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右军大部分时间坐在拘留室的冷土炕上。他身材高大壮实,像一座小山似的,冷土炕不是为他这种人设计的。他不时抬头捕捉从窗外走过的倩影,嘴里念着“女人,女人,女人……”此时,一根长头发都会挑起心底波澜。他想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玫瑰夜总会找两三个小姐乐上一晚,那里漂亮的女人是医治他心灵创伤最好的灵丹妙药。而后,再去找冯婷,认个错,但冯婷只能做外室不能做妻室,倒是那个肖华可以考虑,一个死了妻子一个没了丈夫,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而且肖华长期在很来钱的供销社工作,看起来又是一个不会花钱的女人,肯定富婆一个。王右军没心没肺地想呀想,他为刘秋萍之死进拘留所却很少想起刘秋萍。这个老婆他妈的没啥可想的,早就该告一个段落了!只是不该让老子进班房,那些警察老要我王右军说这说那,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自己当然不说,听天由命吧,人是有命运的!有时候说多了反倒惹祸,可能已经惹祸,不说了,不说了,只要我不说,看你能把老子的卵鸟怎样?

王右军被拘留的原因传说版本甚多,比较多的人相信他发现隐情,先杀妻子刘秋萍后推梅文夫于凉台下。还有一种传言颇能迷惑人心,说王右军敲诈梅文夫由来已久,梅文夫穷于应付万般无奈,和刘秋萍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日同时死,于是仿效梁山伯与祝英台身化彩蝶、比翼双飞,因为近来发现两人交往频繁、情意绵绵。又有人从刑侦科长周召阳那里得到证实:王右军消灭现场痕迹。王右军的弟弟亲口告诉众人,他去拘留所送衣服时就此事问过哥哥,王右军点头承认,但执意不说缘故。

王右军报案时确实向刑侦科说了假话。他说妻子死亡的那天晚上,他载货到福州,是第二天早晨回到家里才发现的。刑侦科自然不会相信,调查的结果是他有作案时间。

那日,王右军是从珠海回来的。路上,小乔的电话催得他的车轮子飞速转动不敢稍停。小乔是玫瑰园的歌手,王右军喜欢她的名字进而喜欢她的人,他说能勾到周瑜的夫人做情人比当曹丞相还值得。他已经多次把小乔载出来,六轮大卡停在山脚下海岸边或者一马平川的田野中间。他喜欢在驾驶室或者车厢里干那事,闻着淡淡的汽油香他会特别亢奋,浑身如浩浩春风鼓荡,小乔说在这种地方他的表现特棒。他答应小乔说此次运货去珠海能赚五千多元,他要为她买只钻戒。他说有钱不花给心爱的人留着干啥?他是说到做到的男人,果然没有食言,那只颇有分量的南非钻戒藏在胸口的衣袋里,像一只婴孩的手抚摩得他的心口酥酥的。可是车到厦门,他又接到冯婷的电话,问他到哪儿了,刻不容缓要见到他,也不说啥原因,而且发出最后通牒,一小时内不能见到他可能她会跳楼。冯婷是一位离了婚的理疗科医士,王右军大前年车祸骨折,住院理疗按摩针灸,按着按着就按出感情。有一回见屋里没人,王右军就说你什么地方都按了就一个地方没按,冯婷佯装生气地说下星期她换夜班了,要针灸就去他家或她家。王右军是啥样人士呀,会听不懂?但今天王右军真的听不懂了,一头雾水,归心如箭,知道事态严重,恐难相见,冯婷软性子从未如此慌里慌张、心急火燎。他作了十多种猜测,经过分析、推理、判断,最后认为有三种可能,一是妻子刘秋萍发现敌情打上门去;二是检查身体确诊怀孕了;三是被人强暴。无论哪一种在冯婷看来都像天塌地陷;而对王右军,第一种比较可怕,真有可能冯婷会跳楼,要是第二种那就小菜一碟,化几个小钱打掉了事,至于第三种嘛,啥鸟事?玩就玩了嘛,不能当梁作柱的女人,谁玩不是玩,只是不该在我玩的时候来插足,恼火不恼火?但不管怎么想,王右军此时是又怕、又急、又怒,油门用力一踩,车子呼啸前进,像磁悬浮列车似的。

