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这位表哥关系不一般,从小在他家里长大,真可谓长兄如父呀,他从来没有要求我做什么,这一回三番五次登门来,要我带他去找你。我说这哪行,阮局长好说话,我先了解了解,排练厅不卖谁都不容说情,要卖就少不了给你考虑,好不容易把他哄走了。”钟副书记说着说着就离开他的高靠背皮转椅坐到阮旺的双人沙发椅上来。“老阮呀,我这表哥托改革开放的福气,这几年发了大财,他想投资五百万元办一个综合性的超时代娱乐场所。我看这是大好事呀,你们不是叫嚷文化设施太少了么?我看不全是县财政投入少的问题,关键还在于我们能不能抓住机遇。发动群众办文化,不也是我党提倡的方向嘛!”

阮旺一边调动脸部神经艰难地坚持着毕恭毕敬的笑容,一边调动脑细胞紧张地苦思一个令人信服的缓兵之计。这对纵横裨阖、我行我素惯了的阮旺,无疑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折磨。完了!看来我歌剧团的排练厅是彻底地完蛋了!保住排练厅这块地,是阮旺重整剧团旗鼓,振兴华夏县文化的整个方案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倘若不是手握重权的顶头上司而是任何一位别的什么人敢于窥视这最后一块阵地,阮旺会毫不留情地用一套冠冕堂皇的宏论义正辞严地拒绝,拒绝得对方诚惶诚恐,真心实意地认为人家阮旺是一心为公的好局长,而自己跟一脑子只剩下私心杂念的白痴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今日面对钟副书记,阮旺深深感到自己像一只疲倦破旧的动弹不得的小船,对方正像鼓动着信心和力量的大海,抗争是无用的,大海随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小船抛向南北西东甚至干脆卷进波峰浪谷里面。我阮旺是尽力了!我不是不坚守传统文化的阵地,只是传统文化在现实与权力面前太虚弱了!阮旺忽然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顿生一种英雄末路之凄凉。为官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没有或者只有很小一点什么事也办不成的权力,但假如连这么一点权力也失去,此生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阮旺忽然很希望钟副书记把买卖排练厅和换届的去留联系起来谈一点什么信息,可是钟副书记不解人意,单一的旋律像火车轮子滚动,轧过阮旺胀闷不畅的胸脯。阮旺的耐性也是有限度的,他终于找到一个恰当的插话机会,咳了一声说道:

“钟书记,现在那里确实变成一块黄金宝地了,位于城区最热闹的十字街口,至今托人找我说情的能排半里路。奈何我底下的人意见不统一,多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叫我左右为难,一时拿不出主张。”

“哦,是么?我表哥怎么说谁谁已经出价一百万,谁谁一百二十万,有鼻有眼的?”

“钟书记,请相信我,我是你的老部下,敢瞒你?”阮旺的脑际一亮,如同照相机按下了快门。“那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就好比我们这次换届和机构改革一样,现在不也是上上下下议论纷纷,说你要升书记,说谁谁要来当县长,谁要去市里某局任局长,还有哪个局长要留任哪个局长要退入二线。”

“是呀是呀,都挺关心的,电话都打我这儿问啦。”

“纯属混淆视听嘛!”

钟副书记在心里嘿嘿地笑了笑,他读懂了阮旺心里的想法。这次换届的日子,是他人生最如意、最辉煌的时刻,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震撼人心的经典语言,他的每一个想法都能决定人的一生命运,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值得反复揣度、再三推敲。不凡的人在不凡的时刻更能显示出凛然、庄严和神圣,他尽量把这一种灿烂的日子延长,充分享受权力的奥秘和魔力。看着阮旺那凝神屏息谛听又佯装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样相,心里掠过一种异样的情感,眼睛里便流露出一种类似于逗弄人的神采。说实话,他今天召唤阮旺来,本想例行公事地把想法告诉阮旺。你同意当然好,你不同意嘛不过拖延一段时间罢了。且不说你的年龄已超线,即便日月倒流三千六百天,还不是一句话解决问题?当然允许你心中有一架算盘,但也允许我拨弄一颗珠子吧?于是钟副书记在心里笑了笑,盯着阮旺说道:

“也不全是混淆视听,有云才有影,有风才有浪嘛!”

“快见分晓了吧?”阮旺的心突的一下提到半空,紧张地问道。

钟副书记沉默着作思索状,半晌才答道:

“刚刚开始。”

“我们,这个,”阮旺忽然狠了一下心,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们社会局的定了没有?”

“一般都是先考虑强力部局,事业局放后面考虑。”

钟副书记少年老成,说得在理,不透一丝亮光。阮旺恶狠狠地在心里操了他一次祖宗,骂他狡猾透顶老狐狸一般。好嘛,狡兔三窟,老子也不露半点缝儿,他妈的看你奈我何?也许给你那“如父”的表哥,也许给县长的亲侄儿,也许,也许他妈的永远没有也许……

