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清的华源水东边是华夏县,西边是华达县。距华达县城东边三十公里处有个世外桃源般的风景旅游胜地叫梅花岭。岭不高,成弧形状绵延十余里,环抱一马平川良田,荷塘星罗棋布,莲花灼灼点亮绿野。百余户人家的村庄就坐落在梅花岭下,一片红砖琉璃绿瓦的皇宫样式的平屋。村前大道高高耸立一座巍峨壮观的乾隆皇帝御笔“贞女传芳”的花岗岩牌坊。屋前屋后一片梨树和梅花,山坡上种植着香蕉、龙眼、枇杷,更多的是油茶。四时八节,花枝争艳,灿若云霞,香飘岭外。梅花岭西边有座梅夫人姑宫,占地五十余亩,砖木结构的幽深庭院和百多幅图雕碑刻,都是明朝崇祯年间遗物,省级保护文物,年年修缮、漆油,金碧辉煌。梅花岭后还有一座元帅庙,寺前有摩崖石刻、洗笔池、祭星坛、观日台、试剑石,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抽签圆梦络绎不绝,文人墨客赏花观景不远千里。
肖华却是很少回婆家来,屈指可数的几回,也不让儿子常来,说这里是三教九流之地,出得了作家出不了大官,而作家已成昨日黄花,君不见梅文夫官不过副科,还当得气喘吁吁、岌岌可危。
但她今日不能不来。
今日婆婆为梅文夫举行引魂下葬仪式。按华夏县殡葬管理规定,梅文夫应火化,骨灰盒的安放地点由家属决定。梅母死活不让儿子的魂灵漂泊他乡,一定要叶落归根,骨灰盒一定要放在棺木里,按照梅花岭的葬丧习俗埋在祖坟里。近百年来梅花岭就出过这样一个人物,官虽不过县吏,还是个副的,但那研究员头衔据说就是旧时的翰林院编修一类,俸禄比如今的副厅级、旧时的知府还高一截,而出了六本书的作家就更是十分稀罕了,华达县加上华夏县总共也才梅文夫一人哩,荣耀不荣耀?梅花村人从不亏待光宗耀祖的乡人,梅文夫的葬礼岂能潦草从简?即便是梅母和肖华同意,梅花村人也九十九个不答应。
梅花村人还有一个不答应的是,梅文夫不是在村里去世的,而是在外地遭遇不幸的,按风俗死在外地尸体不能进入梅花村的祖屋,应在村外搭帐篷停放。骨灰盒看来也应视同尸体吧,这就是说包括仪式都不能在祖屋举行。这无疑大大委屈了千古以来绝无仅有的“翰林院编修”,把他等同于“死不入乡里”的村民。梅母白发人送乌发人早被撕心裂肺的彻骨悲痛击倒,绝不允许儿子受丁点委屈。她说:“那就算了吧,我死之后,骨灰盒就放在我家里,不沾你们的天,不沾你们的地,但儿子可不行。”桃花村人觉得老人家伤心糊涂了,可是祖训也无法违背。九十九个不答应和一个不答应撞在一起,把桃花村人也撞糊涂了,一连几天议论纷纭,不一而是。最后还是梅文夫的大伯梅老道一句话叫大家开了窍,他说既是祖宗定的规矩为什么不请示祖宗?
