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大酒店像一堵屏风一样高高耸立在华夏县的县城南湖镇西边,挡住了从西山口吹进小城的风,绿幽幽的华源河水从大厦门口悠悠流过。据说,整个县城就这片土地风水最佳。酒店开业后从二星进三星,现在金碧辉煌的牌楼上有四颗五角星在霓虹灯的七彩光霭里闪烁。

从玻璃旋转大门里走出一群红光满脸的客人。走在前头的男人忽然回过身来对另一个男人说:

“刚才我们是对手现在是朋友,老兄今天赢就赢在肖华这个好参谋。此女一张口,那一串数字就像机枪子弹打得我体无完肤。你要是还让她当会计,倒不如给我当副总!”

“哦?”另一个男人笑着回答:“她人缘不好,我们公司有人背后骂她是刘备的白马,你不怕?”

“啥意思?”

“救主也剋主,几天前,她刚死了丈夫。”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女丈夫,女丈夫呀!”

肖华刚刚走出大门,便站住脚抬眼打量着什么。她看上去四十五六岁模样,圆脸,短发,中等身材,略胖,身上的灰色西装使她显得呆板、拘谨,手腕的皮包太大,像是公文包,可见是个不善修饰打扮随意自然的职业女性。她见众人都上车而去,就到车棚推出自行车。

肖家住在供销公司的集资楼里。肖华开门进屋一看,就晓得儿子回来过又走了。儿子在父亲的遗像上披一条黑纱,把一个家搞得阴沉沉的。儿子上小学毕业班了,她怕影响他学习,几次摘下黑纱,可他又给披上,还不满地说:

“妈,我看你没事似的!”

这孩子从小向着爸。七岁那年,她和丈夫吵架,他居然向他提议:“爸,妈这种人欠打。”那时她原谅他人小不懂事,可是不久前的一次吵架中,他居然背后怂恿父亲:“爸,你怎么不提离婚?”她孤家寡人似的平生第一回流下眼泪,感到人生的失败与无奈。她想调整自己了,首先是改掉他说的什么“颐指气使,河东狮吼”,可她缺乏信心,俗语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上天居然不给她机会,也许这是对她的一种惩罚,可这种惩罚也太残忍无道了。

今天超负荷工作,她感到累了,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想了,她躺下要好好睡一觉,人不是为死者活着而是为生者活着。

她的卧室很大,家具简单,两张单人沙发床像旅社的那样排列着,左边一张是丈夫梅文夫的,他大部分时间住在聚贤苑那一个小套房里。她刚刚躺下床,门铃就响起来。她懒得起来开门,可门铃又响了一遍,无奈只得披衣下床。她从门扇上的猫眼往外看,外面站着两个男人。墙上的挂钟十点多了,她恼火了,大声问道:

“谁?”

单个字的问话最有力量,像子弹一样穿透铁门。门外传进来温和的回答:

“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我是刑侦科的周召阳。”

她一听心火忽喇喇窜上来,不是说过了吗?还来!前些天刑侦科的人就找过她了解情况,并提出到她家里查看遗物的要求,她当时就问道:

“是搜查吗?”

“不是,是请你配合。”一个领头的这样回答。

“那就没有必要,我会主动配合的。我还是坚持看法,梅文夫不是被杀,他有自虐倾向,我想谁也没有比妻子更了解丈夫了。”

才过两天,今晚又来了,有这样烦人的么,居然半夜敲门?她本想再扫出一梭子:“我已休息了,白天再说吧”,可又碍于周召阳也是熟人,只好打开铁门,一手扶着门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问道:

“还是检查遗物?”

