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天已亮,男爵和休威仍旧没有回来。D让依旧痴痴呆呆的蜜丝卡坐入马车後,要妲琪与梅留在男爵的马车中,D告诉她们他要去飞行器的坠落现场。

「我也要去。」梅执拗地说了。若非妲琪拦下,恐怕她会一直跟著D走。

「我会照顾她的。」

将妲琪的这句话抛在身後,D策马奔离。

途中,左手的沙哑话声提出疑问:「那女孩没问题吗?」

「你说哪个?」

「就是那个妲琪。要是她一有个不对劲,梅就会有危险的。你留下了梅,是因为觉得目前还没有问题的关系?」

「她会是累赘。」

「果然是这样哪。还有,就是那个女吸血鬼——那家伙愈来愈危险了呀,一定有什麼东西正附在她身上。」

「检查过了。」

「可能是没办法靠检查发现的东西,仔细想想——」

「早晚会揭晓的。就在最近了。」

之後D不再答话,默默抵达了坠落地点。

诡异的状况正在阳光下等待著D。因为无论再怎麼找,都找不到飞行器的踪影。

当初D并没有去确认坠落的地点,但由飞行速度跟降落角度来看,可知必定是在这一带。

在马上聚精会神地观察後,D似乎发现了什麼,翻身下马,走近了空地一隅。

他捡起了一小块薄布,布的状况很新,附著在一簇灌木丛上。

「大概是飞行器留下来的吧。」左手说道。

应该正是如此。

将布收入口袋,D望向将不远处的东边染为一片黑沉的树林。休威姑且不论,说不定男爵正倒卧在密不透光的枝叶下面。虽然D身为吸血鬼猎人的资格早就坏灭得一丝不剩,但男爵毕竟是雇主。

在D正要往树林走去时,风轻声细语了。

——那座森林……很危险。

这细弱如丝的话语,乃是博拉珠男爵的声音。

「你在哪?」

「我不太确定……你的位置……在空地的南边……有块大岩石。」

D稍稍转动头部,看到了那块石头。

——那下面有道裂缝我就在那里。

「在做什麼?」

——难道你以为我在这儿听音乐吗?在我回去前太阳就已经升起来了。

「找到休威了吗?」

没有回答。男爵不是个能在此时说出「是的」这句话的男人。

「你先待在这儿一会。换我去找。」

——我遇到了个怪家伙,叫作布死雅,就算被矛刺中也不会死,还能将体内的血变成毒液。我本来以为已经把他的脑袋和身体分家了,可是去其他地方查探後,回来一看,屍体却消失了。大概是因为布死雅的「布死」是不死之身的「不死」吧。

「他是猎人之一?」

——没错。

接下来D似乎失去了兴趣,调转了马头。从他美丽又毫无表情的脸上,无法得知他如何看待新的敌人。

——那座森林有点古怪。

男爵的声音随风轻语。

——尽管看起来和昨晚看到的一模一样,可是却又截然不同。

既然如此,便非去不可了——D就是这样的一个青年。

「的确有点古怪。」要进入树林之前,兴奋的声音从左手附近传了出来。

白昼中的黑暗包围了人马,那是左右交叉的枝枝叶叶的阴影。微弱日光与压倒性的黑暗,在D的美貌上撒下朦胧影斑。

森林很深。

但是仍有数条被踩出来的小径贯通其中,绝大部分是兽径,其中比较粗的道路,应该是来狩猎或摘采野菜的人类踏出来的。

楚楚可怜的色彩如同点描画一般散在青草与苔藓间,那些色彩应该是野花。头顶上偶尔有振翅声响以及黑色鸟影飞过。

D外表上虽然若无其事地骑马前进,但已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到感官上。小鸟或野兽发出的声响自不用说,就连潜藏青苔间的昆虫摩擦苔藓的声音、微风吹摇的草叶晃动,他如今都能听得清楚、看得清楚。

