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刽子手乔瑟普

奄奄一息的四人组,经过急救之后,被送往医院,所以当他们母子三人做好出发的准备时,已是隔天下午。

最后的行李仍留在村内。

独力将四人组安排妥当的阿迪鲁,似乎累得精疲力竭,不太开口。他们四人送往的医院,以及收到医院通知而赶来的保安官,针对四人组奇怪的症状多方盘问,但马休只提到他们倒在住家附近一事,其他事则是隐而不表,阿迪鲁的沉默,令他暗自庆幸。

四人组的事件,似乎已在这一带传开,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村民,皆投以狐疑的眼神。

能吸取人类精气,却又不留任何伤痕的妖魔,在这一带可说是前所未闻。从这四人的症状来看,最有可能的加害者自然是贵族。为何代亚里斯家的长男不肯证明这项说法呢?人们自然会产生不好的联想,认为他已沦为贵族的同伙。

母子三人搭乘的马车走向村里的闹街,停在一间独栋的客栈前。将父亲当成俘虏的酒家女,便是在此处租屋。

“你到加美休先生的店里买这些东西。”

将纸条交给苏后,阿迪鲁步下马车。

“妈,我和你一起去吧。”

马休说道。

“不过是去把喝得烂醉如泥的丈夫给带回来罢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如果还要请儿子帮忙,未免也太贻笑大方了。不管东西有没有买齐,二十分钟后回这里集合。”

丈夫不在。客栈的主人一看到阿迪鲁从柜台前走过,欲往楼梯的方向走去,便告诉她,你先生不在这里。他现在人不是在酒场,便是在村外的车站。向来往的旅人或是熟悉的村人讨钱。

阿迪鲁闭上眼睛道了声谢,便朝酒场而去。一样不在那里。车站位在村子西边的外郊。

来到村里的访客,不见得都是普通人。有读取人类记忆,进而化身成对方的幻想兽、仿伪装生物、乃至于贵族的属下,没人能担保他们不是奉命来物色新鲜的猎物。让搭载各种旅客的旅行马车进入村庄内,关系着人类的生命和灵魂。因此,索姆伊的车站都有武装的工作人员驻守,对审查旅人背景的工作丝毫不敢怠慢。

当那座感觉像大型军营的车站出现在道路彼方时,原本停在前方的一辆旅行马车,忽然扬起漫天尘沙,朝街道飞奔而去。

阿迪鲁走了约五分钟左右,来到车站前十公尺处,耳畔赫然响起一名男子的叫喊声。

“没有影子!”

“开枪射击!”

究竟发生何事,不用看也知道。有名旅人,在工作人员的镜子中照不出身影。

火药枪的巨响和惨叫声相互重叠。

接着又是一声轰隆巨响。

一名看似农民,身穿宽松上衣和长裤的男子,绕过车站旁,出现在众人面前。

笔直地朝阿迪鲁疾奔而来。

他背后有两名全身染血的工作人员。一人手中持枪。

“快趴下!”

他纵声大喊。

阿迪鲁使劲跃向右方,朝她奔来的男子在她左侧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仰身向后。枪声紧随而至。此人又向前走了五、六步,双膝跪地后,就像做蛙人操似地,仰身倒落。

阿迪鲁已弹跳而起。她右手紧握护身用的螺栓枪,这是边境妇女的必携之物。

在她眼前不断痉挛抽搐的男子,已不再动弹。

“你没受伤吧?”

拖着受伤的单脚前来的工作人员,将火药枪瞄准男子,如此问道。

“我没事。倒是你伤势不轻呢。”

阿迪鲁发现这名自腰部以下一片血红的男子只有独自一人,于是转头望向车站的方向。

另外一人瘫倒在阿迪鲁目睹状况发生的位置。他以祷告般的姿势向前倾倒,上身汩汩流出的血液,从膝盖滴落,染满一地。地神想必已饱餐了一顿。

当阿迪鲁将视线移回躺卧地上的那名男子身上时,他正放出恶臭,完全溶解。分解是仅只短短数秒的化学变化。

“是新面孔——没见过这种怪物。”

一旁的工作人员终于放下手中的火药枪。

“我去叫人来。你可否替我看顾那名同伴?这家伙的爪子在他胸口划出很深的伤口,他已经活不成了。我们恰巧又没其他人手。”