冯婷的家在城南金鑫大厦第十五层,华夏县城最高的楼房;一览众屋小,萋萋草木,芸芸众生,尽收眼底。离婚协约,男人要了女孩,女人分得二房一厅。

今天,王右军紧赶慢赶终于回到城南冯家。他气喘吁吁地推门进屋,未待关门,冯婷就扑上身,双手吊在他脖颈上,一只手迫不及待往下伸去。小娘儿如此失态,前所未有,倘在以往王右军求之不得。两年多来导演培训毫无进步,羞羞答答减却许多情趣,今日是怎么啦,无师自通?见此情况,王右军悬在半空的心砰的一声落下了。

一个钟头前,对门的女孩走过来。女孩新婚丈夫赴藏支边两年,难耐寂寞常常过门来,诉说思念无限,彻夜辗转反侧,跳楼的心都有了。她晓得冯婷有个壮汉情夫,心里羡慕得要死,说:“冯姐,冯姐你也帮我找个情人,我有时都把门虚掩了,恨不得有人进去把我强暴了。真的,骗你是小狗。冯婷完全理解与同情,自己当初连强暴男人的念头都动过哩。”女孩的新郎昨夜回来了,女孩说他一进门,行李一扔就将她按在床上,一下掀起裙子,一下捋下她的裤衩儿,又一下就成功了,动作连贯、酣畅如行云流水,让她怀疑他这两年在西藏锻炼成流氓了。从那一刻,他们就没下过床,也没休息过。女孩说得很细致、很形象、很吊人胃口、很叫人兴奋,弄不懂她是夸耀哩,还是埋怨?女孩说他一定吃伟哥了,冯婷说要不就是吃了什么藏药。女孩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坐不下来也站不成样子,说感觉那儿有根棍子塞着,要冯医生给看看。冯婷一检查,叫了声天哪,那里的黏膜大面积水肿,拿了几片药给她。女孩离去了,冯婷心海却波涛汹涌无法平息,浑身肌肉绷紧得像能敲得咚咚响的皮鼓。就这样,她一次又一次给王右军打手机。

正当冯婷吊在王右军脖子上的时候,王右军的裤袋里响起急促的手机铃声。冯婷顺手抽出手机一听,竟是一串莺歌燕语:“到哪里啦!我等不及啦!再不快点我就偷人啦!……”冯婷打算这回要和王右军敲定他离婚和结婚的事,哪知王右军花外有花、一箭射双雕,一时如有一盆冰水浇在烧红的钢锭上,嗤的一声窜出一股腾腾热气。她怒不可遏,抢过手机啪的砸到墙壁上,指着王右军又骂又哭。王右军捡起破手机,甩了冯婷一巴掌。两人互不示弱,惊动女孩和新郎推门而入,又拉又劝大半天,才把王右军推出门外。

王右军离开金鑫大厦,把车开得呼呼直喘。来到玫瑰园,小乔已不见。一位小姐告诉王右军,刚才小乔接到一位泼妇的电话哭哭啼啼走了。幸好在门口碰到几位朋友,拉王右军到酒店喝酒消愁。这酒开始喝得很辣,继而满口发苦,最后辣退苦尽,五粮液变成白开水,一杯一杯底朝天,直喝到下半夜,朋友们不让王右军开车,将他扶上出租车,嘱咐的哥送到聚贤苑。

王右军被拉下车后,在冷地板上坐了很久,才渐渐清醒。他见大铁门关闭,四周的窗口黑糊糊、静悄悄的,就翻越围墙而入。他摸到家门口,半天才把钥匙插进孔里。刘秋萍学肖华,他们的卧室也布置得像旅店房间一样,两张单人床并排。自从半年前摸到刘秋萍床上被踢下床来,王右军就很少回这个家,多数日子在外面跑车,偶尔回来就住在冯婷那里。日子风流惬意,乐不思蜀。今夜无处可去,热酒在身上兴风作浪,又别无选择才想到刘秋萍。