小径左方,有棵直径足足宽达十公尺的巨树。令人感觉彷佛经历了数千年岁月的树皮上,长有无数裂纹以及树瘤,树身上下到处散发出朦胧黯淡的光芒。那是一种发光苔,传说中只会长在极为高龄的老树上,以水煎服後,对淋巴系统的疾病能发挥出压倒性的疗效。

两个人影从那巨树的後方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是休威——还有一个穿戴大礼帽与燕尾服的老人。形似燕尾的上衣下襬,与他细长稀疏的胡须十分相称,点缀於领结上的宝石,在D眼瞳中映上红色光点。

「初次见面……不对,在主要干道上碰过面了。我是约翰卿——人称『路上魔术师』。」

等了一会,因为D没有回应,他耸耸肩又说:「懒得报名是吗?你是D对吧——我的助手正在你那儿做食客。」

D头一次开了口:「放了那孩子。」

大概是从D的平静语气中感觉到了什麼,魔术师猛地全身僵硬起来,说道:「不答应的话——就要直接动手是吧?你还真是搞不懂谁比较占上风哪。」

他捻著稀疏胡须的末梢,微微发笑。窄薄嘴唇间露出来的牙齿,就像肉食兽一般尖锐。

「不过,这孩子不会还给你的。若要我还你——对了,首先要把那柄剑扔开,然後再带我到那个什麼男爵所在的地方。」

尽管他面带笑容,眼神却极其冷酷。

D的右手往背上长剑伸去。

或许约翰卿心中这样想道——乖乖听话了,就在他的长脸露出微微笑意的刹那,他猛地往後一仰,挺著身躯打转了两三圈。

他的右眼插著一枝细长物体。那是白木作的长针。D刚才伸往长剑的手,竟将藏於剑鞘的木针以电光石火的高速射了出去,就算亲眼目睹了这个动作,也依旧让人难以置信。

「你、你——混蛋!」

马蹄声朝著脸色变为惨白,放声大吼的约翰卿奔来。D不给他站直身子的馀裕,一口气策马前冲。

闪光自马上迸现。

手持刚斩过约翰卿头部的长剑,D转了回来。

约翰卿趁隙踉踉跄跄地往巨树後方逃去。

因为长剑原本该将大礼帽连同帽下的脑袋一起斩掉,但异样的触感却从剑身传到了D的右手。

在优美剑身的末端,正黏著那顶礼帽——正当D发现这件事时,它瞬间融化,化为沥青状的黑色黏稠物,包在整个剑身上。

D对小径上的少年看也不看——因为他看出附近没有其他敌人——直接从马上往正要绕到巨树後面的约翰卿跃去。

美丽的黑风飞翔。

千钧一发——横砍而来的长剑没有砍中魔术师的头部,而是斩入了树干里。

剑竟然像是被弹开了!