“想跟你商量,这是破案的需要。”周召阳以为上一回他的部下碰“软钉子”,是因为在肖华单位当着众人提要求伤了她的心,因此选择晚上并亲自出面。

“他的东西大都在聚贤苑他的房间里,家里不多,我正抽时间一件件检查,请你们相信我,一发现可疑情况,我会自己去找你们。”

见此情况,周召阳以为来得不是时候,就把应该检查的物件和应该注意的事项详细地说一遍,便在门外告辞回去。这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那天未预先约定就去县供销社她的办公室,惊动了她的许多同事,她就出现心理障碍,一张脸像冬天的冻梨子。梅文夫的追悼会上,周召阳特地站在她对面专注于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做事有条不紊、有板有眼,调动有方、接待有度,有泰山崩于侧心不跳、炸弹落于前脸不改色的大将之风,这不是三年五载能够修炼出来的境界。周召阳认为,她不会是梅文夫后花园里争芳斗艳的玫瑰、丁香、茉莉,而是一棵根深叶茂、浓荫如盖的榕树,即便生长在热炎蒸腾的沙漠之中,也会是一株夺方寸浓荫的仙人掌。她可能是好女人但不会是好妻子。她断言丈夫是自杀而非死于谋害,却又不配合办案,是有难言之隐抑或想掩盖什么真相?周召阳还没见过这样子的死者家属,那个王右军,不也是一口咬定妻子死于心脏病么?聚贤苑案件看来不简单,山重水复疑团如云哟!

儿子夜自修回来了,他常常带回来肖华想听而又怕听的消息。今天他从也是住在聚贤苑的一位同学那里听说,爸爸是自杀,也是他杀,被人逼上绝望之路的。

“你别相信。”肖华听了笑一笑,“这种说法很严密,有说等于没说,你好好读书,别听人家胡扯。”

“妈,”儿子不满地回答,“你不报仇,我要报仇,爸爸绝不会丢下我们自杀的,他不是那种人!”

“你懂什么?”肖华盯着儿子问道,“你小孩子懂什么,报仇报仇,你的仇人在哪里?”

“妈,”儿子也盯着母亲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毁坏爸爸的名誉?懦夫才自杀,爸爸是懦夫吗?”

“滚!”肖华发怒了,喊道,“你爸爸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爸爸要是离婚就不会死!”儿子说着,悻悻地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重重摔门而入。

夜深了,小城仍然躁动不已。白日是小城的魂,夜晚是小城的肉。它卸下厚重的衣装快活地伸展四肢。裸露的粗野,粉饰的妩媚,缠绵温柔,醉生梦死,人的多面性冲出桎梏在黑暗里得到全方位舒张,包括暴力、罪恶和死亡。丈夫就是在小城的夜幕下化为一张肉饼的。以往,肖华脊背一贴床铺,两眼就把世界关在外面,一阵阵抽水烟筒似的呼噜呼噜的鼾声便颤颤悠悠、飘飘曳曳。今夜,她第一回发现小城的丰富多彩和青春奔放。载重汽车轧过马路的震颤,谁家窗玻璃砰的一声脆响,头顶上人家小便的响声和随之冲水的哗哗声,对面歌厅飘过来“远方的阿哥你今夜可想着我”,夜的喧闹里似乎也飘着脂粉的香味和打情骂俏的倩影。肖华头一回领略小城秋夜崭新的风景,便越发没有了睡意。隔壁房间传来响声,夹杂着儿子的泣咽。儿子梦里都是父亲的身影。儿子聪明过人,认为爸爸是被人谋杀的,可是,肖华宁肯相信丈夫是失足坠楼。

两张席梦思单人床依旧原样摆着。梅文夫有睡不着觉就拧开床头灯看书的习惯,有时也爬过来要掀她的被子,大多时候肖华会拒绝:“去去去,多累人!”梅文夫说大部分男子汉的自尊心就是这样子被自己的女人挫伤殆尽,那些没出息的男人的妻子尤其应该检点自己。科技馆的馆长柯齐认为梅文夫的理论太精辟了,说“他妈的,那时刻我是连杀妻的念头都有了”。梅文夫倒是没有萌生这种念头,他热血沸腾地爬过去,浑身冰凉退回来,活像烤软的葱尾巴。哀莫大于心死,渐渐地觉得做那事没有多少意思,大多数的日子就住在聚贤苑的宿舍楼里。有时候倒是响应肖华的暗示才过去的,但那种情况比月圆的次数还要少许多。面对空床,今夜肖华又想起梅文夫写的一篇小小说《洗衣服》。

