会重度削减当事人的生命力。刺青会这般栩栩如生就是这件事的证据。把这一去掉,那女人就会变得半死不活的哪。不过,这半死不活的贵族,可就连我也没见识过哪。”

说到这,她哈哈大笑,看到D毫无笑意后,又难为情似地说:

“总之,不论你是多优秀的猎人,比起精力充沛的贵族,还是要死不活的贵族来得容易对付吧。这就是报酬哪。如何?”

“我接受。”

D干脆的说了。麦麦·琪卜修苦笑后说:

“你这性格还真是糟糕透顶哪。你这样子,若不是冷酷的人,就得一辈子过着被人冷嘲热讽的日子。你打一开始就觉得这一切全无关紧要对吧。一切只倚仗自己一人——能问心无愧说出这话的,在我遇过的人当中,除你之外应该还有两个人吧,在这之后恐怕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接着老婆婆站了起来,把手放到D肩膀上。不知为何,他没有躲开。

“虽然或许你打算不管好坏全都一肩挑起;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这么做。我就是因为看出这点才拜托你的哪。请你帮忙做些什么吧。”

忽然间,老婆婆知道了指尖的触感已然消失。

天赐的美貌正消失在门外。消失在与他最为相衬的黑暗中。

“D……”

喃喃低语让麦麦·琪卜修转过身来。

艾蕾娜站在诊疗室的门旁。一望可知她的意识已经分裂。她之所以在这种状态下还能走到这里,原因就是先前从毫无血色嘴唇中吐出的名字的主人。

“请……不要…丢下我。”

泪水开始从艾蕾娜眼中涌出。

D于黎明时分抵达赞巴村。这行程以运送普通邮件用的快捷邮递马来跑需花八小时,而D只用五小时便做到了。

途中,D瞧见数个人影躲到了主要干道路旁。扬卷沙尘奔驰如电的黑衣猎人对平凡人而言,想来必定会被视为可怕存在。

正如麦麦·琪卜修所言,在仅能以荒芜形容的土地上,连一根标示村子遗迹的木材也没留下。

体内寺院之所以还残存在村外西边的丘陵上,乃因为它是由铁石混成的石金属加工而成的关系。

纵然如此,在石质含量聚在一起的部分,仍因风雨严重侵蚀被挖穿出了不吉利的大洞。

体内寺院正如其名,是名副其实地被雕塑于体内的寺院——它在一座巨大卧姿神像体内。神像高二十公尺、长三十公尺,不知建于何种时代,座落于一座丘陵的中央。可以从位于头顶顶端的入口进入内部。体内寺院似乎也有指要进入它体内参拜的意思。同样的寺庙,于边境各地颇为多见——尤其是在西南边境区。但由于完全没有一座是保存状态良好的,内部几乎全都沦为了妖物或犯罪者的巢穴。

留下冷却装置顺利运转的改造马后,D一甩孤剑背至背上,进入了巨神寺庙的体内。剑是先前藏于村外废墟中的一把。在离村途中,试着顺道过去了铁匠那,结果出来了一个像是他老婆的女人,说她老公应该是为了进行替客人的剑注入灵魂的仪式,出门前往只有他才知道的祭祀地点,从昨晚就没回来过。

异样光景朝D迎面而来。

倘若有才情过人的雕刻家或画家造访此地,必定会因此处造形艺术的超异端风格,以及那不像恶梦,反而是逼真无比的怪异意象的丰富华美,变得欢欣若狂。

而且,人类是不可能得知神明的体内模样的。若想知道,就只能前来此处。

打开头顶处的大门走入一步,大概那里相当于神明的脑髓,有半透明的腊状合金绉折层层相连,绉折的凹凸部中镶嵌有这座寺院的神明乃至其他神明的生锈塑像,还有刻有令人发毛的文字画的护符。