D略一蹙眉,追著约翰卿也绕到了树身後方。

约翰卿已经消失——连一丝气息也没留下。而D的超人感觉证实了他既没有飞到空中,也没有钻入地下。

不再继续追寻,D注视剑身。那融化的大礼帽似乎是想要夺去剑刃的锋利。

他走回小径。

休威依然呆呆地站在原来的位置。

唯一不同之处,是他手边如今正垂著一条绳索。那并非握在他手中,而是从空中垂下来的。

D仰望头上。

洒下林间阳光的枝叶空隙,宛如天盖,绳索贯穿其中,消失在空隙的中央处。

即使休威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绳索,D仍动也不动。

彷佛不知道D就在那里似的,少年用有如猿猴的灵巧动作,开始攀爬看起来不甚牢靠,摇摇晃晃的绳索。

在他爬升了五公尺时,D的右手射出白木针。在要被木针射穿的前一瞬间,绳索像拥有生命似的一扭,打落了白木针。

扭动没有停下。

犹如要躲开D接下来的攻击一样,绳索开始不停地剧烈扭动,并带著少年急速上升,一眨眼便消失在远处的天空中。

D仍旧坐在马上,仰头向上。他并非仰望著穹苍,而是有像乌黑云团似的东西洒了下来。

那是鲜血。不知是从多高的地方落下,力道竟足以在地面打出浅浅的坑洞。

与鲜血同色的团块掠过D眼前。

把泥土砸了个浅坑後弹起来的东西,是少年自肩部被斩断的双手。

血花四溅,接著两只脚掉了下来。「碰!」地一响,胴体嵌入了黑色泥土里。由於下方传来的冲击力,内脏从没了脑袋的脖子切口喷了出来。

而最後一块——早就被砸得变形,就像是柿子乾一样……

D从马上眺望曾经连在一起的人体,屍块上还穿著各部位的衣服,那是休威的衣服。头部虽然被残忍地砸烂,但依稀残留有勇敢少年的面容。

「怎样?」左手出声问了。

「是假的。」D说。尽管身处血雨的正下方,他晶莹剔透的肌肤却未染上半点鲜红。

「原来是这样哪,做得真像。不过,那可不是合成的,而是真的人类的身体。那家伙——为了威胁你抓了其他的小孩。」

之後约翰卿大概是将那孩子分屍了。

D显然早已看出了与休威相像的小孩,在四肢上的不同处。

「要怎麼办?」

即使听见了这低沉的问话声,宛若冰之花的俊美面容依旧不动声色。从他的模样,令人完全想像不到他接著一翻大衣,下了马匹。

当D下到地上踏出一步後,屍体突然动了起来。

两只手臂蠕动著朝嵌在地上的胴体滑过去,接著手掌一拍地面,让手臂猛地立了起来,然後把胳膊的根部压到了胴体的肩膀切口上。

五指开始活动。

手指一开始似乎不知所措,或左或右地乱动,之後大概逐渐习惯了,十只手指开始交握、弯曲、伸直,再互相折扭两只手腕。

重复这些动作约二十秒後,手臂总算把手掌按到地上,伸了伸手肘好几次後,再度撑起土地里的胴体。接著两只脚滚了过来,接到下半身上。

脚部做的训练是站立的动作。

这实在——不是让人看了会觉得完整的身体。四肢因为大力撞到地面过,所以弯曲变形,右肘和左膝出有骨头刺出皮肤外;胴体满是鲜血,自胸部以上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而且还没有头部。

「就算摔得乱七八糟了也还能操纵——好厉害的魔术师。」

尽管沙哑话声吃惊地说道,屍体仍继续动作,最後把手朝地上的破烂头部伸去。

D瞬间趋前,一剑挥下,将瘦小的身躯斩为两段。

受操纵的屍体没有完成最後的悲惨工作,倒下解体。

「明明剑是切不开的哪——真有你的。」沙哑话声陶醉似的说道。D用已经无法切砍的剑身劈开了屍体——他的力量凌驾於物理法则之上。

D回到马上,调转马匹,往来时的道路行去。

「往前走吧、往前走吧——不是有首歌这样唱的吗?」声音说著,「後一句好像是这样的——回去的路好可怕。所以你的方向不对哪。」左手明知故问地问著D。

「继续往前有什麼?」

「大概是陷阱吧。不管怎麼说,这里可都是魔术师的王国哪。」

马匹的脚步不变如故。D是自己选择了虎穴。

只要击溃敌人的试探,就能有与本人接触的机会——他大概是这样考量的。

马忽然踏了个空,死命地仰立站起。

D拉扯韁绳,改造马却不听控制。

它退後一步,放下了撑不住的前脚,前脚的下方却没有地面。

D看见了在原本应是大地的地方出现的虚空。

他挟带劲风往下摔落。

这是幻觉,是绝不可能出现的世界;然而,耳畔呼啸的风声、倒竖起的头发与大衣下襬——还有时速至少三百公里的坠落感,都让人无法觉得这是假的。

「真是了不起的散步呀。」被风扯碎的声音说道。「这样下去,要是撞到了地上的

话,可是真的会稀巴烂喔。快点想这都是假的!——呜哇!」

紧握了一下拳的手抓到韁绳上,D继续下坠。

黑色大地迎面而来。D以五百公里的时速不停坠落。

——就要撞上大地!