“当然可以。”

男子离开后,阿迪鲁急忙赶往车站。

坐在地上的那名男子早已断气。

他身上的伤口不像爪痕,反倒像凹洞,从心脏直连肺部,能划出这么长的伤口,真可说是奇迹。

“你应该有遗言想说吧。”

阿迪鲁双脚跪地,紧握胸前的祈祷念珠,口中喃喃祈祷。周遭有几位神明。阿迪鲁选择的不是矗立在车站旁的巨大山毛榉,而是耸立于前方二、三公尺处的一颗巨石。她心想,如果要守护蒙主宠召者,石神比温柔的树神还适合。

最后,在她要呼唤神名时,赫然察觉背后有人走近。不会吧。神啊,求求您,千万不要!

“嗨,阿迪鲁。”

勿庸置疑,是她丈夫的声音没错。

“这时候遇见你正好。好在是你。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浓浓的酒臭逼得阿迪鲁将脸撇开,她霍然起身。

她很想再次睁只眼闭只眼。这二十年来,她曾多次希望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但这分愿望都没有像这次这般强烈。

她清楚地凝睇着丈夫。因酒精而苍白浮肿的脸庞、像死牛般了无生气的双眸、颓废杂乱的胡须、青筋浮凸的枯瘦双臂。

她清楚地明白,丈夫已与死人无异。

“你想做什么?”

她的声音有如在盘问罪犯。

丈夫怯懦地将脸转开,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那还用说吗。这家伙身上拥有他已经不需要的东西。”

阿迪鲁注视着他的侧脸。尽管明知这样不对,也想就此罢手,但此种行为一再反覆的结果,是至今仍如此向老天祈愿,但却已一辈子无法回头——阿迪鲁现在正望着眼前男人的这幅嘴脸。

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但却跑去偷人东西。一面发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一面挥刀杀人。丈夫已沦为这样的怪物。

阿迪鲁向后倒退一步。

丈夫打量着该如何下手,双手朝皱巴巴的上衣擦了几下,拭去汗水,接着便蹲在男子的尸体上,开始在他皮背心的口袋里摸索。

左边空无一物,但右边就让他给找着了。他打开皮袋,露出满意的微笑。将东西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么一来,就能喝个痛快了。阿迪鲁,你要替我保密喔。”

他转身面向妻子,就在这时候,阿迪鲁手中的小刀刺进他的胸口,直没刀柄。

丈夫双手握住刀柄,频频退步。他使劲想拔出刀子,但因为痛得五官扭曲,所以作罢。

“阿迪鲁,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声音还很清晰。

“希望你别以为我是因为你刚才的行径,才这样对你。”

阿迪鲁昂然而立,如此说道。

“我在照顾那四人组的时候,听他们亲口告诉我。说你唆使他们到家里抢劫,当作是为白天的事泄愤。还说要是我们敢大声嚷嚷,就杀了我们,之后再放火把一切烧个精光,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了。我有没有哪里说错?”

“他们说谎。”

丈夫发紫的双唇频频颤抖,极力否认。

“没这回事。我才没说这种话呢。阿迪鲁,你要相信我。我是孩子们的……父亲啊。”

他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因震惊而表情扭曲。

“那也只是外壳罢了。你的内心早已换了个人。我和孩子们所认识的你,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阿迪鲁……阿迪鲁……”

随着这声微弱的叫喊,丈夫身子后仰,就此倒卧。气若游丝。插在胸口上的刀柄,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而颤动。

“你不能和他们两人一起去。至少在你被贵族杀害之前,我得先亲自送你上路。不过你放心吧,待我平安保护好孩子们之后,会随后去找你的。在那个世界,你或许能恢复昔日的模样。”

阿迪鲁朝村庄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见人踪。

“对不起。我要走了。”

语毕,她扛起丈夫的身躯,快步朝左方的一条小路奔去。那是通往杂货店后门,却不会遇见村民的一条捷径。

她使足全力快跑。

得尽快和马休他们离开村庄才行。只要将丈夫的尸体藏在远离小路的地方,便不会很快被人发现。

此时,阿迪鲁蓦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脚步虽然走在她熟悉的小路上,但却像是走在另一条不同的道路。

她停下脚步,确认两旁的景物,确实是这条路没错。她对两旁的景致还留有印象。但脑中却隐约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不对劲。

肩膀传来丈夫的痉挛。

阿迪鲁离开小路,转往左方,走进苍翠的森林中。

突然来到一座广场。

那是约莫有六、七十坪大的圆形空地。她从未见过这个地方。

站在中央的人影,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深棕色的头巾和长衣,让人分不清是否为整套连身。

此人身长与阿迪鲁相去不远,看起来并不魁梧,但却配上一把刀锋朝下、握把朝上、立在地上的巨斧,显得格格不入。

此人在这种地方,一身古代刽子手的装扮,究竟想干什么?——她的疑问不出几秒便已得到解答。

莫非他在这里等我?!