骤然转细的通路似乎是食道,从那里往胴体部分前进后,人类的方向感觉便已不堪负荷。

不知到神明的内脏是否真会拥有像这一般的构造及形状?才刚觉得十分平坦的地面突然变得极度凹凸不平,就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走在了天花板上;切实存在的通路通往的门口,一不注意便消失不见了;完全没有一个以直线构成的物体,但却又让人觉得曲线不像是曲线。

明明的确是在一直线前进,却又总是感觉只不过是在绕圈子而已;这种会同时感受到原地打转与直线前进的感觉,只能以异常形容。人类的肉体与精神无法承受这种感觉。证据就是,在零散于D脚下的人骨胸口,可以看见锈迹斑斑的匕首或长剑,看模样是自杀或者自相残杀。至于除去这些以外的人骨与妖物骸骨,恐怕是在这有如无视于欧式几何学的迷宫空间中迷了路,疲惫不堪后饿死毙命的结果。

D毫无迟滞地走过这种令人几欲疯狂、非人能行的通道。不知雕筑出此处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仿佛是为了显示对信仰之伟大的赞美,天花板、地面、墙壁全刻凿有密咒或彩色图画等物。

然后,D终于在一个宽广的角落停下了脚步。

可能是有用上某些方式让光从外头曲折反射进来,,光量十分充足。

D望着的东西,是钢铁祭坛与蔷薇。祭坛端坐于如溶岩般粘腻厚重、五彩缤纷的地层上;一朵盛开蔷薇在坛上被封于形如三棱镜之透明容器内,涂妆华丽色彩。

朝它伸出手后,D仿佛预感到什么似地又停住。

月夜中忽然盛开争艳的蔷薇园的主人,跟可说是神像内部象征的七色蔷薇。——存于相隔遥远的两地的两者不该毫不相干。应该有着彼此连接的线索。

沙哑话声说道:

“祭坛装有非常原始的机关哪。有机械油的味道。”

“知道了。”

D再度朝容器伸手,触及容器。正要将它拿起时似是触动了开关,像马达运转的声音响起,立刻又消失。

“赶快出去比较保险啊。”

D似乎对沙哑话声的提案没有异议,对背后看也不看,开始走上来时的道路。

墙壁突然变形!

变成其他形状后,产生了新的凹凸起伏,形成了其他通路。

大概是不让入侵者生还的老规矩。

“噢。好像建造者的意志还留着呢。”

左手低声说着。

“让神的象征被抢走了的话可是攸关面子。好像不容易脱身哪。”

D转身向后。

祭坛周围的光景并未改变,它是固定的。

走近祭坛,D羚羊挂角地拔出长剑。他挥出的剑应当会砍中某物,而一道光带与他的剑交错后往祭坛奔去。

祭坛轻轻松松地被分成两半。

D朝向光带射出的墙面说道:

“黑骑士是吧。”

因为他早已察觉斩断祭坛的那道光的杀气。可敌人不见踪影。

“虽是处怪异场所,但也别有生趣。”

黑骑士的声音里也没有被看穿的惊讶。因为他打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是D,自能做到这等小事。

“我们彼此都需攻击看不见的敌人,但话虽如此,若是我跟你,即使看不见也等同能看见。就如此交手吧。”

D回答:

“我知道。”

十分罕见。这名年轻人一向都将对手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挥剑搏杀而已。

D一步不动,举剑刺入墙上一点。剑快得根本看不见。

“唧!”的一声,发出了像是刺到背脊里面的声音。

因为D挡下了由其他位置袭来的光带。也不知他是何时将剑从墙上拔出的。

D沿墙急奔。这是通往神像下腹部的通道。墙壁已经没有变形的迹象。

墙上两处喷出光芒。两道光芒一齐弹起,D停下脚步。

他垂下左手。红线由袖口流过手背。是那两道光带的效果。

空气冻结,仿佛要变成了与D的身体相同成分。这点由浮游的分子中便可得知。不知俊美猎人逼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何种程度?那股锋锐犀利,如今要是触碰他的话,便会真的为他所伤——恐怕会让人皮肤喷爆出鲜血。

黑骑士曾说过两人即使隔着墙壁也能彼此察觉。既然如此,难道D是想找出新东西?又或者,是想改变感应对方的方法?