D站在森林小径上。就在原来的位置。他环顾四周。虽然他身上没沾到机油或血液,但这两样东西正散落在小径与草丛上。而四散於远处的碎片,应当是改造马的一部分。因为马匹并未逃过敌人的幻象攻击。

D默默迈开脚步。

还走不到一百公尺,白光便包围了周遭。那并非人造光线,这点从D忍不住单膝跪地一事便可得知。那是自然光——而且还是拥有将近正午太阳一百倍亮度的太阳光。

「黑暗的森林与发光的土地——这才是约翰卿的魔术精华!」

充满恨意的声音从天空中落下,急促的呼声如实呈现了D所给予的伤势之沉重。

「半吸血鬼身上流的贵族之血,会让你无法从这阳光中逃走。吸血鬼猎人,你要怎麼逃过这一劫呢?」

声音是从光源那边传来。白木针虽然朝那里射了过去,回应的却只有大笑声而已。

「不行了吗,猎人?如果你只有这种程度的能耐,接下来就换我了——接招!」

闪烁光芒妆点了散放阳光的圆盘。

众多钢箭朝D射来,然後又被长剑挑开。但不仅如此,那些钢箭接著竟瞬间变成了箭矢形状的剪纸。

在现实中只能缓缓飘落的纸片,竟让D产生了它是真的以高速射来的箭的错觉——这就是约翰卿的魔术可怕之处。

下一瞬间,一柄短枪从D背後插入,穿出心窝。

D遭受阳光灼照,又对障眼法的攻击集中了全部心神,完全无法防范这一击。

「先用右手的幌子吸引注意力,再用左手变出真正的戏法,这才是魔术的极致。」约翰卿高声大笑。「猎人,我的超级戏法,你看得透吗?」

高笑声被破空的声响截断。

黑色闪电从D右手朝天空倒射而去。因为他瞬间拔出刺穿自己的短枪掷了出去,目标是说话声的反方向——右边的树上。

像是玻璃破碎的巨响震动树叶,传来了「啊!」的一声惊叫,同时,封锁D行动的光之牢笼忽然消失。

「D,你看穿了我的魔术?!」

白木针朝这叫声射去,惨叫声再度响起。

闪闪发亮的碎片自树上撒落,黑血垂滴到它那看似玻璃的表面上。

D的右手将剑身高举过顶,因为敌人并未受到致命伤。紧接著响起的低沉机械运转声,证明了这个判断正确。

从短枪与白木针消失的地方,落下了一只形如展翼飞鸟的飞行器,在它中央有个像是驾驶席用的椭圆形玻璃窗,隔著窗户可以看见约翰卿的稀疏胡须。他的一只眼睛上盖著黑色手帕。

「可怕的猎人啊,後会有期了。这只眼睛的仇我一定会报——给我记住!」

黑色羽翼笨拙地拍动,开始上升,接著飞行器用从那短胖外型难以想像的高速,消失於枝叶之间。树枝断裂声响起,掉下数枝枝桠,像是临别赠礼,在这之後,再无任何声音与气息。

收起长剑,在走回马匹陈屍处前,D瞧了瞧散落於不远处的无数闪亮碎片。

那并非普通的玻璃碎片,上面映出的树木,鲜明得就像镜子照出的一样。

大概就是靠它增幅了微弱的阳光,封锁了D的行动,并产生把剪纸当成箭矢的错觉。

虽说魔术的把戏愈简单效果愈好,但约翰卿的戏法发挥的效果,简直就接近魔法。

走出森林的入口之前,D举起一手擦拭嘴角,将沾於手臂的血迹擦到大衣上,两眼燃放赤芒。因短枪而从肺部倒流的血液,赋予了身为半吸血鬼的他,破除神秘阳光咒缚的力量。

※※※※

D回到博拉珠男爵藏身的大岩石。

——你的气息有点乱。

男爵声音说着。

——看样子是失败了哪。

“我先回去。日落后马上回来。”