“我已等候你多时了。”

那人说道。他的容貌约莫四、五十岁,但那沙哑的嗓音——和过去一位自称一百二十岁高龄的老和尚非常相似。

“我叫乔瑟普(乔瑟普·托雷蓝)。是法尔休雅大人的刽子手。”

“法尔休雅……”

这如梦似幻的名字,化为冷酷的现实,给阿迪鲁的精神带来莫大的冲击。

“你是说真的吧。”

“你和你肩上的男人,都是主人罗伦斯·法尔休雅大人的仇人子孙。过来这里,看要谁先都行,把头放到这个断头台上吧。”

那名男子——乔瑟普,以未碰握把的左手指着脚下。

在铁板两端施力造成弯曲的U字型台架,底下有个三十公分高的牢固台座在支撑。

阿迪鲁登时明白他的目的,感到不寒而栗。

她想转身逃跑,但双脚无法动弹。

“就算逃也没用。因为你将命丧在我手中,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好好踏上你的斩首之路吧。”

语带嘲笑的乔瑟普,目光紧盯着阿迪鲁脚下。

从那里到乔瑟普脚下,不,应该说是从刚才阿迪鲁走过的地面一直到这里,一路上都铺有约五十公分宽的红布,往小路的方向化为一条血路。

虽然阿迪鲁并未特别观察脚下的动静,但她不记得自己踩过这样的东西。

“一旦踏上,就再也无法逃离,只能将你那布满皱纹的脖子献给我这把斧头。——来吧。”

不知是他的声音中蕴含着某种魔力,还是脚上踩踏的血路使然,只见阿迪鲁丝毫没有反抗,开始迈步朝那名一身深棕色打扮的刺客走去。

她会这么做,当然不是出于自愿。话虽如此,却也不是一路挣扎。最适切的形容,应该是自然——或是必然的一种展现。阿迪鲁很坦然地接受自己走向死亡。

她立于台前。

这座理应不存在的广场,在它周遭的树林间逸泻而出的日光,恍如一块美丽的薄纱倾注于地。

“脖子伸长。”

阿迪鲁将丈夫放下,双膝跪地,前额放在U字形的台架上。

看到她黝黑健壮的脖子,乔瑟普眯起双眼,一脸满意的模样。

“嘿咻。”

他意外地发出这等不中用的声音,捧起了那把巨斧。中途还踉跄了两、三步,与他刚才撂下的豪语大异,实在难堪至极。

随着踉跄的脚步,他的身体也不自主地移动,仿佛无力负荷般;只见他将巨斧劈向地面,这才稳住了

身子。结果,长在一旁的一株直径五十公分粗的树木,树干有泰半被巨斧剖成两半。

“啐!我实在太丢脸了。”

他就像喜剧演员般责骂着自己,接着微微沉身,拔出了巨斧。

他走近阿迪鲁的步伐,似乎相当沉稳,令人望而生畏。

他长吁了口气,伴随着一声吆喝,巨斧挥落。

不知阿迪鲁此时是何心境,她丝毫没有闪躲之意。或许这正是这名不太可靠的刽子手过人的独门魔技。

他高高地扬起这把巨斧,使足全力劈砍而下。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一根细长的白木桩从某处激射而至,贯穿他的右臂。

“哇~~”

他发出一声夸张的惨叫,摇晃欲倒,那把堪称其存在价值的巨斧从手中脱落。

他一把握住木桩猛力拔出。

“是、是谁?!”

他环顾四方。不需花太多时间,答案便已揭晓,当血色的斩首之路消失于丛林间时,眼前出现一名俊美无伦的黑衣人影。

“很痛耶,妈的,都流血了。我跟你有仇吗?”