他右手画出弧线。在这动作为墙面画上斩痕的刹那,D的身体往左一沉。

因地板塌陷了。并非由于腐朽的缘故。这是针对玷污神域者的最终抵抗。即便高明如D,因精神集中得过于严苛,所以也无法瞬间反应。

浑厚闪光自墙外深深砍中了踉跄身躯。砍中了颈部。

在世界被染为一片赤红的同时,D往脚下的黑暗摔了下去。

即使询问:“为何能在卧姿的巨像里挖出深不见底的陷坑?”大概也是毫无意义。

事实上,D摔下去的洞穴的确就像没有底部一样。至少,在D眼中看来是如此。

“没事吗?”

询问的话声既像漫不在乎,又像有些焦虑不安——但听来应该是在焦虑。

D答话道:

“要上去了。”

这实在应该赞美半吸血鬼的再生能力。因为把脖子砍碎一半的伤口业已愈合,只留下颜色略白的一道痕迹而已。

他将右手的剑插在壁面上防止落下。——说好听是这样,但他挂在那里的方式其实极度危险,会令人寒毛直竖。因为刺入壁中的剑刃不足十公分,而且长剑正因为D自身的重量在徐徐倾斜。这次若是再摔下去,不管是D还是什么东西,恐怕剑都通通救不了。

而且,就如同左手话声中隐含的焦虑一样,在D那依然如故的冷淡语气背后,可以看出他本身苛刻的肉体条件。纵然伤口已痊愈,可黑骑士的一击却给予了身体内部难以消除的伤害。若是平日的D,大概早就一手按着伤口,开始用单手攀爬洞壁了。

左手亮起蓝白色火焰。

是从手背浮出的人面疮口中吐出的能量火焰。

“用这也不成吗?”

附在手上的人面疮说着,惊讶似地皱起了脸。

“看来是很厉害的招式哪。那个臭骑士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上得去吗?”

问话的同时,手上的人脸感觉D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停上升。

他把重心移到握着插壁长剑的右手上,像是要把剑往下压似地升起自己。

左手伸出,抓住壁面上的凸起处。接着拔出长剑,用一只左手把身体往上拉,然后右手向上伸至极限后再把剑插入墙面中。

如果由人类的角度来看,这属于超人技巧。

毫不间断的连续上升一转眼便超过了一百公尺,一会后,头上出现一个光圈。

阴影落到D脸上。

D面无表情地仰望站在洞口边缘的黑骑士。

黑骑士伸出了一只手。

“尽管我认为无此必要,但此乃粗浅礼仪。纵然拉你一把,你也无须感激。”

D静静发问:

“为何等在这?”

支撑着他身体的乃是长剑。无论D多厉害,这都不像是能应付黑骑士的一击的状况。

“为了战斗。”

黑骑士的答案直截了当。

“既然如此,”

下一瞬间,D已跃入空中。

黑骑士站到了通路里面——D站到了黑骑士的位置上。

“扯平了。”

犹如乌黑大树的黑骑士听见D的话后点了点头。

他是真心想将D从洞穴中拉出。而相对的,跃起的D的剑身上却满布精纯无比的杀气。

假使D当时挥剑砍下,恐怕黑骑士只能坐以待毙被斩成两段。因为他尚未注意到D的心神状态。

D之所以未如此做,可看做是对伸出援手的黑骑士的谢礼。然而,对这名一路经历过无数死斗与腥风血雨的俊美猎人而言,这种行为感觉上是一种买卖——就像要遵守契约书上注明的条项一样。

黑骑士说:

“这里令人难受。要一分高下果然还是外面较妥。”

D察觉出那声音与身体正为一股判若两人的鬼气所包裹。因为他正在痛恨自己的疏于防备。

“前方有出口,跟我来吧。”