D迈开了脚步。

——既然他们有了人质,应该马上回进行联络,但在我回去之前请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知道了。”

美丽黑影在阳光下步行离去。

※※※※

在远处的山丘上,降落了一架形如黑色昆虫的飞行器。

在机体造成的阴影中,有个年轻声音用既像是“早知如此”,又像是瞧不起人的语气说道:“果然还是被反咬了一口吧?”

“真厉害的男人。在那种阳光的照射下,被短枪刺穿了身体,却还是活了下来。他大概很快就会恢复了,可是我却毁了一只眼,腹部的伤也要养上一段时间,代价似乎太高了。

“所以之前我才提出说要帮忙。昨晚先邀你动手的人本来就是我啊。“

“那是因为我想亲眼见识D的实力。现在知道他是什么样水准的敌人,平安回来之后,接下来我就有自信收拾他了。说实话,我还真希望动手时你能帮忙——那绝对不是件简单的事啊。那家伙不是普通的吸血鬼猎人,也不是普通的半吸血鬼呀。“

“的确没错,而且博拉珠男爵也不简单。“

“我马上就会想好接下来的手段,下次会用新的方式,不会搞砸的。你回去同伴那儿吧。”

“不用你说我也要走了——不过,约翰卿,麻烦联络要秘密进行。”

“放心吧。说到这个,你才要小心,和我联手的事可千万别被发现了。”

“关于这个你放一百个心吧。一想到不用跟他们平分的报酬金额,我就连一个错误都不能犯了。这全都是为了收拾麻烦的猎人还有博拉珠男爵。”

接着,一个身影从阴影中分离出来,卷起风奔下了山丘。

※※※※

由于D没有带少年回来,营地里发生了一阵小小的惊动。

“休威到底去哪里了……”少女茫然地喃喃低语。

D对她淡淡说道:“被抓走了。”他并非是个委婉说明的男人。

少女泪眼盈眶。“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找到他?被说抓走了?”

“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一定会把他抢回来的。”

“要是在那之前……就被杀掉了……”

“没有人会为了杀死对方而特地抓人。”

梅突然扑到D的胸口上,两手不停捶打他厚实的胸膛。

“都是因为你决定丢下休威的关系!他是我唯一的弟弟,爸爸妈妈都被贵族给杀死了,现在连休威也要被杀掉!贵族是我们的敌人、杀人凶手!你也有一半贵族的血,所以才会对他见死不救!”

小小的拳头接连不断地打在大衣上,每次都弹了回来。即使拳头弹了回来,梅也仍旧不停地打着。

仿佛只要这么做,就会让这美丽的青年感到疼痛,就会让休威回来。而在休威回来之前,梅打算即使捶到手折断了也不停止。

梅的呼吸转为急促,举起的手也渐渐无力,但她依旧捶打着。肿起的手上传来刺痛,梅因痛苦而变了表情。

她的手腕被冷硬如钢的手指给抓住了。

少女这才注意到自己做了无法想像的事。

“继续打下去的话会骨折——我是说我的骨头。”

在望见自头上俯瞰自己,犹如冰花的俊美容貌以及漆黑眼瞳的同时,梅的力气急遽消失。

她知道D无能为力,也知道D说的是谎言,而且也知道他是为了谁才说出这种软弱的谎言。

梅的上半身扑到D的胸膛里。少女的两手垂在身边,依靠着健壮的身躯,为弟弟做了自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开始大声嚎泣。

哭声飘荡广场,即使哭声消失在林木与阳光之中,少女仍不停哭嚎。

然后梅突然拉开身子,头也不回地往树林间跑去。

对着静静目送她的D,一个嘲弄的声音问道:“不去追吗?”