他的叫嚣声嘎然而止。因为他发现敌人的美貌。从林间透射而下的金光,照耀着此人的脸庞,此等美貌人间难寻。

“你……你是谁?”

“D。”

连阳光也为之冻结的冷冽音声。

“你……你想插手是吗?”

“没有。”

“没有?有人这样的吗?你看,我都流血了呢。”

他挺出肩膀。

“你以为一句没有,就什么事也没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快从实招来!否则我跟你没完!”

D的身躯如阳光般摇曳晃动。他迈步向乔瑟普走去。林间的阳光送出他的脚步。

“别、别过来!”

乔瑟普惊声尖叫。他举起巨斧,企图恫吓D,但是双脚撑不住重量,步履蹒跚。

“不可大意。”

D的左腰一带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他是那名从宇宙星球返回的贵族手下的尖兵,不可能这么没用。如果真是如此,因为这种家伙而不得安眠,实在让人满肚子火。”

“你有肚子吗?”

D以不带情感起伏的声音反问。沙哑声默然无语。

“喝啊~!”

一旁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喝,伴随着一把劈落的巨斧。虽然此人的架势乱无章法,但他看准要害一斧劈来,倘若被击中,就算是D也会身首异处。只见D的右手电光一闪,握住乔瑟普的手腕轻轻一扭,这名刽子手旋即整个人腾空,一头栽在三公尺远的草地上。

他口里不断呻吟,登时安分不少。

“呵,真受不了这个家伙。他那三脚猫的身手,堪称一绝啊。要小心,当中必定有什么玄机。此人想要你的性命。把他收拾掉。”

D沉默不语。他朝头部夹在台架上的阿迪鲁身旁走去,左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阿迪鲁猛然弹起身,慌张地环顾四周。

“D?!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人吵醒。”

“你一直在这座森林里?”

阿迪鲁茫然低语道。

“在这座广场外。这是他一手创造的虚幻空间。”

“果然没错。难怪我总觉得很陌生。”

语歇,阿迪鲁接着说道。

“该不会是我吵醒你的吧?”

“是在车站旁。”

听完D的回答后隔了一会儿,阿迪鲁为之愕然。

我杀夫的事,这名俊美的年轻人该不会全盘目睹了吧?

然而,阿迪鲁无暇确认。

因为D猛然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将她推向左方。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银光从她鼻尖掠过。

偷偷接近他们两人,再度展开攻击的乔瑟普,又被俐落地闪过,而他也再次一头栽进地面,跌了个狗吃屎。昏厥达数秒之久。

他似乎斗志旺盛。

“妈的、该死”脏话直出有如连珠炮,他想拔起斧头,但却无能为力,只能倚着握把喘气如牛。

此时的D已不再手按刀柄。

就算演戏,也没办法看出D的破绽而将他打倒。

D无视于乔瑟普的存在,朝阿迪鲁倒在地上的丈夫望了一眼。

阿迪鲁双目紧闭。

这时,一阵犹如呻吟般的声音,再度改变阿迪鲁的命运。

乔瑟普试着展开第三次攻击。他巨斧一挥,朝离D一公尺远的空中划下。

没想到D的背后,从右肩到左腰上方被划出一道伤口,鲜血狂涌。

D一声不哼地向后跃开,在着地的同时,脚下一个踉跄。血如泉涌地洒向地面。

纵使D再有过人之能,但面对这不瞄准对手却可伤人的攻击,势必也无力招架。更何况是在两度接下对手正式的攻击后,确定对方是个三脚猫的情况下。

“怎样,这下知道我的实力了吧?”

乔瑟普也同样重心不稳,紧抓着那把插在地上的巨斧。

“每次瞄准敌人下手,总会失败,但若是砍向别的地方,反而能砍中。小看我就是会有这种下场。”