黑骑士说完后转身就走,不知他是否估算D在抵达寺外为止不会攻击自己;抑或,他仍旧在信任着D?又或者是说——

两人的出口,是肌肉像长满了肿瘤似地扭曲变形的大腿。

神像前方是祭拜用的广场。它留下的旧日风采唯有宽广此点而已,长草茫茫的翠绿大地上两人彼此相对。距离五公尺。这距离必须有一方先行踏出一步。

黑骑士未拔兵器;D摆出中段架势。剑尖略略下垂,文风不动。是黑骑士的自然架势让他如此的。

另一方面,黑骑士又再度在内心发出了惊叹声。D的中段架势——这平凡无奇的动作中,D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占据了他的视野的乃是白亮剑尖。

在D落入洞穴的前一刹那,确实传来一股手感。若为常人的话那便是致命伤,即便是半吸血鬼,也得花上半年养伤。这家伙的身体绝不寻常。可就算是这样,究竟他会是——

仿佛是配合着他内心惊讶的时机,视野蓦的展开。因为D的剑往后退移了。

黑骑士前进。他内心的某处发出了“糟糕!”的大喊以及战栗感觉。他告诉自己:不、我知道这是陷阱;右手神速伸往背上。

说实话,背上的武器究竟是什么,连黑骑士自己都不得而知。当身为战士的自己有意识开始,那就已在那里,连它要如何使用、有什么效果都不知道。当然,能到达至今这种境界,是由于做过激烈苛酷训练的缘故,那训练剧烈得不仅曾让他口吐鲜血,甚至还差一点让他魂归西天。虽然这样,却还是不晓得武器的原理。

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现在,要杀死吸血鬼猎人。

在武器将要迸出光刃之前,他看见了眼前的D将双手往不可能的角度移去。

移往头上——移成上段架势。

朝D横斩杀来的光刃抢先出手。它被从中断为两截后,D的剑刃直接向黑骑士的铠甲砍去。

银光一闪——这道光带起了一声闷响,因为D的剑自根断去。

黑骑士单膝跪地。细微龟裂从他头顶往额头窜出。

然而,D也同时往前一倒。对现在的他而言,这一击已是精神与肉体的极限。

狂风呼啸吹过原野,D的大衣迎风翻动。

两个黑色身影在青空之下,以一膝跪地的姿势静止不动。

其中一个站起。

宛如漆黑巨山一般——是黑骑士。自头部伤口滴落的鲜血玷污了甲胄、污染绿草,渗入了地面。

“本来是我输的。不过看来这场比试是我赢了。D——再见了。”

他两手朝后绕去。依旧单膝跪在地上的D自然不可能防范下一击。他手无寸铁。

某处有人一喊。

优美的弦月形影镶嵌于D顶上的青空中。

一道光芒“呼!”地急速迸斩而来——从右上方往D颈动脉斩去。

“锵锵!”难以言喻的斩击声爆起,鲜血喷涌。

如大雨般喷溅在草地上的那血,是从黑骑士左臂中冒出的。

他连踉跄的自然动作都忘记做出,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地看着D。

看着维持单膝跪地姿势,左手持黑鞘,右手执弹出长剑的吸血鬼猎人。

当然,这血斗的现场必须由其中某一人的话来进行落幕;但奇妙的是,结束它的是第三名出场人物的台词。

“你中意吗?”

