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打算先找周瑜吕小仁,却又想到庄欣欣话里有话,真不知底细,还是去找文曲星郝官吧,此君在他心头是个悬念式人物。来到科苑大楼前面,正不知郝官住处该从何拐弯,踌躇间背后来了科苑主任柯齐,笑眯眯地叫道:

“刘副,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听到柯齐的问话,刘明敏心头就油然浮上一种禅的意境。他转过身来,目光从柯齐弥勒佛式笑容的脸膛上滑下,落在他手上的一本黄色封面的精装书上,见那书名《人性与人格》,不觉像看到经书似的兴趣盎然。最近,他刚读罢大学哲学老师的新著《人性与外壳》,获益匪浅。

“你也喜欢这种书?”

“郝官推荐的,他要我硬着头皮看看。”

“哦!郝官?我正想去找他。”

“这几天他闭门悟道。”柯齐的脸膛上依旧保持着笑容。“他说是悟梅文夫副局长之死,准确地说,是写一份材料。不是同行的人进不了他的悟道院。”

“这么说你是他的同行喽?”

“不敢不敢,我是受点熏陶而已。”

“这聚贤苑,峰高涧深,藏龙伏虎,我还真不知高低深浅哪!”

“有啥知不知,不明摆着吗?”柯齐笑着说。“你们那里是高处,郝官那里是低处。”

“你这儿是平地?”

“哈哈,刘副肯定能成为郝官的知音,他郝官也这么说。”

“就是还没悟出什么道道哩。”

“别急,你是行中人,很快会悟出来。”

“老柯呀,怎么搞的呀你这科苑主任,也神神秘秘干啥呀?”

“刘副呀,要自己悟出来才有意思?禅机一点破就不值钱呀!”

“可是时不我待!一寸光阴一寸金,你还让我浪费多少黄金呀?”

“那好,我看咱俩有一天会有共同语言的,但我只点到为止。”

“行!够哥们!”刘明敏重重拍了柯齐一下肩膀。

“说了?”柯齐笑得颇有内容,又自答道:“好,说吧!咱们这小小聚贤苑,有三个磁场。郝官那儿低处,是阴性官场。你们那高处,是阳性官场,我这平地,是情场!”

“哈哈,好,就先说你这情场!”

“你可别俗了,我的情场可不是谈情说爱、泡妞、包二奶的地方。我的情场是人类文明的活动场所,权力公有制,财产私有制,崇尚精神信仰,坚持理性思维和科学经验,促进官场的理性,为市场提供智慧与动力,推进社会进步与繁荣。”

“伟大,伟大哦!”刘明敏畅快一笑地说道,“我终于明白你的情场了。我也研究过社会的人性,官场追逐权力而残忍愚昧,市场追逐金钱而腐败堕落,唯有情场求真、求善、求美,崇高而理想。你想说的是这种意思吧老兄?”

“高山流水,高山流水哟!”

“不敢,我是科盲,不敢妄谈科学。”刘明敏突然转回话题,问道:“那么,你所谓的阳性官场与阴性官场呢?”

“真想知道?”

“不吝赐教吧,求真、求善、求美嘛!”

“其实你刚才也说过了。阳性官场,权力至上,权力的私有化妨碍了官场应有的社会功能。其人格是权力偏执,言行分裂,思想压抑,嫉妒杀人。”

“说下去说下去。”

“不是‘点到为止’么?”

“好吧,那么你所谓的阴性官场呢?”

“奴性,忍从性,崇尚道之柔佛之空儒之义,造成轻信迷信、消极保守。研究禅宗,很大程度不正是来自忍从性么?”柯齐说罢就动手翻书。

“讲完啦?”

“天机泄露,必遭报应,届时还请刘大人手下留情!”

“有意思!”

刘明敏明知柯齐是生吞活剥现买现卖,从《人性与人格》那本书里搬弄过来的,却也创造性地发展了“人性场”的理论,把人性场的理论和社会事业局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生发出自己的一套似是似非的柯氏观点。姑妄听之吧!