虽然只是在虚张声势,但他双脚虚浮、满头大汗、语调激动。像这种虽胜犹败的模样,委实罕见。

声音嘎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眼瞳中烙印着D巍然而立的身影。

看到D丝毫不受伤势的影像,乔瑟普转头就跑。他奔向离自己最近的树丛中,速度与先前判若两人。但他那一把抓住巨斧和台架的模样,还是很像他的风格。

他一面跳,一面甩着左手。一块灰色的物体掉落草丛中。

当一道光芒射向乔瑟普背后时,那个物体倏然弹跳而起。

D的白木针硬生生被那个拳头大小的东西用嘴巴给挡下。

犹如小洞般的眼窝、仿如丝线般紧贴在干涸皮肤上的黑发——这是风干变硬的人类头颅。

想必是乔瑟普对自己亲手斩下的头颅施加魔技所制成。

人头将它在空中衔住的白木针吐向一旁,朝D疾飞而至。

D的第二根白木针再度脱手。

干瘪的头颅含住白木针。但针头仍继续刺入,从后脑穿出。

头颅的飞行轨道登时大乱,朝D脚下坠落。坠落之后,它的牙齿仍频频咔嚓作响,想一口咬住D的双脚,但旋即再也无法动弹。

“操控自己亲手斩断的首级是吧。被操控的人真是可怜啊。那个三脚猫——不是简单人物喔。”

从D的左手腕一带传出的奇怪声音,令阿迪鲁回过神来。就这名早已习惯边境各种陆离光怪的女人来说,适才那场恶斗仿如一场恶梦。

这名黑衣青年背后滴落的鲜血,告知这一切都是现实。还有躺在她脚下的丈夫尸体。阿迪鲁势必得对此事做个了结。

“D,我……”

一股灼热的剧痛,从她背后直贯前胸。

阿迪鲁正欲转头,但身子就此倒落,D伸手接住了她,她看到丈夫撑起上身,摆着射出手中小刀的姿势。

“他的唯一优点,就是身体强健……”

阿迪鲁转头面向D。光是这个动作,便已用尽她所有力量。她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她得守护马休和苏。要帮助他们摆脱那荒谬的命运,亲眼看马休娶妻,让苏嫁个如意郎君,在心愿达成之前,她绝不能死。

“D……”

“别说话。”

“请你带我到我丈夫那里。”

来到已经倒地的丈夫身边后,阿迪鲁请D将她放在丈夫身边。

放下后,阿迪鲁从丈夫口袋里取出那只装有金币的袋子。

阿迪鲁握住D的手,将他拉了过来。把这只袋子塞向D的胸口。这是丈夫从死者身上偷来的钱。尽管如此,阿迪鲁还是得仰赖这笔钱不可。

“请用这笔钱……保护我的孩子们……我已经……没希望了。……帮马休娶个……红头发的新娘……那孩子……做事勤奋……将来的太太……懒惰一点也无妨……只要个性开朗……性情温柔……就行了……还有苏……”

D默默倾听。他凝望这名即将走完人生终点的母亲,眼神依旧冷峻。

“……那孩子……”

阿迪鲁的手从D的手臂中滑落。

D抱着她的身体问道:“苏要选择什么样的丈夫?”

一行热泪从阿迪鲁的眼中滑落。

“那孩子……”

这名母亲全身的力量尽散。

在客栈前等候母亲前来时,治安官事务所那一带突然一阵哗然,开始聚满人潮。

可以看见有几个人朝车站的方向奔去。事务所也派出了马车。

其中一名事务所的人员往马休所在的位置走来,告知他车站发生的事,以及他母亲留在那里看顾尸体的事,要马休前去接她回来。

而就在前往车站的途中,前方走来一名骑着黑马的人影,正是昨晚那名吸血鬼猎人,他告知马休其父母的死讯。不管马休如何询问原因,D始终不肯透露,兄妹俩行经小路,被带往森林深处,见过父母的尸体后,兄妹俩便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将遗体放上马车后,D告诉他们,他受雇于阿迪鲁,并吩咐他们立即离开这座村庄。

“在这之前,要先回农场一趟。”

马休极力坚持。

“我想埋葬我爸妈。因为那是他们一手创建的家。”

这时,从某处传来某个声音,令人为之一惊。

“笨蛋,说什么傻话啊!等天一黑……”

确实可以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但它旋即化为一声浅浅的惨叫,最后归于无声;D面朝农场的方向,下巴微微轻扬。