对着如此问话,从岩阴中走出来的健壮矮男子,D应道:

“十分中意。”

尽管黑骑士知道这男人是村中铁匠,但他绝对无法想见这处废墟便是铁匠斋戒沐浴之场所。

“跟说好的一样,一晚就完工了呦。因为打算在天亮前就赶回去,所以拼命赶回村里,结果半路就看到你了。唉呀、有注意到你追了回来真是太好了。”

如此说来,于来此的路上,躲在路旁的人影的其中之一,应该就是这名男子。

“这可是本普拉司戈大爷一生自傲的大作。像那些家伙的铠甲那种玩意儿,随随便便都能砍破个一千具。好啦,送他归西吧。”

背对着兴奋无比的话语,D站了起身。从黑骑士的肩头处,鲜血如瀑布般溢涌流泻;尽管如此,他仍傲然挺立。

黑骑士说道:

“出剑吧。”

声音强而有力。

“有件事要拜托你。”

D说着。

“接下来我会回村,然后前往城馆。去告诉公主做好准备吧。”

不待回答,他转身背对黑骑士,朝系着的马匹走去。

D望向铁匠。

“一起走吗?”

“那还用说。难道我要和那个让人发毛的混蛋一起走吗?”

铁匠跳了起来,往自己绑在岩阴中的坐骑跑去。

D骑上马匹后,左手处随即响起话声:

“要去解决公主的事是吧。——可有想到好法子了?”

但D对那看也不看,也全然不理紧跟而来的打铁匠。

太阳落下。

艾蕾娜在麦麦·琪卜修家的客厅中拼命忍耐。

并非忍耐恐惧。那感觉早就随着苍茫黄昏的来访而消失了。她正在抗拒的,是自体内涌现的无上快乐以及欢愉。

想不到夜晚看来竟会如此灿烂动人。

打从乳房上被刺上蔷薇后,精神上的冲击自不用说,就连肉体上也为极度疲惫所不停折磨,体温一度度地下降。艾蕾娜害怕地想:所谓的变成贵族,就是像这样子的一回事吗?

如今,村庄委身于黑暗,她的恐惧消失。

多么甜美的夜晚。微风轻响如天上仙乐般传过道路,黑暗的香气甜美诱人,她曾每夜祈祷它们赶快消失的月亮与星星,它们的光芒美得令人颤抖。

最神奇的,是洋溢全身上下的精力。

对抗那股力量的,是身为人类的艾蕾娜的理性。

与贵族相同的血流于体内不停奔驰。——不行!就这样,艾蕾娜自黄昏起便开始了孤独的战斗。在那稍早前,麦麦·琪卜修由于村郊出现了急诊患者而外出。

艾蕾娜先把住家里的门窗锁上,接着在储藏室找出了两样东西。大型弩弓以及绳索。

把自己关在客厅后,她把矮柜移到门前面,用绳索把弩弓固定在那上面,继而用从那拉出的绳索把自己整个身体绑在椅子上。不消说,她自然是处处小心谨慎。在把绳索绑到扳机上后,再用重壶跟书抵住周遭;这种安排,只要她一拉双手,弩箭便会射穿她的心脏。

用嘴巴打结绑在手腕上的绳索以后,艾蕾娜抚摸了胸口。

麦麦·琪卜修说过会在深夜回来。只要忍受甜美的诱惑真到那个时候即可。

日落后,她立即知晓了这的确是种美好的感觉。

难以言喻的至福感。身体与心灵轻盈得无法形容。有哪个在窗外住家中睡觉的人,能体验到像这样的无上极乐呢?

真是愚蠢——这样一想后,艾蕾娜不禁毛骨悚然。

还有一种选择——意识到这种想法后,艾蕾娜决心一死。

双手毫不犹豫地拉动。弩弓机簧松动的声音响起。弩弦“登!”的一声。感觉到弩箭急速射来以及箭镞扎入胸口的冲击力。

艾蕾娜微微睁开双眼。弩箭深深刺在体内。但好像偏到了心脏的略下方。大概是装的位置不对。啊啊、要是D或者麦麦·琪卜修在就好了。

才刚把手上的绳结移到嘴边,她才想起有更轻松的方法。

手腕一用力后,绳索便被绷断。接着只是全身一发力就挣脱绳索。

她轻轻松松地打开了客厅的门,单手一挥就把矮柜扫到另一边的墙壁去了。

在踏出玄关一步的同时,前所未有的愉悦感觉猛然彻底灌注全身,艾蕾娜蹲了下来。

“怎么了?”