柯齐今日似有人逢知己千句少,一吐胸中多年块垒之慨,意犹未尽,还想说什么,二楼窗口不适时宜探出一张脸,先是叫“刘副局长楼上坐吧”,而后告诉柯齐有北京来电。两人的说话只得告一段落。

这是一个人物!刘明敏想起他报到时阮旺局长的情况介绍,说柯齐身上充满矛盾,其实阮局长对他的评价也很矛盾。但今天柯齐还算爽快嘛,露出了深浅。算了算了,不去找郝官了,让他去悟道吧!刘明敏一心想着柯齐的“三个磁场”理论,自个儿脑子里也混混沌沌的,竟走错了方向,绕了一圈,却走到文苑大楼来了。有人已经在招呼他了,退已来不及,那就去会会那个周瑜吧。

文苑主任吕小仁的办公室很有特色,四墙是一圈半人高的书橱,一米八十长的写字台置放中间,成“日”字形结构。吕小仁端坐桌后名符其实坐拥书城,久而久之再生动的脸也会变成青石板一块。刘明敏惊叹吕小仁有如此之多的藏书,他不知道吕小仁家里还有一间四壁书橱到顶的书房。吕小仁的副手私下里说“有一种不算腐败的腐败叫书籍腐败”。刘明敏仅看办公室书城就怀疑他占公物为己有。他在城门外作了自我介绍,吕小仁竟像痴呆症老人听了半天没反应,刘明敏就只好呆呆地站在城下,他不知道这是吕小仁的一种姿态,据说只有社会局第一把手阮旺光临他才会走出书城。

“哦,哦,你就是新来的头家?”吕小仁欠欠身子。“请进,请进呀。”

“你这办公室有特色,前所未见!”

“我的坐椅一旋转,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吕小仁得意地说道,指着大班桌前面的专供属下请示坐的普通靠背椅,要刘明敏坐下说话。

“可见吕主任是个爱书之人呀。”

“我这个人就不想到官场混,爱文途不爱仕途。”

刘明敏立即感到不快,他深知“酸葡萄哲学”乃不少在野文人在当官文人尤其是下级面前保护自尊和声望的理论。他替吕小仁屈指一算,干部知识化、专业化、年轻化的时候他已过了年龄线,而且没有文凭,三化起码缺了两化。他心里说:“你有资格嘛?”他来华夏县不久,已经敏感地意识到,官场有一种神秘力量,好像那一种超自然力量现象似的,你一踏进来就会悄悄地下意识似的改变自己的个性,因此嘴里说出的却是另一种意思:

“没有当官自有没当官的好处,能够宁静致远,著书立说。”

“有的人就聪明又被聪明误,还丢了卿卿性命。你的前任,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当官,一要厚脸皮,二要黑心肝,他满脑子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爬得上去么?如今什么年代了,还背着古书上任,有几个‘孔夫子’当书记县长?结果却连个党都入不了,比我还不如。心理不平衡,人性大暴露,英雄不了就想浑蛋一回,谁知风流本领也没学会,销魂时刻出了事,读书人靠脸皮过日子,只好一了百了纵身凉台下,把文人的廉耻交给魔鬼。悲不悲,惨不惨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哟!”

刘明敏忽然生出一种感慨:人的命运真像魔术师手里的一张纸片,能眼花缭乱变出许多花样。梅文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且死得花花绿绿。尸骨未寒,属下文苑主任吕小仁就把他当一件货物从精品架上拿下来扔进垃圾堆里。听吕小仁两片灰色嘴唇不断翻动出一段段生动形象让人记忆久远的警句,刘明敏觉得文人蹂躏文人更加可怕。这个人怎么还没退休,他本该去博物馆门口排队了嘛!假如自己不是梅文夫的同学,听了吕小仁对他的编排,头脑里定型的就是一个擅于溜须钻营、阿谀奉承的政治流氓了,吕小仁目的也许就是让这种形象在社会上定型。和吕小仁这种人共事就如同和惯于写匿名信的人共事一样可怕!不过刘明敏今日获得一种深深的感悟:“书读得越多越反动”虽说已被批得体无完肤,但书读得越多头上一团乌云越厚实却很有道理,读书人只有从阴影里挣扎突围出来,才有光明前途。围城,一座一砖一石垒了几千年的坚固的围城呀!神情恍惚中刘明敏依稀看到高墙下有一滩血,那是梅文夫从人心苦欲、独善其身、最后退缩逃避付出的高昂代价!