那是从D背后的雪白马车——蜜丝卡的马车里传来的声音。

“不对,就算追了上去也没用,那女孩的心里,正翻腾着对弟弟的思念还有对你的憎恨。呵呵呵,小心别在睡觉时被人割去脑袋喔。正因为拥有贵族与人类这两种血统,所以受到两边离奇——对半吸血鬼这种混血儿而言,可真是与你们相称的命运。呵呵,我对那小丫头可是多了点好感——”

女贵族的声音此时中途断去。

白色马匹仿佛在畏惧什么似的,用后脚站了起来,激动嘶鸣。

难以形容的鬼气包围了马匹与马车,散放这股鬼气的人,用凌厉的眼神望着梅消失的地方一阵后,突然转向右边。

因为妲琪从森林里面走了出来。大概是在准备野营,双手抱着大量枯树枝。

由于遭受鬼气洗礼,她在尚未认出D之前已经先当场僵住。

由于是从这里察觉到了什么,她问:“没有找到休威吗?”

“对——梅在这前面的森林里。”

“我知道了,我去找她。”

妲琪将柴薪放在脚旁后拍拍灰尘,走了两三步后又转了回来。

“D——要是休威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也一定会怨恨你和那两个贵族的。”

妲琪跑开后,满溢白亮日光的广场中,独独剩下黑衣青年。

他面容严峻,美得令人难以接近,连同孤独在内的一切世俗境遇,还有除了哀伤以外的一切人类情感,看来仿佛皆与他无缘。

※※※※

日落后男爵马上回来了。

“没找到那孩子吗?”他问。

梅和妲琪两人一直在营火旁茫然地盯着火焰。

“要出发了?”倚着树木,D说。他身旁有匹改造马,是回城镇里弄来的。

“真匆忙的旅程啊。”男爵朝梅的方向投以难过的眼神,说:“再花一天找那孩子吧。”

妲琪的反应自不用说,就连梅也露出震惊的表情望着突发奇想的贵族。

“没有异议吧?”说着男爵转向D。

“飕!”的一声,犹如劲风的声音响起,白木针射到他的脚下。

上面带着像是便签的纸张,男爵拔起它来阅读。

继续前进,孩子会在路上出现。

“是谁在什么时候送来的?”

“刚过中午时一只白兔送来的。”

男爵无言望着D。

“是真的。”说话的人是妲琪。“它把这个贴在你的马车门上——是用两只脚站着的。D先生用针一射以后,它就爆炸了。”

“魔术里兔子可是必备道具哪。”男爵苦笑。“这样的话就非走不可了……在那之前——”

或许男爵已经注意到了背后的衣料摩擦声。

蜜丝卡的雪白礼服朦朦胧胧,宛如为雾霭所包覆。

“没有事情吧?”

“敬请您放心,小女子十分安好。”

美女呵呵娇笑,笑声妖冶,恐怕即使是对她抱持杀意的人类,只要听到她一笑也会浑身酥软。这点虽与平常无异,但男爵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轻轻皱起眉头。

“那样就好。正如你刚才所听到的一样,马上就要出发了。”

“是为了那个孩子?”蜜丝卡故意瞪大了眼睛问道。“人类孩童的生命就左右您的旅程是吗?”

“有意见吗?”

“绝无此事。小女子乃是被您所救之身,绝对不会对您的命令发出异议。”

“那样的话就回去马车里吧,夜晚的旅行也是愉快的。”

“在那之前——”

单凭一句话便让所有人僵冻在原地——甚至连营火也不例外,不用说也知道是谁。

“有什么事吗?”男绝看向D,随即又望向蜜丝卡。他是顺着D的目光看过去。

“昨夜发生了大爆炸。”D盯着蜜丝卡说。“爆炸现场只有你一个人。周围的空气却没有一丝混乱,那是不可能的现象——你看到了什么?”