没过了多久,有某个人按着她的肩膀这样问了。

“走开。没事啦。”

“什么嘛!原来是艾蕾娜你啊。”

这唾骂声的主人,是帐棚的守门人葛林。

“老子又没有帮助村子耻辱的义务。你就自己去难受吧!”

另一个巡逻员发出大笑声,接着葛林走了上来。湿润液体飞散到艾蕾娜面前的地上,是口水。

艾蕾娜微微一笑。多么愚蠢的家伙。像这种家伙,竟然也敢愚弄现在的我!——需要给予惩罚哪。

少女猛地站起,面带微笑,笑容中有着村里每一个人都未曾见过的轻松随意。

追着走过十多公尺前方的火把与人影,艾蕾娜无声奔过街道。身形轻盈得简直可以用“滑行”来形容。只要心思一动手脚立刻跟着行动,而且一点都没有在做动作的感觉。就算全力奔跑一百公里或者一千公里也不成问题。

在距离还有三公尺时两个人转了过来。葛林表情惊惶地举起火药枪,扣下扳机。他的行动不但鲁莽而且极其凶残,就连要对方停下的警告也无。灼热团块打入心窝,但这感觉随即消失。喜悦包围了艾蕾娜。可以杀掉。可以杀掉这混蛋。我比这家伙强。

葛林用枪身往艾蕾娜朝他喉咙伸来的手扫去。但艾蕾娜不仅没感觉到痛,甚至连那冲击力都没传到身上,被震开的反而是男人。他反转枪身,枪托砸中了艾蕾娜的太阳穴。这打击感跟吹来的一阵风没有两样。

对这一切无动于衷,艾蕾娜完成了当初的目的,抓住了葛林的喉咙,另一只手的指头深深抓入他左肩。她的手指就像在抓海绵一样轻易地陷进肉中。

意识的某处大嚷着:不可以!为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久违冲动所驱策,艾蕾娜撞开了葛林的身体。那家伙在空中飞了足有十公尺远,在衣服与背上皮肉被地面磨搓扯碎后,晕了过去。

另一个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惨剧,发现艾蕾娜的注意力转向自己后才清醒了过来。

村中各处纷纷响起了说话声与脚步声。

艾蕾娜往前逼近。她依旧为方才感觉到的另一种欲望所驱动着。她忽然在意起,到底自己现在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别过来!”

男人大喊着,连该把手伸向腰间枪械这件事都忘了。

艾蕾娜思索着:要撕开哪里血才会跑出来呢?

男人用两手在脸前组成形状。艾蕾娜毫不在意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住手啊!”

男人的上半身疯狂挣扎。变成了十字。

强烈恐惧烧灼艾蕾娜的所有神经。她发不出声,扭蠕身躯忍受着。

“枪声在这边!”

“有人在那!”

耳熟的声音赶了过来。

艾蕾娜右手射出秤锤,缠卷住宅的避雷针,接着她的身躯轻巧跃入空中。

在她要消失在屋顶彼方的前一刻,忍不住哀戚地轻声低语了:

“D。”

当然,没有人听见。

迎接D回村的,是聚集于村庄入口的人们那充满敌意的视线。还有难过的麦麦·琪卜修。

“来不及了哪、D。”

麦麦·琪卜修哀伤地说了,并说明经过。她才刚在稍早前回到家中。

“你跟艾蕾娜都再也不准进入村子里!”

因为蓝骑士之故才上任的代理村长龇牙咧嘴地说着。

“这是村议会的决定。下次再看见的话就会直接杀掉!”

D问道:

“艾蕾娜在哪?”

“应当是在城馆吧,一定没错。”

他问麦麦·琪卜修:

“一起去吗?”