来到农场附近时,坐在尸体旁的苏开始轻声啜泣。

抵达农场后,苏仍是泪流不止,将父母的尸体平放在寝室的床上后,马休告诉妹妹,他们就像是陪伴在我们身边一样,语毕,他径自走出后院动手掘墓。

地点早已决定。可以俯看这片大地的东边山丘,是母亲最喜欢的场所。

每当天气晴朗,母亲总是会带着餐桌到这里用餐,母子三人望着隐没于西边山头的夕阳,百看不厌。在染红万物的斜阳下,马休眼中始终留有母亲那随风飘扬的白色围裙。虽然母亲从未说过死后要葬在这里,但她凝望落日的殷红侧脸,深植于马休脑海,令他兴起这样的念头。

开始动手挖土后不久,马休感到背后有人,于是回身而望。

D正站在洞穴上往下俯看,并开口道:“换我来吧。”

“我一个人做就行了。”

马休加以婉拒。

“这里是我们的家。只要家中还有人健在,就不需要别人帮我们决定葬身处。请你不要见怪。”

D转身向后,不发一语。

“看来,并非只有你一个人。”

马休从洞中探出头来,望向同样的方向,只见苏手里拿着铲子,正从仓库走出。

好不容易挖完,太阳已消失于山的另一头,夕阳余晖帮助他们完成剩余的工作。

由于没有准备棺柩,所以他们用母亲生前喜欢的窗帘包裹两人的遗体,让他们躺在洞穴底下。蓝色的底色配上朵朵白色桃花的窗帘,在用了五年之后,母亲觉得可惜,而将它收进衣柜里。

当苏拿起铲子欲覆上泥土时,她开口说了一句:“妈,能和爸爸团圆,你应该很高兴吧。”接着便开始嘤嘤哭泣。

“是啊,当然高兴啰。爸爸总算回家了。”

马休言不由衷。他没时间挖两个洞。就算真的挖两个洞,要将他们分葬两处,苏也一定会哭着阻止。

覆上泥土后,苏供上她事先备好的鲜花。是白色的花朵。马休不知道花名。

“哥,一起祷告吧。”

听苏这么说,马休感到不知所措。虽然也曾多次参加葬礼,但从未认真听过祷告辞。

正当他无言以对时,背后传来一个钢铁般的声音

那是遥远国度的祷告辞,兄妹俩从未听闻。他们跟着这名黑衣青年的声音复诵。白花在若有似无的风中飘摇。

来到通往村庄的道路后,马休旋即勒马停车。

停驻前方的一台巨大自动车,马休对它有几分印象。凹陷处处的车身,令他更肯定自己的记忆。然而,纵使这台车造得再牢固,从九天之上得高空坠落,竟然没有支离破碎……

倘若马休知道它从四万八千公尺高的高空坠落,肯定会为之咋舌。

站在马车前的巨大人影扬起单手。

“是时候了,该启程了。”

语歇,他又接着说道:

“好像还少两个人。”

驾驶座上坐着马休和苏。

“我刚才到村里看过,没看到代亚里斯的踪影。”

兄妹俩面面相觑。这位巨人向村民询问父亲的下落,不知有没有把对方吓出病来。村里现在想必正鸡飞狗跳吧。

“他死了。”站在马车旁的D回答道。

“和阿迪鲁一起。”

“哦。”

巨人双目圆睁,紧盯着俩兄妹和D。虽说他是个对人类行为漠不关心的贵族,但想必心里也藏了不少疑问,然而,他只是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那么,就剩你们两个。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的。放心吧。”

“告诉你一件事。”

D道。

“他们的母亲雇用了我。”

刹那间,普罗周伯爵脸上浮现无比骇异的神情,但旋即改为略带阴森的笑意。

“这下糟了。要是哪天我们嗜血的魔性作乱,袭击这两个孩子的话,便会遭世上首屈一指的贵族猎人痛宰。是这个意思对吧?”

他朝兄妹俩露齿而笑。

“你们得到一位有力的护卫,想必壮胆不少吧。”

两人脸色紧绷,沉默不语。

“很好。你们进马车内睡觉吧。由我来执缰绳。”

话一说完,伯爵也不管他们是否同意,便径自走向马车,单脚踏上驾驶座。他光是站在地上,便比驾驶座上的两人还高。

马休望着D。

“到里面去。”

D抬起下巴,往马车的方向努了努。

“放心。他不像外表那么沉重。”

兄妹俩听从他的指示。

“嘿咻。”

一声像极了人类的吆喝声——伯爵巨大的身躯上了驾驶座,车身的木板和铁片登时嘎吱声四起。

“嘿咻。”

就在他一屁股坐下的当口,螺丝松脱,木板开始断裂。

“你要负责赔偿。”

D道。这毕竟是雇主的马车。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不过,这里还真挤呢。”

最后,他将双脚伸向那四匹改造马中间,执起缰绳,往马臀使劲一拍。

一下子多了超出兄妹俩三倍的体重,马匹一副勉力支撑的模样,开始迈步前进。

D在一旁并肩而行。

“你刚才和谁交手?”