王右军坐在这边床沿,看那边的刘秋萍睡得正香,丰满的双唇微微张开着。一个酒友说,你老婆的嘴唇最性感,性感的嘴唇只要你给她一个信号就会及时向你打开。胡说!那是两片天鹅肉,我王右军都无福消受哩!王右军把床头灯拧到微光状态,轻轻掀开刘秋萍的被子,竟一时看呆了眼,刘秋萍平展仰卧的身子一丝不挂,匀称雪白,玉石般氤氲着一片柔和的光霭,有一股热力从光霭中穿透出来。王右军立即想起公园门口那一尊白玉石雕,一个不穿衣服的女人,杨贵妃似的。石雕刚竖起来的时候,那一对坚挺的似乎很有弹性的乳房每天早晨都黑黑的。有一天夜里经过那里,王右军也停下车来上前去摸一把。公园的管理人员天天得给女人洗澡,以后用铁栅栏围起来,敏感部位还是屡遭侵犯。县委杜书记发话,将此作礼品送给省城公园吧,我们的市民还没那素质!那玉雕的乳房虽美,但远不如妻子的饱满,那下面……王右军想到这里,周身的热血如同酒精溅落火星般嘭的一声熊熊燃烧起来,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嗤嗤释放力量。娘的!老婆是华夏县出名的大美人,只看不用简直是浪费资源,今天再不尽妇道,老子宰了你!王右军一边盯着妻子象牙般晶莹的胴体,一边急急忙忙地脱自己的衣服,脑子里却出现一幅和小乔小姐恣意疯狂的行乐图。

半片月亮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显得更加温柔,淡淡的清辉从窗口泻进房间。一阵秋风吹过,桉树叶子瑟瑟而下,有几片落在窗台上,静谧的夜便有了几分生气。

王右军脑海里五颜六色的梦幻消失了,眼前又剩下刘秋萍百合开放般的玉躯,她微微绽开的双唇流溢着温馨和快意,似乎在追寻如醉如痴的往事,双手拥着凝脂般平滑的隐藏着女性所有神奇的下腹部,几分放荡几分羞涩。面对如此娇憨的妻子,王右军忽然有一种领悟:“女人一穿衣服就凶狠。”他走进自己的故事里,他决定拿出当年拓荣县途中“第一次”的气魄。他常常把两床之间的空地比作台湾海峡,与其等待三通不如武力解决。想罢,他跃身上床,偷袭般按住她的双臂,压紧她的双腿,仅两个动作就叫她无力抵抗。刘秋萍的身子弹跳两下,头仄向一边,竟也逆来顺受了。妈的!你小娘们儿今晚也骚了,光身睡觉哩,连半推半就也省略啦?王右军喜不自禁,放松手脚,这一瞬间忽然软下心来。女人无论怎么刚强也是女人呀,小乔说她三天没有他就想开门睡觉,才离别几天呀冯婷就催命似的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演戏的女人更是水做的,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回家啦!想到这里,王右军居然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物,觉得刘秋萍遇到自己这种光在外面风流浪荡的丈夫,假如偶尔一失足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只能一回半回,也许太阳一出来王右军的想法就会像夜色消失得一干二净,但此刻这样的念头确实一闪而过。因此,王右军想对妻子温柔一番,别看他粗人一个,温柔起来连小乔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正当他在施展雄才大略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些异样,他感到有点凉意,不知是秋夜被子翻开久了还是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了,他还感到刘秋萍睡得太死,不知是累极了病了还是故意装模作样。他轻轻呼叫她,没有回答;他摇晃她的脑袋,没有反应。他的心头掠过不祥之感,身上的精气神刹那间消散殆尽。他伸手试试她的鼻息,“啊”的一声从她身上跌落。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下地,冷汗已经从额头怦然而落,一股寒气自脊背直窜后脑勺。天!她没气了!他跌坐在床上,思绪凝住了,血液凝住了,身子也像刘秋萍那样凝住在一个突然的状态之中。