“不、我的工作是守护村子。今晚会待在家中,为你与艾蕾娜祈福的哪。”

纵使村人的憎恨视线一同朝她转去,老婆婆仍不为所动。

“D、万事小心。莫忘了神明的垂佑在你顶上。”

“D来了呢。”

如此宣布的人,乃是公主。

此处并非室内。绚丽色彩包围着一行人。这是为蔷薇所饰的花园。

“我可以感受到。好啦、该怎么办呢?要用大浪、泥流、闪电、次元断层迎击吗?”

宛如会传渗入地面的声音答话道:

“属下认为如此最妥。”

那是单膝跪于她身前的两个人影之一——黑骑士。

“您在说什么、黑骑士大人!?”

愕然提出异议的,是另一个人影——红骑士。

“先前言明若要对付那猎人,便要以光明正大、不辱黛安逻司的四骑士之名的方式进行的人,乃是您呀。他并非贪图赏金的豺狼之辈。这男人对无法抵抗的我不杀不伤,并且未曾开启由我守护之门而是由天窗进入——乃是真正的男子汉。事到如今,除拼死力战以外,别无他法对公主及神祖显扬我等之名誉。不、更重要的,是对那名男子应当如此。”

“唉呀呀、说溜嘴了呦。友情突然觉醒了,变得比敌对意识还要多?”

公主娇笑的声音宛若金铃。

“关于方才建议您意下如何?”

黑骑士低着头回应着。

“如今比起我等之自豪,守护此城与公主方是当务之急。若是红骑士与白骑士齐上或许能胜。不、是应当足以取胜。即便是属下亦可咬剑参战。然而,属下曾与那男子交锋并失去最后一臂,而属下直觉认为最好莫要如此。绝不可令其来到公主面前,哪怕是万分之一,不、即便是兆分之一的机会也断然不可。公主、恳请无论如何都要参酌属下意见。”

“好吧——红骑士、出阵吧。”

“是!”

赤红身影随着喜悦应答声站起;相对的,黑色的高大身躯却不得动弹。仿佛像被看不见的巨手给牢牢按在地上一般。

“黑骑士、接着是你呦。如果真的有为了我可以牺牲自己一切的准备,就像你刚才大声说的一样咬着剑去杀死D吧。——不过话是这样啦。”

公主轻巧一笑。黑骑士抬起头后,心想说不定自己太过惊慌看错了。因为妆点艳如蔷薇的丹唇的笑靥十分温柔。

“手那样子,就算你再怎么厉害,也跟裸体走入恶狼的巢穴里没有两样。过来吧。我赐于你代替品。”

D在吊桥前方停下马匹。

即使在只有月光照耀的黑暗中,马上的焰色仍旧鲜明夺目。

“我是第二个对手。”

红骑士拔出了长剑。意思大概是——第一个对手是蓝骑士。

“现在便在此讨回蓝骑士与黑骑士大人一臂的仇。拔剑!”

多说无益。D的右手也亮出了如冰长剑。

第一战中,红骑士被D不费吹灰之力地打晕。那是由于公主之命而坚决不抵抗之故,他拔剑后的实力,比D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实上,连面对他拔剑术的黑骑士,也终究放弃了两人间的比划。

而且,就如一股无声话声喃喃自语的“没问题吗?”这句话一样,D的肉体尚未从同黑骑士之战中的那一击内完全恢复。

“吓!”

伴着低沉吆喝声,鲜红人马踏地冲来。同一时间黑衣青年也踏着月光策马疾奔。

两人将相等的距离置于身后,接着巧中央——猛然爆出火花。有如被互斩声震开似地,两具身体跳入空中,再度交剑后落到吊桥中央。

火花光粒洒落两人肩头,转瞬即逝。马匹奔离。

红骑士右手拔出了另一柄剑。才一怀疑他是否要使用双剑,他便将那把剑插入眼前的桥面踏板中。

骑士的上身一沉。

连黑骑士亦敬畏有加的拔剑密技——如今即将朝D急攻而来。但两人的距离却非剑刃可及。

“咦呀呀呀啊!”