蜜丝卡举起四只手指抵住嘴唇,无声娇笑。

这里像是会发生不可能现象的地方吗?别做无聊的挑衅了,我姑且就当作是混血儿的胡言乱语,不加计较。”

刚往马车迈出脚步的艳丽背影突然停住,有如被大地吸住了一般。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感到到那在女贵族与美丽吸血鬼猎人之间的凄厉鬼气旋涡。

那旋涡即将吞噬其中一人,吞噬的瞬间必将有事发生。

是D——还是蜜丝卡?

鬼气凝聚、扩散,在这一瞬间,重要的既不在于鬼气的凶猛程度也不是浓度,而是意志——意志的结晶。

鬼气旋涡一口气摄住了目标,卷入了D与蜜丝卡。

就在这一刹那——

“住手!”

随着翻飞的海蓝斗篷而来的叫声,拔开了奔流的鬼气。

昆虫在某个角落开始鸣叫。

“继续下去的话会有一个人受伤。”男爵轮流望着两人说道。“同样身为贵族,我不能让女士的肌肤受伤;另外,要是失去了优秀的保镖,我也会很困扰的。看在我的分上,暂且停手吧。”

“我在意的事——和你的性命也有关系。”D说。他说的“你”,自然是指男爵。“没有比和不知底细的存在一起行动更危险的事。”

“我不记得在做这趟旅行时,有考虑过危险程度这间事。你应该也一样吧?”男爵微笑了起来。“如果我要求让她一起走的话,你就要辞职吗?”

“雇主是你。”

“既然如此,就让我在这里使用一次特权,两位都回马车上吧。D的疑问迟早都会解决的。”

男爵强硬地如此宣布了。

※※※※

风撕裂夜暗,道路并不平坦。

两辆马车由骑马的D领头疾奔,弹跳得上上下下,扬起黑土与沙尘;然而马车内部去却极其平稳。

“你觉得蜜丝卡被什么附身?”车夫座上的男爵低声问道。

D答道:“恐怕是〔塔罗斯的武器库〕内的东西——那个破坏者。”

尽管两人的会话被车轮盖去,却仍清晰而稳定地传入了彼此的鼓膜中。

“检查过了啊。”

“古人的智慧我们难以估量。”

“果然是十分危险。吸血鬼猎人〔D〕,你是明知如此还跟她一起走的吗?看来你非常有自信。”

“这是工作。”

“你没有害怕的感情吗?”

没有回答,相对地,他说道:“照这速度,再过不到三小时就会抵达迪姆里村。”接着又说:“那是座废村,所以会直接通过。应该能在黎明前到达科曼村。”

“敌人会在哪一边下手?”

“两边。”

无畏的笑容闪过男爵的嘴畔。

“我还没跟你说,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那女孩。”

是指妲琪的事。

“她说她是约翰卿的助手——是敌人还是同伴?”

“是敌人。”D的回答斩钉截铁。

单虽如此,在男爵前去寻找休威时,他却还是把梅交给了妲琪,完全让人无法想像他的心思。

“果然是那样啊。”男爵说完后也没有提出任何骇人的意见。

用就像〔吞了把短剑到肚子里后再去旅行〕的说法,或许还不足以形容,这根本就像〔去把身子上有绳索连着双亲脖子的小火龙抓走〕一样,但他对此却丝毫不以为意。说不定心里还在想,多亏了妲琪一路照料了两个孩子。

“剩下的敌人大概有几名?”男爵突然问了一句后,听到了“连同约翰卿在内应该是五名。”的回答。

“为什么会知道?”