梅老道就是专做求神问卜、请示祖宗工作的,履行职责义不容辞,村人推举几位有参政议政能力的老人作民主监督。大伯办事小弟媳放心,梅母这才松口说那就让祖宗决定吧。
肖华感到很悲哀,堂堂一位副局长,一位研究自然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员,死后竟成了封建头子愚弄农民的玩偶,但她不能反对,不应反对,也不想反对。丈夫曾对她打比喻,说在他老母心里媳妇是怀表,儿子是挂钟,一个藏在心口,一个挂在壁上,她很感激;在她肖华心里,儿子是怀表藏在心口,丈夫是闹钟烦死了。丈夫就这点本事,说起话来真实、贴切、幽默,伤心时刻,我肖华岂能忤逆善良的婆婆当闹钟。就让那个神不神、巫不巫的大伯胡闹去吧。
梅老道学名叫梅亚,出世时刻一只乌鸦落在窗台上,他半天没有哭出声来。八岁还只会说两个字的词儿,村里人都叫他哑巴,报名读书的时候老师为他写上“梅亚”,一年级连读两年才勉强升级。一天,梅亚到山上砍柴,摔昏在山涧边。他说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师公”正用手掌盛水灌他喝。“师公”就是道士。他说这位“师公”身穿印有黑白阴阳木鱼的褐色长袍,头发披到肩头上,戴着有两条飘带的八角“师公”帽。他说这位“师公”拉了他耳朵几下,又在他头上拍了三下,同时呜呜呜地念了一阵什么,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管梅亚描绘得准确不准确,这孩子却是真的从此耳聪目敏、口齿清楚,三年级没念就跳到四年级,还考头一名。村人们说是遇到神仙,没准村里要出大官。梅亚大官倒是没当上,师范毕业分配到遥远的贵州高原上教书,上世纪60年代困难时期肚子不争气,当逃兵跑回家乡,失去当大官的机会。回乡后肩挑手提不及人,村里让他去梅夫人姑宫帮忙,他的才干派上用场。深厚的古文功底也有了用武之地,他不仅把偌大个梅夫人姑宫管理得活起来,人气鼎沸,香火旺盛,神仙威灵,而且通读宫里珍宝阁的历代藏书,“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德经》倒背如流。联想到他小时候的奇遇,村人们这才悟出人生天地因果定数,观其言其行也就愈加奥秘,渐渐地视同异人,久而久之声名传出村外,后来竟闻名遐迩,愈传愈奇,有人甚至奉若神明。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梅花岭因之成为异地,梅夫人姑宫成就了梅亚,而梅亚也使梅夫人姑宫扬名海内外,在《江南名胜全录》占一席之地。游客慕名而来络绎不绝,善男信女结伴来找梅亚解厄消灾者,梅亚并不有求必应,只是偶尔为之。有人为他惋惜,说这正是你出大名、发大财也同时为村子出大力的时候,他说物极必反,名盛必衰,只愿游戏山林之间,不求闻达广众之外。一回,有位华侨携带厚礼远道而来,他竟称修炼内丹拒之门外,在梅夫人姑宫后轩房他的“白云堂”里,不吃、不喝、不动弹,一连睡了三天三夜。从此再没人叫他梅亚,都称呼梅老道。
只有“世皆混浊唯我独清”的肖华,看出神仙许多破绽,认为他言行古怪是故作异相以蒙蔽封建落后的山里人,要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早被戴高帽游街了,碍于他是梅文夫的大伯父没有说穿。但是,话说回来,也确实有两件神神秘秘的事让肖华至今还是无法破译。肖华生儿子的时候,一对雪白的大乳房胀成两只大气球,似乎稍微一碰就会一声巨响炸开,但就是流不出奶汁,疼得她扑簌簌直掉泪珠子,儿子嗷嗷叫饿得骨瘦如柴。婆婆熬了草药煮薏米,嗤嗤直吸冷气无计可施。忽然灵机一动,跑去向大伯求教。其时梅老道正在田里插秧,两手泥浆直滴,他说你伸手到我裤袋里掏出卷烟纸。婆婆满脸通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伸进大伯的裤头里。她手心展开卷烟纸,梅老道伸出手指,以泥浆作墨水,嘴里念念有词,画了一张纸符。