尖锐——不、是连钢铁亦可斩断的断喝化为一闪。自鞘中迸现的光芒一片深红。这一击破空而至,呼啸声猛烈冲击了D。

D的动作堪称是奇迹。在不知晓敌人武技真面目的情况下,他就已将剑竖于身前。这正是战士的直觉。

某种东西击中剑身后左右弹开,下一瞬间吊桥大幅往D的方向倾斜。

因为支撑吊桥的左右钢缆像起司一样被飕地斩断了。

D仅是单脚后挪一步便取回平衡,说道:

“音波是吧。”

因为他已然看穿。红骑士那无形剑刃的秘密,正是剑身划破空气的声音。他的密技是将那声音变成远远超出可听领域的超音波,甚至可藉以断钢截铁。

剑身回鞘。

它尚未变做第二发超音波炮射来,D就已冲了过去。

这记重斩虽未变成超音波,但破空声响却比之毫不逊色。红骑士勉强挡了下来,而麻痹感从手腕窜至肩膀后,他迫于无奈往后退开。

D毫不留情的连击袭来。上方劈砍有如呼啸怒涛;中央突刺宛若迸射枪火;下方撩斩仿若疾跃弹簧。——每一剑都拥有从无懈可击的架势中施展出来的美感,接招的红骑士姿势已完全散乱。

“去!”

红骑士一口气跃往后方。

他在空中纳剑入鞘,同时看着眼前的D。红骑士知道比起自己的拔剑,D比高高举起的剑身会快上一步。

“厉害!”

黝黑钢铁将放声大喊的头部切为两半,红骑士的手按着剑柄,喷洒血雨摔落桥上。

他的手再度一闪。破风声在桥中央处响起,紧接着D的左手爆出鲜血。

D立即拾起左手掌。红骑士已于桥上断气。

手掌浮现人脸后说了:

“混蛋、是用那把剑让音波反射了哪。”

红骑士为了反射剑音插在桥上的一剑,孤寂无比地沐浴月光下。

“这一砍很厉害。和刀剑不一样,不能随便处理哪。多小心吧。”

接着人脸露出痛苦似的表情后沉入了手掌里。

将自己的手掌放入口袋后,D解开颈上领巾绑住伤口,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走向等在吊桥另一边的改造马。因为先前两人的马已在桥上会马。

骑上马正要开始奔驰,D向后看去。

在红骑士身旁,他的坐骑正在用鼻面推碰静止不动的人影。那应该是他的爱马。

D随即转回头,往新的战场奔去。

“红骑士好像也被打倒了呢。”

美公主的笑靥看来越发明艳动人。

“只剩白骑士和你了。该不该用机关呢?”

“如此则最为妥当。”

黑骑士跪伏于地答话。园中蔷薇在四周绚丽怒放。

“不过还是算了吧。”

公主淘气地盯着忠心耿耿的男子。

“因为特地给你装上了代替两只手臂的东西,而且你又好像真的很想跟那猎人动手嘛。就请不要担心像我的安危这种琐事,随你的意去放手一搏吧。我自己的事总会有法子的。”

“公主。”

黑骑士抬起了头。他的双肩上长着极其粗壮的新胳膊。

他站起身,行了一礼。

“喂、黑骑士——不问我吗?不问我拜托了D什么事?”

黑骑士说了:

“公主、属下对您万分感激。”

“唉呀。”

“属下乃指赐与我等能以战士之身死去一事。属下定会与那吸血鬼猎人力战至死方休。”

“这真是太好了呢。”

“公主。属下等皆深觉已于此地长生过久。而此日终于来至。属下谨此恭祝公主玉体永保康健。”

“谢谢。——再见啰。”

公主迅速地招招举在俏脸旁边的手指。看到这犹如小女孩的动作,黑骑士似乎微微笑了起来。

直到朝门口走去战士的背影消失为止,公主始终一直目送着。

“真的是太长久了呢。”

她喃喃细语,仿佛是要说给某个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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