“洗衣服”是一对夫妻干那种事的暗语。故事说夫妻俩吵架了,三个多月没有言语来往,见面都扭过脸去,有事非交流不可,就叫七岁的女儿传话。有一天,丈夫忍无可忍了,就对女儿说:“去,告诉你妈,爸要洗衣服了。”女儿就去隔壁房间传达。妈说:“不行,告诉你爸,洗衣机坏了。”丈夫咬牙切齿,发誓再低声下气就是猪狗。又三个月过去了,一天,妻子对女儿说:“去,告诉你爸,就说妈讲的,洗衣机修好了。”这一回连女儿也高兴了,瞧,妈先对爸说话了,看来要雨过天晴了。她从懂事时候起家里不是阴云密布就是雷电交加,没几天春光明媚,女儿的心都发霉了。她蹦蹦跳跳去告诉爸爸,说妈讲话了洗衣机已经修好了,谁料,爸却恶声恶气地说:“告诉你妈去,我不用洗衣机了,我自己用手洗!”

梅文夫出版了三本小说集、两本学术论文和一本文学评论,肖华几乎都没兴趣看,唯有这一篇《洗衣服》,至今想起来都禁不住发笑。这不写的自己的事么?是的,这方面自己也许不了解他,但人活着干啥?工作,养家,过日子嘛,有多少事要做呀?这没啥!使肖华感到内疚的只有一件事,后来她发现,每当丈夫伏案写书或者坐着看书,她从他身旁走过,他都禁不住一激灵一抖擞,条件反射似的。也正是这个原因,他长住单位。开始她骂了一段便没有再坚持骂下去。自己实在太粗心,这不是给丈夫创造一个拈花惹草的机会和环境么?受蒙蔽了,彻底受蒙蔽了!

她相信他是正人君子,却没有想到人有时会变坏。有一回,他参加作家代表团访问西藏回来,兴致勃勃地告诉她,他为她争得一个大奖。原来,这些作家们穷极无聊的时候,一个人讲一节有自己老婆参与其中的黄段子,头等奖品是一幅唐卡。作孽,也不怕佛祖怪罪!他说人家讲的生动是生动但就是落入俗套,他说轮到他时一下子想不出什么黄段子,就说老婆送他出门时伏在他怀里唱了一首歌:“送郎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此去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我等待着你回来,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他还没唱完众人就异口同声叫好,认为无论思想性、艺术性还是趣味性,都该他夺魁。她听后哼了哼说:“我伏在你怀里唱歌?什么时候?还伏在你怀里?”

看来那一回肯定有问题,他才故意向我表忠心,花言巧语,欲盖弥彰。想来那目光好像有窘迫、有慌乱、还有一种深深的内疚。茫茫戈壁滩,散落几点色彩斑斓的蘑菇般的帐篷,能歌善舞、婀娜多姿的异族姑娘,跳着跳着就跳进帐房里跳到床上去。多么浪漫多么销魂呀!而那时我在干啥?忙着工作,加班未归或者为家庭奔忙?他那种对自家妻子的恐惧症,仅仅是来自他所谓的我肖华不懂得为妇之道、为母之道,难道不能说是他梅文夫做贼心虚么?其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早该有所提防。远在洞房花烛夜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就像一颗种子蛰伏在他心田里,命里注定要发芽生根长成大树,毁了他一生。