婆婆颠儿颠儿跑回来,叫媳妇把大白乳捋出来,也不说什么,拿出符纸东一按,西一按。顿时,像被按破一个窟窿似的,奶水潺潺流出。片刻,肖华顿感山清水秀百花香,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才发现灵丹妙药原来是一张涂满泥浆的纸片儿。产假过后肖华抱着儿子回到华夏县城。一天晚上,儿子好好的却哭闹不已,手脚乱蹬,直哭得脸色发紫、声音嘶哑。白天,抱到医院检查,啥丁点毛病都没有,可一到晚上哭得更甚。夫妻大眼对小眼,可怜自己更可怜儿子。百般无奈,梅文夫去厨房拿了一个碗,到柜子里抓一把米,从锅台上抓一把盐,将碗里的盐和米搅拌均匀。回到房间里,他抓一把盐米狠狠往空中撒去,盐米下雨似的窸窸窣窣往下落。肖华说:“你干啥,你干啥,你疯癫什么,你咋拿儿子出气?”她话声未落,抱在怀里的儿子哭声就小下来。第二把盐米撒出去后,儿子止住了哭声。第三把盐米刚从空中落下,儿子就安静闭上小眼睛。肖华看呆了,莫名其妙,之后仿佛觉得举头三尺还真有一个冥冥中的世界,不觉一股寒气自脊梁向后背漫开。梅文夫心中大喜,索性将盐米一间一间撒过去,直撒到阳台,还抓了几把使劲撒向楼前空中。回到房间,儿子甜甜地睡着了,还不时咂一下小嘴。肖华惊问其故,梅文夫说:“累死我了,睡吧,睡吧,天机不可泄露。”因此,至今肖华不得其解。有一回梅文夫出差,儿子又闹了大半夜,肖华依法炮制,家里的盐都撒完了,米用去半袋,就是不灵。梅文夫回家听说,哈哈大笑道:
“这哪是每个人都灵的,我是跟大伯父学过内丹功法。你叫我说我是说不清楚,但确实跟他炼了,半懂不懂的,也许发生了作用。”
“啥叫内丹功法?”
“说来话长。”久别胜新婚,今日梅文夫兴趣高,话兴也高,而且不厌其烦,“道教的法术有两大派:一派叫符籙派,起源于原始巫术,画符、念咒、请神、驱鬼,以求消灾得福,除病延年。还有一派叫丹鼎派,起源于先秦的养生方术,炼长生药服食,行气导引,以求长生不老,肉体飞升成仙。而这丹鼎派又分内丹术与外丹术两种。外丹术是服食药物外养,以药物的作用使人身体不朽。唐代极盛行外丹术,好几位帝王服食丹药追求长生,反而中毒死去,社会上服食丹药死的就更多了。渐渐地,人们就产生怀疑,所以唐代之后外丹术地位衰落,逐步被内丹术取代。而内丹术是通过自身的调节,进行内炼,调动本身的心理、生理机能,使生命永恒。就是说以人体的精、气、神为药料,以身体为炼丹炉鼎,通过意念的导引,在自身体内炼成金丹,达到长生不老。我跟大伯父炼的就是这种内丹术。你没见他都七十五岁了还不见有白发,人虽干瘦,却步履轻捷,精神矍铄。就是我,你没感觉么,不也要多棒有多棒?”
“别急别急,看你老不正经的。你先说说是怎么炼的。”
“等一下说嘛。”
“不,你先说,而且不能偷工减料。”
梅文夫无奈,知猴急不得,只得短叹一声,说道:
“大伯父年长我三十岁整,没有子女,家父早逝,大伯视我如己出。小时候我就爱跟大伯睡一块,听他讲故事,有的故事有出处,有的现编现讲,我一指出破绽,他就赶紧修补。常常是我们两个人共同完成一个神仙鬼怪的故事。第二天,我就现买现卖,很受同学欢迎,也就因此成了我们班的孩子头。他讲累了,就叫我炼内丹功。其实,炼内丹功说破了不值钱,就是练睡觉。睡得愈沉、愈久功夫愈深。打雷闪电听不见,三天三夜不动弹,这就入门了。”
“都说完啦?”
“完啦。”
“你操作我看看。”
“这又不是‘白云堂’,七情六欲、锅碗瓢筷的地方,别作践内丹功吧。”
“作个样子嘛。”
“尽点妇道还得有代价?好好!”梅文夫说着躺下床铺。“就这样,取仰卧姿势,或者这样,取侧卧姿势。手掌重叠放在丹田处,脑子里啥也不想,只想房门的对联,‘坐拥荷塘听月色,卧棲姑院看梅花’,丁点儿私心杂念都绝对不允许。耳朵里啥也不听,只听花落声,分辨梅花、桃花、梨花飘落声音的不同。想着想着,听着听着,呼吸就细了慢了,炼到炉火纯青时,连脉搏都没了。”
“那不死了?”
“没死,像动物冬眠了,减少或停止体内新陈代谢的进行。我想,这跟印度的瑜伽术差不多,或者说印度的瑜伽术跟这差不多。”
“你也有内功?”