“数字是从你目的地的距离、他们攻击的次数,再加上他们的成员算出来。攻击时一次一人——就算多少会增加,应该也差不多。”

“真厉害。”男爵在内心感叹一番。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数字,但D说的完全和他推定的数字一样。

尽管是因听闻他是史上最强的吸血鬼猎人,才雇佣了他,但这名年轻人却拥有远远超乎男爵自身想像的能力与武艺——就算称他是个美丽的魔王也不为过。

另一方面,或许D也对年轻贵族抱持着难以理解他的看法也说不定。

贵族会对人类显示出同情心的例子,即使是在漫长无边的历史中,也算是凤毛麟角。就算有所表示,也仅止于减轻人类的劳役,或是在其他贵族侵略时出手保护等罢了,始终没有达到断绝根本性的不人道举动——吸血行为的地步。

在一切不虞匮乏的状态下,纵然是对人类无比爱护的贵族,只消一感到饥饿,便会将獠牙咬入自己先前正温柔抚摸着她的头的少女颈部。

从来没有人类在他们身边,能保持安全三天以上的记录。由这个角度来看,说博拉珠男爵能名流青史也不为过。

“你觉得不可思议是吗,D?”

听到这仿佛看穿心中所想的一问,D转向车夫座。

“你会用以心传心的能力?”

那是在过去被称为〔精神感应〕的超自然能力。让男爵能于远方的岩荫中与D交流的,大概便是这项能力。

“多少会吧。”男爵回话后紧跟着又说:“说实话,和那三人在一起时,我总是会感到难以压抑的痛苦。即使用人工血液满足了饥饿,在棺柩中梦到的也只有他们白皙的颈子而已。蜜丝卡大概也一样吧。哦,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就算这样我也算是你的雇主——放心吧,在达到目的地前的这段时间,我都能忍耐的。”

D眼中带着某种光芒。“为什么?”

比起问题本身,更重要的是,不知男爵是否理解了发问者会如此问的心理?

“因为我母亲在我还在腹内时,让我接受了某种处理。”男爵说了。

风声呼啸作响,车轮碾过大地前行。

在幽暗夜空盘旋的东西,似乎是可以用〔风暴〕形容也不为过的云团,雷电闪烁。

D问道:“施加处理的是谁?”

闪光将两人脸庞染上亮白,雷声轰隆作响,由于距离遥远,所以男爵的声音清楚传入了耳中。

“是神祖大人。“

马匹疾奔,马车疾驶。

“你之所以要去格拉治村,就是因为这理由?”

“大概吧。”男爵瞧向前方。“据说母亲向神祖大人恳求过无数次不要那么做,但都被福蓝多.博拉珠驳回了。”

“……”

“D啊,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结果吗——真奇妙,我觉得你知道。”

男爵举起右手,蓝色手套上覆盖有同色的护手甲。五指中的一指发出类似马达声的声音后,护指甲连同手套一同退后。

里面的手从打开的手套前端露了出来。

※※※※

惨叫声响起。

“怎么了?!”

妲琪摇着的那个身躯十分火烫,粉红色的脸颊与额头上浮着汗珠。

宛如被缝住似的紧闭眼睑不断颤抖,好不容易睁开后,眼睑后的瞳眸里深刻着纯粹的恐惧。

在那股恐惧转淡后,梅仰望妲琪,接着用力把脸埋入她的胸口。

“没关系的呦,已经没关系了——做了噩梦是吗?”

抚着梅的肩膀,由于传入手中的剧烈颤抖,悲痛的思绪包围了妲琪。

“休威……休威……的身躯融化了……”梅的嘶喊仿佛是由哭声变成的言语。“好可怕……好可怕……身体竟然会变成那样……”

“那是梦啊,只不过是噩梦罢了。”妲琪温柔地梳理少女的头发。“这次一定会做一个好梦的哟。噩梦这种东西,是不会成真的呢。”

接着妲琪轻轻闭起眼睛,不让梅听到地说:“美好的梦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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