肖华出生于本县南部渔村,父亲捕鱼,母亲织网,渔村女儿脚大、手大、嗓门大。吵架时候梅文夫骂她是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她气得一巴掌拍下去,竟把梅文夫的写字桌拍折一只脚。梅文夫从来不敢向她扬手,而是把满腔愤怒化成一句成语或者一针见血的刻薄话,让妻子恨上几天还没弄明白。最可怕的是一有口角她就跑到阳台去发河东狮吼,弄得家里没有隐私可言。早年她绝不是这样大马猴似的蹦过来吼过去,她也曾经美丽多情。当媒人把大学毕业生梅文夫带到她一家人面前,仿如阴雨绵绵连月不开的天空忽然钻出一轮太阳。梅文夫浓眉俊眼,身材修长结实匀称,气质高雅英俊潇洒,得青山绿水孕育而非惊涛骇浪打造,别具一格于渔村青年。肖华一家人欢天喜地,和媒人异曲同工地创造出一个很能提供激情奔放的场面,肖华两眼亮着钻石般柔柔的光芒,心里说:“这个人解决了我一件挂心的事。”过后肖父有点担心地说:“长得像戏里的状元郎,就怕不稳当。”肖母顶撞丈夫:“你长得丑,你就少花心?”肖华头一次开父亲的玩笑:“爸爸要坦白,花心了几回啦?”父母一听就晓得女儿同意了。

可是等了很久媒人就是没传下话来,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没头绪。爸爸的目光变得苍茫而凝重,妈妈一听到门外有足音传来就兔子似的竖起耳朵。肖华去市场上买肉想煮顿好吃的安慰父母却忘了付钱,惹一场无地自容的尴尬;付了钱又忘记拿肉再转回去,回家时吊在自行车把上丢掉了竟没一点儿感觉。她气得很想立即把自己嫁出去,随便他妈的挑一个只要是男人就行。幸亏媒人菩萨般救苦救难来了,说人家那男孩子很有思想、很稳重、很成熟、很有知识,考虑问题很全面。于是,他答应做朋友了。那些日子肖华自感精神抖擞,活像拧足了发条的洋娃娃一松手就要跑出去。她恨恨地在心里说:“再迟三天,老姑就不嫁了,看以后我也烦烦你!”

谈恋爱是两个傻子说傻话,但他们谈得很理智,似乎谈着谈着把激情谈淡了,更多的是谈今后怎么过日子,这也许是由于他们俩都是大龄青年的缘故。直到有一次参加他同学的婚礼回到他华侨博物馆的宿舍,他才拥抱她一回,他的手摸索到她背上乳罩的钮扣却又移开了,但她分明感觉出他那个地方充满男性的力量。她战栗着紧贴着他,却听他说道:

“爱情如烈酒,浅尝则可,多喝会醉倒的。”

她多么想醉倒一回呀!她一边把身子往他怀里偎,一边说道:

“我们结婚吧!”

没料到,他竟推开她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结婚是爱情的坟墓,你不怕?”

但是,一个月后他竟主动提出结婚,真是又一个没料到。这回,她故意摇着头问道:

“你不怕埋进坟墓啦?”

他的回答再一次出乎她意料之外: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媒妁言父母令,吾唯命是从也!”

好好好,她认为他是故作大丈夫气概不予计较。

新婚之夜,闹洞房的乡亲退出去了,披红挂彩的房门把喧嚣的院场、杯盘狼藉的筵席和飘溢的酒香统统关在外面。小楼今夜明月中,香巢里红艳艳的温馨、红艳艳的浪漫,肖华劳累了一天的身子骨化成一块柔软的橡皮糖,见梅文夫抽着香烟站在窗下遥望星空,就急急地卸装解甲躲进红绡帐里。让他去装什么哲人吧,作家就会作假,酸溜溜装模作样,到了兴风作浪的时刻,不信他能水波不动,待会儿让我也烦烦他!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五粮酒液化成一只只手似的,抓挠着她的身子抓挠着她的心窝。一根烟竟能抽这么长的时间,真够有本事的,她撑起身子一看,他居然又接上一根。香烟和美人都是不容浪费的资源,他居然毫无怜惜,顿时她心尖有一种疼痛的感觉,不由自主地翻身坐起,说道:“喂喂,你要是为你父母结婚,就去陪伴你父母吧!”他听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那声音冷得像一股寒风、一道冰水、一片阴沉沉的雪雾,女人尤其不能听这种声音,女人一听这声音就要对男人绝望。幸亏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一阵销魂蚀骨的快乐过后,那阴冷的叹息声便随着吹皱池水的夜风消逝了,直到爱情和她的女人味相继不复存在,她才变得聪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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