伯爵脸望前方,如此问道。

“我看到你背后有道伤痕。伯爵的手下,有名操使斧头的怪人,名叫乔瑟普·托雷蓝,外号『刽子手』。”

D简短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伯爵听完他的陈述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当时法尔休雅手下有七名战士。史匹涅也是其中一人。照这样来看,那七人也都全部复活了。”

“你知道另外五人吗?”

“不,我只知道乔瑟普。不过,我听说那些命丧他们手下的人,个个死法都极其诡异。这是我当管辖官所得到的消息。”

他扭转上身,面向马车的车门。身体的柔软度令人难以置信。他轻敲车门。

“你们出来一下。接下来要谈的事情,攸关你们的性命。你们要听仔细。”

伯爵说。等了半晌后,他一脸不悦地说道:

“奇怪,怎么不出来?”

“因为门打不开。”

D朝他努了努下巴。伯爵巨大的臀部整个挡住了门。

“真不好意思。——听得见吗?”

在幽暗的夜里,他那混浊的低沉嗓音震耳欲聋。惊人的气势,就连D也不禁扬起剑眉朝他望去。

“如果听得到,就应一声。——知道吗?”

从门内传来敲门声,伯爵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

“听好了,想取你们性命的那群贵族手下,他们使用特别能力所杀害的尸体有以下特征。”

首先,是被斩首的尸体——这应该是『刽子手』乔瑟普所为。首级总是下落不明,经过风干头颅一事,已明白其原因。

第二,是光一晚便布满整个湖泊的浮尸。其中泰半的尸体,全身皮肉就像煮过的猪肉一样被整个取下,只剩骨头。这肯定是女水妖露西安干的好事。

第三,宛如从万丈高空坠落般,被压成肉饼的尸体——应该是蜘蛛男史匹涅所为。

第四——接下来的事件,对人犯一无所悉——某个城镇的居民,一夕之间从人间蒸发。某日,一个位于东部边境区,人口约两万人的城镇,镇上居民忽然全部失踪。据说只有酒场里的桌子留有一只刚要喝的玻璃杯以及还冒着一缕白烟,泰半化为烟灰的烟草。发现这幕奇景的,是先前刚好不在镇上,后来才返回的居民,但每户人家都是同样的情况;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便是在短短数分钟前,他们仍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但突然发生了某件事,使得众人一同离开了这个城镇,连让他们眷恋不舍的时间也没有。

第五,是某个贵族的战斗部队所发生的事件,部队里出现上千名士兵自杀的怪事。某日,一位来自『都城』的歌手前来慰劳官兵,表演了十几首歌曲后,便发生了这件怪事,一名在战斗中听力受损的士兵,是事件中的奇迹生还者,根据他的描述,在那名歌手的公演中并无任何异状,那天晚上除了他以外,所有士兵都是自杀身亡。后来因为这起事件而追查那名歌手,但此人却就此行踪成谜。指挥这支部队的贵族,也曾和法尔休雅作对。

“关于另外两个人,则一无所知。”

普罗周伯爵说。

“不过,以上的案例,都只是假定为法尔休雅的七名部下所为。不管怎样,他们肯定都是难缠的家伙。我的肩膀到现在都还在疼呢。”

虽然伯爵嘴里说对方难缠,但是法尔休雅七名部下当中,自称史匹涅的那名蜘蛛男要是听到这件事,想必他才会吓得脸色发白。因为这名巨人从平流层坠落,现在竟然还完好如初。

而身旁这名一袭黑衣的俊美青年,只是静静地策马而行,对伯爵的这番话丝毫不为所动。

无论前方有何种危机伺伏,他们与『绝对贵族』的刺客们相遇时,必定会兴起一场杀戮的腥风血雨。

不知是期待还是感伤,只见前方的黑暗,更平添了几许浓意,妖风吹拂着这两辆车,以及堪称是黑暗护卫的这两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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