话不投机,刘明敏敷衍一番就离开吕小仁的书城。走出大门,他长吁一声,发觉山格外青,天格外蓝。

刘明敏还是回到局里来。闲来无事的时候,刘明敏常常找个借口到隔壁庄欣欣办公室。他常常闲来无事,阮旺局长叫他到基层熟悉情况,短时间不会安排重要任务。有一位世界级女明星说“瘦先生女人的情人一定是胖先生”。按“明星理论”推理,刘明敏大抵看惯妻子杨一鸥苗条清秀、小鸟依人,所以丰满性感、活泼开朗的庄欣欣便极具振奋精神的力量,有时候聊着聊着就答非所问。他把想入非非当做离家太久的缘故,是否请假回去或者叫杨一鸥来一趟。华夏县副局级干部离岗三天必须分管副书记批准,这对无冕之王实在是件可怕的事,而让杨一鸥来华夏必定会引起许多对梅文夫的往事回忆,刘明敏心中十分不愿意。但庄欣欣青春蓬勃的身影老在眼前晃动也不是好事。梅文夫才情横溢,俊逸潇洒,为昔日女同窗所暗羡,庄欣欣是他分管工作的干事,耳鬓厮磨,能不日久生情?她屡屡为梅文夫叫屈仅是不平则鸣乎?梅兄,你真是艳福不浅,身边竟有如此风情女人。庄欣欣似知刘明敏心中事,发觉他眼角常有余波荡漾,断定他富有侵略性。络腮胡子男人好色,梅文夫就缺络腮胡子,所以苦了自己!如果说梅副是挣扎不已的蛹,那么眼前这位刘副则是自在飞翔的蛾。庄欣欣把男人分成四种,其中一种生来就有野性,鲁迅先生说的见到女人胳膊就想到大腿;末一种是太监,当初,她与初恋的男人喝了十九次咖啡,他竟没摸过一下她的手指头,她因此休了他。她暗自哀叹命苦,她丈夫先前充满野性,自下海经商之后就成了半个太监,当然她也怀疑丈夫家外有家。

不说他们两个上下级相互的印象,且说今日刘明敏来庄欣欣办公室,聊了一阵就说起前日拜访吕小仁的事情。

“这个人挺有个性。”

“什么个性,那是你们文人的怪癖,而他,则是变态!”

庄欣欣一说起吕小仁心里就有气。他写给她的情书丢失被魏平捡到后传开去,他居然说是“回信”,自此她不想当作家一心当干事。阮旺局长住院她也混上三个月“代理主持”,刘明敏来了,断了她当副局长的希望,她也只难受一天就认命,而且尽心配合他的工作。

“不怕你刘副笑话。他吕小仁曾经自称周瑜,说我是小乔。我看他只有一点像周瑜,就是心胸狭窄,老是想算计诸葛亮,谁料想,反倒是亮先死了,瑜还在。”

“他对梅文夫颇有成见。”

“何止成见。梅副的小说在省里红了几年,他恨得痒痒的,像抓走了他的肺腑。人家当官了,又碍着他什么,到处毁谤?所以我说他变态。梅副死了,他去了一块心病,到处编排梅副的风流韵事,我看他要是改写小说兴许比写散文和民间故事有前途。”

“他说梅文夫是和刘秋萍风流暴露而死。”

“他看见啦?”

“他倒没这样说。”

“他就是说亲眼看到,我也不相信。”

“你就这么肯定?”

“梅副这个人,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

“但人的邪念,往往系于瞬间。”

“他没有那种瞬间!”

刘明敏瞬间意识到,庄欣欣在说心里话。她的话代表着一种意思,而她的语气代表着更多的意思。而且记者目光思维敏锐,庄欣欣未及提防。一种缅怀、神往,一种比缅怀、神往还要微妙的类似于幽怨的表情不知不觉从她脸上荡漾而过,已被刘明敏捕捉。梅文夫这个家伙,伤了她的心!她,遭到拒绝!

是的,想起两年前那一个梧桐落叶的夜晚,在省城大观园酒店,薄薄一层墙壁,恰似万重关山,空负了卿卿深情一片。如今,白云千载空悠悠了,庄欣欣怎么也无法原谅,因此,梅文夫坠楼后人们在他身上任意编撰故事,尤其对他的死因作各种各样的猜测,而无一不与“风流”二字有关,唯有庄欣欣不轻易断言。当然她也不止一次怀疑:“难道他的心只属于刘秋萍?”她也不止一次气愤:“难道我不如刘秋萍?”但不管怎样,她最终还是不敢相信。

庄欣欣的幽怨今日没有逃过记者出身的刘明敏的眼睛。刘明敏也相信她的话:梅文夫有贼心没贼胆!

两人由梅文夫谈到刘秋萍,忽然听见对面楼下传来一阵叫骂声。有杂沓的脚步声从窗下响过,阳台上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两人探头窗口,看见魏平在宿舍楼前跳脚骂人:

“吕小仁,你出来,给我说清楚!你不是男人,你要告发梅副就自己告,借我的嘴干啥?你是浑蛋,敢做不敢当,一推六二五,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反倒说我是嫌疑犯!吕小仁,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魏平不能让公安局抓了就白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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