“我不行,天生没那素质,无一刻不想入非非。”
“那我还是不明白,你撒盐米有效我怎么就不行?”
“我毕竟炼过,有点仙气吧?”
“好像有点,人不人鬼不鬼的。”
“撒盐米时你念过咒没有?”
“念咒?”
“是呀,念咒,关键是念咒。”
“我看问题恐怕就在这里。”肖华说着说着一时竟顺着梅文夫的话想象下去,“你念来我听听。”
“好,”梅文夫站起身子,拉齐衣襟,装出一副肃穆神情,两手合掌作拜香状,仰望前方天空,轻声细语,似乎在同神仙说话,“焚香拜请,上元天官赐福,中元地官赦罪,下元水官解厄……”
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细,渐渐就没有了,梅文夫也渐渐地从忘我的场景中活过来。
“没有啦?”
“不能再念啦,再念就出现雷公、雷母啦,打雷闪电你不怕?再说,天机不可泄露!”
“你骗我?”
“真的。”
梅文夫一脸坏笑,肖华晓得上当,捶打梅文夫,小夫妻在床上翻滚。
尽管梅文夫事后反复声明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全在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半信不信则半灵不灵,但肖华再不相信了。
肖华无法理解。她猜想,梅文夫撒盐米那回,是因为刚好儿子哭累了本就要睡觉,凑巧的。而自己乳房胀奶那回,肯定是泥巴起作用,泥巴的通奶治疗效用尚未被人发现。科学披上迷信外衣!肖华是海边人,父母信上帝,也给肖华举行了洗礼。但姑母的不幸使肖华的信仰破灭。姑母结婚半个月,姑父就远渡重洋去菲律宾谋生。姑母在厅堂左侧供了一尊观音菩萨,一日九炷香,晨昏三叩首,求大圣大灵、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保佑夫君平安顺利,忠贞专一,早日归故里夫妻团圆。姑母的期望毫无过分,观音菩萨大抵要求过高,香火都快把她熏成非洲黑人了,还是没有半点同情的意思。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姑母的花朵般鲜艳的脸上添了皱纹,青丝变成白发,牙齿一个一个松动了又一个一个掉了,姑父不仅没有回来,而且据说纳娶了三个“番仔婆”做“小姨”。后来,传说姑父要来香港接见。当时中国与菲律宾断绝交往,夫妻相见得在第三地带。但姑母仍然大喜过望,后来竟乐极生悲,好生病得魂若游丝。姑母没有等来夫君,却等来一个消息,姑父没能办到离菲往港手续。姑母长叹一声,一夜之间背驼如弓,走路颤颤悠悠了,但她理解并且原谅了夫君,因为她同样千辛万苦也没能办成往港会夫手续。肖华说:“别信观音,信上帝吧。”姑母说:“不能怪菩萨,菩萨也没有出国手续,管不了菲律宾,一张出国证一辈子办不了,上帝也没有手续,来不了中国。你姑父就是信上帝的!”姑母的教训太深刻、太惨烈,肖华从此不信上帝,也不听任何人摆布。
但肖华信有天外来客,宇宙是无限的,怎么就只能有你一个地球?她还信气功,千古以来多少高僧、武士在深山老林里练出一身非凡本事,谁能否认?梅夫人姑宫虽非峰回路转、层峦叠嶂之地,却也有古松怪石、凝碧滴翠之幽邈,无疑也是练功好去处,相传明末遗臣嘉兴知府尹竹梅就避乱梅花岭,弃文习武,练就一身飞檐走壁、百步穿杨本事,后来带领一方百姓剿灭土匪,抵御倭奴,保境安民。后人感恩戴德尊奉为尹元帅,四时祭祀,清雍正年间乡人聚资在梅花岭后山兴建元帅寺,其时香火传播至台湾高雄鹿港一带,据说彼处有更加金碧辉煌,更加雄伟壮观的尹元帅寺。肖华第一回去瞻仰梅夫人姑,就被山谷空气中星星点点、金粉般闪烁的灵气所激动,一时竟萌生晚年要归隐林泉之心,起码是瞬间和千古隐士心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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