一个月前,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拿着郭县长的亲笔信敲开阮旺家的铁门。信只一行字,说来人是他的亲侄儿,要商谈排练厅事宜请支持,但还是像一片烧红的铁块嗤的一声烙在阮旺心尖上。他捂着心窝一声苦叫:“我的计划破产了!”他仿佛看到一座巍峨的多功能文化大厦轰隆隆崩塌,冲天尘土遮天蔽日。他叫妻子请哥儿们在客厅用茶,自己躲进卧室梳理一下乱麻般的思绪。曾经给华夏县争得许多荣誉的歌剧团,几年来由于影视的冲击、自身的弊病、观众兴趣的转移等诸多原因,已经从剧院舞台退到乡村土台。近一年来连土台子也占领不住了,于是演员改行、编剧下海、导演出洋,工资也难以为继了。阮旺不得不痛下决心,把歌剧团承包给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岂知,未经一年就把剧团折腾得七零八落。阮旺无力回天,悔疚莫及。这位曾经为剧团出过大力的人,明白无论怎么放宽剧团功臣的条件也够不上功臣的标准,已经有人骂他是败家子刽子手了。他把为自己平反恢复名誉的希望寄托在黄金宝地——两千多平方米的排练厅。他认为只要再让他留任一届,他就有办法收拾残局重整旗鼓,盖起一座最少十层的以商养文的多功能大厦,而且他已公开信息招商引资了。但他没有料到,他这样做已经把自己推到刀殂上了,大家都来争排练厅这块肥肉使他应接不暇了。他更没有料到,郭县长也很快跟着来了。郭县长是厚道人,少数民族干部,上面很重视但下面不很重视,能力有限,但埋头苦干与世无争。在他面前阮旺放得开。半年前,阮旺曾经婉言请他帮助留任,可郭县长直言表示无能为力:“我是给杜书记打工的呀!”本来,郭县长可以当面提出要求,不知是因为无力帮忙留任这件事,抑或不想为难下级等其他缘故,居然一张纸条就写那么一行字,叫你想象的翅膀都无法展开,更揣摩不出丁点儿信息。但在华夏县郭县长毕竟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就决定他的那一行字非同寻常。这会儿,和郭县长侄儿只一墙之隔的阮旺,除了出汗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切实体会了一回赌徒输光家底的心情。他回到客厅,一眼看见坐在“大自在”条幅下微笑的弥勒佛,觉得那微笑很虚伪、很可恶,谁能做到自由自在呢?郭县长也不能呀,公子哥儿能么?不能!但也不能让他太失望,给他一个花花绿绿的彩球吊在脑海里晃荡吧。县里干部换届的情势仍如一面蒙着雾气的镜子,尚未显出明晰的图像,而且还有一则消息,说郭县长要调到市纪委当副书记。可是一个月前,又传说郭县长要留下来任县委书记,阮旺心里慌张了,诚惶诚恐地到处找郭县长。他恨自己优柔寡断没有把握住机会,可政局瞬息万变,谁个是未卜先知的超人呢?后来才知道郭县长外出开会,真是虚惊一场。俗语说,插花要插在前头,过了换届的关键时刻等于白送一个排练厅。这天,他等在郭县长家门口的小巷,想佯装偶然相遇以保留一点自尊。谁知一等就等到天黑,才见郭县长下班匆匆回来。哪知他到巷口又被人截走。阮旺平生头一回尝到等人的苦滋味。他不由得想起那个滴水成冰的夜晚,一个溜冰场的老板找他批准经营许可证,他叫妻子挡驾说阮局长去开会,老板哥弟俩在楼角阴影里等到下半夜。今日他已经回忆不起当时怎么想的会那样捉弄人,却是分明涌上一股内疚之情。阮旺终于有一天在郭家门口等到郭县长了,他迎上前去打了招呼后说道:“郭县长呀,你侄儿找过我了,我们正在统一意见,一定会先考虑你侄儿的要求,请容我些时日吧。”郭县长笑了笑说:“好呀好呀,你们看着办吧。”他多么希望郭县长能说“上我家里坐坐吧”,可县长没说,抬了一下手就走过去了。阮旺回去后也真的召开一个局务会,诉说即将痛失歌剧团最后一块阵地的无奈心情。难办的事尤其说不清楚的事让大家共同办、一起说,既可分担压力又可推卸责任,向上向下都好交代。这是阮旺当了半辈子官儿总结出来的经验之一。果然,有人用同情的语言把阮局长的苦衷传下去,社会局底下的人骂声就少了许多。谁说官好当,妈个操!我阮旺白了多少头发呀!局务会开完没多久,小道消息风似的转了方向而且变成大道消息,说郭县长没去争取,仍任县长,人家钟副书记有天线,有天线才有图像,像电视机一样的道理。谁见过没天线就有图像的?

再也不能重犯上个月的错误了!阮旺心里想。钟副书记一转正,按他的个性,换届工作就会大刀阔斧干起来,到时像组织部长那样钟副书记也躲到海边去,你找鬼哭没老爸?于是他佯装无奈何真的是勉为其难,说道:

“钟书记,我们一定会认真考虑你表哥的要求,近期就开一个局务会,好不好?”

“好的!”

钟副书记还要说什么,恰巧郭县长和一位副书记走进门来,阮旺只好起身和三位领导握手,告辞而去。

阮旺走进电梯间,门无声关闭,电梯缓缓下降。阮旺的心随着一沉,忽然骂道:“妈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是笨蛋到家了!刚才我怎么不晓得说,等换届后决定吧,现在人心浮动,都以为我会退入二线,我说话已经不算数了!看他钟文杭怎么还按捺得住不泄露一点天机。唉!我阮旺怎么都是事后诸葛亮?”阮旺的拳头狠狠擂了一下脑袋,恨不得一头撞向电梯。

电梯门外空无一人。

门又无声合上。

那就再上去!阮旺的手指伸向按键,这一瞬间却又气馁:这也太露骨了吧?万一惹恼了他,岂不弄巧成拙,彻底完蛋?

犹疑间,电梯门旁标示楼层的数字键盘一闪一闪的,那血红的箭头嗖嗖地向顶层射去。

阮旺兀地想起一件事,不禁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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