刘秋萍死了!这娘儿死了!王右军活过来了,心在呼喊。她是怎么死的?好好的怎么就死了?怎么办?你说怎么办?王右军啥艰难险阻没遇过,赌博酗酒,打架斗殴,还嫖娼蹲过拘留所,就是没有遇过死人的突发事件。但王右军到底是王右军,也曾干过越墙入室和用树根搭配猪蹄骗人名贵藏药的事,一阵慌乱无绪之后,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脱干系,消灭痕迹,伪装现场。

事不宜迟,立即动手。王右军那面面俱到而又不失条理的高效率显然不乏级别,任谁也想不到他是个粗人。他干得满身是汗,才拉开距离站在门后,一项项审视过去,觉得自己除了体味无可奈何留下外其他一切痕迹已经消弭殆尽,便长长呼出几口气。离开之前,他还不忘用手巾纸将门把擦净。

王右军翻墙而入又逾墙而出,他无处可去了,女儿在城里念书,唯一的亲人就剩下姑母了。

他是第二天上午离开姑母家时报的案。报案之后他的心境平静下来了,有一种完成艰巨任务的轻松,以一方的死亡来解脱破裂夫妻关系的桎梏,无疑比吵吵闹闹、你争我夺的离婚办法好多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王右军说他那天运货到福州不在县城,但刑侦科也不是白吃干饭的,他们发觉现场被伪装,就把王右军列入第一嫌疑人,立即跟踪,侦查,调查,取证,并且进行传讯,但王右军一口咬定他没有作案时间。前天的审讯中,刑侦科出示部分取证材料,硬挺挺的王右军顿时成了软溜溜的蚂蟥。材料中,王右军的情人冯婷详细写下她那天傍晚和他相见、吵架的经过,冯婷对门的新娘子也提供她过来拉架劝和的情节,玫瑰园的小姐小乔还写下要从此改恶从善、重新做人的保证书。三个鲜红的大拇指印,像从自己脖颈上喷洒出来的淋淋鲜血,看得王右军心惊肉跳,暗暗叫苦,感觉出大地在颤抖。妈的,女人下了床就是败国亡家的祸水,只有在床上才是美好的!“老子没杀人,真的没杀人!”王右军认为不能服软,翻来覆去一句话:“老子没杀人,真的没杀人!老子是怕受连累才那样说的!”

但是王右军最后还是没坚持到底。为了洗刷自己,王右军握方向盘的手捏着笔,一笔一画把那

夜的所作所为详详细细写了下来,包括和冯婷与小乔的许多隐秘之事,乃至于对冯婷邻居那位小巧玲珑的新娘子的不尽遐想,认为写得越多越细、坦白得越彻底越能早日离开这他妈的臭虫、蚊子、猪狗才能待的拘留所。但刑侦科的人并不相信。

“你没杀人干吗消灭痕迹?”

“我是怕说不清。”

“你们是夫妻,真不是你杀的,无须破坏现场的。”

“我们感情不好,她提过离婚,我怕人家怀疑。干脆,让你们去怀疑别人。”

“我们怀疑你。”

“我给你赌咒好不好?”

“你给我坦白!”

“我真的没杀人,真的!”

“你真没杀人,你得拿出没杀人的证据。”

“你们不相信我,她又死了不会说话,我哪儿拿去?”

“你说是别人杀的,你也可以拿出别人杀的证据来。”

“我又没看到,我哪儿拿去?”

“你有作案时间,作案动机,又破坏现场,不是你杀的谁杀的?”

“好好,我说不过你,你枪毙我好了!”

“杀人是要偿命的,坦白才能从宽!”

王右军也指认刘秋萍是梅文夫杀的,而后畏罪跳楼。他是报案以后才听说梅文夫也死了,当时后悔得拿脑袋去撞墙壁。妈的,根本不要报案!事情不能白做,刘秋萍也不能白死!他不假思索地跑到肖家找肖华。

同一天晚上一个死了丈夫,一个死了妻子,很容易坐在一块。肖华正想了解梅文夫与刘秋萍之死究竟有没有关系,王右军的到来宛如她黑暗的卧室打开了一扇天窗。开始,她盯着王右军滔滔不绝的嘴巴生怕漏过只言片语,渐渐地不耐烦、烦躁、躁动、动怒,怒视王右军粗糙的脸盘,问道:

“你说完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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